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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從崇禮大街到東水關距離頗近,從錦衣衛衙署西去一里半即到通濟門,與南北向的通濟街交匯。而東水關就在交匯口的西南角,位於通濟門西側城牆與秦淮河道之間,乃是留都唯一一處水關船閘。
碼頭剛剛傳來確切消息,南京錦衣衛一正一副兩位長官,在東水關俱已罹難。此時司內群龍無首,難怪會亂成這樣。
「朱子有雲:天下事無不可為,但在人自強。你都還沒開始查,怎麼知道不行?」
此時雖然已過午時,日頭拋灑下來的熱力卻絲毫不減,朱紅邊牆上那一溜琉璃疊瓦被映得流光溢彩,煊赫奪目,透著通天的雍容氣勢。只是光亮越盛,對比越強,在鱗次櫛比的巷道橋樓之間,一條條陽光難至的陰影之地格外醒目,它們深深嵌入都城肌理之中,勾勒出一片難以言喻的惡意。
「如今形勢不明,一切皆有可能。」于謙看看左右,有些焦慮。眼下不知道哪個角落裡還藏著白蓮教的瘋子,多在外頭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他催促道:「這伙賊人所圖極大,必然還有後續手段。還請殿下迅速返回皇城,重聚人心。」
趙元帥即是財神趙公明。于謙沒想到,這憊懶的「蔑篙子」竟提出如此可笑的要求:「你是應天府捕吏,捉賊是份內之事,居然還要錢?」
「他真這麼有能耐,怎麼會只是一個捕吏?怎麼不是捕頭?」
吳定緣不屑道:「小杏仁兒你是第一天做官?連縣裡的防夫下鄉拿人,都得補貼幾分工食錢,太子總不能差餓兵罷?」
「殿下見事極准。這個吳定緣的父親,正是應天府總捕頭吳不平,家學淵源,虎父豈有犬子?」于謙故意把吳定緣的「名聲」隱下來,免得徒增太子擔憂。
此時在棘圍之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大量馬車、轎子、抬竿和各色人等,他們都是從各處聞訊趕來,有氣憤叫嚷的,有嚎啕大哭的,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罵的,種種負面情緒匯聚成了一團騷動蟻群。要知道,碼頭上匯聚了南京大半高官,聞訊趕來的門生故吏、親眷好友,得有多少?
于謙一聽,頓時氣得下巴驟然緊繃。前頭那個地址是吳家所在,讓妹妹收取也還罷了,後頭那個委實太不像話。
吳定緣眯著眼睛端詳了他一番,晃動脖頸:「我就不明白了。南京城裡做官的比秦淮河畔的嫖客還多,幹嘛非讓我去不可?」于謙沉聲道:「因為太子在留都能信任的,就只有你我而已。聽明白了嗎?只有你我兩人而已!」
這便奇怪了,難道他沒來過碼頭?這不應該。吳定緣最了解他爹,那是個責任感很強的老公門,寶船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他絕不會無動於衷,一定第一時間趕到。難道說,別處有事,把他又給調走了?可還有什麼事比這個大?
一聽這名字,朱瞻基手一抖,尷尬、羞惱與憤怒一齊湧上面孔。是,那傢伙是救命恩人不假,可他也侮辱了大明太子。朱瞻基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受過這等虐待,不殺他已是通天恩德——于謙你的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朱瞻基盯著于謙。眼前這小官鼻樑挺拔,下巴寬正,明明年紀跟自己相仿,口氣卻和詹事府的老師一樣老氣橫秋。朱瞻基猶豫片刻,不由得嘆了口氣:「好吧,今日本王暫且擢你為右春坊右司直郎,准便宜行事。」
于謙考量再三,認為最好的選擇是留在原地,等候其他有力官員前來救援。只是現在整個南京級別稍微高一點的官員,都在東水關被炸得生死不知,找誰來需要費些思量。
「小杏仁你仔細看看,能把兩千料的寶船一氣炸斷,就算是虎硫葯,也得有千斤才能達到效果——往戒備森嚴的太子寶船運進千斤火藥,得是什麼手段?永樂十八年後白蓮教就是一群喪家之犬,他們會有這等神通?」
如今寶鈔貶值得厲害,大家都半公開地用金銀交易,官府也不怎麼真管。這個小杏仁兒對世情也忒無知了。
「正好相反。這白蓮教,倒更像是被某一位朝中大人物收買。」
「要多少?」老千戶從懷裡掏出一個半癟的順袋。于謙按住他的手:「太子辦事,要借調三百兩八成紋銀。」這個數字唬得老千戶一哆嗦,問要這麼多幹嘛?于謙不便明說,只能虎著臉道:「太子辦事要用。你若信不過,我把過城鐵牌押在這裏。」
