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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墓 二

槍墓

飯後,我們步行到亮馬橋附近,劉柳說,這邊有個汽車電影院。我說,啥意思,在汽車裡也能看電影。劉柳說,差不多,我也沒看過,好像是坐在自己的車裡看,車內的音響調到一個頻段收聲,透過風擋玻璃看大屏幕,我猜是這樣。我說,真不如去電影院,這又要擦玻璃,又要調收音機,颳風下雨什麼的,估計還會影響效果,簡直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劉柳說,這就你不懂了吧。我在等著她接下來繼續反駁,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其實我覺著也是。
劉柳帶我去吃一家羊蝎子,說是北京特色,結果全是骨頭,根本啃不下來什麼肉,我沒吃飽,但也不好意思說,席間她喝了兩瓶啤酒,一瓶涼的,一瓶常溫,摻著喝,喝到後來,酒撒在衣領上,她用手擦掉,顯得有些狼狽,但也可愛,我假裝沒看見,趁她去衛生間時,順手把賬結了。飯後,我送她回家,走到她家樓下時,我說,你家裡有刀嗎?她很警惕地說,你要幹嗎。我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嘗嘗火龍果的味道,一直沒吃過。劉柳說,我吃過幾次,也沒啥特殊,不香不臭。我說,是吧,我還是有點好奇。劉柳又說,那你上來吧,這東西剝皮就行,不用使刀。
演出結束時,已經差不多晚上十點,劉柳又交到一位新朋友,留著長須,腦袋上盤著髮髻,一身長衫,有點像道士,他給劉柳買了一杯啤酒,之後就一直站在吧台旁邊聊天,連說帶比劃,眉飛色舞。我看著有點來氣,便從側面走過去,拉了下劉柳的衣服,告訴她說,我有點事先走,你自己回去時,注意安全。屋內放的音樂聲音很大,劉柳好像沒太聽清,我也沒管,直接往外走,出了院門,走到水潭附近,劉柳從後面追上來,氣喘吁吁,拉住我的衣服,跟我說,你沒生氣吧。我說,沒,看你們聊得挺好,就先不打擾了。她說,還是生氣了。我說,真沒有。她說,我又沒說不走,你等我回去上個廁所。
我點了根煙,望著劉柳折返的背影,雨絲落入水潭裡,盪出一圈輕微的波浪,相互侵擾,不斷變幻;我閉上眼睛,聽見歌聲從狹窄的遠處傳來,低沉的呢喃,鈴鼓與提琴,有人喊起口號,幾句鏗鏘的外語,其中又夾雜著尖銳的槍聲。劉柳的腳步走遠https://read.99csw.com,隨後又逐漸接近,我在木橋上,聽著她一步一步走過來,在我身前停下,抬頭望天,然後說道,什麼星悄然墜落而無人見之。我說,什麼星。劉柳說,不是問你,這是小說的引文,福克納的一句話。
劉柳穿著一件十分寬大的橘色防晒服,風吹過來,她的後背上鼓起一個大包,看著像動畫片里的人物,我們在圖書市場對面的韓餐館吃飯,劉柳要了一杯米酒,我嘗了一口,難以下咽,她喝完一杯,又要一杯,我很不理解。劉柳夾起一筷子炒米條,問我,波拉尼奧看完了嗎?我說,沒有。劉柳說,那麼薄的一冊,還沒看完,我本來還想跟你探討一下呢。我說,看了一部分,最近在忙新公司的事情。她說,飛行員。我說,什麼。她說,小說的主角,那個連環殺手,也是飛行員,開著戰鬥機,在太陽底下穿梭而過,用白色的尾跡寫詩,它們像雲一樣,掛在半空里。我說,還沒讀到這裏,但能想象得到,在瀋陽的法庫縣,每年都有國際飛行大會,全是飛機拉線,五顏六色的,有機會帶你去看看,比較壯觀。劉柳放下筷子,說,有時候我覺得跟你真是沒法聊。我說,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最近我的腦容量比較緊張,每天想的不是王陽明就是張居正,裝不下外國人名。
我在圖書市場閑逛,等劉柳下班,順便翻翻各個攤位上的書,還看見了我寫的一本,封面上署的都是假名,我問攤位老闆,這本賣得怎麼樣。他說,你是出版社的發行吧。我說,是。他說,剛開始賣,不知道好壞。我說,什麼樣的書賣得好呢。他說,啥書賣得都不好,沒人願意看書了,都在看手機。我說,也是。他說,但是地圖賣得還可以,總會有人來買地圖,銷量不斷。我說,什麼樣的人群呢。他說,說不清,有老有少,就愛看地圖,地圖冊和掛紙都買,世界地圖,中國地圖,外國地圖,各省市地圖,青藏高原地圖,四川盆地地圖,洋流圖,航海地圖,有啥買啥,來者不拒。我說,買回來幹啥。他說,那我說不清楚,收藏,搞研究吧或許,還有的在上面擺小人兒,用圓珠筆畫行軍路線,今天攻佔大西洋,明天解放匹茲堡。我說,厲害,軍事家。他說,九_九_藏_書也不排除有人就是愛看地圖,這樣的我也聽說過,盯著地圖發獃,眼睛都不眨,一看就是一整天,坐地環遊八萬里。
