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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四

渠潮

馮依婷說,老舅停薪留職后,跟舅媽也分居了,自己搬去公安農場,幫朋友守過幾年大棚,說是想圖個清靜,每天彎腰幹活,後來舅媽來找他,發現他的腰直不起來了,背駝得厲害,腦袋頂著舅媽的褲腰說話,舅媽要離婚,老舅死活不同意,假裝消失,自己搬回丁香湖旁邊,削了長桿,掛上花鉤兒,每天彎著腰釣魚,條件得天獨厚,每天不用低頭,臉跟湖面平行,水裡有啥動靜,看得是一清二楚,那陣子咱們放暑假,我總來找他玩,他在那邊釣魚,我就在旁邊看書,學校圖書館借的,一天能看兩本,天黑了老舅就給我燉魚吃,小二斤的鯽瓜子,活蹦亂跳,劈柴生火,上面架鐵鍋,一點兒土腥味也沒有,燉得差不多了,用手當菜板,切一塊豆腐扔進去,慢慢咕嘟著,時間越長越好吃,老舅說,千滾豆腐萬滾魚,都有數的。
李迢說,沒想到,你的經歷還挺豐富,以前在班級里,也沒咋見你說話。馮依婷笑著說,公共場合,我不怎麼愛吱聲,總怯場,但跟熟人話也挺多的。李迢說,給老舅帶條魚好了。馮依婷說,老舅現在不吃肉了,只吃素。李迢問道,為啥呢。馮依婷說,沒細打聽,好像說是對功力有影響。
老舅盤腿上炕,李迢和馮依婷並排坐在對面的條凳上,像兩個準備聽課的學生。老舅拽開紙繩,點心盒的紙殼已經被滲出來的油脂浸透,他用兩根手指拈起來一截碎掉的麻花,塞進嘴裏,嘎吱嘎吱嚼了一陣兒,指著李迢和馮依婷說,你們也來吃。馮依婷搖頭,說,天天擺弄這些,看著就飽。李迢也推託說,實在不餓,老舅你自己吃吧。老舅吃完麻花,又吃半張鳳元餅,一塊佛手酥,脆渣掉落一地,老舅說,有點噎,我去做壺水。說完去外屋燒水,李迢說,老舅不駝背了。馮依婷說,不駝了,聽了兩場帶功報告,第一場還沒啥反應,第二場坐在第一排,聽完后直起腰背走出影劇院,出來才發現駝背好了,給自己嚇了一跳,然後追著聽講座,翻山越嶺,從瀋陽到廣昌,幾雙皮鞋都磨沒了底兒,走了大半年,回來時就帶功了,渾身充滿能量,總有人找他看事兒,但也不是誰都給看,老舅不圖錢,就是樂於助人,關愛同胞。李迢說,還是得感謝你,這次多虧你,不然我都沒主意。馮依婷說,先找到李老師再說吧。
屋內發暗,桌椅read.99csw.com泛著黑光,幾個破舊的笸籮立在一邊,一套茶碗擺在炕上。馮依婷想拽開燈繩。老舅說,大白天的,不用打燈,電流有干擾。於是馮依婷又縮回了手。
李迢說,我心太急,其實老舅說得挺對,算得也准,我還有個事情,之前沒有告訴過你。馮依婷望一眼火車遠去的方向,說道,都不容易,互相體諒吧,世上的活人,沒有一個容易的,問題之後又是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李迢說,是。馮依婷緩了口氣,說道,古今中外,全都一樣,剛才我情緒不好,也道歉,我給你講個故事,最近看的一篇小說,法國人寫的,叫福樓拜,名字好聽吧。李迢說,我哥李漫,不知道你有印象沒有,比我瘦,也比我高一些,也是咱們學校的,往前幾屆。馮依婷說,主角叫啥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是個孤兒,女的,自幼寄人籬下,無父無母,命運比較慘。