喧囂漸漸平息下來,附近店鋪里的百姓紛紛冒出頭來,好奇地朝這邊觀望過來。朱瞻基不想讓他們見到自己的狼狽樣,跌跌撞撞走在兩座石獅子之間的橋階上坐下,眼神活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狗。
于謙當初急著催促錦衣衛辦案,就是怕稍晚一步,很多線索便湮滅無痕了。
朱瞻基不甘心地聳聳鼻子:「希望你我今日都沒走眼,不然……」
寶船爆炸時,朱卜花在皇城留守,未受波及。於是朱瞻基當場手書一封,著人迅速送去皇城,讓朱卜花帶禁軍前來接應。
這種事情,于謙是幫不上忙的。他只能吩咐幾個親兵收起那個教徒的屍身,送去最近的義舍備查,然後把朱瞻基拽回到玄津橋頭。
「這一層身份,是為了方便我等行事,不是拿來炫耀的。」不知為何,于謙一跟這傢伙對上話,便有一種壓抑不住要吼出來的衝動。
「賊人在那邊!快!」
于謙正要離開,可發現了一件尷尬的事情——他不會騎馬。
朱卜花心想,多半是這個小官因緣際會救了太子,太子不願多涉瓜葛,想把這樁人情當場了結乾淨。於是他吩咐旁邊的騎士讓出一匹雜色健馬,又從腰鉤上取下一枚鍾形鐵腰牌,一併交給於謙。
「你若辦成此事,太子絕不會吝於封賞,又何必急於這一時!」于謙的方下巴一顫一顫,覺得自己快成菱角市裡的老嫗,跟人一枚銅板一枚銅板地討價還價。吳定緣撇撇嘴,索性把眼睛閉上,一副無所謂的嘴臉。
一面是驚天大案,亟需徹查;一面是滿城嫌疑,無可信者。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隔著潺潺流動的秦淮河水望向皇城。
那大馬經過訓練,感覺到鞍上一沉,便自動往前走起來。于謙兩隻腳還沒九-九-藏-書套進馬鐙子,嚇得差點跌下去。
寶船爆炸時,這裏站滿了迎候的南京官員、侍從和鹵簿儀仗。他們就像是被一陣狂風吹過的稻穗,在強烈的衝擊下紛紛仆倒在地。有些人僥倖只是斷了手腳,有些人表面無事,五臟六腑卻被攪成一團,不停大口大口吐血,還有些人一頭栽倒,再也沒了聲息。那些養尊處優的國士們,幾乎在一瞬間便墮入泥塵。
不過也幸虧他得了怪病,沒能去東水關接駕,這才躲過一劫。朱瞻基面無表情地勉慰了幾句,表示先進皇城再說。朱卜花叩了個頭,親手把太子扶上馬鞍,又把昏迷的鄭和抬上一輛厚幔廂車,周圍騎士立刻圍了個密密匝匝。
于謙奮力一掙,甩開失神的士兵,直直衝到那頂摔倒在橋階之下的轎廂前。沒想到他還沒出手拖拽,朱瞻基自己已經掙扎著爬了出來,攢眉凶目,眼神里湧現出騰騰殺氣。
這時朱瞻基也來到屍身旁,沉聲問道:「這人是誰?可看出些端倪?」于謙一指那文身,壓低了聲音約略一說。朱瞻基倒吸一口涼氣,他久聞這個邪教的大名,不由得頭皮微微發麻:「這些事……都是他們乾的?」
于謙見朱瞻基沉默不語,趁機又道:「我與他在牢中交談過。此人性格乖僻不假,眼光卻頗為卓異。臣之所以能趕來玄津橋,也是因為他提醒說殿下危機未除,可見是個有能耐的人。」
朱瞻基苦笑一聲。重聚人心?他的東宮班底,已化為齏粉;他在留都可以信任的兩大山嶽之鎮,一個李隆一個鄭和,如今皆身負重傷不能視事。轉瞬之間,偌大的一個金陵城危機四伏,而朱瞻基卻孤立無援,再無一個相熟之人可用。站在潺潺流動的秦淮河邊,堂堂大明皇太子一時間竟有些茫然無措。
吳定緣一斜眼:「誰要自己拿?我一會兒寫個地方,你喚兩個腳夫送去便是。銀子一到,咱們馬上開工。」他吩咐別人做事的口氣,比知府老爹說得還自然。于謙被這人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甩甩袖子,轉身出去。
騎馬的要訣是胯緊臀虛、兩條腿要夾緊,屁股卻不能坐實,身體向前俯去,這樣可以降低重心,保持平衡。于謙不知訣竅,完全反著來的,雙腿撇得太開,屁股卻牢牢壓在鞍子上,整個身體因此不停左右搖擺,兩隻手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樣死死揪住轡頭,讓馬匹有點無所適從。
他的姿態,是標準的軍中挽弓之法。弓弦一響,長箭刺破虛空,如流星般朝那黑點疾飛而去。可惜準頭略差,與黑點的腦袋差了半分,沒入前方的水中。朱瞻基眼中殺意更加盎然,再拈出一支箭來瞄準。
于謙沒有多啰嗦,先向他通報了玄津橋遇刺。老千戶大驚失色,那柄舊刀「噹啷」一聲砸在石板地上。現在襄城伯昏迷不醒,三保太監居然也出事了,那我該向誰彙報?該聽誰的指揮?接下來又該做什麼?
