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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六

渠潮


聽著聽著,李迢靠在牆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過了一會兒,滿峰把他搖醒,對他說,幾點了,還睡。李迢說,到點兒上班了啊,睡著了,不知道。滿峰說,我批准你接著休息一會兒,高手是來找你的。李迢精神恍惚,然後發現,剛才說話的那人正藏在師傅身後,駝著背,雙肋凹陷,表情凝重,李迢又揉揉眼睛,才記起來,原來是馮依婷的老舅。
他說,滿師傅,你姓滿,應該懂得一個原理,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萬事都要講求一個度,物極必反,所以說,你的那位朋友,每天練習,已然是走火入魔,方法不對,一切白費。滿峰說,你講的有些道理。他又說,不過有時,堅持也是必要的,這個很有奧妙,以我為例,從前一直練習,沒見效果,忽有一日,任脈和督脈重新連接起來,也就是說,我的小周天通了,那一剎那,天地萬物,其中隱藏著的規律,運轉的流程,全部清明起來。滿峰說,厲害。他繼續說,層次不同,天外有天,我還見過一位高人,俗話叫開了天眼,實際上是百會穴貫通,什麼體驗呢,就像用水舀子從深缸里提一股涼水兒,慢慢從上往下注,一道白光垂下來,你走進去,那是一條記憶通道,什麼都能看見,從嬰兒到青年,從青年再到老年,前世今生,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你以為已經忘了,其實沒有,需要等到合適的機會,一旦被激發出來,你會發現,原來什麼事情都記得的,你本來是誰,誰對你有恩,你跟誰有仇,吃過的苦,享過的福,你的靈魂都去過哪裡,最終又停在何處,他媽的,歷歷在目,但是,記得又能如何呢,各有痛苦,最後也只能是一聲嘆息。滿峰說,您是高手,我受教育。
李迢在家裡收拾半宿,整理出來幾件衣服和兩條毛毯,其中一條還是全新的,上面印著建校周年紀念品的字樣,估計是李老師從前攢下來的,壓在箱底一直沒有使用,李迢決定也帶過去。第二天早上,他將這些物品塞入編織袋裡,用玻璃繩兒紮緊封口,扛著去坐車,車上的人很多,極其擁擠,李迢身邊的婦女掏出粉餅,趁著停站時,不時往臉上撲,粉的香味與車裡的汽油味混攪在一起,李迢聞著有些反胃,只覺周身汗液黏稠,呼吸愈發重濁,索性把編織袋扔向前車室,自己後退幾步,懸在無軌電車的轉盤中央,身體被動地來回扭擺。這一路上,車開得很慢,到達南站時,已經將近十點,李迢跟著人群走下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忽然想起還沒吃早飯,便在附近買了個麵包,一瓶汽水還沒喝完,便聽見售票員要發車的呼喊聲,於是又緊跑幾步,換上前往太平庄的小客車。
李迢跟老舅走出廠區,遞了根煙,說,老舅,腰又不好了。老舅說,老毛病,最九*九*藏*書近沒練功,有點荒廢。李迢說,老舅有心,能來車間里找到我,也有本事,都愛聽你講道理。老舅擺擺手,說,嗨,午休時間,我跟他們說點閑話,主要是過來找你,來是想跟你說一聲,有空就去看看馮依婷,正住院呢,成天孤單,話少,老皺眉頭,我看著有點心疼,別說是我讓來的。李迢拍著腦袋說,怪我,上次分開之後,一直忙事情,沒有聯繫。老舅說,看著辦吧,我的話今天是到位了,你們同學一場,有情有義,不難吧。李迢連忙說,不難,老舅,我這兩天就過去。老舅又說,這不是強求,知道你家的事情也多,但怎麼說呢,都是歷練,俗話講,大起大落看清朋友,大喜大悲看清自己,這也正是一個認識自我的好機會,好好把握,還有,上次你讓我幫著看你爸在哪,那天沒看清楚,後來我又觀察幾次,模模糊糊,還是找不到蹤影,只好托一位功力更高的朋友,一目千里,他幫我看了半天,最後說是在東邊,沒出瀋陽,具體|位置不清楚,你要是有心的話,就往東邊去尋,興許有戲,但也別抱太大希望。
