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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三

渠潮

李迢口乾舌燥,捧著面碗,先喝下半碗老湯,這種抻面多是以一勺濃重的醬油與肉渣鋪底,雞骨熬的清湯澆上去,味道咸,喝下去也能暖人心胃。李迢喝完湯后,碗里的面卻一口也吃不下了,挑起幾根,又放了回去,他坐著不動,卻仍在不斷地出汗,鬢角始終是濕的,閃著光芒,他感覺得到,昨夜的酒精也正在隨之緩緩揮發。
天色漸暗,李老師仍未回家。滿晴晴端來的飯菜擺在炕桌,土豆燉豆角,高粱米水飯,紗網籠屜扣在上面,李迢斜倚在炕柜上,外面傳來陣陣蟲鳴,室內十分悶熱,沒有開燈,電視機一直沒關,此刻正播著什麼節目,聲音極小,散發出微弱的單色光芒,映得屋內更加幽暗。李迢的后脊樑上不斷滲出冷汗,一層又一層,他想著,大概是宿醉的緣故,今天的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滯在半空里,像一場磕磕絆絆的舊夢,綿長延伸,沒有顏色,模糊一片,這裏面的許多人在逐漸失蹤,彷彿他們從未存在過。
在一冊語文課本里,李迢發現了施曉娟的三封來信,信封各不相同,郵票尚未撕下,他挑出日期最近的那封,輕輕展開,三頁印有學院名稱的紅格信紙,行隔寬闊,施曉娟的字寫得頗為瀟洒,筆畫飽滿,旁溢斜出,彷彿要以鋒利的枝杈去掙脫某種束縛,他讀道:
前幾天,有位先生來我們學校做一次演講,我本想自習備考,但被室友拉去聆聽,在學校的千人禮堂,座無虛席,氣氛熱烈,我本來比較反感這類活動,結果當天很受震撼,這位先生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語調謙和,抑揚頓挫,很具感染力。他也是東北人,家鄉是某個縣城,童年飽受貧寒之苦,剛剛成年,準備參加工作,其父卻被橫行的蘇聯軍車撞死,當時有關部門非但沒有提及賠償問題,反而認定他的內心必定憎恨蘇聯,早晚會變成現行反革命,影響團結,於是不由分說,將其打成「右派」,送進監獄,後轉至勞改農場。在遙遠的邊陲,他毫無依靠,每日重複勞作,身體日益衰弱,看不見絲毫希望,一度想要輕生,被一位當地女孩所救,幾次接觸后,他發現這個女孩質樸、善良、純真,與他身處相同環境,都在一片貧瘠寥落的天地里周而復始,但在人生態度上,卻跟他形成巨大反差,這個女孩熱情充沛,對待生命有著無盡的嚮往,這一點深深地打動了他,也改變了他。他說,他的人生是被這個女孩所喚醒的,第二段生命正始於此處,對於任何人,他都沒有恨意,包括以前草率行事的那些官員,正是這次艱苦的經歷,使其人生得以徹底展開,從而尋覓到真正的自我。這個女孩如今變成了他的妻子,據說當天也在台下,流淚不止。
李迢把這封信來回讀了兩遍,仍然沒有完全讀懂,他折好信紙,放回信封里,又把檯燈關上,打開窗戶,正對著的是黑暗狹小的後院,冬天里剩下的木柴仍堆積在地上,雪浸沒這些枯枝,風又把那些水分帶走,它不分晝夜地吹拂,發出輕read•99csw.com微的沙沙聲響,那也像是再次生長的聲音。李迢很久沒來過夜晚的上屋,已經忘記了這裡是如此涼爽。
冷汗逐漸消散,李迢的身體慢慢熱絡起來,外面不斷有自行車的鈴聲響起,那是有車行過那條顛簸的磚瓦小路,開始幾次,李迢豎耳聆聽,內心偶有波動,他期望那是李老師的自行車鈴聲,卻總是事與願違,直至夜幕如鐵般沉沉垂下,他抽完小半盒煙,手握拳頭,捏緊煙盒,奮力拋向屋頂。

