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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墓 五

槍墓

白天里,我們已經收拾好各自的行李,將鑰匙交還給房東,肖雯的電話依舊打不通,我發信息告訴她,我走了,記得管房東要回剩下的房租。我和劉柳買了一輛長途客車的車票,傍晚時上車,去往更北的北方,午夜時分,我給劉柳講完整個故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夜海磅礴,貧瘠的山峰隱藏在月影里,恰如礁石,一閃而過,到下一站時,有人下去抽煙,舒展身體,劉柳皺著眉頭醒來,拉著我的手,又睡著了,我也很疲倦,但卻始終無法安眠,我輕輕親吻她的頭髮,然後抽出手來,提著背包走下車。在公路邊,我看著客車緩緩開走,劉柳枕在車窗上,呼出均勻的白氣,將其遮蔽,愈發不真實,接著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裡,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我打起精神,繼續前行,我知道,在所有人醒來之前,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只能獨自走完。
劉柳說,後面肯定是你編的故事,這兩段出自《遙遠的星辰》,我印象太深了。我說,全部都是我編造的,從頭到尾。劉柳說,孫程殺死楊樹了么。我說,不知道,可能殺了,也可能沒殺。劉柳說,孫少軍算得很好,五顆子彈,試槍一顆,打狗一顆,復讎兩顆,最後留一顆,用於自殺。我說,簡直異想天開,不是的,沒人會給自己的兒子留一顆子彈,沒人會那麼做。劉柳說,最後出現的那個男人是誰呢。我說,他說他是誰,他就是誰。劉柳說,孫少軍說他沉在水底,吳紅豈不是比他更要艱苦。我說,吳紅有人拯救,她離開之後,會艱苦,但也有希冀與喜悅,雖有黑暗,仍像早晨,但孫少軍沒有,自始至終都沒有,孫程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帷幕拉開,他的眼前就是那道白光,他必須要走進去,才能看見光里有什麼。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劉柳聯繫過了,自從上一次她把我送到地鐵站后。第二天,北京下過一場大雨,水淹低地,我們從此失聯,我發信息她不回,打電話也沒接,連續兩天,我便放棄了,想起曾經在一起的數個夜晚,彷彿夢境一般,潮濕而黏膩。那天在地鐵站分別時,劉柳說,我有一種感覺,孫程這個人,好像也認識,怎麼好像你故事里的人,我都認識。我說,不必這麼跟我套近乎吧。她說,不是,是真的,從前你寫失蹤的計程車司機,前幾天我媽打電話,也講了個類似的事件,不過是發生在我們老家,齊齊哈爾,司機失蹤,全城尋找,最後也是枯井裡發現,不過最後警方鑒定為自殺,種種跡象表明,他是自己投的井。我說,你信么。劉柳說,當然不信,怎麼可能啊。我說,我信。劉柳說,別打read.99csw.com岔,這個孫程,我總覺得也很熟悉,上次你講完,我還夢見過一次,跟我一起困在湖底,我們想上岸,但卻不知該往哪裡游,湖面結冰,太陽照在上面,金光折射,但裏面卻依舊很冷,四處都找不到出口。我說,最後一趟車要來了,你們慢慢找,我先走一步。
幾天之後,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掛掉兩次后,還在不斷打來,我只好接聽,發現居然是劉柳,她在電話里問我在哪裡,我說在辦公室里,立水橋附近。她解釋說,這是她老家的號碼,前段時間,剛回了趟老家,家裡有點事情,回來之後,發現租的房子漏水,沒辦法住,跟房東吵了一架,隨後退房,現在沒地方住,能去你辦公室對付兩天么。我說,不太方便吧。她說,好,那我再想想辦法。我猶豫一番,又說,要不你過來吧。
