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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脈 Chapter 1 Review雪,或者灰燼

山脈

Chapter 1 Review
雪,或者灰燼

它被綠酒的福音長久澆灌,已生成一張環環相扣的網
對於部分鄰人而言,陌生之劇,即將再次上演
沒過多久,一陣風吹散另一陣風,溫熱的雨便落下來。李福繞著那些書奔跑,將塑料布的四角掀起並遮蓋起來,又將那些書逐一搬回車上,用隔板攔截雨水,那頂草帽被扔在道邊。他稀疏的頭髮被雨水澆透,成綹貼在額頭上,樣子十分狼狽。

我爸撐著傘帶我出門,看見忙碌的李福,笑著說道,「早都跟你講過了。還不信天氣預報。」
過去並不是誰的發明,那不過是他們本來的名字

李福抬頭望望天空,雲像灰塵一般散漫,然後回答說,「謝謝您。我覺得下不起來。」
承受所不能承受的,才可稱之為承受;原諒所不可原諒的,才可稱之為原諒。

無人在此久留,即便他們匆匆而去時,也心懷愧疚
威脅屋內的睡眠,驚起被困於此的一生
對於《山脈》中的角色,班宇幾乎沒有一絲同情,那些神明、異人與外來者,幾乎全都深陷困境,而其所追尋的,卻是一條錯誤的救贖之路,他們在相互欺騙、攻擊、毀滅之中,逐漸沉淪,偶有微光透過裂痕照射進來,但無人被其融化,只是望著它流逝,直至熄滅。

《山脈》這個名字,很難不讓人聯想起胡安·魯爾福那部消失的著作。傳聞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魯爾福寫畢生平最後的作品,即一部名為《山脈》的小說,但還沒有等到出版,他便自行read.99csw.com銷毀,理由是,這部小說無非是對從前作品的重複,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對待自己的作品了,傳聞他的首部小說也同樣遭受焚逝的命運(那是一篇描摹孤獨的習作),現在我們知道,魯爾福不喜歡他的開始與結束。而談到重複,並沒有任何一位作者能夠倖免於此,或許我們可以用一種更浪漫的方式重新表述:所有的寫作者,終其一生,只是在不斷地修飾同一件作品而已。

從集市上漫散過來的,還有豐富的越冬精神

但同時,他也並非滿懷敵意地去挑戰讀者。要清楚的是,以這樣精悍的篇幅(總字數暫時保密)去撬動一個更大的命題,作者要求讀者所付出的,顯然不僅是想象力與耐心,還要有十足的偵查能力,每次變化都有晦暗的隱喻緊緊相隨。在第三章里,他捨棄掉如匕首一般鋒利的短句寫法,轉而開始撰寫繁複而致命的長句,一種炙熱的、連綿不絕的雨林精神,那些句子更像是產自濕潤的南方。摘錄一段:
這種不斷越軌的寫作行為,子集和真子集的吞噬與僭越,實則是矛盾體的怪異中和,很難自洽,它既不是卡夫卡式的,也不是博爾赫斯式的(雖然都有相似之處)。在這一部分的處理方面,班宇顯得十分遲疑、猶豫,甚至膽怯、失語,最後不得不做出某種結構上的休止與停頓,從而形成小說里有如黑洞一般的缺陷,或者說,一種幻化出來的虛無之空。至於目前公布出來的,作者在創作《山脈》時期的那三篇日記,我認為也是一種障眼法,他試圖通過虛構的人物勘察員C(是的,我認為C並不存在,請思考,誰能相信一個小說作者的日記呢)來進行遮掩,但老實講,我認為這是無濟於事的。

直至清晨,推窗望山,風乘虛而入九_九_藏_書
火車經過,而「我」身陷叢林之中,來不及趕上,又一次被遺落於此,無法離去,越陷越深,成為內循環的一部分。作為讀者,我們在為其深感痛苦時,又不得不提醒自己,要謹記加繆《西西弗斯神話》中的警句:「西西弗斯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於此。他的命運是屬於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
這種投機取巧的箴言,無須辨明的真理,更像是一枚煙幕彈,為後文鋪設。在重重迷霧之中,詩在山脈里隱隱出現,如雲亦如霧,滾落谷間,第四章里,我們似乎看到了作者的真正意圖,但只一瞬間,又消失不見。
工人村裡,所有人都直呼李福的姓名,無論長幼。李福推著倒騎驢,緩慢行走,態度謙卑,眼神明亮,臉上常有微笑,跟路過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我爸也點頭示意,他們擦肩而過,又走了好幾步,偶爾我爸會轉回頭來,對他喊道,「李福,今天有雨。」
李福又抬起頭來,眯著眼睛,對我們說,「雨水使人精神。」這是李福告訴我們的第二個道理。那一刻,他的臉上有金燦燦的光芒,看著確實比平常要神氣一些。
現在,讓我們再次回到文本中央。時間成為又一個關鍵詞(畢竟是向魯爾福的致敬之作,我個人始終這樣認為),「我」與所有人在尋找與探索的過程之中,為充斥著暗語的詩行所驚嘆,進而完全忽視掉時間的功用。在這樣一個閉塞之地,歷史始終是缺席的,但時間依然奏效。我們驚覺,那位女詩人已近暮年,幻景不再。一切重又真實起來。「我」要回到新世界之中,如詩句所言:「為神明驅逐,以緩慢而精確的速度。」
我認為在《山脈》這篇小說里,關於第四、五章之間的那個未命名章節的解讀(或者說補充,它更像是一場填字或者數獨遊戲)至為關鍵。這一章節的文字極少,大量的省略號穿插其中,作者所描繪的是隘口之間的兩個人的對話,斷斷續續,近乎夢境,我們跟作者一樣(這時作者又跳出來,以第三人稱進行敘述),只能聽見隻言片語,風將大部分語言淹沒,那些省略號便是風聲(這種寫法很容易讓人想起法國作家塞利納的小說《死緩》Mort à crédit)。像是一幕話劇,我們與作者都變成台下觀眾,而台上的演員正逐漸失控。此處與第二章末尾的那些詩句相互對應,全詩分成三部分,散落在文間(第二節最早出現,其次是第一節),現整體摘錄如下:read•99csw.com

