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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五

渠潮

李迢在底下扶著梯子,還沒立穩,滿晴晴三步兩步便爬了上去,動作敏捷,身手矯健。在梯子頂端站住之後,橫劈開腿,一隻腳側掛在房檐上,雙手一撐,來到房頂,毫不吃力,然後拍拍雙手的灰塵,低頭看著李迢,此刻,陽光正好曬在她的頭髮上,李迢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眼睛被周圍的光芒刺痛,他趕忙低下頭,拎著兩瓶汽水往上走,翻身過牆,跟滿晴晴並肩坐在屋頂上,一陣風吹過,他們輕輕閉上眼睛,互不說話,直至風徹底離開,他們才又緩緩睜開,眼前的景象像被沖刷一次,陌生而清澈。
柜子里的茶葉已經基本喝完,一茶缸白水擺在木板上,李迢午飯也沒吃,耳朵上夾著鉛筆,對著膠合板橫豎畫線。滿晴晴穿著珊瑚衫,哐啷拽開外門,看著滿頭大汗的李迢抿著嘴樂,又遞過去半根滴著水的黃瓜。李迢抬眼看她,說道,心裏高興吧,要結婚。滿晴晴說,心情一般,我來看看我的傢具怎麼樣了,這個比較重要。李迢說,憑票供應,不接受退換。滿晴晴說,行唄,你辦事,我放心。李迢放下尺子和木刨,說,這麼大個喜事,咋也沒早點兒告訴我啊。滿晴晴說,不愛說,沒啥意思。李迢說,婚後你倆怎麼考慮,還在一個單位,我聽說徐立松在想辦法調走。滿晴晴說,他調個屁,最新決定,我們以後不去上班了,街道工廠,干一輩子能有啥出息。李迢說,那去幹啥?滿晴晴說,徐立松他爸出錢,送我倆去南邊見見世面,來回倒弄點兒東西。李迢說,準備下海了。滿晴晴白了他一眼,繼續說,他爸的戰友在那邊,做買賣,據說整個南方都在做買賣,沒人上班,街邊都是椰子樹,椰子垂到你面前,隨手摘下來就吃。李迢說,是吧,改革開放,成果斐然。滿晴晴說,可不,聽說去那邊的人,都不願回來的。李迢說,那這套傢具用不上了,我白費心思。滿晴晴說,我又不是總也不回來了。李迢靠著牆坐在刨花中間,說道,沒心力了,你也要走,過得沒勁兒。滿晴晴說,打起精神,來,去買兩瓶八王寺,然後帶我上房。李迢說,上去幹啥。滿晴晴說,坐一會兒,吹吹風,到時你就知道了。
院子里已經堆了一層木屑與刨花,風吹過來,滿地亂飛,輕盈細密,像一層雪。李迢每天回來便對著圖紙反覆試驗,又買幾件新工具,精雕細琢,一套https://read.99csw•com組合櫃的雛形已經出來了,連綿數米,高矮錯落,梳妝台打一道弧,以後掛圓鏡時用,各個柜子之間有兩道寫意的曲線,像書法,一起一伏之間,染藍白漆,相互交錯,又融為一體,再掛亮油,低處隱隱閃光,像是半幅天空圖景。
待到比賽開始時,附近的屋頂上已經擠滿了人,一聲長哨,兩隊正式開始交鋒,你來我往,李迢想學著電視里的解說,卻怎麼也學不像,陣容打法看不懂,球衣號碼也看不清楚,說得十分吃力。滿晴晴說,累啊,看著他們,跑來跑去,這麼熱的天兒。李迢說,就是這麼項運動,我師傅說過,干哪一行就是要遭哪一行的罪。滿晴晴說,怪道理。李迢說,慢慢體會。滿晴晴忽然扭過頭來,說,我走了以後,別太想我啊,想也沒啥用。李迢斜著眼睛看她一眼,不在乎地說,你走了,我高興還來不及,沒人煩我。滿晴晴說,嘴硬吧。李迢說,汽水兒喝沒了,我再去換兩瓶。