次日中午,我還沒醒,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劉柳跑去開門,進來一對中年夫妻,我勉強打起精神,問他們是誰。他們說是房主,準備來收回房子,提醒我們要儘快搬走。我說應該還沒到期吧,押一付三,這個房子剛用沒幾天。他們說,房子是肖雯租的,她昨天打來電話,說家裡有事,急需用錢,房子暫時沒辦法繼續租了,押金可以不退,但希望我們把付過的租金還她一部分,我們今天過來收房,她沒跟你說么。我說,沒有,你等一下。我又給肖雯撥去電話,還是沒接。劉柳站在一旁,看著我,我想了想,對房主說,給我一天時間,明天我就搬走。
乙:這事不會毀了我,相反,會給我帶來資本。至於說他不能再傷害任何人,我能對您說什麼呢,事實是我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您和我都不是上帝,我們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第一個晚上,劉柳睡在屋裡的床上,我睡在沙發上,她洗漱時,神情猶豫,動作有些警惕。我說,你放心休息,我現在沒有多餘的想法。劉柳說,不是這意思,我沒有要防備,不然我就不來找你了。我說,你洗完好好休息,我繼續寫稿。劉柳說,這次回家,其實是去處理我爸的喪事,燒百天。我說,節哀。劉柳擺擺手,說,我跟我爸沒啥感情,很小的時候,他跟我媽就離婚了,我一直跟著我媽過,這次又去燒我爸生前的一些東西,發現許多火車票,從齊齊哈爾到瀋陽的,臨住院之前的一段時間,他往返許多次,我沒想明白,他去瀋陽做什麼呢,我家在那邊也沒有親戚。我說,這我怎麼知道。她說,想不通,唯一我想到的,就是許多年前,也是離婚之後,他https://read.99csw.com去瀋陽打過兩年工,在建築工地,說是在郊區蓋別墅,但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說,別墅的名字叫什麼。劉柳說,記不住了,就知道旁邊有座山,有一張我爸的照片留念,站在山底下,背後的山有兩峰,並排矗立,酷似兩個耳朵。我說,那可能是馬耳山,在瀋陽南郊,我也去過。劉柳說,現在是什麼樣呢,以後也帶我去看看。我說,開發成種植園了,可以採摘草莓,一百一位,進去了草莓隨便吃,吃多少都行,能管飽。
劉柳來找我時,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出過門了,這幾天里,我在盡量減少開銷,在我的銀行卡里已經取不出來整數時,肖雯打來一千塊錢,我撥去電話,本想讓她多打一些過來,畢竟前一部的書款,再加上接下來這本的預付款,總數應該有近萬元,但肖雯沒有接電話,晚上我又打,還是沒接,於是我發了條信息給她,措辭半天,想讓她盡量照顧周全,我這邊也比較為難。我躺在沙發上過夜,第二天早上醒來,翻開手機,發現肖雯還是沒有回信。
孫程返回瀋陽南郊地區,那附近有一片廢棄的別墅區,由於資金鏈斷裂,已經荒廢近二十年,破敗不堪,罕有人跡,有的只打了樁,有的蓋起二層,孫程選擇其中一間,爬上二樓,連住兩天,白天睡覺,晚上仔細勘察,他回到楊樹的院子附近,找到一個隱蔽的入口,進入到北面的廢棄廠房,從前在半夜,這裏總有莫名的聲響,但這次他沒發現任何動靜,只有無數深坑與廢井,隨後,他返回二層的別墅里,從骨灰盒裡掏出那把槍,裝上子彈,來到野外,朝著黑暗放了一槍,以證明這把槍還可以使用。第三天夜裡,十點左右,他揣好槍,輕裝上陣,再次返回到農家院,風聲割裂山谷,他走到門口,頂著大風,不顧嚎叫,將那條老狗打死,然後迅速離去,他想,如果楊樹看出這是槍打的,想起應是曾經的仇家,一定會落荒而逃,在餘生的每一天都心驚膽戰,那樣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甲:您最好別殺了他,這種事會毀了我們的,您和我,再說也沒必要,那個傢伙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了。
