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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七

渠潮

不知何時,他們都睡著了,李漫先醒過來,傷口凝結,精神恢復,李迢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他去了廚房燒水,炒了半棵白菜,兩人坐在院子里,各吃一碗水飯。李迢問他,你這幾天去了哪裡。李漫說,我去了爸爸的學校,很久沒見他了,我很想他,結果沒有找到,許多人跑出來,要趕我走,我出去后不甘心,悄悄返回,躲在側樓里,想等他出現,卻又被攆跑,後來有人小聲告訴我,說在文官屯見過他,但也不敢確定,於是我邊騎邊問路,去了文官屯。李迢重複一遍說,文官屯。李漫說,對,我騎了很久,邊騎邊喊他的名字,從中午找到下午,再到晚上,都沒有找到,我太困了,蹲在牆角里眯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我去附近的早市買口飯吃,當時很多人還未出攤,剛走進市場,就看見了他,從我身邊經過,騎著橫樑自行車,老了很多,頭髮幾乎全白,手背有斑,後座上還有一個孩子,五六歲的樣子,手裡攥著幾個嘎拉哈,來回數著玩。李迢問,那孩子是誰。李漫說,不知道,不是他的,長得黑瘦,臉盤尖,跟我們完全不像,他騎著騎著,在街邊一間店鋪門口下了車,推著走過去,孩子放在地上,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鎖,順勢拉起擋在玻璃上的白簾,兩個美術字顯現出來,原來是個豆腐坊,我在旁邊盯了很久,過了一會兒,又有個女的打著哈欠走進去,換好一身白褂,推了兩板豆腐出來,我看著眼熟,想了半天,終於回憶起來,她從前是在校辦工廠里賣豆腐的,為人熱情,童叟無欺,我見過幾次,據我推測,目前他們應該是在一起生活。李迢說,好,過起新生活,那他見到你了嗎。李漫說,見到了,我開始不想過去打擾,後來實在是沒有忍住,三步兩步,走進豆腐坊,他正在勞動,孩子在地上玩,看見我后,愣住片刻,也不說話,搬來一把凳子,讓我坐下,自己繼續做豆腐。李迢說,你沒講話。李漫說,開始沒說,後來問了幾句,問他為何不辭而別,他跟我講,主觀來說,並不想走,完全是情勢所迫,逼不得已,有件事情,之前一直沒有告訴過我們,在他年輕時,學校里搞運動,開始內部搞,後來轉移到外部,從校園裡走出去的幾個小兵,還是他的學生,手狠心黑,在上課的路上,攔住兩位老師,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棍棒,血流遍地,人也沒了呼吸,他在旁邊藏起來,嚇得要命,那天全市都在大鬧,傷亡不計其數,他回到家裡,躲進上屋的防空洞,睡到半夜,內心不安,想到屍體被棄街邊,無人處理,即將腐敗,心裏過意不去,便推車去拉來冰塊,敷在屍體上面,血水逐漸化開,半條街道染成殷紅,十分駭人,恰巧九_九_藏_書此舉被其中一位死者的家屬看見,誤以為事件與他有關,從此結下仇怨,因果報應循環,如今這位家屬當上領導,剛來學校視察過,雙方對視,那一瞬間,彼方的恨意外涌,他避之不及,想到日後被報復在所難免,償命倒不要緊,糊塗時代,怎麼算都是一筆糊塗賬,但要再搞起運動,牽連到家庭,那就相當麻煩,畢竟下一代的前程要緊,所以決定暫時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來跟我們會合。李迢聽完之後,低聲嘆道,也好,不管是真是假,算是換了個人。李漫說,不用我們挂念,新生活過得蠻好,充實,老來有子,自得其樂,看著老,其實更年輕了。李迢聽得將信將疑,又問,到底在哪裡看見,具體哪一條街道,什麼市場,附近有什麼標誌性建築。李漫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弟弟,你不要去找了,《桃花源記》背誦過吧,最後一段怎麼說的,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弟弟,無論你多麼高尚,去找的話,那也是永遠都找不到的,我們的爸爸,在桃花源里。