李迢說,徐叔,這個事情,跟李漫的案子有啥關係。徐卓說,怎麼沒關係,一環扣一環,領導聽說這個事件后,氣得直拍桌子,說,怎麼搞的,二月份里,在四六三醫院開槍的兄弟倆,那個案子還沒破,又冒出來個上了天的,這回可好,全國人民都在看笑話,然後下來一份紅頭文件,非常時期,一切嚴肅處理。李迢抱著腦袋,嘆了口氣。徐立松拍著他的肩膀,喊他喝酒,然後勸慰說,沒事兒,應該沒事兒,一碼歸一碼。徐卓說,要是真能那樣,也還好,頂多是個傷害罪,目前不好講,這個條文很關鍵,處理不好目前的這幾個事件,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上級要全部換掉,壓力頗大,壓力頗大。李迢舉著杯子,往底下沉,磕了一下徐卓的杯沿,說,徐叔,我也不知道該說啥,但李漫的事情,我也不認識別人,真的只能靠您。徐卓說,這話我不敢打保票,偶爾我去分局,條件要是允許,能幫你問一問情況,但也沒法疏通,目前這是風聲鶴唳,成典型了,按照上邊報告里的話,叫作犯罪行為屢禁不止,但又能咋辦呢,害群之馬太多了,兩隻手抓不過來,抓過來了也教育不過來,老百姓總結得好,有道是,站在高樓往東看,一幫窮光蛋,站在高樓往西看,全是少年犯,媽了個逼的,世界看瀋陽,那是越看越彷徨九九藏書啊,再來一瓶,再來一瓶。
徐卓翻開黑皮記事本,上面字跡繚亂,他將眼鏡掛在鼻樑上,仔細辨認,低聲說道,突擊抓捕,計劃一共搞三次,第一次是五月四號,青年節,夜裡集中實施抓捕,也叫「五四行動」,抓的都是帶案底的,從前在派出所登過記,此次行動取得較大成功,緝拿犯罪分子若干。李迢說,李漫沒有案底。徐卓合上記事本,說,但是時間相近,歸到同一類別里了,都關在一起。李迢說,徐叔,那咋辦。徐卓說,也只能從側面打探一下,不歸我們處理,目前應該在分局那邊。徐立松從屋外走進來,說,李迢來了,今晚在我家吃飯,喝點小酒,別太上火,我媽在廚房燉雞呢。
第二個周末,天還沒亮,李迢睡不著,便起床去歸還倒騎驢,車板上擺著兩把新打的椅子,上了高漆,烏黑圓潤,又用兩層破襖裹好,以防磕碰。滿峰見了高興,說,這倆,是你打的。李迢說,對,我打的,周末勞動。滿峰說,還有這一招兒,沒看出來。李迢撓撓頭說,以後師傅家裡缺啥,吱一聲。滿峰說,他媽的,我缺個師娘,你也打不出來,別走了,中午留家喝酒。李迢推託說,實在不行,下午還有事情。滿峰關切地問道,你爸還是你哥,都沒個動靜呢。李迢說,我爸是沒有消息,我哥那邊有動靜,估計是要判。滿峰說,有緩兒沒?李迢搖搖頭說,夠嗆,最近咬得緊,趕上關口了,聽天由命吧。滿峰說,看開些,總會過去。
李迢心裏的事情放不下,愁眉苦臉,舉著筷子不知道該夾哪道菜,徐立松說,李迢,別客氣,該吃吃,事情已經發生了,儘力就好,結果也不受咱們控制。徐卓從裡屋走出來,也坐在桌旁,說道,李迢啊,我又想了想,主要是你哥趕上的節骨眼兒不好。李迢說,什麼節骨眼兒?徐卓說,反賊層出不窮,聽說沒有。李迢說,廠里聽說了個大概,具體不太清楚,到底咋回事,叔。徐卓說,廣播電視還沒展開報道,有個機電設備廠的計劃員,平時不務正業,有點小權,心術不正。李迢說,聽說是出事兒之前就犯錯誤了。徐卓說,對,貪污一筆公款,搞了一場腐化。徐立松問,爸,什麼是腐化?徐卓說,說白了,婚外戀,非法同居,那女的也有家有室。徐立松說,算個能耐。