我查了半天王陽明的生平資料,還是理不出頭緒,他的人生經歷不算曲折,故事性不強,亮點全在於思想,比較難寫,正在發愁時,收到劉柳的信息,問我晚上有沒有空,我回消息說,是不是要來看我的辦公室,歡迎。劉柳說,沒有興趣,說如果有空的話,可以去陪她去看一場地下演出,順便喝杯酒。我說,我對演出也沒有興趣。劉柳說,機會難得,不來別後悔。我想了想,斜挎著背包出了門。
當天晚上,我們又走回圖書市場,住在對面的客棧里,八十六塊錢一宿,不貴,但條件一般,房間全是在地下,走進去像迷宮,轉了好幾道彎,才找到我們的房間,屋內挺乾淨,也算寬敞,但沒有衛生間,這點不太方便,公共浴室也在屋外,走過去得好幾分鐘。劉柳讓我先去洗,她打開電視,遙控器來回調台,我沒直接去浴室,而是又轉回地上,出門去超市買了兩盒煙、一盒避孕套,還有兩罐啤酒,回來開門,把東西扔在床上,劉柳半躺在枕頭上,看起來十分疲憊,好像就快要睡著了,電視里還在播著新聞,我把她搖醒,又脫掉她的褲子,輕輕撫摸,她沒有回應,但也沒有拒絕,我爬上去做了一次,時間有點短,不太成功。做的過程中,她一直眯著眼睛,咬著嘴唇,表情有些不耐煩,剛開始時,我想把電視聲音調大一些,她卻示意我把電視關掉,於是我們只開著床頭的暗燈,周圍安靜,呼吸聲清晰可聞。做完之後,我們躺在床上,誰也沒有說話,過了大概十分鐘,劉柳說,有點想撒尿,憋得慌,但是不愛出門,還得穿衣服,懶得動。我從桌子下面翻出來一個臉盆,跟她說,往這裏尿吧。她伸手關掉暗燈,跨過我的身體,光腳蹲在地上,撒了泡尿,黑暗中的所有聲音都極為生動,不知為什麼,我竟然十分緊張,心跳很快。尿完之後,她對我說,對不起,酒勁兒上來了,太困,於是又爬到床裏面,腦袋頂著枕頭,睡著了。我悄悄穿上拖鞋,拿著臉盆出門,長舒一口氣,走到衛生間,將尿液倒掉,又沖刷幾遍,順便洗了個澡,回到屋子后,翻來九_九_藏_書覆去睡不著,於是打開床頭燈,掏出包里的那本波拉尼奧,繼續看書。
劉柳原籍齊齊哈爾,在秦皇島的海邊長大,我跟她是在網上認識的,當時我還沒畢業,假期比較有空,亂寫過幾個短篇小說,貼在某個網站上,講的都是發生在北方的故事。第一篇講的是一位計程車司機,外號老頑童,開白班,駕齡較長,經驗豐富,人緣也不錯,還是某電台的路況報道員,忽然某天,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之下,連人帶車一起失蹤,全城熱心司機都在幫忙,發起尋找老頑童的行動,每天掛著手台來回呼喊,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行動負責人二十四小時開機,分析線索,逐步排查,失蹤一周之後,車在內蒙古找到了,已被焚毀,面目全非,最後是通過發動機編號確認的,緊接著,人也找到了,在附近的一口枯井裡,已經死亡多時,被荒草和積雪覆蓋,面頸有多處利器襲擊傷痕,案子到最後也沒有破,所有人都非常失落。第二篇講的是一對夫妻,都是變壓器廠的,女的看庫房,男的開叉車,雙職工家庭,有個十幾歲的兒子,在讀初中,兩口子感情很好,很少吵架,總是結伴上下班,對同事也很禮貌,樂於幫忙,生活雖清苦,但也令人羡慕,有一天,他們的兒子提前放學回家,看見父母一個躺在床上,一個癱在沙發上,神情怪異,餐桌上擺著幾支空針管,兒子嚇得冷汗直流,拿起電話想聯絡親戚,其父神志不清,誤以為他要報警,上去將電話奪過來,雙方一陣廝打,最後,夫妻二人合力,將親生的兒子勒死,第二天還給老師打去電話請病假,近一周過後,實在瞞不下去,他們才決定去派出所自首,那天跟往常一樣,兩人衣著素樸、乾淨,趕在上班時間,與所有人一起推著自行車走出院門,濃霧從遠處的煙囪里散出來,遮蔽部分天空,他們跨步上車,一前一後,騎得很慢。
