0%
槍墓 一

槍墓

外面傳來王沛東的呼嚕聲,曲里拐彎,聲音很大,我跟肖雯相視無言,屋內燈光幽暗,我從窗檯輕輕跳下來,俯下身子,伸手去握她的腳踝,踝骨很硬,皮膚冰涼。她一邊警惕地回著頭,一邊抬腿將我踹開,力道很足,咬緊牙小聲說道,你他媽要瘋是咋的,幾次了都。我沒有說話,被她一罵,也有點泄氣。她從桌子上下來,走回客廳里,我跟在她身後,王沛東仰倒在塑料椅子上,手臂下垂,姿態難看,睡得極熟。我又問一遍,我以後能住在這裏嗎。肖雯說,不行,這是辦公室。我說,那我以後能加班嗎。肖雯說,那可以。我說,那我能每天都通宵加班嗎。肖雯沒有說話,從壁櫃里拿出一柄綠色的掃帚,遞給我說,這幾天一直開著窗戶,進了不少灰,從裡到外,好好打掃一遍。
我在姚千待了十幾天,就有點坐不住,趁著午飯時間,總拉著同事出去轉悠,這個地方比較野,人少風大,雜草瘋長,空房無數,滿地燒廢的玉米稈,像微小的新冢,紙錢紛紛,全部滲在泥里。旁邊還有一片荒廢的別墅區,始建於二十年前,碎玻璃滿地,繩索電線纏繞,白天房間里擺太陽能唱佛機,循環播放《大悲咒》,晚上四處有鬼叫,無論何時,走在路上都提心弔膽。
王沛東有一米八多,肖雯也將近一米七,我穿上鞋的話,一米六五,也比較瘦,他們倆一左一右,我夾在中間很有壓力,從後面看,頗像是他們倆的孩子,這讓我覺得尤為不適。邁開幾步后,我便刻意跟他們保持一定距離,肖雯吃力地探著腦袋跟我說話,問我書稿的進展情況,我說,還可以,有三四萬字了,能按時交。其實我一個字兒也沒寫呢。
公司的辦公地點本來說是在二十一世紀大廈,但由於裏面租金較貴,張老師只租了很小一間,用來註冊。事實上,公司里的大部分員工,都在姚千地區的一套農家院里工作。姚千,全名姚千戶屯鎮,距離瀋陽市區三十公里,往返有長途,農家院是張老師親戚家的,門口有一條年邁的狼狗,沒精打采,毫無攻擊性,平時都不栓鏈子,張老師的親戚每天負責照顧我們的起居,非常仔細,無微不至,按照張老師的意思,這樣就可以方便我們將全部身心投入到創作之中,抓準時間節點,爭取一天出一集。張老師每周會來開一次會,查看進度,驗收工作,晚上再喝一頓大酒,坐在炕上跟大家暢想未來,像一位返鄉的親戚,功成名就,為我們帶來城市裡最新的變遷。
有一次,張老師喝多了酒,跟我們說,我們這個動畫做read•99csw.com完之後,肯定會大獲成功,風靡全世界,到時候,我們要轉型實體產業,在這邊建一座大型魔幻樂園,比肩迪士尼,以西遊記為主題,九九八十一難,門口就是一座火焰山,真燒,二十四小時點火,模仿奧運會,操你媽的;然後還能讓你家孩子飛,迪士尼讓他飛十米,我他媽讓你家孩子飛上去二十米,三十米,四十米,我操你媽的,你們說,有意思不。我們沒人說話。
我在南屋工作,睡在北屋,卧室緊鄰精密儀錶廠,已經廢置多年,廠區的圍牆上還扎著玻璃片,看著相當鋒利。開始幾天,我睡到半夜總會醒來,恍惚間聽到儀錶廠里有槍響,而且不止一聲,還有人在喊,在奔跑,像是在打仗,場面混亂,而某一瞬間,又全部安靜下來,這些聲音令我十分恐懼,難以入眠。第二天中午,陽光猛烈,飯後,我走到儀錶廠門口,發現大門仍舊緊閉,銹跡斑斑,沒有生命活動的跡象,透過門縫往裡看,也只是一片無盡的雜草,綠意洶湧,與亂石和狹長的蒼穹結合在一起,回憶昨夜的聲音,宛如一幅幻景。
菜端上來之後,王沛東先給自己倒一杯,然後問我,你喝點不。我說,喝不了酒,過敏。王沛東顫巍巍地舉著滿杯白酒,我和肖雯舉著飲料,三人碰杯,王沛東說,祝你們的事業一帆風順。我說,謝謝,借你吉言。王沛東說,你上次給出版社寫的,講民國時期的名人愛情,那本我看了。我說,我都不知道已經出版了。王沛東說,故事雖然有點老套,不過你的文筆不錯。我說,都是別的書里扒下來的,我就是換幾個句子,重新改寫一遍,也有的是我自己瞎編的,不要當真。王沛東說,有點才華,能看出來。我說,攢的稿子,不值一提。