李迢跟廠里請假半個月,在家裡照顧李漫。李漫回家之後,情緒日漸平復,憶起許多事情,但有兩點仍跟從前有所不同:一個是頭髮,他再不留髮,必須颳得精光,不然便要做噩夢,大聲喊叫,為此,李迢特意去商店買來一把手推子,一把刮刀,套上報紙,每周一剃;二是不知冷熱,已是初冬,李漫卻披單衣站在巷口,不言不語,看著令人難過,不過身體倒是很好,連站三天也不生病。其他行為方面,李漫時而清楚,時而糊塗,糊塗時要寫信,郵去上海,在信紙上肆意亂勾,字跡雜亂,根本沒法讀懂,思維清楚時,他能收拾屋子,擇菜燒水,遞他一把掃帚,他站在院子里,能從早上划拉到晚上。
兩個月過後,已是深秋,李迢原路乘車前往,去給李漫送過冬衣物,另提一包滿晴晴的喜糖,透明塑料袋封裝,糖紙色彩繽紛,外面繪有一盞紅燈籠。這次,李迢已經預先想好要告訴李漫的事情。他準備講一講滿晴晴的那場婚禮,她在秋天剛結的婚,跟徐立松,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兩人趕時髦,舉辦自行車婚禮,一台飛鴿,一台鳳凰,比翼雙飛,都是新車,漆面反光,二人騎車,並肩而行,穿街走巷,滿晴晴穿著大紅旗袍,下擺拘束,單腳沉不下去,每次只敢蹬半圈,來回晃悠,速度不快,繞著他們的新房騎好幾圈,新房在永善里,板式三樓,格局不錯,樓下就是市場,生活便利。結婚這一路上,圍觀親友較多,不時有人上前擾亂,隨手放炮的,生拖硬拽的,攔路喝酒的,十分熱鬧,早上七點不read.99csw•com到出門,來接新娘,各種儀式折騰一番,兩人八點半從娘家啟程,直到十點,還沒在飯店落座。當天結婚的很多,不止這一份,滿地紅紙,幾份典禮相互交錯,隊形全部打亂,等快到飯店時,發現新郎徐立松居然消失不見,所有人都很著急,滿晴晴已經換好另一身禮服,死活等不來新郎,後來集體出動,逐街搜尋,最後還是我和另外兩位朋友找到的,在路官巷那邊,身後是煤廠,卡車正往裡面送煤,翻斗向後一揚,黑煙滔天,徐立松蹲坐在煤廠門口,明顯已經喝醉,穿著西服,領帶歪向一邊,靠在電線杆子上,看門口的兩個老頭兒下象棋,自行車也不知道哪去了,眼神發直,半睡半醒,講話前言不搭后語,我們帶他走時,他還跟其中一個老頭兒說,叔,你為什麼不跳馬,喊聲凄厲,震懾人心,老頭兒嚇得癱坐在地上。我們連忙攙起他,送回家裡,徐立松倒頭便睡,怎麼叫都不醒,當天的儀式也沒有搞,我們回到飯店,遞上紅包,簡單吃喝幾口,便散場了。
管教說,你想好了就簽字,出了門,關係就算撇清,不走也行,留在這裏的話,有啥說啥,遭罪,受不受委屈,我們不好控制,政策緊縮,最近又抓一批,滿坑滿谷,全是犯人,新來的都要關在防空洞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我們照顧不了。李迢說,我理解。管教說,出去之後,抓緊時間帶他看病,最近我聽說的情況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大聲喊話,天上地下,前後不搭,影響他人休息,雖然相互之間也有體諒,但很多人還是意見不小。李迢點點頭,說,添麻煩了。管教說,記得定期帶他過去報到。李迢對著筆尖呵一口氣,在文件的末尾簽下名字。
李迢怔怔回到家裡,越想越不對勁,次日夜裡,他從后屋收拾出來一把鐵鍬,扛著走去衛工街的水溝,來到最北方的天橋之下,開始數電線杆,默數到第七根,做好標記,左跨五步,掀開兩排地磚,腳踩鐵鍬往下挖,剛開始比較容易,半米過後,泥土如鐵一般堅硬,他累得滿頭大汗,又撿來啤酒空瓶,從水溝里灌滿水,倒入洞里,等待泥土被慢慢浸潤,再繼續挖掘,不斷有卡車在路上飛速駛過,喇叭聲撕裂整夜。到後半夜,李迢仍一無所獲,便將卷邊的鐵鍬丟在河道,騎車回家,留下一汪渾水在身後。晨幕幽藍,有光出現在天空的邊緣,李迢回到家裡,從水龍頭裡接出大半盆涼水,端到院子中央,雙手翻揚,往臉上撲著水,地面逐漸濕潤。他雙眼紅腫,喉嚨發出咯咯的響聲,本來準備起身,卻雙腿發麻而滑倒在地,水盆也被順勢掀翻,盆底生鏽的喜字轉了幾個來回,最終跌落在紅磚上,發出一長串瑣碎而read•99csw.com急促的連音。