李迢說,李漫本來一直在複習高考,想考去上海,也是一個月前吧,跟幾個朋友補習時出了點事情,捅傷了人,目前關在分局,具體情況未知。馮依婷說,你講完了嗎。李迢說,差不多了。馮依婷說,等你不講我再講。李迢說,那你講吧,我不講了。馮依婷又說,這個主角畢業后,有個男的追求她,跟她處上對象,海誓山盟的話講了許多,最後還是屈從現實,為了逃避兵役,跟別人結婚,離她而去。李迢說,沒遇上好人。馮依婷說,她自然是很難過,跑到一位貴婦家當女僕,全心全意照顧貴婦家裡的孩子們,自己不搞對象了,所有的愛奉獻給下一代。李迢說,是個寄託,人都得有個寄託。馮依婷說,不幸的是,幾個孩子也相繼離世,再後來,別人給她一隻鸚鵡,她與鸚鵡共同度日。李迢說,也能互相說說話。馮依婷說,最後鸚鵡也死掉了,做成了標本,總之,身邊的事物全部離她而去,怎麼講呢,悲痛欲絕,推開大門,人們穿著盛裝,街上熙熙攘攘,但沒有一個是她愛的人,她孤身一人,臨死之前,把鸚鵡標本奉獻給教堂祭壇,隨後,她的心臟越跳越慢,離世的那一瞬間,她很恍惚,在敞開的天幕里,看到一隻巨大的鸚鵡,在她的頭頂上飛。李迢說,鸚鵡接她來了。馮依婷說,你猜猜這個故事,名字叫啥。李迢說,這我怎麼猜得到。馮依婷說,總結一下嘛,中心思想。李迢https://read.99csw.com想了想說,鸚鵡聖女吧。馮依婷說,不對,叫淳樸的心,但你說的這個也不錯。李迢說,李漫的事情,你剛才聽到了吧,那天我在圈兒樓,本來就想買兩盒點心,提著去問問他的情況,當時你問我,我沒好意思全講,就先說了我爸的事情。馮依婷說,這個故事的女主角,前半生跟我媽的經歷基本一致,唯一的差別是,那個逃避服兵役的男人給她留下來一個孩子,也就是我,我的身體也不太好,現在,她的下半生要開始了,這個小說看完之後,我好幾天沒睡過好覺了,輾轉反側,閉上眼睛就有鸚鵡飛過來,像來做接引的大天使,心裏很害怕,淳樸的心,一顆淳樸的心,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你說這麼多,我快到家了,你哥的事情,我不太想知道,最近總是頭疼,不願意想事情,記憶力不行,你說了我也記不住,最後這段兒不用你送了,我自己走回去。
相約苗圃見面,李迢先到,自行車立在一旁,遠遠望見馮依婷款步走來,衣著鮮艷,頭頂綁了黑色發卡,透著深色花紋。馮依婷走到近前,李迢踹開腳撐,推著自行車跟在她身邊,共同前行,草葉發亮,深處有蛙鳴,古怪而低沉。馮依婷說,遲到了幾分鐘,不好意思。李迢說,沒關係,這裏風光好,看看景兒,心事也就忘掉一半。馮依婷跟他講,她小時候,這裏面還有蛇呢,她過來串門兒,老舅非要帶去捕蛇,她有點害怕,站在水草邊上,不敢進去,手裡拎著小竹簍,裏面裝的是剛給她抓的扁擔鉤兒,兩頭尖兒,綠瑩瑩的,不蹦也不叫喚,她看了一會兒,膩了,又試探著往裡面走了走,水漫過鞋底,波紋盪過來,涼快兒,但瞧不見人影,又往前走幾步,水過膝蓋,她心裏發慌,便大聲喊道,老舅,老舅,你在哪呢。結果老舅就在她前面不遠處,忽然起身,戴著迷彩帽子,穿著膠靴,右手食指放在嘴邊噓氣,意思是讓她安靜一些,不要大聲叫喊,然後老舅緩緩抬起左臂,上面裹著好幾層厚毛巾,打扮得像戰場傷員,幾股水綹從毛巾里墜下來,滴個不停,透過間隙,看見一條小蛇正死死咬住,不肯鬆口,後半截左右擺動,老舅右手拽緊蛇的尾巴,運足氣力,往後使勁一扽,砰的一聲悶響,小蛇的尖牙便都留在毛巾上了,還掛著read.99csw•com幾道血絲,老舅假裝要把蛇扔給她,並說道,小水蛇,拿著玩去,沒牙了,咬不了人,有意思。她當時嚇得哭出聲來,跌坐在水裡,老舅立馬把蛇扔了,抱著她上了岸,不敢再開玩笑了。李迢說,你怕蛇啊。馮依婷說,其實本來也不怕,見過好多次,在腳下來回躥動,互不侵犯,也不知道為啥,那次看見小蛇的牙都沒了,反而害怕,張著大嘴,裏面通紅一片,不敢回想。