畢業之後,我一直沒有回家,在外面租房住,大概過了三四個月,基本彈盡糧絕。也是在這個時候,政府頒布一項政策,要建設動漫產業基地,投入資金,扶持行業發展,霎時間,新公司如雨後春筍,各方面人才緊缺,於是我在動漫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負責給動畫片寫腳本。老闆姓張,我叫他張總,他擺擺手,說,叫老師就行,張老師。入職之後,我問他,張老師,我們要做一部什麼題材的動畫片。張老師說,按照我的設想,應該是有正派和反派,他們之間有不間斷的鬥爭。我說,明白。張老師說,要一集講一個故事,不需要有太強的連續性,每集都要解決一個問題。我說,明白。張老師說,還要體現出團隊力量,一個主角,帶著九-九-藏-書幾個性格各異的配角,共同克服弱點,排除萬難,通力合作,對抗敵人。我說,明白。張老師說,還要插上想象的翅膀,小孩兒嘛,就喜歡幻想故事。我說,明白,張老師,我們是要拍《西遊記》吧。
兩側都是平房,生鏽的鐵架橫擺在地上,偶爾有騎電動車的從身邊經過,悄無聲息,王沛東摟著肖雯走在前面,我走在他們身後,盯著肖雯的屁股,被牛仔褲緊緊包裹,來回扭動,又性感又可笑,看了一會兒,眼睛發花,許多光斑在眼前飛舞。王沛東說話聲音很大,酒後的山東口音,更加難以辨認,走著走著,他忽然回頭,斜著腦袋,望著我發笑,然後又瞟了一眼肖雯,說道,原來你才二十五啊。我說,對,虛歲二十六了。王沛東說,真年輕啊,我比你大一輪,在東北,你管我得叫啥。我說,叫王沛東。王沛東說,不可能。我說,那你說叫啥。王沛東想了想說,反正你說的不對。
剛畢業時,我揣著這張文憑四處面試,總是碰壁,甚至有的公司負責人見我是音樂學院畢業的,讓我當場唱一首歌,我還以為是什麼性格測試,雖然五音不全,但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在他的辦公室里唱了一首齊秦的《大約在冬季》,比較難聽,中間還忘詞了,他提醒了我兩次,我勉強唱完,他聽後點了點頭,客氣地將我送出門,從此再無聯繫。
屋內裝修的味道還未散盡,聞著頭疼,陽台上擺著一套塑料桌椅,窗戶半敞著,王沛東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又抽起煙來。肖雯帶我看房間的格局,介紹道,這是主卧,以後在這裏談工作,這是次卧,樣書、資料和印表機放在這裏,這是客廳,以後你們辦公主要在這裏,這是洗手間,幹啥的不用我說了吧。我說,你也能幹房產中介。肖雯白了我一眼,說,我看了很多房子,就這個比較合適,沒有多餘傢具,周圍也比較安靜,適合攢稿。我說,我能住這裏嗎。肖雯繼續說,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廁所是花玻璃拉門,沒有鎖,外面看著朦朧,以後有女員工的話,可能不太方便。然後又補充說,全憑自覺吧,我再找房東商量商量,爭取給換個門。我說,不用換,這種就挺好,脫完褲子,外面能看見虛影兒,白花花的一片,有衝擊力,刺|激創作。