李迢將李漫接回家來,用的也是滿峰的倒騎驢,從馬三家子騎回鐵西,大風使得路上的景色變得沉寂,李迢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李漫被綁著坐在一角,白寸帶兒捆在腰間,底下是破爛的棉被,他也不掙扎,一動不動,如同雕塑。李迢從白天騎到晚上,中途他們只停過一次,在抻麵店里吃飯,李漫吃到嘴裏一半兒,漏下來一半兒,老湯灑在前襟上,李迢扯出一截手紙,揉作一團,探出身子,用力擦拭,紙屑紛揚,不斷地落在他的衣服上,李漫吸著鼻子,眨眨眼睛,一言不發。
李漫一邊用筷子輕敲菜盤,一邊講道,我剛進來時,先是集體過堂,排隊脫褲子檢查,合格之後穿好衣服,這時,我感覺身後有人拽我衣角,我轉過頭去,是個五六十歲的長輩,兩道鷹眉,鼻樑鼓起,毛髮茂盛,我沒有搭理,繼續往前走,結果他又拽上來,我回過頭去,怒目圓瞪,問他什麼意思,他說,咱倆以後是一個號兒里的,聽你剛才說話的口音,像是瀋陽市內的,我說我是鐵西的,他說我也是,標準件廠一帶,然後問我怎麼進來的,我說打架鬥毆,他點點頭,說,第一次進來吧,我說是,他說你等會兒跟著我走,我說,憑啥,你是哪位,他說,我們倆人,不要講話,進去就開打,這裏的規矩你不懂,要佔把角兒的位置,打不過也要打,頭破血流更要打,這樣以後不挨欺負,你跟著我,長長經驗,我把大角兒,你以後就是二板,不遭罪,我假裝點點頭,心裏當然沒打算聽他的,他媽的,無稽之談啊,我倆一前一後,走過長廊,獄警開鎖,我們進屋,牢門一關,四周黑下來,靜了幾秒,我忽然感覺到有人來扯我的手,剛想發力反抗,卻被按在牆上,燈光拉亮,三個人圍著我,那位長輩也被按在牆上,物件已經備好,準備砸盆兒,進來的第一道手續,涼水澆頭,來一個下馬威,剛要動手,旁邊有人喊道,且慢,天聖哥,是天聖哥嗎,我轉過頭去,看見幾個人圍著那位長輩,他舒一口氣,說,是我,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還有人認得,之後便被請到牆角,倚靠著坐下來,他也把我拉在一起。李迢說,到底是誰呢。李漫說,這我也是後來知道的,聽裏面的朋友講,曲天聖,標準件廠子弟,年輕時劫富濟貧,行俠仗義,在衛工街搶過糧票,送給困難戶,後來失手被抓,剛進去時,不服管制,弄殘一位獄警,加刑一次,五九年,按照盲流標準,發配去青海開拖拉機,在當地見義勇為,與官員起衝突,掏出自己削尖的半截鋼筋,扎在對方大腿裡子上,好幾個窟窿,汩汩冒血,結果又被加刑,本來註定此生無法離開,但他不氣餒,天性樂觀,read.99csw.com跟著上海過去的工程師學技術本領,也學數理化,會做土炸彈,每天堅持鍛煉身體,精力十足,後來在瀋陽的家人去世,他沒有收到消息,一年之後才知曉詳情,萬念俱灰,一氣之下,準備報復社會,開始計劃越獄,有志者,事竟成,輾轉反覆,最終成功逃離。李迢說,以前恍惚聽說過,以為是傳說,沒想到真有這麼個人物。李漫說,屬實,人不錯,對我極為照顧,他當時所在的勞改農場,基本算是荒原,海拔三千米,沙地環繞,進去出來就一條道,寸草不生,沒人知道他怎麼逃出來的,我問過好幾次,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也不對我講,我聽有人提過,不知真假,說他逃跑前,舌頭底下墊著一塊糖,補充能量,然後在外出作業時,趁著間歇,憋緊一口氣,開始狂奔,兩腿不停歇,他媽的,簡直是夸父逐日,喝乾黃河水,兩天一夜后,遇見第一個活人,他喘著氣,停下腳步,對著那人,舌頭往前一抵,那塊糖竟然還沒全化開,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李迢說,神了,瞎編的吧。