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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潮 八

渠潮

門前的小路上埋著無數碎磚,那是當初建房時剩下來的,不成形狀,無法使用,便被大家埋在地里,天長日久,磨光稜角,形成一條暗紅色的甬道。許多年前,李漫、李迢和滿晴晴,經常在這條甬道上遊戲,那時候,李迢的媽媽身體不好,一直沒有上班,在家裡辦起簡易託兒所,附近的幾個孩子都由她來幫忙照顧。他們玩累了,便回到院子里,李迢的媽媽坐在板凳上,給他們念書,讀卡片,陽光曬過來,有鳥在叫,嘰嘰喳喳,雨後的潮氣上升,每個人都被暖意環繞。綠葉使大地變暗,李迢坐在樹影的中央,種種溫柔的聲響傳入耳畔,他總是覺得很困,睜不開眼,搖搖欲墜,彷彿馬上就可以睡去。
李迢扛著最後一件炕櫃,從巷裡出來,溪流結冰,地上很滑,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蹭步,好不容易抬出巷口,滿晴晴看了一眼,說,這個不要了,以後都是樓房,床上鋪席夢思,沒地方放。然後拍拍李迢的肩膀,又說,辛苦了,忙完了一起下飯館去。李迢擺擺手,說,改天吧,今天有安排了。滿晴晴說,要去約會吧。李迢笑著,沒有說話。滿晴晴說,那也行,今天先放過你,等我回去之前再找你。李迢說,好,好。
滿晴晴深吸一口氣,說道,北方的清晨。李迢說,假裝外賓。滿晴晴說,你不懂,咱們北方的早上,有種特殊的味道,一聞就能聞出來,但說不好是什麼感覺,說是空氣清新吧,又稍微帶點嗆。李迢說,好聞吧。滿晴晴說,好聞。他們來到一家早點鋪門前,滿晴晴點了兩根餜子,一碗豆腐腦,李迢推託說已經吃過,只點了碗漿子,加了幾勺白糖,兩口喝光,胃裡湧上一點暖意,他坐在一旁,盯著滿晴晴發愣,滿晴晴有點不好意思,笑著問他,沒見過我吃飯咋的。李迢說,以前見過,最近沒見。滿晴晴說,有啥不一樣。李迢笑著說,沒啥,還是狼吞虎咽。滿晴晴說,處對象了吧。李迢說,處了,不見得能成。九-九-藏-書滿晴晴說,眼光太高。李迢說,高啥,我自己啥條件,心裡有數。滿晴晴說,也是你們單位的吧,長啥樣。李迢點點頭,又說,不是我們單位的,同事介紹,普通人,一般長相,比你矮些,跟咱們同齡,在電影院上班,畫廣告牌。滿晴晴說,不錯,畫家啊,有手藝。李迢說,也剛上班,還是學徒,幫師傅用尺子打方格。滿晴晴說,以後讓她給我畫一張肖像,我掛在你打的傢具上面,好吧。李迢笑著搖搖頭,沒有回答。
吃過早點,鐵西體育場大門敞開,滿晴晴說,時間還早,人沒到齊,搬家的車也還沒來,我們過去再走一走。李迢說,好。體育場里的草坪已經荒蕪,變得十分不均勻,球門兩側雜草成堆,其餘大部分區域則已變得光禿,露出本來的土色,有人圍在球場四周跑步,一位父親帶著兩個孩子,在講述規則,嘴裏叼著哨子,孩子們擺好姿勢,雙臂夾緊,在起跑線上躍躍欲試。

李迢說,你過得怎麼樣?滿晴晴說,對付著過,徐立松那人,你還不知道,三天兩頭有新把戲,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迢說,那還要繼續過下去。滿晴晴說,南方不像這邊,比較自由,顧得上自己就行,兩口子也講合作關係,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在做。李迢說,是吧,環境不同,社會在變。滿晴晴說,李漫的事情,我聽了個大概,我媽沒講清楚,到底什麼情況,不是已經接回家了嗎。李迢說,非得講吧。滿晴晴說,非得講,我這次回來,兩個目的,一是幫我媽搬家,二就是回來看看你,解解心結。李迢說,有時候不愛提。滿晴晴說,我又不是看熱鬧的外人,跟我講講,能好過一些。李迢說,李漫接回來之後,我請假照顧一段時間,怕出事情,結果見他有所好轉,逐漸寬心。滿晴晴說,有沒有異常表現。