我始終在權衡,在躲避,在逃離,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究其本質,不過是借口而已,別人反覆開解,這種情況下,你只能這樣選擇,但我內心清楚,只能這樣選擇,意味著我做出的就是這樣的選擇,自私是無須進一步解釋的。我沒有可以再為自己辯解的話了。
展信佳。最近複習得如何?課業繁忙的話,可暫不複信,前程要緊,這次請全力準備,機會不會一直等你的。上次來信,除境況之外,你說的一些話,我並不能完全理解,也就無法回應,望見諒。那麼這次只說說我最近的一些經歷吧。

下屋並沒有開燈,李迢像是在做最後的衝刺,三步兩步,直奔廁所,擰開水龍頭沖洗,泵壓十足,水流猛衝傾瀉,他張著嘴,伏在水池上,任一部分甘甜的涼水流入口中,另一部分慢慢澆透後背,再從水池底下取出一個塑料盆,走回自己住的洗澡間里。他將塑料盆放在地上,以防半夜起來嘔吐,然後上床躺好,這時,他發現整間屋子開始轉動,時快時慢,不由控制,從氣窗里透過來的微光,映照著這紛繁的黑暗,影跡斑駁,地覆天翻,牆壁、木箱與窗子輪番向他壓迫襲來,一次又一次,即便閉上眼睛也無濟於事。
李迢收拾好縫紉機上面的各種證件,分開裝進鐵皮月餅盒裡,然後去上屋,坐在李漫的書桌前,拉亮檯燈,再從折起來的草紙里抽出一盒煙,揣進兜里,來到院中央,划亮火柴,將煙點著,火的氣息溫暖著他的手心。他想,周一上班,先去報到,跟滿峰師傅打個招呼,再去辦公室里領工作服和手冊,統一參觀廠區,然後進行勞動紀律和規章制度的培訓,他經常會根據他人的描述來想象焊接車間的情景,到處都冒著幽幽的藍光,氣焊氣割,焊槍穿梭,人們拿拳頭當鎚子,直接往鋁板上打釘子,一拳一拳鑿過去,叮叮噹噹,嘩啦嘩啦,閃著強烈的銀光,像處於高空里的雲海,人徜徉其中,卻無法聚視。
李迢睡到第二天上午,陽光斜射進來,直曬在他的臉上,他用胳膊遮擋,眼前仍是通紅一片,像是血的倒影,在這樣的背景里,他又做了幾個短暫的亂夢,現實交織其中,昨夜的話語與情景歷歷在目,他本想這樣一直睡下去,終究抵不過盆里穢物散發出來的腐敗氣息,如潰敗的逃兵一般,抱著腦袋下床,拾起塑料盆走向廁所,剛走沒幾步,便又是一陣眩暈,他九*九*藏*書低著頭,靠在過道上,不敢再邁步,內耳嗡鳴,渾身冒著虛汗,咬牙堅持著來到廁所,沖刷幾遍,便又躺回到床上,做次深呼吸,一切才又重歸平靜。

洗澡間狹長一條,三五平米的面積,擺下一張床后,基本上沒有剩餘空間,李迢手巧,自己畫線刨板,貼近牆壁,打出一張摺疊小桌,側立門口,桌子下面堆著洗凈疊好的衣物,上面擺收音機和日常用品,屋內不透風,只在最高處有個極小的氣窗,邊緣已經銹死,半握拳頭輕敲半天,才能將其抵開。夏季炎熱,洗澡間如同蒸籠,半敞著門,晝夜開窗,也不起作用,睡不踏實。李迢經常在半夜大汗淋漓地醒來,內心煩躁,周身黏膩,無法安眠,這時,他往往會去院子里透口氣,慢走幾步,揚起雙臂,等待從灰藍色的天空里吹來的那一陣風,風裹挾著黑夜的氣息與貧瘠的涼意,總能在被呼喚的時刻迅速趕來,它是暗色的,嗓音低沉喑啞,從房屋與房屋的縫隙里升起來,並凝聚在一起,李迢在朦朧之中甚至能看見它奔襲而來的路徑,這令他心生幾分感激。閉起眼睛吹過風后,李迢心滿意足地回到屋裡,地上的蚊香已經燒盡,他續上一盤,劃開火柴燎透一端,躺在浸濕的涼席上等待天明。
李漫你好:
學校分房那一年,李漫即將出生,李老師未雨綢繆,頭腦活絡,背後走關係,校長主任全部打點一遍,最後分得一套老日本房,旁人羡慕不已。所謂日本房,即用日本青磚所砌,建築有一定歷史,但不耽誤住,冬暖夏涼,古樸耐火,分上下兩屋,上屋寬敞、通風,鋪紅地板,牆裡掏空半壁,作為立櫃,底下也挖一部分,以前是防空洞,戰備所需,現在可做菜窖;下屋盤火炕,裏面斜堆陶瓷碎片,形成一道坡,倒騎驢拉來一車保溫土,均勻鋪撒,三面靠牆,棚頂立煙囪,冬天燒起來,全屋瀰漫著一層熱浪,火氣繚繞,直衝頭頂。李老師和妻子原來住在下屋,刷一圈藍色牆圍,掛鐘高懸,紀念獎章簇擁四周,旁邊是幾張黑白舊照,每日放炕桌吃飯,一涼一熱兩道菜,標準家庭;李漫和李迢住在上屋,一張大床,兩人蜷著身體各睡一角,這兩年因為李漫準備考試,有時要集中精力,熬夜複習,不願被打擾,所以李迢搬出去,自己住到改造后的洗澡間里。
李迢回到家后,依舊頭昏腦漲,踩不穩腳步,便又躺在床上,睡去半個下午,醒后,去下屋看一眼掛鐘,已經將近五點,在廚房燒一壺開水,碗架櫃里掏出一盒茶葉,給自己的杯里裝上幾片,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水正準備看電視,忽然注意到縫紉機的罩布上擺著三沓證件,擺放規矩,間距齊整,李迢上去翻看,第一沓紅皮兒,是房產證、工作證、技能達標手冊等;第二沓黃皮兒,通用糧票和零存整取儲蓄存摺,裏面蓋著模糊的公章;第三沓沒有固定顏色,大小不一,是他和李漫自出生以來的相關證件,夾在一起,鼓鼓囊囊,印痕錯亂,紅九-九-藏-書戳模糊,其中很多李迢從未見過,有不少老照片,還有幾張嶄新的連號紙幣,邊緣鋒利,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何時,滿晴晴推門進了屋子,悄無聲息,一身灰藍工作服,映得臉色發沉。
他沒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脫去上衣,直接躺在床上,這曾是他和李漫共同的床,當時他們各睡一角,使勁貼向兩側的欄杆,互不打擾,中間反而留下極大的空隙。但現在李漫不會回來了,至少這幾天不太可能。李迢心裏想,從今開始,他要回到這張床上,等候李漫歸家,而這是他的第一個晚上。床上沒鋪涼席,被單剛剛漿洗過,乾燥並且粗糙,躺在上面,彷彿在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脊背。他伸出手去,想從被摞里拽條毛巾,卻在旁邊摸到斜掛下來的絕緣皮電線,一側系在床頭,另一側系在頂櫃,他在黑暗裡順著摸上去,發現電線上穿著的是李漫的半導體,紅燈牌,黑色外殼,中間有波段檔,右側兩個旋鈕,懸在這條電線上,用力一拽,半導體由上至下,沿著電線滑下來。李迢躺在床上,伸手正好可以擰動它的開關,他的手臂舉向半空,緩慢仔細調台,沙啞的小提琴曲從裏面傳出,像從前的一些時光,陳舊而朦朧。聽到的第一首,他覺得旋律十分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名字,第二首則完全陌生,時而婉轉,時而激昂,每一顆即將到來的音符都令他驚奇,也是在這種驚奇之中,他蜷縮在一側,緊靠床欄,沉沉睡去。半導體獨自演奏許久,直至最後發出空白的長音。