肖雯給我打電話時,剛過中午十二點,出版社的午休時間,她沒下樓吃飯,而是往上走兩層樓梯,在一條陌生的走廊里跟我通話。她先是告訴我,面前的窗戶關不嚴,涼風直往她脖子里鑽,又說,此時此刻,腳邊有一盆君子蘭,read.99csw.com估計已被遺棄,肥厚的葉片上散滿煙灰,她準備抱回辦公室,用濕抹布擦一擦,自己養起來,最後說道,房子已經租好,立水橋南,八十五平米,兩室兩廳,屋內裝飾極少,南北通透,採光很好,一個月五千五,押一付三,不含水電。我還沒睡醒,停頓了幾秒,想起來龍去脈之後,對她說,很有行動力。肖雯說,別廢話,你抓緊起床,晚上帶你去看房子,王沛東也去,到時你別亂講話。
我躺在床上,翻開《遙遠的星辰》,開篇講的是大學里的兩姐妹,跟詩社裡的英俊青年交上了朋友,所有人的名字都比較長,同一個人好像還擁有不同的名字,我讀得有點累,便起身去廚房燒了壺水,期間無事可做,便立在一旁,想象著自來水的升溫過程,直至壺內沸騰亂響,水汽衝出來,我趕緊拿出玻璃杯,裏面放幾片乾燥的茶葉,又倒入熱水,杯中的葉片逐漸舒展,以一種奇異的姿態。
肖雯帶著我們走進小區,門口原本是景觀設施,有噴泉和水池,可惜由於天氣漸冷,怕被凍住,所以水都被抽掉,只剩下一道水泥壕溝,看著還比較深。四面都是高樓,且少有人住,沒幾戶是亮著燈的,我們在裏面轉了兩圈,又給房東打了個電話,才確認我們所租住的那幢樓。走入電梯后,燈泡一直在閃,像恐怖片里的場景,王沛東靠在角落裡,問我怕不怕鬼,我說不怕,我問他怕不怕,他說怕,怕鬼也怕黑,但喝完酒,就什麼都不怕了。我們上到十二樓,出了電梯左轉進入二單元,肖雯掏出鑰匙,擰開最裡面那間的房門。
我坐在次卧的窗台上,肖雯坐在桌子上,跟我說,明天去辦寬頻,然後配電腦,你寫個公司簡介和招聘啟事。我說,這就要開始了。肖雯說,對,寫得懇切一些,體現出求賢若渴的感覺。我說,員工什麼待遇。她說,正要跟你研究,我想的是,底薪一千八,按工作量績效,當然也得考慮稿件的操作難度與做出來的質量。我說,這個比較複雜,需要摸索。肖雯說,是,你也做一個大致的方案。我說,現在咱們手裡總共幾個項目。肖雯說,三本書吧,你在寫的這本,還有一本段子里的簡明中國史,模仿余世存的筆法,另外還有一本歷史人物傳記,另類讀史,這個社裡可以簽版稅,賣好了興許能賺。我說,這次寫哪個歷史人物。肖雯說,張居正,大明首輔。我說,不太熟悉,就知道他的一條鞭法。肖雯說,不難,你肯定有辦法。我說,儘力而為。
肖雯和王沛東在地鐵口等我,我剛一出來就看見他們了,兩九*九*藏*書人都很高,所以比較顯眼。我假裝沒看見,低頭對著手機一通亂按,直到聽見肖雯喊我的名字,才又抬起頭,朝著他們揮揮手,然後走過去會合。
在此之前,我確實做過一段時間的編劇,事實上,編劇還是我的本職專業。劉柳以前就總問我,你這文憑到底是真的嗎。我說,千真萬確,全日制本科,教育部認可,音樂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比較稀少,總共就兩屆,我是第二屆,再往下就招不到人了,統招調劑的也都不來,直接回去復讀了。劉柳拍拍我,說道,對你們表示同情。我勸她說,其實也還好,還有個什麼經紀專業,我入學那年剛創立的,說是練習眼神兒的,畢業后能當星探,結果就只有這麼一屆。劉柳問,那他們都當星探了么?我說,當個屁,都在活動策劃公司上班,負責搞路演,賣洗衣粉,聯繫野模,充話費送豆油。
第二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給劉柳發信息說,我的公司馬上開張了,在立水橋,環境優雅,風光秀麗,周邊設施完備,隨時來玩。直到下午,劉柳才回我消息,總共就三個字,恭喜你。我覺得有些失望,便在床上繼續翻波拉尼奧的那本小說,又看了十幾頁,接到肖雯的電話,問我是不是干過編劇。我說,干過一陣子,但是。肖雯不等我把話講完,便說道,那我幫你把這個活兒接了,價格不錯,不妨一試,現在做出版利潤不是很高,但影視行業不錯,我們也要多條腿走路。我說,還沒開業,就要轉型。肖雯說,少廢話。我問,到底是什麼題材呢。肖雯說,也是歷史劇,王陽明的故事。我說,這個真不懂,心學,深了。肖雯說,你就按照歷史小說的套路寫,查查資料,通過更好,通不過也沒啥損失。我剛想拒絕,肖雯卻已經將電話掛掉,我再撥回去,她也沒接。