于謙道:「這一次禍極熏天,枝幹斷折,實是開國未有之局面。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派遣得力心腹,著手追查。須知賊人籌謀極為周備,倘若稍有延滯不決,只怕再無機會找到真相。」
「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于謙在馬上輕輕吟誦著,這是《出師表》里于謙最喜歡的兩句話。說來也怪,唇間一送出聲音,他忐忑的心情便逐漸平靜下來。古人云:志隨言起,意從文抒,果然是誠不我欺啊。于謙心中暗暗想到,看向前方的眼神又亮了幾分。攥緊韁繩的雙手,慢慢變為虛握。
見他不說話了,于謙有些著急,他不明白這傢伙為何執著于現銀。倘若真把這案子破了,齊天的大功,酬一個參將的職位都有可能,豈不比這點小錢更好?他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難道這傢伙真是個鼠目寸光的蠢物?
大約二十幾個短褂力夫站成一條弧線,緩慢地在人群中一一搜尋,發現還有氣兒的,抬到旁邊的青條石堤旁,那裡有幾個臨時調來的青袍醫師在忙著救治;沒氣兒的,則撩起身上的袍角,蒙住面,一字橫擱在堤腳旁,會有抬夫用擔架一具一具往外送,讓棘圍外面的人認領。
于謙道:「白蓮教耳目眾多,若是緹騎四處,只怕會打草驚蛇。城狐社鼠之流,還得讓雞鳴狗盜之輩去應付啊。」
朱瞻基展信掃了一眼,心頭一熱。雖然百官盡職乃是本分,可一個小小行人能做到這地步,真可謂是忠純之臣了。
旁邊于謙也趕緊放開嗓門,以太子的名義喝令閑雜人等各安其位。他的音量可比朱瞻基高多了,如洪鐘大呂,鼓盪耳膜,指揮著那團不安人群逐次後退,讓空間讓出來。橋頭——如今得稱為斷橋了——的局面,總算慢慢恢復了秩序。
這一突然的變故,讓玄津橋下的人全都呆住了。
朱卜花不待坐騎停穩,便從馬鞍滾落下來,向太子惶恐請罪。朱卜花解釋說,他近日面上得了疽瘡,不得不以布遮面,恐驚太子。
只見旗幡委地、鉦鼓散落,地上扔著數不清的金銀革帶與雲錦佩綬。碼頭地面的土黃色一點都看不到了,全被密密麻麻的人類軀體所覆蓋。那些軀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從上品緋紫到下等玄皂,什麼服色都有,但呻|吟與號哭卻差不多同樣凄慘。他們翻滾著,掙扎著,即便是寶卷里描繪的泥犁地獄,也不過是如此了。
這一通言語粗鄙得讓于謙直皺眉頭。他強忍不適道:「吳定緣,我看得出來,你乃是腹有鱗甲之輩,絕非池中能容,又何必百般遮掩?我不知你平日為何甘於自污,但現在朝廷需要你舒展爪牙,危身奉上,為臣子者又豈能推脫?」
不怪太子驚弓之鳥。白蓮教既然能滲透寶船運入火藥、能買通留守左衛的旗兵巡河滅口、能在與皇城近在咫尺的玄津橋上設伏,誰能保證他們在官府里沒有內應?事實上,白蓮教屢禁不絕的原因之一,就是總有信徒在官府里做內應,其中不乏高官大吏。
朱瞻基「呃」了一聲。要說整個南京城最無可疑的,確實是吳定緣不假。他要是白蓮教眾,坐等太子淹死在秦九_九_藏_書淮河裡便是,不必費那麼多周折。
于謙不由得眉角一揚:「你的意思是,白蓮教勾結了某一位朝中高官?」吳定緣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轉頭看向寬闊的秦淮河面。視線所投之處,澤波平靜,半點痕迹也無,彷彿那一場驚天動地已深深掩埋在了水下。
朱瞻基搖搖頭。第一件事,他心裏還有點譜兒,可派心腹查案?自己如今是孤家寡人,哪裡還有什麼心腹?于謙知道他的難處,連忙開解道:「殿下莫愁,五軍都督府、南京守備衙門、五城兵馬司、應天府、錦衣衛都有熟習緝事的老手,皆可階下聽用。」朱瞻基沉默半晌,從牙縫裡迸出四個字來:「我信不過。」