結完賬后,他慢悠悠地騎車回家,路邊有下象棋的,他停下車來看了一會兒,但精神並沒有專註在棋盤上,而是回想著那場簡陋的拜師儀式,提前離席的李老師,看電視的滿晴晴,變壓器廠工人滿峰,在未來的一段日子里,他可能要跟這位粗獷、酒量極好的師傅朝夕相處,他沒有讀過技校,沒有經歷過專業實習,所以對於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命運,毫不知情,想到這裏,心裏多少有些忐忑。下個周一,他就要去廠里正式報到,以後怕是不會再有現在這樣的悠閑時光,那麼在這最後的幾天里,李迢想著,自己還有什麼應該去做的事情呢,他覺得總要去一次觀陵山,看看母親的墓,掃掉落葉,擺上供品,但去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切跟母親離世時相比,似乎並無本質上的變化:夏季的白日漫長並且炎熱,雨後的院內貯著淹沒腳踝的積水,收音機的信號極不穩定,時好時壞,父親仍在學校里教課,重複著同樣的話語,李漫在複習高考,聽半導體,給遠方的朋友寫信,而他自己呢,依舊不知所措,好像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必須去做的。半裂的木頭棋子啪的一聲甩到膠合板棋盤上,楚河漢界,馬後有炮,李迢雙手扶著自行車把,眯起眼睛,地上的灰塵揚起又落下來。
直至中午,李迢的精神稍稍恢復,趿著拖鞋走進廚房,發現沒有早飯,於是想叫上李漫一起出門吃碗抻面,來到上屋門口,敲了幾聲,沒人答應,推開門后,發現屋九九藏書中無人,窗帘拉開,被子疊得十分規矩,緊貼在牆角,書桌上的參考書也摞得整齊,他心想李漫大概又去找朋友複習,畢竟考期將至,於是套上背心,獨自一人騎車出門。
昔日的身影猶在,回想起來,仍是自然、親切,於我而言,已是頗為浪漫的事情,我對此沒有更多奢望,一切順其自然,望你也能調整好心態,畢竟道路漫長,還有許多未曾領略的風景。另,最近我也開始擔心畢業分配問題,留在上海並不容易,我可能要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望你這次一切順利,考出理想成績。
李迢抬頭看她,然後繼續翻看證件,說道,也不敲個門。滿晴晴魂不守舍地說,啊。李迢說,下班了。滿晴晴說,嗯。李迢說,又學新戲法了吧,要變給我們看。滿晴晴說,沒有。李迢說,昨天喝醉了,回家難受,抱著臉盆乾嘔,半夜想吹吹風,見見涼兒,死活起不來,遭罪,再也不喝酒了以後。滿晴晴說,都這麼說,下次又要喝。李迢說,那是別人,我是我,說到做到。滿晴晴說,嗯。李迢說,你今天話少,奇怪。滿晴晴說,是吧,我媽喊你過去吃飯。李迢說,不了吧,還能天天去你家吃飯,那不像話。滿晴晴說,天天來,也不怕。李迢說,今天不去了,等我爸回來。滿晴晴說,李老師一般幾點回來。李迢說,快了吧,今天有點晚,估計在批改卷子。滿晴晴坐在床邊,挨緊李迢,眼睛盯著窗外,屏住呼吸,又忽地鬆一口氣,跟李迢說,看會兒電視吧。李迢說,這才幾點,沒啥好節目。但仍去將電視機擰開,按幾個頻道,裏面放音樂,穿插著文字廣告,雄厚的男性嗓音將廣告從頭念到尾,喜訊之後,是特大喜訊,然後又念第二遍,第三遍,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綠底兒黃字,黑邊描線,滿晴晴盯著看,雙眼發直,李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之前的休息日里,我陪同學逛過幾次上海,路街交錯,熱鬧紛繁,但我唯獨喜歡江邊,現在,我自己偶爾也會出去走一走。上海被黃浦江分成兩個部分,我看不出有何區別,在岸邊漫步時,天空布滿層積雲,連綴成片,形似詩行,偶有帆船緩緩駛過,很美,桅杆傾斜,帆盪在水上,與我並肩搖晃前行,輕微的波浪在水中旋開。你問我是否想念瀋陽,也想過,想念漫天大雪,以及走在冰上的人們,但那也只是一瞬間,很快便過去了。