王沛東本來說要吃涮羊肉,去他在幾年前吃過的飯館,據說麻醬小料是一絕,味道醇厚,回味無窮,結果快走到時才發現,那家店已經拆了,只好去吃旁邊的家常菜館。雖然正是晚飯時間,但裏面卻沒什麼人,落座之後,王沛東舉著菜譜問服務員,你家是什麼菜系?服務員說,啥菜都有。王沛東又問,有什麼特色?服務員說,看你想吃啥。王沛東說,我們這裡有位東北朋友。我連忙說,我吃啥都行,不用特意照顧我,別太辣就行。服務員說,東北菜,有,蘿蔔丸子湯,炸茄盒,大拌菜。王沛東說,行,就這三個菜,另外再來一瓶白牛二。
我洗了把臉,抽了兩根煙,打開電腦,看了幾篇社會新聞,然後又倒在床上,想繼續睡會兒,九-九-藏-書但卻怎麼也睡不著。枕邊有一本《遙遠的星辰》,上次跟劉柳去書店時買的,她當時推薦說,這個人寫得好,她最近非常喜歡,南美瘦人,波拉尼奧。我說,什麼尿?劉柳有點生氣。我說我是真沒聽清。劉柳說,波拉尼奧,智利作家,蹲過監獄,後來流亡海外,四十歲開始寫小說,他的全部寫作都是獻給那一代人的情書或告別信。我說,代筆唄,那跟我基本屬於同行。劉柳說,滾蛋吧你,我走了。我連忙哄她說,開玩笑呢,我買一本,回家研究一下。
肖雯胃口極好,大概是中午沒吃飯的緣故。白酒還剩下小半瓶時,菜便已經吃光了,王沛東眼神發直,肖雯去前台結賬,我上了個廁所,回來時發現服務員正在收拾桌子,兩人都不見了,我猶豫著走出去,發現他們正在路燈下等我,王沛東抽著煙,我也點了一根,肖雯帶路,我們向著無光的前方走去。
我在姚千待了將近兩個月,寫了三十集的內容,車軲轆話兒來回講,每天腦袋裡都是小動物干仗,瀕臨崩潰,但動畫組那邊,連一分鐘還沒做出來,舉步維艱。這樣一來,我的時間變得較為寬裕,正好在網上看見有人招募圖書寫手,稿費還可以,千字六十,但要得比較急,因為是要追一本暢銷書,我發去郵件聯繫,按照給過來的資料,熬了一個星期,將初稿做完,對方看過後表示滿意,打來電話,溝通細節修改,這我才知道是對方一位女編輯,名叫肖雯,在南方一個出版社的北京分社上班,之後她又發給我一部書稿,是要寫袁世凱,這個人物我比較熟悉,從前看過不少資料,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見解,順利完成之後,她把兩部書稿的款項一併打來,又問我目前從事哪一行。我說,編劇行業吧。她說,好做嗎。我說,不太好做。她說,那不如來北京,我們一起成立工作室,做好稿子賣給出版社,買斷也行,簽版稅也行,我這邊都有資源。我沒有立即答應,掛掉電話之後,想了兩天,之後準備拖著箱子離開這裏,因為沒簽合同,也不想驚動其他同事,所以我是半夜走的,按照預計行程,我沿著丹霍線步行,在天亮時,正好能趕到汽車站,然後坐第一趟車回到市內,從而逃離姚千,稍晚一點也沒關係,車有的是。當天半夜,我悄悄出門,走出一段距離后,便聽見身後又傳來幾聲槍響,這次也像是孤零零的鞭炮聲,我索性坐在地上,面朝著儀錶廠的方向,風很大,天空沉寂而高闊,我彷彿置身荒原,在等待著衝天的火光,但在遠處,卻往往只是一閃,便又迅速消逝,只剩下如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