「嗯?」太子眉頭一挑。
除非這是一個早早算定的後手。只要南京有高官僥倖在寶船爆炸中倖存,他們一定會迅速進入皇城,而玄津橋是必經之路。在這裏提前安排下一招補棋,可以確保打擊到漏網之魚。
現在三保太監和襄城伯都不在,朱卜花自然便成了皇城主事之人。
于謙目送著他們離開,催促道:「你滿意了?」吳定緣把那柄鐵尺重新插回到腰間,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走吧。」老千戶在旁邊一臉茫然,不明白這個小捕吏怎麼就突然抖起來了。他正琢磨要不要攀談幾句,兩人已匆匆離開外院,還順手牽走了錦衣衛的一匹驢子。
他們越接近東水關,街道兩側的貨棧越多,這都是大商賈的買賣。在貨棧周圍的街面上,徘徊著三三兩兩的皂衣衙役和五城兵馬司的褐衫巡丁,他們是先前分配到這裏護路的,眼下沒有別的命令傳來,他們也只好像遊魂一樣在原地彷徨。
于謙忙提醒說殿下要留個活口。可惜他話剛出口,弓弦又響。這一箭帶著滿腔委屈與怒意,越過秦淮水面,正正釘在那黑點的后心。那人的前胸驟然朝前一頂,雙手掙扎了兩下,整個人朝河裡緩緩沉去。早已衝去河岸的親兵們迅速伸去長竿長耙,連拖帶拽把他弄上岸來。
可事到如今,便是吳定緣欺師滅祖,于謙也得先忍著。主事把這十二錠銀子分成兩堆,分別塞進兩條木鞘里,拿封條一蓋。然後老千戶叫來四個力士,打起錦衣衛的旗標把銀鞘送出門去。
這一馬一驢在通衢寬道上小步馳走,兩側行人紛紛避讓。此時城中混亂未止,無數車馬濺起塵土飛揚,久久不落,宛若一層黃紗籠罩街面,沒人注意到這一隊吏騎馬、官騎驢的奇景。
于謙急切地喚來幾個親兵,讓他們迅速沿著秦淮河岸去追趕。朱瞻基聽到于謙的叫喊,也朝那邊望了一眼。他繃著臉,先伸出拇指比了一下遠近,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把不知誰掉的開元弓,再從一個護衛的撒袋裡拈出一支長箭,搭弓拉圓。
于謙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官,驟然擔負起這等重壓,心中自然也害怕得緊。只是他生性天真固執,堅信危局之下,總得有人挺身而出。若非如此,于謙當初便不會從行人司跑去錦衣衛去管閑事了。
若沒這一圍,只怕眼下碼頭的情形會更加混亂。
勇士營馬隊轉瞬即到玄津橋,這些騎士都是在草原上磨鍊出來的精壯,一跑起來氣勢驚人,令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跟這案子相比,吳定緣開的這個價碼不算高。但于謙一個八品小官,一年俸祿也不過六十石糧食。這三百兩現銀,一時間不知從哪來籌措。說不得,還需從錦衣衛這裏想辦法。
寶船行進的路線以及時間都是規劃好的,反賊可以提前做好安排。而太子何時經過玄津橋根本沒法預測,那麼多火藥他們怎麼提前準備?
這道棘圍本是應天府在秋闈時用來圈禁考場的,如今卻被守備衙門拿出來干這個,也算是有急智。
于謙三步並兩步趕了過來,只見那支箭鏃從后心貫穿了右側胸膛,令他當場氣絕身亡。這箭法著實了得,可也著實可惜。要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所能掌握的唯一一條線索。
主事早備好了兩張一尺見長的白色封條,舉筆待填。吳定緣開口道:「十二錠分做均平兩抬,一抬送鎮淮橋西北的糖坊廊中巷第五家,著我小妹吳玉露收取;一抬送武定橋富樂院三曲八院,著童外婆收取。」
于謙從懷裡摸出一張信紙,恭敬遞過去:「殿下離開錦衣衛后,臣得到消息,得知城中可能藏有賊人暗樁,恐有礙於殿下,故而追上來提醒。又怕宮禁森嚴,故備了一封書信請人傳遞,只是沒想到……」
這些襲擊者的布局,竟然縝密到了這個地步,真是無比堅決的殺意啊!