但仍奮力將自己想象成巨浪,試圖連接不斷發霉的遠方
半垂的雲如鐘擺般漂浮,將時間激蕩成怪異的曲線
午夜時分,我們敲響為數不多的街道
我們知道,胡安·魯爾福在他的小說里,有著對時間與空間層面上的擴展與解構,死者之間的數度相遇,事實上,他是在試圖創立一種新的敘事秩序(當然,這不乏福克納的影響),而班宇則做得更為徹底,甚至也更危險。他將其攪成混亂的一團,弱化句子之間的連接力,對文本進行充分破壞,有時我們需要反覆閱讀幾次,才能搞清對話雙方到底是誰。這與意識流等現代技法無關,而是刻意去營造障礙,我們可以這樣認定:《山脈》並不是一部友好的作品。
即便如此,我們也應該認識到,這終究不是一篇西西弗斯故事,而荒謬者深思著的,也正是自我的痛苦。山脈交錯,地獄里的遊盪者往返於此,緩慢吞噬人際、教義、未來與溫度,往複的九*九*藏*書死寂之間,仍有奇觀(spectacle)出現。在最後一章里,線索全部失效,命運回溯,一場關於身份的表演再次開啟,「我」與年輕的女詩人各執謎語一端,開始在大雪中行進,這是令人激動的時刻。我們明明知道,在這樣的境地里,他們根本不可能相遇,卻又抱有期待,為萬分之一的可能而付諸全部熱忱,乃至淚水盈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在那一時刻,將自己想象成了那位陷入錯誤範式、向著徒勞般的永恆所不斷行進的朝聖者,並且已為這樣的命運做好充足準備。
神明日拱一卒,以緩慢而精確的速度驅逐、重建

在這種前提之下,我們不難窺見班宇這篇小說的致敬之意,某種程度上來說,亦可看作是一種野心的彰顯。他承接魯爾福的衣缽,用北方的寒冷精神去對接拉丁美洲的魔幻熱土。從前作品里的那些標誌性元素,諸如精巧的敘事結構、戲劇性的情節衝突(conflict)、輕鬆幽默的筆調等……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沉重而嚴苛的拷問,他化身為經過專業訓練的特派員,以探究人性為目的,如同打字機一般,編寫出一份冷漠、荒涼、神秘的北方調研報告。
工人村,倒騎驢(一種活躍在東北地區的人力交通工具),雨水,失敗者……這是班宇的小說里經常出現的意象,正因這些語彙,我們曾經將他定義為一位骯髒現實主義(dirty realism)的模仿者。對於讀者來講,這個片段更像是一種誘導,我們會誤認為這是一篇元小說,或是作者在進行雙線敘事(畢竟他曾十分熱衷於short story circle這種結構),但事實上,從第二章開始,小說呈現一種幾何裂變趨勢,向四周伸展,這個短小的開頭迅速枯萎,並被遺忘,直至焚燒木偶那一幕,https://read.99csw.com它才重又出現,文中的「我」在被迫施暴之後,高舉稿紙捲成的火炬,引燃半個山谷。我們想起來,那篇未完成的小說正是寫在這幾頁稿紙上,將其付之一炬,也許意味著與過去的一種斷裂與告別?無法肯定。而落在肩膀上的,也分不清到底是雪還是灰燼。最終的情況是,這篇小說又回來了,甚至先於《山脈》發表(需要說明,原本在文中的時間設定也早於《山脈》),這點也很有意思,這個急促、風趣的短故事更像是一道開胃菜。

這一段悶熱、壓抑,呈環狀,像是暴雨來臨之前的湍流運動,神與水汽相互溶解,而讀到最後,我們掩卷反思,便會發現,正是在這種氛圍之中,那巨大謎語的一角展露出來。接下來便是含混的語義,作者借文中的主人公之口,將命題拋向虛無,他說道:
這是一首有著世俗精神的詩作,隨後逐漸攀升,這點與整篇小說的氣質接近。比如在第一章里,我們認為它與作者從前的作品類似,北方現實主義題材,接到訃告,然後以一場葬禮作為開端(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去寫)。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文中的「我」作為一名小說作者,在去參加葬禮的火車上,舉著手電筒,盯著自己一篇未完成的小說《東方之星》,精神恍惚,整夜未眠,我們再來回顧一下其中出現的一段:
畢竟只在盛大的寒冷里,他們才知道如何保持尊嚴
他們帶來了消息……在那銹跡斑斑的廢棄牧場邊緣人們如蟻群般迅速聚成Z字形,居於首尾的人恭順地傳遞著滾燙盲目的詞與句,那一聲聲由連接而形成的微弱喧嘩籠罩在雁陣剛剛經過的天空之中,不斷起伏並相互靠攏的烏雲向著北方、北方與北方一併移去,樹上的露水房頂的露水我們的露水滴落在乾涸貧瘠的硬地上后很快便又蒸發掉……他們帶來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