我退掉臨時租的插間,徹底搬到辦公室來住,黑白顛倒,每天除了睡覺之外,凡是醒著的時候,都是一邊抽煙一邊幹活。肖雯來看過我兩次,第一次來檢查進度,跟我說,現在不好招人,讓我自己多做一些,儘快出活;第二次來的時候,我列印出來一摞稿件,準備讓她帶走,交稿審核,另外又做出幾個新的選題,肖雯簡單翻兩頁稿子,坐在read.99csw•com凳子上,跟我說,能不能研究個事情。我說,啥事兒。肖雯說,王沛東回家照顧孩子,這次情況不太好,需要一筆治療費用,我的錢都投在這裏了,實在沒了,最近社裡還有一筆稿費,我催一下,應該很快會開過來,你看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先借用幾天。我想了想,說,倒是可以,但能不能也稍給我留一些,最近手頭也不太寬裕,其餘隨便。肖雯聽后很高興,說,那是一定的,等我消息吧,謝謝,謝謝。
孫程從書店辭職后,買來一張假文憑,文科專業,較難識別真偽,之後去各中小公司面試,撰寫藥品和保健酒的宣傳文案,輕車熟路,無奈後來公司倒閉,他又去動漫企業面試,開始創作動漫腳本,撰寫梗概,也幫忙劃定分鏡,工作地點本來說是在渾南,老闆提出集體創作概念,包吃包住,待遇優厚,孫程沒有猶豫,整理行囊,坐上客車來到瀋陽南郊村落,背靠山峰,在此安營紮寨。
槍聲在山谷里回蕩,他在月光之下爬回廢棄別墅的二樓里,點起一堆火取暖,睡到半夜,他聽到下面有響動,於是十分警惕,將槍揣在褲兜里,屏住呼吸。藉著火光,他看見有影子持續閃動,於是提聲問道,是誰。那個聲音說,兄弟,沒別的意思,外地的,路過,外面看見有火光,過來取取暖,我有白酒,一起喝點兒。孫程沒有答話,那人一步一步邁上來,邊上台階邊咳嗽,上到二層后,孫程藉著火光看他,消瘦而憔悴,衣著乾淨,他坐下來,吸幾下鼻子,雙手靠攏火堆,來回搓動。孫程問他,從哪裡來的。他回答說,北邊。然後從背包里掏出一瓶白酒,遞向孫程,說,來一口,北大倉,酒廠里出來的。孫程擺擺手,他便自顧自地喝起來,咳嗽得越來越凶。孫程問他,來這裏做什麼。他沒有回答。孫程便不再說話,躲在角落裡,半閉著眼休息。那人走在窗邊,透過水泥窟窿嚮往望,自言自語道,別墅區總共一萬一千畝,長城式圍牆,曲折延伸三十二華里,現在總共有二百七十五幢殘缺不全的撂荒別墅,很多別墅只打了個樁,其中鋪好水泥樓梯的二層別墅,不超過十棟,這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偏的一處,兄弟,你在這裏做什麼,我不便多問,但你很會找地方。孫程說,你到底是誰。他說,誰也不是,二十年前,我在這裏工作,負責監督施工。孫程說,回來幹啥。他說,出來工作之前,我已離婚,女兒當時還不知道,她吵著要來看我,老婆帶著她過來住了半個月,回去那天,工地突發|情況,我沒來得及去送,她們便消失在去車站的這條路上,從此再無音信,我找了九-九-藏-書很多年,什麼辦法都用過了,至今還沒找到,別墅項目後來廢掉了,但我每隔幾年都會回來看看,偶爾還能夢見她們,在夢裡,她們哪也沒去,還困在這裏,走不出去,像是在湖底,所以我要回來看看。
孫程不再說話,天亮之後,這個男人先一步離開,孫程也收拾東西走掉,整天在山谷里遊盪,密林交錯,他躺在樹下,閉目養神。剛一入夜,他便再次回到農家院時,發現裏面仍舊亮著燈,並且有楊樹的說話聲,他覺得非常失望,預期效果並沒有達到,楊樹並沒有落荒而逃,他正準備離開時,楊樹的妻子正推門走出來,端著臉盆,與孫程對視,在那一刻,孫程本來可以低頭走掉,但他沒有,他選擇抬起頭來,直視院內熾烈的白光,選擇進入其中,回到記憶的某個刻度里,即便他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孫程的個子很矮,但走進去時,影子卻拉得很長,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想起昨夜的那個男人,困在湖底的母女,以及那部小說里的另外一段:
乙:你最好別插手這事了,我很快就回來。