「八成紋銀三百兩,十沉取頭。」
從氣窗透進牢房的三道淺黃色光柱,緩緩有致地向西移動著。于謙知道光陰寶貴,索性單刀直入:「東宮屢遭兇險,留都危在旦夕。太子已頒下鈞旨,要我們去查明背後主謀。」
吳定緣抬起手臂,指向西南方向:「自然是先去東水關碼頭。」
這份皇差可不好乾。從寶船被炸可以看出,敵人的兇殘與狡黠程度,遠遠超過於謙的想象,而朝廷暫時無力給予什麼支援。以螳臂之力去擋萬斤之車,只怕未得封賞之前,已是粉身碎骨。
一人一馬就這麼左搖右晃地沿著大街朝南邊而去,姿態滑稽。可比起騎在馬上的狼狽,于謙的心情更加忐忑起伏。他本來只想提醒太子一句危險,到頭來卻莫名其妙進了詹事府,領了皇差。
除非……
朱瞻基還要找什麼借口,于謙忽然正色道:「昔日管仲挽弓幾殺齊桓公,可齊桓公不計前嫌,予以重用,遂有稱霸中原之業。殿下聰敏睿斷,宜以史為鑒。」
這人和吳定緣穿的袍色一樣,也是應天府三班裡的,估計是被臨時抓來當勞役。吳定緣也不客氣,劈頭便問:「你可看到我爹了沒?」那人正累得一頭大汗,一見是「蔑篙子」,很不耐煩地回道:「沒見過。」
自從永樂以來,朝廷一直明令禁止民間以金銀做交易,須用寶鈔,違者重罰。吳定緣這麼要求,根本就是公然違法。誰知吳定緣翻了翻眼皮,語帶嘲弄:「這麼守法,你是剛從三佛齊來中原的外夷賓客么read.99csw.com?」
白蓮教和朝廷之間,可以說是仇深似海。倘若是他們所為,倒能解釋這種要置太子百官于死地的瘋狂。
于謙先是一怔,旋即明白。
于謙見太子要發作,並不慌張:「殿下您仔細想。如今整個留都確鑿與白蓮教無關的,能有幾人?」
可這種局勢之下,誰又能保證,那兩處橋下沒有埋伏著殺招呢?就算兩橋無事,沿途呢?這一帶商鋪酒樓民居林立,想藏上十幾個殺手太容易了。
他胯|下那匹坐騎,從韁繩的鬆緊中感受到了主人心意,比剛才走得更加平穩與堅定。
「京城八百里加急,不停報送東宮!」
于謙「唰」地抬起頭,眼神一遍一遍地掃過河面。他很快發現,距離玄津橋右側五六十步開外的秦淮河面,似乎有一個黑點一沉一浮。于謙眯眼再看仔細,那應該是一個人順著水流,奮力朝遠處游去。
這個富樂院在南京極有名氣,前對武定橋,后應鈔庫街,坐落於秦淮河畔最繁華的一段。名義上是樂工修習、演出之地,其實卻是一處奢靡浮綺的官妓勾欄,歌舞勝處。夜夜煙花不斷,人稱「欲界之仙都,昇平之樂國」。
這一番慷慨激昂如驚濤拍岸,聲勢驚人。可是「崖岸」卻依舊巋然不動,他的神情表示,大概沒聽懂這文縐縐的詞……牢房裡一度陷入尷尬的沉默。于謙有些絕望地喝道:「總之現在太子要你來查案,你說吧,到底要怎樣才肯答應?」吳定緣展顏一笑:「換了趙元帥來談,這事兒才有得聊。」
于謙先安撫了一句,然後掏出過城鐵牌一晃:「我奉太子之令,要先提見犯人吳定緣,還請千戶前面帶路。」老千戶只能恭敬道一聲喏,心裏嘀咕,難道太子是讓這小官來接管錦衣衛?