李迢說,基本還好,主要是稱呼方面,跟以前有點不同,你知道,一直以來,我們都九_九_藏_書互稱對方姓名,這次回來之後,他開始叫我弟弟。滿晴晴說,更親近了。李迢說,聽著像是,後來回憶,有點古怪,當時我認為他會慢慢康復,有一次,我單位連續加班,他徹夜未歸,四處找不到人,兩天一夜后,自己回來了,滿身傷口,對我說,找到了李老師,說他正在賣豆腐,兩人詳談一番,那副情景,說得有板有眼。滿晴晴說,真找到了嗎。李迢說,我也心存疑問。滿晴晴說,在哪裡看見的。李迢說,文官屯附近。滿晴晴說,你後來沒去找過。李迢說,去過兩次,都沒找到,文官屯那邊到處在挖墳,墓碑全部掘開,黑土翻湧,說是要蓋殯儀館,骨灰統一管理,大白天,也是陰風陣陣,別說賣豆腐的,人都很少。滿晴晴說,說得嚇人。李迢說,是,後來李漫的病情也有所反覆,時好時壞,說話半真半假,不好分辨。滿晴晴說,吃過葯嗎。李迢說,堅持在吃,但效果一般,吃多了便睡得很久,愈發沒精神,六月入夏,我覺得總這樣不是辦法,應該與人多加交流,回歸社會,於是求了師傅,他幫我找到以前的師兄,給李漫幫忙安排了個臨時工作,在第一糧庫新成立的門市部,他負責推平板車,從廠內來回抬運米面,早晨起來推過去,晚上清點數目,再推回來,這個工作不用講多餘的話,比較適合他,上班之後,李漫的情緒不錯,能交流,吃喝正常,每周還自己洗工作服,我逐漸放心,沒出倆月,有一天晚上,李漫回家較晚,我問他原因,他說遇見一位老同學,請他吃了飯,聊了許久,我問他具體遇見的是誰,叫啥名字,他也沒有講,第二天是周日,我們休息,吃過午飯,李漫要去散步,我跟他走到衛工街的水溝附近,發現正在改造,新名字已經刻在石碑上,四個大字,衛工明渠,兩岸正在栽新樹,我問在種的是什麼樹,工人師傅告訴我說是櫻桃樹,外國品種,能開出來兩種不同的花,倆色倆味,我又https://read•99csw.com問明渠這個名字怎麼來的,工人師傅說,光明的明嘛,以後沿岸全掛著霓虹燈,晚上一閃一閃,歌里唱的,聽過沒有,瀋陽啊瀋陽,我的故鄉,馬路上燈火輝煌……很快就要實現了。滿晴晴說,改天我也要去看看。李迢繼續講道,李漫聽完這兩句歌詞,愣住半晌,彷彿想起什麼,開始小聲哼唱,那天,我們在岸邊坐了很久,水溝的東側是工人文化宮,夏天一到,露天游泳池也開始營業,場地里撐開幾把大傘,用水泥砌了個三五米的高台,不斷有人踏著台階走上去,再跳入水中,不像電視上那種,大頭朝下,而是雙臂抱胸,直挺挺地向前蹦去,落下時激起巨大的水花,旁邊人抹抹臉,看著跳水者笑,我們盯著看了半天,李漫問我,游泳池跟明渠是不是相通的,那些跳下去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游過我們身邊,我說,不是,我們背後是泳池,面前是明渠,以前叫臭水溝,化工廠、捲煙廠、冶鍊廠和味精廠都往這裏排放廢水和油污,加了許多漂白劑,但還是有味道,這裡是不能游泳的,李漫說,不對,你看裏面,植物茂盛,我往裡面一看,確實有一層厚密的水草,藏於油彩下方,全部倒向一側,輕微擺盪,若隱若現,李漫又問我,那這條明渠,通往哪裡,我說,繞城一周,進入渾河,最後流向大海吧,他也沒有說話,後來又下起小雨,我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回家時等不到李漫,有些心急,四處找尋不見,報了失蹤人口,三天之後,派出所來通知,凌晨環衛工人發現的,半懸在明渠里,上身浮動,下身被水草纏住,我當時完全愣掉,不會走步,癱倒在地,腦子一片空白,現在都回憶不起來,到底是怎麼把他送走的,毫無意識,後來一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騎車出去,還以為能找到他,走在馬路上,沒有目標,視角卻越來越窄,像要經過一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隧道,黑夜極大,我極渺小,偶https://read.99csw.com爾會有一點亮光,孤零零地浮在高處,分不清是火還是燈,白天晚上都像在做夢,隨時都要倒下去。這段時間過後,我又去了幾趟派出所,詢問警察,當時到底是什麼情況,有沒有被害的可能性,警察讓我翻查記錄,說沒有其他痕迹,明渠裏面是倒著的梯形,兩側淺,坡度平緩,半大孩子掉下去也淹不死,能自己爬上來,不說百分之百,但最大的可能,李漫是自己一點一點走下去的,一步又一步,直到深處,雙腳被水草纏住,無法用力,越掙越緊,最後跌在水中。