徐卓白了他一眼,繼續講道,我聽同事說,事情敗露九九藏書,涉及數額不小,連夜奔逃,還弄來兩把槍,十幾發子彈,買好飛機票,第二天準時登機,進機艙坐穩,開始時相安無事,在天上看故事書,喝葡萄酒,有禮有節,後來趁著上廁所的機會,對了個眼神,結果在萬米高空之上,男的接過來化妝盒,咔嚓一開鎖,直接掏出兩把槍來,一男一女,在飛機上,直接往頭頂上一舉槍,奪命梟雄,跟演電影一樣,告訴大家,誰也別說話,都老實點兒,說一句話,打一條腿,說兩句,打兩條,照著波棱蓋兒瞄準,直接粉碎,也不要你命,就讓你痛苦後半生,拖累朋友家人,全機沒人敢吱聲,只能聽之任之,這一下子鬧得很大。李迢說,不敢想象,瘋狂,什麼樣的膽量。徐立松說,也正常,現在的情況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一戰,青史留名了。徐卓放下筷子,罵道,這是什麼狗屁話。徐立松嘟囔一句,本來就是。

徐卓家裡的物件整潔、規矩,屋前展開一張摺疊桌,桌面印著松鶴延年的圖案,上面有幾個煙燙的痕迹,泛著黃黑。徐立松光著膀子,從廚房往外面端菜,一碗榛蘑燉雞,一盤芹菜炒粉,兩沓折好的干豆腐,半碗炸醬,還提了一隻水桶,裏面橫豎擺著幾瓶黃牌啤酒。
兩瓶啤酒喝光,李迢告辭往家裡走,徐立松從後面追上來,喊道,李迢,等我一下。然後遞過去一支煙,又說,我陪你往家走走。李迢說,不用,歇著吧。徐立松給李迢點上煙,然後說,我知道,你從前對我有一些看法,但我對你的印象一直不錯。李迢沒有說話。徐立松接著說,怎麼說呢,我過去,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是欠考慮,可能讓你比較反感。李迢說,沒有的事,立松,想多了。徐立松說,這個其實也不要緊,你對我的看法呢,我全盤接受。李迢說,我能有什麼看法,這其中有誤會。徐立松說,但是我這個人呢,也有優點,心腸熱,待人比較真誠,這個不是我自封,朋友們都這麼說,受人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是談不上,但總歸會報答的。李迢說,立松,今天的這些話,我聽不懂啊。徐立松說,李迢,那我也不見外了,我想求你個事情,我和滿晴晴過幾個月可能要擺酒,目前手錶和電視都買好了,差一些傢具,知道你手巧,會做活兒,你看能不能幫我們點忙,抽點時間,打一套傢具。李迢愣了一下,然後九*九*藏*書說,你跟滿晴晴啊。徐立松說,對,滿晴晴跟我,我跟滿晴晴,處了有一段時間,說出來還有點不好意思。李迢說,恭喜啊,立松,好事情,不早說。徐立松說,好是好,但也發愁,囊中羞澀,傢具不說,滿晴晴她媽,還總嫌我工作不好,我得抓緊時間往高層次上走一走,天天糊紙殼子不是辦法。李迢說,傢具別擔心,我答應你,喜歡什麼樣式的,畫個圖紙,有個輪廓就行,我琢磨琢磨,材料我來安排,你們擺酒,大喜事兒,傢具算我隨的禮,說到做到。徐立松說,李迢,怎麼說呢,謝謝了,哥們全記心裏,李漫的事情,我會催著我爸去盯著。李迢說,立松費心了。徐立松說,到時候一定來喝酒,千萬別客氣,在薄板廠食堂,鞍鋼請過來的廚師,提前幾個月預訂的,技術頂級,上級領導來視察時,都是他做飯,焦熘蝦段那是一絕,外酥里嫩,回味無窮啊。
滿晴晴指著瓦片上的無數煙盒,說道,這些,你抽的吧。李迢點點頭。滿晴晴笑著說,給我來一根兒。李迢說,你也會啊。滿晴晴說,學習一下嘛,新鮮事物,不能落後。李迢從后兜里掏出半盒煙,抽出兩支,分別點著,兩人坐在屋頂上,用牙咬開汽水瓶蓋兒。滿晴晴用夾著煙的手指著東面說,看見沒。李迢說,看啥。滿晴晴說,鐵西體育場,今天下午有球賽,中國男足,跟外國隊比,友誼賽。李迢抻著脖子望過去,說道,怪不得,剛才幹活時聽見有哨聲,還以為哪個單位今天開運動會。滿晴晴說,你家的位置挺好,不用買票,雖然遠了點兒,但也能看個大概,你能看懂足球嗎。李迢說,懂一點兒,知道什麼叫越位,但球星不認識幾個,李漫比較喜歡,從前總看轉播。滿晴晴說,那你等會兒給我講講。