于謙和吳定緣一直走到通濟門城牆下,才被人攔下來。這裡是碼頭的入口,立起一座三間四柱的不出頭大牌樓,上書「東水關」三字御筆。五綵牌樓下方的通道,卻被一條黑灰色的棘圍攔住,幾名守備衙門服色的衛兵,正手持裝了鐵槍頭的長矛,警惕地盯著所有的人。
于謙走出內獄,見到老千戶還候在外頭,便走過去問道:「你這裡有銀子沒有?」
于謙安排停當,走到太子面前,還未及稟告,朱瞻基忽地抬頭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白蓮教會在玄津橋上設下埋伏?」他還記得這個小官臨上橋的一聲吶喊,讓自己遲疑了半分,否則落水的可不止是三保太監了。
這支隊伍和別的禁軍不太一樣,它建於永樂年間,主要成員是從草原逃回的青壯漢民男子,所以個個騎術精湛。洪熙皇帝把這支隊伍安排給太子做心腹,可見花了不少心思。
于謙強迫自己忽略掉這個討厭的稱呼,板著臉把玄津橋的事說給他聽。吳定緣嘖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麼,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可左右兩邊的旌旗表明,來人正是皇城守備太監朱卜花。朱瞻基記得他是世居雲南的蒙古人,本名脫脫卜花,後來入宮侍奉,蒙賜朱姓,接掌勇士營,乃是太宗的心腹之一。
可有一件事于謙卻想不通。
他自幼長於錢塘,若說舟楫帆船,自然熟稔得很,驢騾也經常騎,可騎馬卻是頭一遭。于謙有心避開周圍人的視線,可時間不等人,只好尋了一塊不知誰家府邸的上馬石,略帶笨拙地攀上馬鞍。
吳定緣心頭狂跳,連忙鬆開那人,來來回回在人堆里搜尋。吳不平今天穿的是皂色朱邊短袍,很是醒目。可是他把整個東水關碼頭轉了個遍,也沒看到父親的身影。吳定緣又去了石堤附近,傷者里沒有,死者里也沒看到,更不可能有人把屍體認領走。
于謙看到這一番慘狀,下巴不住抖動,幾乎要流下淚來。吳定緣亦是緊皺著眉頭,不停地掃視著這一片人間地獄。他忽然眼睛一亮,疾步向前,抓住一個力夫的胳膊。
朱瞻基不是那種自幼長於深宮的纖弱皇子,他曾隨祖父討伐北元,骨子裡深藏著悍勇之氣。短短一個時辰不到,居然遭遇兩次襲擊,還是發生在大明腹心之地。這種突破極限的冒犯,反而把朱瞻基的脾氣給逼出來了。
親兵領命而去。于謙仍不放心,指揮著其他人分散開來,以橋頭為圓心,把守御區域擴散到百步開外的臨街鋪子。他還派了幾個手腳矯健的,爬上附近的房頂高處,防備可能的弓弩襲擊。
于謙雖然只是個小行人,可分派調度有條不紊,又藉著太子這張虎皮,無論護衛、錦衣衛還是轎夫、號手皆凜然聽命。一會兒功夫,橋頭便建起一個密不透風的步障區域。現在除非白蓮教調來鐵騎沖陣,否則絕難威脅到太子。
于謙在老千戶心疼的注視下,以詹事府的名義簽了張借條,毫不客氣地讓人從庫里搬出三百兩白銀。這是二十五兩一錠的金花銀元寶,一共十二錠,白絲清晰,成色十足,底款「龍江鹽倉檢校批驗所」幾個字鏨刻得清清楚楚,一發擺在木盤子里。
朱瞻基在馬上用鞭梢一指于謙,對朱卜花道:「此人護駕有功,賞他馬、牌。」
鋪兵跑得汗流浹背,腳下卻不敢有片刻停頓。因為在他胸口之上,斜挎著一枚黃漆魚筒,魚筒上斜粘著三根竹籤,簽頭伸出筒口半寸——這是「八百里加急」的標誌,意味著最高級別的公文通遞,中途不得有任何延誤。
于謙萬萬沒想到,這蔑篙子心心念念討來這許多銀兩,居然第一時間往青樓里送!先前小旗說吳定緣嗜好酗酒狎妓,他還不信,如今一看,還真是如此。那富樂院往來的不是公侯王孫,就是巨賈名士,他一個小捕吏敢去那裡廝混,難怪要吞掉他爹那麼多錢。
在魚筒外側,還能勉強看到「會同」二字。可見這封文書是來自於京城會同館,那裡是大明水馬急遞驛所的總起點。從京城會同館到南京應天府,沿途一共要經過四十個大驛,首尾兩千兩百三十五里,就靠著這些鋪兵一鋪一鋪地接力狂奔。
于謙看出吳定緣神色有異,掂起腳來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你救父心切,孝心可嘉。可我們是來奉命查案的,公事要奪私情。」吳定緣九*九*藏*書冷笑道:「你懂個屁!我爹是應天府總捕頭,執掌留都一府八縣的緝事。想在南京查案,沒他可不成!」
他先踹翻一個蹲在地上不停號叫的旗手,然後厲聲喝道:「先下水救人!」親兵們如夢初醒,紛紛解下甲胄、拋下兵刃,撲通撲通跳下水去撈鄭和。
如今在這南京城裡,恐怕沒有一個人敢保證與白蓮教無關。