後來還講了許多其他事迹,但只有這個故事最令我感動,也使我羞愧。無法身臨其境的人,始終體會不到那一份絕望,想不出在無比嚴苛的注視之下,牽挂和眷戀是如何轉化為勇氣的。我內心十分敬佩,敬佩這位先生,也敬佩他的妻子,但自己卻無法做到。對不起。我不知道是在向誰道歉。同時,我也很清楚,我是無法喚醒任何人的,也不值得成為任何人為之堅持的理由。
滿晴晴說,李迢。李迢說,我就說吧,沒有好節目,這廣告怎麼也看得這麼九*九*藏*書認真。滿晴晴也不看他,自顧自地說,我告訴你個事情,這個事情是不是由我來說最合適,也不知道,我媽不讓說,但我想了半天,還是來跟你講,你先不要打斷我。李迢轉頭看著滿晴晴,心懸起來,說道,好,你說。滿晴晴說,我今天早上聽徐立松講,他是聽他爸說的,他爸昨晚來過我家,你還記得吧,是找李老師來了,徐立松說,李漫昨天去補習,在一個朋友家,總共三人相約,又請來一位朋友幫忙輔導,這位朋友以前是李漫的同班同學,成績不錯,早他兩年考上大學,在東北工學院讀機械系,還是學生會成員,頭腦聰明,學習不錯,但嘴不好,講話難聽,又喜歡四處打聽,補習期間,並沒有專心給他們答疑解惑,而是反覆問李漫的那個上海女同學的事情,問來問去,李漫有點不耐煩,張羅著要走,那個同學又勸下來,說不開玩笑了,繼續補習,沒過幾分鐘,又跟李漫要起那個女同學的地址,說很久沒聯絡,也要寫個信敘敘舊,李漫氣血上頭,筆摔在桌上,提了包轉身離開,這個同學很壞,拉過板凳,在李漫腳下使了個絆子,李漫摔倒在地上,模樣狼狽,大家都在笑,太陽穴磕在椅子角上,許是碰到神經了,李漫爬起來后,就有點反常,搖幾下腦袋,忽然臉色一變,從包里掏出來一把美工刀,推開刀刃,直奔著過去就要往臉上划,從腦門斜著割過眼睛,另外兩個人根本不敢上去拽,那個同學被逼到角落裡,舉著胳膊頂著,喘著粗氣,不敢作聲,李漫沒有收手,上去又劃了好幾道……後面我不敢聽了,這些我都是聽徐立松說的,他講得邪乎,有誇張成分,其實可能沒那麼嚴重,許就是皮外傷。滿晴晴不再說話,看向李迢,李迢低著頭,身體發抖,說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吧。滿晴晴說,是。李迢說,後來經官了。滿晴晴說,我聽他講的是,那個同學後來跑掉,李漫沒有去追,面目冷靜,用水龍頭衝過刀片,又洗了把臉,拎出拖布,來回擦地,洗凈一地的血跡,然後將輔導書和卷子留給另外兩個始終沒敢說話的同學,他的包里只留了兩根油字筆,說進去后寫材料用得上,就出了門,自己走路去派出所投的案。李迢沉默了一陣,然後說道,那現在怎麼算,有結果沒有。滿晴晴說,還沒有,估計是故意傷害罪。李迢又想了一會兒,然後低聲說,他也不是故意的吧。
告別之後,李迢獨自從滿晴晴家裡離開,眼前一片潦草,很難聚焦,他開始有意控制自己的步伐,心裏不斷告誡自己,滿晴晴也許就在身後,默默注視,所以每邁出一步,他都十分緊張,彷彿要下很大的決心,結果反而變得艱難,走出一段之後,他擦去頭上的汗,扭頭回望一眼,發現背後只是一片空空蕩蕩的黑暗。他先是鬆了一口氣,而後失落感持續上升,又被翻湧著的酒精所遮蔽,他扶著牆壁,褲腳垂在地上,歪著身子蹭回到家裡,掌上都是生灰的味道。
友施曉娟 于地質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