來幫忙搬家的人里,李迢是第一個到的,穿著工作服,精神十足。滿晴晴剛剛起床,正在水池子旁低頭洗漱,睡眼惺忪,聽見李迢的說話聲,立馬衝出來,不顧頭髮滴水,上下打量了李迢一圈兒,大聲說道,你咋也沒個變化,不見出息。李迢笑了笑,說,我能有啥變化,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滿晴晴說,來,你看看我。李迢由頭到腳,仔細觀察一番,說道,頭髮燙了捲兒。滿晴晴說,還有呢。李迢說,皮膚好像白了點兒,氣色不錯。滿晴晴說,是吧,南方空氣濕潤,比較養人,不像咱們北方。李迢問,立松沒回來啊。滿晴晴說,他啊,忙唄,找借口不回來,你是哪天搬走的。李迢說,拆遷通知下來之後,就去簽了字,一點一點開始搬東西了,我自己一個人,螞蟻搬家。滿晴晴說,住哪呢現在。李迢回答道,單位的獨身宿舍,條件可以,就是愛跳閘,保溫杯煮個麵條都要斷幾次電。滿晴晴說,還總吃麵條呢。然後向外面喊了一句,媽,我不在家吃早點了,跟李迢出去。於是拾起毛巾,擦乾頭髮,拉著李迢走出巷口。
滿晴晴的眼角有淚,說,李迢啊。李迢說,事情過後,我想起一位朋友,她曾告訴過我一句話,說你施捨的時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這句話我反覆琢磨,也一直認為自己是這樣做的,可惜的是,我本以為我是右手,默默照顧,其實不對,李九_九_藏_書漫才是右手,以為自己是我的負擔,一步步走下去,我這個左手,反而什麼都不知道。滿晴晴說,不要自責,由不得你。李迢說,想了很久,還是想不通,我可能要花很久的時間去想這個事情,有時跳出來,換個角度來看,更不明白,前一分鐘,馬上要考大學,活蹦亂跳,吃飯摔筷子,跟我吵架,后一分鐘,人就不在了,泡得浮腫,失去人形,理解不了。滿晴晴說,你要接受現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過陣子你來我這邊,帶著對象,一起散散心。李迢說,李漫剛走的時候,我夜夜失眠,有時候會做很淺的夢,夢見他在裏面跟我說,弟弟,不要怕,我游到終點了,原來衛工明渠直通黃浦江,這裏到處是帆船,漂得很慢,岸上的人都很有禮貌,天氣悶熱,我尚未完全適應,不過倒也不孤獨,這裡有一些舊相識,也有新朋友,人人不一樣,有意思,我也很想你和爸爸,等一有機會,我就會回家看你們,然後他輕輕地哼起了那首歌,閉著眼睛,唱得緩慢,但好聽,一字一音,輕輕訴說:有朝一日我重返瀋陽,回到我久別的故鄉,我和親人就歡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的時光。
半截貨開走之後,李迢點了根煙,坐在炕柜上,望向舊屋。屋牆斜切,拆得只剩一半,如同一道陡峭、曲折的階梯,卻只能通向半空。油漆剝落,青磚顯露,縫隙里雜草滋長,半枯半綠,上一個夏天的時候,李迢便注意到它們了,只是沒想到生長得竟然如此迅速。
煙抽完之後,李迢便起身離開,炕櫃的雙門半敞著,裏面空空蕩蕩。雪花在李迢的身後飄落,悄無聲息,這是冬天里的第一場雪,下得極其安靜,幾乎沒有風,大朵的雪花從雲上直接落下來,彷彿它們也是雲的一部分,天空逐漸變得稀薄、清透。這些雪花,伴隨著遠方微弱的歌聲,穿越北方的部分天空,落在煙囪上,落在碎石與瓦片上,落在沉寂的溪流上,落在所有人的身前與身後。它們將不再融化,在這個冬天過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