于謙哪裡見識過這街巷爭討的無賴手段,他看看窗外天光,只好一咬牙:「你要多少?」
話未說完,遠處街道傳來隆隆的馬蹄聲,不一會兒便看到塵土飛揚,一大隊盔明甲亮的禁軍飛馳而至,為首的騎士是個大臉漢子,面上覆著一抹白棉布,遮住了大半張臉和一雙細直眼目,冷不丁看過去,還以為是要行兇的賊人。
「東宮已歸還皇城,等一下自然會有正式文告發下。」
死者是個約摸二十多歲的男子,頭梳小髻,用闊邊深網罩著,一身青布衫褲,足蹬趿靴,與尋常南京百姓並不無同。于謙搜遍全身,除了一套火鐮之外並無任何物品。他不甘心地撕開死者的衣襟,赫然發現在左臂腋窩處,居然文著一朵白蓮花。蓮花分做三瓣,形似焰團聚攏。
最近的一次是在永樂十八年,白蓮教眾在山東搞了一次聲勢浩大的叛亂,太宗費了好大力氣才鎮壓下去,可見其堅韌與難纏。
「喲,行人司的冷盤羹換做詹事府的燒豬臀,小杏仁兒你的造化真來嘍。」
「小杏仁,你家太子不是佛爺,也不是道祖,真以為一句鈞旨,天底下的事就得遂他的願?」吳定緣譏諷道,「金陵是天下第一大堅城,人口百萬,光靠咱倆查案,跟在江里撈芝麻也差不多!」
除去太子寶船,東水關碼頭是被爆炸波及最慘烈的地方。若要著手調查,這裏無論如何得去看看。
洪武爺入主金陵之時,元寇未靖,因此在各處城門、瓮城、內外高牆以及要路津橋挖了不少藏兵洞。在這座玄津三拱石橋下,工匠們別出心裁,利用拱弓結構巧妙地做出一個極為隱蔽的橋洞。後來大明定鼎,藏兵洞用不著了,慢慢被封堵廢棄。
于謙梗著脖子,兀自仰頭辯解道。吳定緣的手緩緩鬆開他衣襟,像是在看一個白痴。于謙還要說什麼,他一臉無奈地朝遠處水面一指:
東水關又叫通濟水關,其實是一座秦淮河上的跨水瓮城。它的巍峨城牆高約七丈,下砌條石,上築青磚,呈一個上窄下寬的敦實梯形,外牆還伸出三層共計三十三枚白石券,宛如青面凶獸露出雪白的獠牙一般。
這支隊伍里只有三分之一是訓練有素的守備衙門親兵,他們第一反應是登橋去營救主官;而其他三分之二都是拼湊而來的鼓吹手、儀仗、門班、轎傘夫子與跑腿小廝。他們驚叫著四散奔逃,想要儘快遠離。每個人的行進方向截然不同,兩尊石獅子之間的三條通道登時陷入混亂。
東水關碼頭是一片不規則的狹長河岸,南北長四百步,東西最闊處有兩百米,都是夯實的黃土地面。平日這裏桅帆連天蔽日,商賈摩肩接踵,從日出到夜裡鼓鳴閉城,無一刻閑靜之時。可此時于謙與吳定緣一踏入碼頭區域,眼前卻看到了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景象。
好在這一趟漫長的旅途即將抵達終點。這個鋪兵是從龍江驛里跑出來的,距離城門不過二十里。他就這樣一口氣衝到了位於南京西側的江東門前,在城下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
這三個字,是朝廷揮之不去的一個夢魘。它興于宋代,教義宣稱彌勒降世,將以白蓮化為業火凈世,動輒煽眾鬧事,綿延數百年。從宋至元再到大明,歷朝都極力打壓封殺,偏偏此教在民間香火極盛,屢禁不止。
于謙向太子叩頭謝恩,朱卜花很快重新騎上馬,大隊人馬簇擁著朱瞻基轟轟離開。玄津橋前剩下一群閑雜人等,面面相覷。
城牆正中位置是一個半圓狀的偃月水洞,恰好卡在秦淮河分叉的水道之上。洞頂掛著一道厚若金城的黝黑鐵閘,可以根據旱澇開合,以調節秦淮內外水位。遠遠望去,整個水關儼然是一位雙腿分立、披掛甲胄的猙獰武士。號稱「南北通津、載金淌銀」的東水關碼頭,即設在這位武士面前的秦淮河岸之上。
「是的,你和我。」他唯恐吳定緣不信,亮出過城鐵牌:「殿下已親賜馬、牌,准你我入詹事府奉職,特進緝事。」
吳定緣「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我們?」
「不知道!」對方硬邦邦地甩了一句,後來想到「蔑篙子」跟吳頭兒畢竟是父子,語氣稍微緩和了點,「我是出事兒以後才被調過來的,一直沒見著吳頭兒。」說完他眼神往外飄了飄——意思很明顯,如果你爹在碼頭的話,恐怕就在這一大片死傷人群之中。
于謙強抑心驚,很快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這一招補棋固然精妙,可無法預測發動時間,因此必須得有人貓在橋下藏兵洞,隨時發現目標抵達,隨時點火。也就是說,剛才那一場爆炸,肯定得有一個點火者看見隊伍經過,這才匆忙點燃,他肯定還在左近!