馮依婷等得著急,忍不住起身向屋裡看。李迢蹲坐在地上,用碎瓦在地上勾畫,斜著望上去,看見馮依婷不斷地踮起腳,雙臂微張,身子極輕,像是要飛起來。
李迢讓馮依婷摟住自己的腰上車,這樣坐得穩些,馮依婷低著頭,只拽緊李迢的衣角,上車之後又慢慢放開,襯衫上的褶皺也逐漸攤平,車胎半癟,李迢蹬得吃力,馮依婷坐在後座上,二人沉默,各懷心事。路上有積水,李迢弓著腰加速騎車,輪子滑過去,後座顛簸,激起一點水花,落在他們身上。
老舅穿著一身舊中山裝,雙手背在後面,戴著粗框眼鏡,站在房門口向遠處望,背後是湖邊孤零零的磚房,上面刷著白字廣告,馮依婷和李迢趕緊走過去,馮依婷說,老舅,等挺長時間了吧。老舅笑著說,沒有,發功算了一下,感受到你們的能量了,這我才出來的。李迢連忙遞過去兩盒點心,說,老舅,聽說你煙酒不沾,也不知道給你帶點啥好,就讓她幫我裝了兩盒天津糕點。老舅表情嚴肅,接過點心,又打量一番,說,小夥子,進屋吧,坐一坐。
李迢單掌伸在半空里,像是要跟誰握手的姿勢,他閉著眼睛,盡量什麼都不去想,老舅的手指還在畫圈兒,頻率越來越快,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迢真的感覺到涼氣從他的手心裏灌入,像一陣微風,開始是一點點,隨後逐漸形成規模,像一場小型的風暴,盤踞在他的掌心裏,來迴旋轉。李迢倒吸一口氣,把手抽回來,老舅也不再發功,遞給馮依婷一個眼色,說,你也摸摸看。馮依婷好奇地過來,抓住李迢的左手,說,怎麼這麼涼。老舅說,我沒發全功,不然容易起凍瘡。馮依婷說,夏天還能生凍瘡。老舅說,信不信由你。馮依婷興奮地雙手握著李迢,來回翻看,李迢愣了片刻,又趕忙抽回手來,哆哆嗦嗦,相互搓動,說,老舅,厲害,幫我看看我爸的情況吧。
read.99csw•com依婷低聲說,對不起,白忙活半天,耽誤你時間了。李迢搖搖頭,言語里有怨氣,說道,也屬正常,誰能想到,星星也能失蹤,跟我爸一樣。馮依婷說,什麼意思,不怪我吧,我也是一番好意,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李迢嘆了口氣,說,怪我,最近家裡事情多。馮依婷說,誰家事情不多,我也多,幫忙也落埋怨。李迢說,沒這意思,你誤會了,我感激你的。馮依婷說,用不著。李迢說,別生氣,我這個人不大會說話。馮依婷說,未必吧,話都讓你說了。
老舅抖落雙手,對李迢說,你幫我排氣,順便見識一下我的功力。李迢說,老舅,信得過,不用見識。老舅說,別客氣,我有沒有功力,你試試便知,不騙人的。說著,老舅伸出雙手,將李迢的左手拽出來,說,我現在把體內的淤氣逼乾淨,我的食指和中指是泄口,你別緊張,來,手掌打開,五指併攏,眼睛閉上,感受一下我的真氣。李迢閉上眼睛,掛鐘嘀嗒作響,老舅舉起兩根手指,骨節突出,置於李迢的手掌前方,大約半寸的距離,開始循環畫圈兒,也像在寫書法,頻率不快,穩准有力。馮依婷在一旁不敢說話。畫了幾分鐘,老舅閉著眼睛問李迢,怎麼樣,感覺到一股涼風兒沒。李迢驚詫道,沒有啊,哪來的涼風兒。老舅說,你心不靜,效果沒達到,不要亂想,再繼續感受一下,要有靜氣,每臨大事有靜氣。