當天晚上總共三個人演出,第一個人,登台之後,也沒說話,打開筆記本,開始放歌,嗞嗞作響,如同耳鳴,毫無旋律,我十分不解地看著劉柳,但她卻不看我,專註于那些收廢品一樣的聲響;第二個人,長發垂肩,拿著一把吉他上場,前後跳躍,像是在施法,音量很大,我坐在椅子上都要被掀翻,實在撐不https://read.99csw.com住,於是跑出去透氣,門外是一片草地,有人支起爐子烤羊肉串,我聞著很香,很想過去買幾串吃,卻又覺得不夠嚴肅,於是作罷。第二個人演完之後,劉柳出來找我,問我為什麼不繼續看演出,我說,理解不了這種音樂,沒調,嗚哩哇啦,太吵,都是噪音。劉柳在台階上坐下來,掏出手機,說,找出一篇文章,告訴我說,你看看這個,別人寫的樂評,關於剛才演出的那個吉他手,你試著通過文字理解一下。我接過手機來,讀道,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吳孺帝顓頊於此,棄其琴瑟,《山海經》,卷十四,大荒東經。劉柳說,功底不錯,這一段里,好幾個字我都不認識。我說,以前做過一本關於《山海經》的註釋,邊做邊查,記住不少生僻字。她說,你接著看。我繼續讀道,山無棱,天地合,肉身墜海,性靈游弋,懸崖景深萬丈,斯人流連忘返,只待縱身一躍,便可羽化成仙,抑或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這一次,他把吉他當成愛人,把演奏當成了一場交媾,披荊斬棘,濁浪排空,魂飛天外,塵世里魔怪紛擾,我們黃泉路上見。劉柳說,怎麼樣,寫得挺炫吧,作者跟你一樣,好像也是瀋陽的。我說,這裏面他媽有一句是人話么。
這兩個故事結構比較鬆散,沒頭沒尾,並沒有引起廣泛關注,但劉柳是為數不多的在文章底下留言的人,寫了很長的一段,我沒有太看懂,但大意是覺得第二個故事很好,讓她想起曾經的鄰居,我發去郵件,跟她講,我寫的就是我曾經的鄰居,他們的兒子是我同學,我住二樓,他們住三樓,那天學校並沒有提前放學,是我拉他一起逃的學,在外面玩膩了,於是提前回家,他死之後,有一段時間里,我也很自責。劉柳回郵件說,那第一個故事呢,原型是誰,感覺沒有結尾。我說,沒有原型,倖存者很失落,他們已經很疲憊,但不得不打起精神去提防黑暗;沒被抓住的兇手也很失落,他本來短暫的一生,將會因此被抻得極長,直至無限,這就是所有人的結尾。劉柳說,有點意思,我在北京,甜水園圖書市場里上班,當出納,平時愛看書和演出,喜歡搖滾,也想自己寫小說,但總寫不好。我說,我也寫不好,有機會一起探討。
我來北京的第二九九藏書天,便來跟劉柳見面,她跟照片上幾乎沒有區別,長得很白,看著不太健康,頭髮像只碗一樣扣在腦袋上,唇下有痣,眼神發鈍,跟我一樣,也是深度近視,披一件黑色的短夾克。我提著一口袋水果,對她說,不知道買啥,給你買了一盤香蕉,兩個火龍果。劉柳說,我還以為你要去看望病號呢。我說,都是熱帶水果,營養豐富。
劉柳帶我去的酒吧就在汽車電影院內,我們剛從漆黑的水潭轉過去,便看見幾簇零散的燈光,三四十人正在亮處逐漸聚攏,相互談笑,有人弓著腰,用毛筆蘸足墨水,在門口的桌子上寫字,姿態誇張,宣紙拉起,掛在門口的柵欄上,上面四個大字:門票五十。劉柳掏出一百元,買了兩張門票,我們在酒吧里等候,我要了一罐可樂,打開摺疊椅子,靠著暖氣坐下來。劉柳拎著一瓶啤酒,來回走動,神態興奮,偶爾會跟我說,這個是誰誰,玩硬體噪音的,那個是誰誰,什麼獨立廠牌的運營者。我說,這些人想不想找個工作呢,底薪一千八,績效另算,創業公司,氛圍單純。劉柳先是哈哈大笑,然後又說,滾吧你。
劉柳是跟朋友合租的房子,她住北屋,南面是一對在附近超市上班的情侶,我們躡手躡腳地回到她的房間里,她拉開燈管,滿屋子都是書,很多都還沒拆封,我隨手拾起幾本,說道,這麼多書,沒有想到。劉柳說,賺的錢都買書了基本,看書也慢,越攢越多,現在就怕房東忽然漲價,搬家實在是太麻煩。我說,借我幾本看看。劉柳說,抱歉,從不外借。我說,行吧,那有機會給我推薦幾本。劉柳掏出一個火龍果,對我講解,看見沒有,火龍果的腦袋上有個洞,這是它的致命弱點,你把手指伸進去,找好發力點,往外使勁,就能把一層層的皮全剝下來,剝開之後,像一朵綻放著的花,特別好看。我咽了咽口水,一把將劉柳拽過來,她飛快地掙脫掉,笑著說,你要幹嗎啊,我起身再次將她抱住,她忽然變得一臉嚴肅,推開我說,今天不行,生理期,你冷靜一些。我忽然覺得也很沒意思,便將她鬆開,她整理好衣服,打開電腦,放了一首極為沉悶的曲子,夾雜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我們互相都沒再講話,只是坐在床邊,花了很長時間,終於將那兩個火龍果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