倒騎驢是向滿峰借的,不過沒有說明用途,滿峰特意從屋裡多拎一條鏈鎖,跟李迢說,加一道鎖,掛電線杆子上,安全起見,現在偷車的挺多,車丟了,我又不好讓你賠。李迢笑著說,師傅,放心,我還車時,連本帶利息。滿峰點點頭,望著李迢跨步上車,一路左右晃蕩,脊樑扭出好幾道彎。李迢直接騎向九路市場,挑了幾根東北紅松、水曲柳和半張榆木,幾塊膠合板,一併拉回家裡,堆在院子中央,照著徐立松畫的圖紙琢磨起來。
下半場的哨音響起,雙方隊員繼續拼搶,中國隊場面被動,好不容read.99csw.com易送出一記妙傳,正當此時,球場的西面一側忽然轟隆作響,像是爆炸,一陣濃重的煙塵平地升起,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場上隊員也愣在原地,四處張望,不知所措,球停在腳下。幾分鐘后,人們分辨出來,西側那一排房由於爬上去太多人,房頂不堪重負,直接造成坍塌,煙囪、瓦片和看球的人一併栽下來,卷在煙塵里,聲音四起,紛亂複雜。李迢和滿晴晴坐在房頂上,底下人來人往,血是黑的,染在磚上,兩位傷者從裏面被翻出來,抬至板車,面容痛苦,拉去了醫院,也有人蹲在那條自來水溪流旁邊,自己清理傷口,襯衫破爛,臉色灰暗。灶台塌陷,鐵床斜傾,各種物件摻雜在灰黑的廢墟里,難以分辨,盆碗散碎一地,一隻燕子形狀的風箏落在上面,迎風微微擺動,像是從裏面生長出來的,此刻正在等待適當時機,振翅飛行。滿晴晴有些害怕,頭靠過來,搭在李迢的肩膀上,李迢一動不動,兩人不再低頭去看下方的情形,轉而望向空無一物的更遠處。直到天黑,人群散去,周圍才稍稍安靜下來,塵土回落,油煙升騰,吃過飯後,每家打開電視機,微弱的電流聲在上空凝結,成為夜晚的背景音,有人在廢墟里撿拾物品,居民變成拾荒者,靜悄悄地踩在磚塊上,又彎下腰去,艱難地維持著平衡。滿晴晴是什麼時候起身回家的,李迢完全沒有印象,也沒人知道那場比賽最後到底是以何種比分結束的。李迢回顧整日,只記得對方捲髮守門員向前探身的模樣,緊皺眉頭,喘著粗氣,雙手撐在膝蓋上,滿臉不解,他相信,在那一刻,乃至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那位守門員都不會相信這一幕真的發生過。在他的視角里,那些爬上房來看球的人們,就這樣平白無故地消失不見,變成滾滾煙塵,又隨風散去,真像一場偉大的戲法。
徐立松橫握瓶起子,開了啤酒,遞給李迢,說,來一瓶,涼快一下。李迢接過來,低著頭說,謝謝,就一瓶吧。徐立松仰著脖子喝了一口啤酒,問他說,《青春萬歲》你看沒呢。李迢說,還沒,聽說是不錯。徐立松說,我看了,一票難求,禮拜天早上排隊買的票,困得眼睛睜不開。李迢說,是吧,哪裡看的。徐立松說,和平影劇院。李迢說,跟對象去的吧。徐立松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跟滿晴晴,她非要去看,我本來是沒多大興趣的,片子拍得不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