老舅往暖壺裡面加茶葉,然後倒進去一壺滾燙的水,立即堵上瓶塞,說,得悶一會兒,不然香味兒跑了。馮依婷說,老舅,你幫幫忙,李迢他爸,走一個月沒回家了,你看看在哪,情況怎麼樣,他比較擔心。老舅說,別著忙,我先問問你這個朋友的基本情況。李迢說,老舅你問。老舅說,在哪單位上班呢?一個月能開多少錢?李迢想了想,然後從兜里掏出來一張字條,遞過去說,老舅,這是我的餉條兒,上面寫得一清二楚,我這是頭一個月上班,以後還能多點兒,屬於特殊工種,保健費高。老舅接過來,戴上眼鏡,看了兩個來回,然後還給李迢說,你們現在還有洗理費,不錯,家住哪裡,什麼情況。李迢說,住興華大合社附近,平房帶前後院兒,家裡三口人。老舅說,挺實誠,我這個人,幫人看事兒,必須得先問明白,你也別見怪,主要是我得分辨一下,幫忙可以,違法亂紀的read.99csw•com事情不能參与。李迢說,老舅,我懂,還有啥想問的。老舅想了想,說,沒啥了,你等我喝點熱水,把淤積之氣打出來,發功感應,就會更準確些。馮依婷說,老舅,你快點的吧,天黑之前我還得回家呢,我一出來,我媽就不放心。
老舅長吁一口氣,說道,給我一點寂靜。馮依婷說,啥意思?老舅解釋說,寂靜,是我們發功時所需要調整到的狀態,一切諸法本來寂靜,非有非無,寂靜分兩個層次:一個身寂靜,閑居靜處,避免精神刺|激,祛除一切不良習慣;另一個是心寂靜,遠離貪嗔痴,意識保持穩定,不做任何傷情志的活動,我達成寂靜之後,神遊物外,宇宙通透,盡在眼前,想看誰就看誰。馮依婷說,好,這要我們怎麼辦。老舅說,你倆在外面待一會兒,不要大聲說話,別驚動,我調整一下狀態。
又過一會兒,老舅推門出來,皺緊眉頭,說,今天不行,環境複雜,什麼都沒看出來。馮依婷問,到底是什麼情況。老舅說,惑星失聯,金木水火土,五顆星星,少了一顆,目前聯繫不上,看啥都模糊,累,改天繼續。李迢有點失落,說道,辛苦老舅。老舅說,但是你這個名字,我剛才分析了一下,不是很好,迢,拆開怎麼講,行在刀口之上,危機四伏,慢慢顯露,我看你家裡最近不止這一個事情吧。
騎過鐵道時,忽然響起警報聲,紅白欄杆擋在他們面前,彷彿從天而落,一輛火車自遠處駛來,馮依婷下了車,站在後面不說話,李迢回頭看她,仍沒有表情,便苦著臉說道,我誠意道歉,掏心掏肺。馮依婷仍然不講話,火車開過去,她走在前面,李迢推車軋過鐵道,咯噔亂響。
馮依婷跟李迢一併出門,靠著牆根坐下來,天色漸暗,風將青草的味道吹過來,然後彷彿停駐在他們面前,之後又吹走,如此反覆。李迢抬頭看著灰色的天空,說,寂靜。馮依婷問他,你的手剛才怎麼那麼涼。李迢說,我也不知道,一瞬間的事情,感覺真有風灌進來。馮依婷說,老舅還是有功夫。李迢說,佩服,給我個大致方向就行,我自己慢慢找。馮依婷說,放心吧,相信老舅。李迢說,發功一般需要多久,你還要著急回家吧。馮依婷說,我也不知道具體多長時間,有點急。李迢說,晚上我請客,下飯館,感謝你。馮依婷說,今天不行,改天的吧,常來常往,機會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