李漫說,無從考證,反正在此之前,他沿途遊歷一番,祖國的大好風光看過一遍,最後扒上油罐車,回到瀋陽,皇姑屯站跳下來的,到了市內,反而困惑,家人朋友均無蹤影,他離開的時間太長,舊房拆掉一片,完全無法辨識,標準件廠也已搬走,之後停留數日,風餐露宿,也沒有遇見熟人,最後兩天,他坐在衛工街的水溝旁,看著裏面的工業油污漂過,頂著太陽觀賞兩個下午,五彩斑斕,起身拍拍屁股,前往派出所里自首,所長親自接見,說,上午剛接到治安通報,說你已越獄,讓家鄉附近人員注意,下午你就來自首,你跟電報速度一樣快啊,神行太保轉世。李迢聽得愈發困惑,說,李漫,你到底想說啥。李漫說,你聽好,我要說的是,這個月初,這位長輩死在裏面了,肺病,咳嗽吐血,臨走之前,告訴我一個事情,說他在衛工街的水溝旁邊,埋著一包東西,我問他是啥,他開始閉嘴不說,後來說是一包炸藥,還有金條,再後來又說不過是幾頁筆記,我想來想去,始終覺得蹊蹺,你這兩天幫我去找一找,在衛工街的水溝旁邊,從北數第七根電線杆底下,左跨五步,緊挨著是一棵鑽天楊,你朝著西面先磕幾個頭,拜一拜,喊一聲,曲天聖前輩,多有得罪,以示尊敬與禮節,再往底下挖,刨地三尺,挖出來的東西,直接捧回家,不要張揚,挖的時候不要抽煙,禁止明火,然後你等我回去,我們共同研究,無論是什麼,以後都能派上用場。李迢看著李漫,眼神困惑,時間已到,有獄警走上前來,李迢連忙捂著嘴咳嗽幾聲,李漫沖他點點頭,表情嚴峻,被架走之前,又https://read.99csw.com對李迢說一遍,謹記謹記,弟弟,後會有期。
周日來探視的家屬較多,中午時間,許多人都來就餐,犯人列隊進入,李漫排在隊首,形容憔悴。進入食堂之後,隊伍解散,李迢在桌旁喊他的名字,李漫連忙走過去,眼神警惕,點頭示意,還是那些菜,沒有變化,剛吃兩口,不等李迢開講,李漫便故意咳嗽,李迢皺眉不解。李漫神神秘秘,使了眼色,低聲問道,後面有人在看我們沒。李迢向李漫的身後望了望,所有人都在聊天,聲音嘈雜,獄警蹺著腿抽煙,沒人留意他們,便也小聲對李漫說,沒有。李漫說,接下來,你不要刻意看著我,繼續低頭吃喝,我要給你說個事情。李迢說,好。李漫說,要是有人過來,你就假咳幾聲,提醒我一下,我住嘴。李迢說,好。
從重工街騎到衛工街,又從衛工街到保工街,從保工街到興工街,李迢呈十字形每條街巷尋找,漫無目的,幾個他能想到的李漫常去的地方,一一經過,沒有尋到任何蹤影。直到晚上八點,他準備去報案,此時天色全黑,路燈微弱,他騎得極慢,力量耗盡,雙腿無力,忽然兩眼一黑,倒在路邊。半夜時候,溫度驟降,平地起風,李迢被凍醒過來,眼冒金星,他縮緊領口,額頭滾燙,堅持著推車回家。在門外時,李迢看見下屋裡彷彿亮著燈,塑料布里透出一層光,也有聲響傳出來,他連忙衝進去,看見李漫正在屋子裡,衣衫破爛,坐在床上,滿臉黑印,表情凝固,滿晴晴的媽媽守在他身旁,對李迢說,你回來就好,李漫今天晚上回來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也不知道摔過多少次,像剛從戰場下來,渾身是口子,我給他做了飯,也不吃,只喝自來水,怕是要生病,你明天記得買紫藥水,給他塗上,別再感染。李迢謝過之後,幫著李漫擦臉洗手,換好衣衫,像伺候襁褓中的嬰兒一般,之後,二人對坐無言,擰開收音機,在嘩嘩的響聲里等候天亮。
春節前夕,李迢所在的車間生產計劃沒有完成,開了一次動員大會,全車間的職工都要連夜趕工,三天三夜,吃住都在單位,做最後衝刺。當時李漫在生活方面,基本可以自理,但李迢仍不放心,便委託滿晴晴的媽媽抽空幫忙照看。李迢工作一天一夜之後,眼睛睜不開,吃過早飯,喝碗豆漿,回到休息室,準備睡一會兒,此時,滿晴晴的媽媽急匆匆來找李迢,對他說,昨天晚上,她本要給李漫送飯,去了兩次,結果都不在家,她不太放心,今天起了大早,發現李漫仍未回來,更加擔心,不知如何是好,連忙來廠里告知李迢。李迢聽完之後,腦袋嗡的一聲,也沒顧得上請假,直接回到家裡,搜尋一圈,沒任何線索,空腹灌下兩杯涼水,打起精神,騎車出門去找李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