李迢請了半天假,坐車去職工醫院,走進病房時,馮依婷正在看書,她的媽媽在一旁打著算盤記賬,戴著花鏡,李迢走到近前,馮依婷才發現他,面露驚訝,笑著說,老舅告訴你的吧。李迢說,對。馮依婷的媽媽起身讓開座位,說,是李迢吧,聽依婷提過,你們聊,我去打水買飯,一會兒在這裏吃。李迢略有羞怯,連說不用,然後把水果遞過去,小聲對馮依婷說,也不知道你生病,一直忙,忘了聯繫,聽說之後,趕忙過來了。馮依婷的頭髮剪短,臉色發白,但精神很好,說,這種事情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最近怎麼樣。李迢說,老樣子,沒變化。馮依婷說,家裡的事情怎麼樣了?李迢說,也是老樣子,沒進展。馮依婷說,李老師還沒有找到。李迢搖搖頭。馮依婷說,我前幾天陪人去小南教堂,裏面髮油印的小冊子,我看見一句話,覺得有道理,特意記下來,你等我找出來。馮依婷雙手撐起身體,往後靠了靠,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個記事本,翻到其中一個夾頁,然後念道:你施捨的時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要叫你施捨的事行在暗中,你父親在暗中察看,必在明處報答你。李迢聽完后,想了想說,沒聽明白,你解釋一下。馮依婷說,意思就是,不管你去做啥,李老師是都知道的,不要做讓他失望的事情,更不要輕易放棄,往深了說,我個人的理解,人與人之間就是如此,相互努力維繫著,鼓勵對方多走幾步,彷彿一直走下去,就能到達終點,答案也就在那裡,實際情況到底是不是這樣,沒有把握,說不好,也沒別的辦法,就只能這read•99csw•com麼去做。李迢嘆了口氣,說道,你這話趕著話,高深。馮依婷說,其實我也不太明白,算了,不談這些,太沉重。
滿地都是水坑,人的倒影在其中積聚,青草埋伏在一旁,沒有一條好走的路。幾輛三輪車停在附近,車夫向他們揮手,李迢跟著人群走過去,問車夫,要多少錢。車夫比畫了一個數字,李迢點點頭,然後將編織袋塞進後車篷里,三輪車也裝著簡易馬達,車夫擰足油門,一串如同鞭炮的聲響過後,車便在草叢裡躍動,冒著難以散去的泥濘煙塵,途經幾個岔口,有喜鵲低飛環繞,李迢心裏想,這裏的空氣不錯,風景也鮮艷、生動,人跡罕至,正是李漫喜歡的地方,可惜他不再自由,無法經常出來看看,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安排進行勞動改造,翻溝挖橋,抬土攪泥,去建設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馮依婷的几絲頭髮垂在枕頭旁,濕潤的風幫著李迢翻至下一頁,動物們的故事開始上演,走廊里有人開始低聲說話,由遠及近,言談克制,像一封簡略的電報,后又逐漸離去,消逝在盡頭。一道暗影從窗外飄進來,李迢沒有抬頭追隨,但他知道,此刻它正在頭頂上,繞著日光燈低飛,掠過病痛與苦難,室內忽明忽暗,這是鸚鵡的影子,也是那顆淳樸的心。窗外的天空漸漸抬升,雲如洪流一般席捲其間,李迢想著,雨就要來了,鸚鵡就要來了,大天使就要來了,來接引她,或者我們所有人。
窗口堆過來幾盤菜,標準餐,價格是外面的幾倍,李迢自己端上桌,有素有肉,熱菜罕見,多是冷盤,香腸丸子拼成一盤,李漫埋頭不看他,也不說話,搛一滿筷菜,直接送到嘴裏,奮力咀嚼。李迢吃不下東西,幾次想詢問近況,但那些話又吞了回去,食堂不通風,且始終有一股消毒液的異味縈繞,李漫根本不在乎,只顧吃喝,吞咽的動作很大,額頭上不斷冒出汗珠,整整吃了三十分鐘,沒有停歇,到後來速度漸緩,還剩下小半桌子菜,他擦擦嘴,推推眼鏡,愣一會兒神。直到管教過來提醒,他又打了個飽嗝,起身原路返回。剛走出去兩步,李漫跟管教說,報告政府,剛才光顧著吃了,還沒說話。管教說,你又要幹啥。李漫說,我申請,跟他說最後一句話。管教看看他,又看看李迢,說,有屁快放。李漫低頭說道,謝謝政府。然後轉過身來,變換語調,對李迢說,從今往後,要是有我的信寄過來,不要看,直接撕了,以前的信,你幫我翻出來,全部燒掉,一封不留,還有,沒事兒的話,也不用過來看我,管教對我都很好,不用擔心,這裏講的是以法管人、以理服人、以情動人,我改造好后,就能回家了。