他們住在一戶大院內,主人是老闆的親屬,一對老年夫婦,退休後來到這裏,養一條狼狗,在後山也有菜園,這對老年夫婦負責員工飲食起居。第一天晚飯之前,張姓老闆介紹說,這是我老舅,姓楊,從前是國家幹部,也有點文化水平,大家以後叫楊老師就行。孫程也跟著大家叫楊老師,楊老師舉起杯酒,站起身來,對大家說,別叫我老師,不敢當,我比你們大一個輩分,本名楊樹,大家叫我楊叔就行,以後有問題儘管找我,別客氣。孫程遙遠而模糊的記憶,被一點一點喚醒,響亮的耳光,從前反抽過去的肉手,如今正舉著酒杯,神態拘謹,目光慈祥。他看著眼前這張臉,想道,原來這麼多年,自己真的活過來了,輟學之後,無論在哪裡工作,渾渾噩噩,每一天過得都像同一天,他想起孫少軍說過的話,生活在水底,如今他好像有了一個浮上來的機會,這一瞬間的想法,使他打個冷戰。楊樹喝完半杯白酒,晃晃悠悠地坐下,沉默不語,不再刻意維持笑意,臉上的肉耷下來,布滿褶皺,看著很像一條年邁的狗。
孫程被蘇醒的一刻所震懾,無數念頭持續上涌,他開始竭力去躲避,每天辛勤工作,查看資料,撰寫腳本,盡量讓自己不去想過去的仇怨,但在夜深人靜之時,他還是控制不住,他曾讀過一本小說,其中的一段對話在他的心裏無盡地重複著:
我獨自在外面吃過飯,又回到辦公室,肖雯已經離開,我坐在電腦前,想把給劉柳講的故事寫出來,卻不知從九九藏書何開始。只有一輛紅色計程車,不停地在我腦海里閃過,拉達,手動擋,遼A牌照,從巷口拐出,開得飛快,兩邊灰塵都揚起來,裏面坐著三個人,坐副駕駛上的人,滿頭大汗,將車窗搖下一半,朝著我這邊看,我騎著山地車,與其并行,風將我們身上的汗水一併吹乾,我看見他張了張嘴,彷彿要對我說些什麼。
房主走後,我跟劉柳說,要不要出去找房,我們合租一間,節約成本,但也難辦,我的錢被肖雯借走一部分,所剩無幾。劉柳說,她是還有一些錢,但是不多,不過要再考慮一下,目前沒有住處,工作也已經辭掉,這樣的情況,繼續留在北京,意義也不大,不如回老家休息一陣,再從長計議。當天晚上,我取出最後的一千塊錢,本想請劉柳吃一頓好的,結果她說不餓,只在樓下超市買了幾袋零食和啤酒,她躺在沙發上,我在網上找房子,她跟我說,這次回來時,發現房間漏雨,滿屋潮氣,牆壁掛著水珠,當時想起來你講過的孫程,由於暖氣漏水,他家的書都被泡在水裡。我說,對。她說,我的書雖然沒那麼嚴重,但有一些也已經變形,我打開門,看了一眼,一本都沒拿出來。我說,書濕后,先將水擦乾,再放在冰箱里的冷凍室里,幾個小時后取出,這樣就不會產生褶皺,生活小竅門。劉柳說,孫程的那些書,放在冰箱里了嗎?我說,沒有。劉柳說,那些後來怎麼處理了。我說,晒乾之後,賣給廢品站,一本不留。我關上電腦,點了根煙,繼續為她講述。
肖雯說完剛要走,我站起身來,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笑著說,要不別走了,等下一起吃飯。肖雯看著我的眼睛,說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這心思。我說,實在是太無聊了。肖雯一臉苦相,說,求求你,別添亂了。我嘆了口氣,便鬆開她的手,獨自下樓散步,肖雯在屋裡,不知道在給誰打著電話,臨走之前,電話接通了,她開始說一種我完全聽不懂的方言,語速很快,像在吵架,我輕輕把門關上。
甲:我坐在那兒看著漆黑的灌木叢,枝條隨風搖擺相互纏繞交織出了一幅畫。腳步聲逐漸遠去。我點了根煙,開始想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時間,地球變暖,越來越遙遠的星辰。
幾個月後,公司經營不善,沒有持續的投資進入,張姓老闆決定就地解散,由於事先跟職工沒簽合同,所以他只賠付極少一部分,作為眾人的酬勞。大家相當失望,孫程也是,他徒步走向長途公交車站,回到市內,在賓館住了兩晚,看了兩天電視劇,在第三天重又出門,打起精神,整理背包,像要進行一次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