小客車的內部設施較舊,只在司機頭read.99csw.com上有一頂電扇,棚頂黑黃,鐵皮拉門搖晃不停,四角螺絲顯然已經鬆動。車開得倒是飛快,十分顛簸,李迢睡不著,將車窗打開,任城郊的風劇烈拂過,沒過多久,便在臉上結了一層塵土。沿途的景色極為生疏,許多平房似乎無人居住,滿是雜草,大門前的對聯已經褪成白色,字跡難以辨認,門口的水缸倒在一旁,蓋簾散落;火車在另一側與他們同行,窗戶半敞,水汽騰騰,經常有人低身探出腦袋,與他對視,之後又縮回去,半閉眼睛,故意不看。隨著小客車上的乘客越來越少,李迢一人佔據兩個位置,抵達終點之後,他立即提著編織袋下了車,有的乘客仍蟄伏於時斷時續的鼾聲里,直至司機走過去輕輕搖晃,他們才醒過來,打著哈欠,眼神發直,彷彿正在回味剛剛做過的那場大夢。
兩人靜默半天,李迢說,我給你打個蘋果。然後起身走向水房,洗乾淨蘋果,又回來,問馮依婷是否有水果刀,馮依婷從抽屜里掏出來一把摺疊小刀,遞給李迢,看著他削皮,然後說道,這也太像電影了。李迢沒有聽清楚,說,什麼?馮依婷說,像電影里演的,典型場景,看望病號,幫著削蘋果。李迢說,下一步呢,劇情怎麼安排。馮依婷說,說幾句閑話,笑一笑,鏡頭便轉移開了,外面天高草綠,鳥兒歌唱,一片好風景。李迢說,確實都是這樣。馮依婷說,所以說,醫院這地方,就是個過渡,沒啥人在意,患者永遠也是配角。李迢說,蘋果削好了。馮依婷說,我話太多了吧。李迢說,不多,你接著講,我願意聽。馮依婷說,你有沒有什麼新鮮事兒要告訴我?李迢想了想,說道,我有個好朋友,上個月結婚,結完婚去了南方,那邊天氣熱,滿街椰子樹,熟了垂到你面前,隨便吃,不要錢。馮依婷說,早聽過,不算稀奇。李迢說,我還沒講完,水果隨便吃,但瓜果皮核不能隨便扔,這個你聽說過吧,我朋友在那邊吃了個香蕉,香蕉皮也沒有隨地亂扔,拿在手裡,走到一個垃圾桶前面才丟掉,還覺得自己很講文明,結果忽然衝過來好多人,噼里啪啦,句句方言,聽不懂。馮依婷說,什麼情況。李迢說,後來才知道,那個不是垃圾桶,說是那邊家族祭祀用的,拜祖先。馮依婷說,褻瀆了。李迢說,反正就那意思。馮依婷說,好玩,長見識,工廠里有什麼新事情。李迢說,我的師兄,最近處了個對象,車間調度的女兒,先天殘疾,兩個人去逛公園,師兄推了大半天,好幾站路,才到地方,天氣熱嘛,她就派師兄去買兩根冰淇淋,自己在樹下乘涼,師兄回來,發現人不見了,找了半天,來來回回,也沒找到,最後傍晚時候,在假山後面發現她了,旁邊還有個男的,穿一身戲服,扮得read•99csw•com像孫悟空,倆人手拉著手,縮在假山的石洞里,輪椅擺在一邊。馮依婷說,這又是啥情況。李迢說,原來倆人是對象,從前在舞廳認識的,偷著交往許久,情投意合,但是雙方家裡都不同意。馮依婷說,用你的師兄去打掩護。李迢說,對,借力讓師兄推著去公園,然後偷摸約會,那男的正在公園裡搭棚,晚上準備演出,沒有正經工作,雜耍演員,會變戲法,也能唱三打白骨精。馮依婷想了想,說道,騙人的吧,坐著輪椅怎麼跳舞啊。李迢說,這你有所不知,照樣能跳,不要小瞧,他們在朝館,當年那是一景兒,快四慢三,來者不拒,順逆時針,輪子滴溜亂轉,雙人配合,樂隊都跟著他們走,據說能達到國際標準。

李迢整個上午都在軌道里幹活,戴著手套推大桶,沒到中午,便餓得受不了,跟同事出去抽了根煙,再奔去食堂吃飯,飯後回到休息室,裏面吵吵嚷嚷,好幾個人圍坐在沙發上聽人講話,那人背對著他,頭髮花白,駝背,聲音洪亮,元氣十足。李迢沒有上前,離得較遠,搬板凳倚在角落裡,閉上眼睛準備眯一會兒,但聲音不斷地傳入他的耳朵里,抑揚頓挫,頗有節奏,猶如敲擊一截干木。
滿峰說,對了,我過來找你,是想問個事情。李迢說,師傅,有話您講。滿峰說,那我就直說了,你有沒有對象呢?李迢說,師傅,我現在這種情況,這個條件,上哪處對象去。滿峰說,車間調度特意來跟我說的這個事情,他的二女兒,情況我比較清楚,大你三歲,也還沒對象,俗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我見過幾次,長得文靜,也是咱們廠子的,面相上來講,十分旺夫,眉長過眼,錦上添花,屬相跟你也配,你看要不要認識一下,可以先做個朋友,談談看,你也沒有損失。李迢說,師傅,調度的女兒,我不合適吧。滿峰說,我還沒說完,這個女兒呢,哪裡都好,就是脾氣一般,性格急,另外,身體也有些小缺陷,走不了道兒,得坐輪椅,不過也不用你常年推著,她自己也能軲轆,動作比較靈活,目前在工會的辦公室里上班,填填單子,發發勞保用品,待遇不差,至於未來,生兒育女方面,我看也應該問題不大,你們要能一起過,那不用我多說了,一輩子不用操心,前面的路都有人鋪好。李迢猶豫了一下,說,師傅,還是算了,最近實在沒有心思。滿峰的臉拉下來,說道,李迢,時不我待,機會不等人,想介紹你們認識,主要是覺得你人品不錯,勤勤懇懇,手也挺巧,你要是覺得不行,我就要介紹給你師兄了。
遠望過去,高聳的圍牆刷著兩行白字:積極改造有前途,脫逃抗改無出路。三輪車不送到門口,車夫說,這是規矩,門口有巡邏的,全天候,脖子上掛著槍九九藏書,容易走火,以前出過類似的事情。李迢下車之後,挽起褲腿,從高高的野草之間穿過,那些草的邊緣都如同鋸齒一樣鋒利,他小心躲閃,草叢間的雨水還沒有完全蒸發掉,踩在上面十分鬆軟,泥水有時也會滲到鞋裡面,傳來一陣舒適的涼意,直抵心肺。
涼風習習,李迢繼續講著他們在舞廳里的情景,一高一低,兩隻手臂拉纏,合為一體,再斜擺下來,多姿多彩,一曲跳畢,掌聲四起。馮依婷聽著聽著,身體往下滑,然後便睡著了,頭歪向一邊,呼吸勻暢,李迢不知道是應該悄悄離開,還是等她醒來告別後再走。外面有低沉的雷聲,從大地的另一側傳來,李迢拿起床頭旁倒扣著的文學雜誌,一字一句讀起來,動物小說兩則,旁邊是作者簡介,阿雷奧拉,墨西哥人,只上過四年學,一九三六年,他回到故鄉當了一段時間的店員,終日在櫃檯後面用包裝紙寫詩。李迢想起馮依婷用過的那些包裝紙,瓦片一樣的灰色,粗糙油膩,鋼筆在上面幾乎無法寫字,墨水洇成一片,李迢想象著櫃檯後面的馮依婷,她也會寫詩吧,至少應該嘗試過,但個人的詩句終歸只能記在個人的心裏,然後再慢慢忘記。
他將編織袋遞過去檢查,每一樣東西都被擺出來,所有人都在看,李迢覺得有點難堪,便去賬上存錢,然後在食堂里等待李漫,過了有一段時間,李漫才從另一側走出來,他梗著脖子,剃了勞改頭,眼鏡腿用膠布纏著,變得更加黑瘦,但精神不錯,李迢剛開始沒有認出來,隨後連忙起身,衝著李漫點點頭,然後走上前去,跟管教握手,並向其口袋裡揣進去一張紙幣,管教輕輕按了按口袋,然後跟李漫說,不該講的,一句都不要講。李漫說,是,政府。管教又說,就半個點兒啊,快吃。李漫說,記住了,政府。
一條痩窄的索道貫穿南北兩端,半空拉開一張大網,中間部分垂得極低,快要觸碰到頭頂,像是拋撒在海洋里,隨時準備收攏,將經過的人們與震顫著的車床藏至深處。塗在兩側牆壁上的生產口號日漸斑駁,到處蒸騰著機油的味道,已經是午休時刻,廠區內安靜下來,但仍亮著刺眼的黃燈,李迢提著工具箱從一側走過,熱風不斷從頭頂灌入,他有點口渴,想先回到休息室喝一缸茶水,等高峰期過後,再去食堂吃飯。還沒走出廠房,師傅滿峰便從後面追過來,走在他身邊,問道,李迢,你哥的事情處理得如何。李迢說,判完了,已經轉監,我下個月去馬三家子看他。滿峰說,倒霉吧。李迢說,一點辦法也沒有,對方不肯鬆口。滿峰說,賠錢也不行。李迢說,錢也要賠,人也要判。滿峰說,他媽的,把把都要胡啊,又不是人命案子,誰還沒有兩道疤了,不給活路。李迢嘆了口氣,說道,畢竟犯錯在先,證據確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