看到老千戶那一副茫然的表情,于謙心中升起一股鄙夷。南京城養出一堆尸位素餐的官員,看來錦衣衛也未能免俗。這些人跟推磨的驢子似的,不用鞭子抽就不會主動轉圈。
在秦淮水下的營救很快便有了成果,一披猩紅大氅從水中被鳧水的親兵們托起來。隊伍里有個醫官,過去迅速檢查了一下,發現鄭和的呼吸尚在,身軀也沒有什麼明顯損傷。不過他大概驟然受到衝擊,雙目緊閉,一時還不能回應呼喚。
南京青樓裏面,客人一向呼老鴇為「外婆」。吳定緣說「童外婆收」,顯然是在富樂院有相好的,要通過老鴇轉交。
這一人一騎踏過西皇城根南街,很快回到了崇德街前的錦衣衛官署前。于謙小心地翻身跳下馬,走進院子,正看見前院里一群小旗和力士在東奔西走,喧騰不已。那位先前去碼頭報信的老千戶,此時握著自己那把破舊的綉春刀,在院子當中煩躁地來回踱步。
老千戶哪敢收這玩意兒,只得把司庫主事喚過來。一問之下,九_九_藏_書錦衣衛的司庫里居然還真有一筆現銀。原來前幾天龍江鹽倉批驗所查獲一批私鹽,錦衣衛于其中出了力氣,理應分潤,批驗所便把一部分贓銀煎銷成錠,交割給鎮撫司賬上支用——金銀禁令只是針對民間,官府交易並不在其列。
不過那一條棘圍冷酷地橫亘在前方,尖刺沖外,把這些人都擋在了外頭。
老千戶一看于謙又來了,正要呵斥,可眼睛瞥到他身後還牽著一匹高頭大馬,那馬的轡頭外皮裹著一圈紫錦,當即反應過來,這小子必是得了聖眷!老千戶抖了抖嘴角,努力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迎了上去。
太宗在位時,經常喜歡賜功臣馬牌。「馬」指的是配了紫錦轡頭的宮馬,准許在城內馳走;「牌」指過城鐵牌,正面陽文「過城」二字。有此二物,除皇城禁苑之外,京城無不可去處。朱瞻基如此賞賜,也算是追紹祖制,不算突兀。
右司直郎只比行人高出一品,但這個職位要隨侍太子左右,負責彈劾、糾舉之事,前途比起行人可高出太多。但朱瞻基只給於謙一個名分,隻字不提吳定緣,顯然還是心存芥蒂。于謙也明白,這是太子讓他監視吳定緣幹活,於是伏地一拜:「臣定不負殿下所託。」
「他沒來過這裏?」
八成是指成色;「十沉」是說要全部現銀,不要寶鈔或別的折色;「取頭」意思是一次先行付清。于謙聽到這裏,忍不住怒喝道:「大胆!你不怕殺頭嗎?」
「就是扇骨台下救了殿下的那個應天府的捕吏,他姓吳,叫做吳定緣。」
于謙和吳定緣千辛萬苦擠到棘圍之前,亮出過城鐵牌。衛兵狐疑地檢查了一番,勉強放行。兩人在其他人怒氣沖沖的叫嚷聲中,鑽過棘圍,沿著一條滿是驢屎馬糞的窄路前行。路的盡頭,是外郭南城牆與秦淮河面之間的一段河灘空隙,繞過去到城牆另外一側,即是東水關碼頭。
不過救援人員應該是得了指示,優先救助那些穿官袍的,至於其他諸如儀仗樂班僕役之類,只能暫時棄之不顧,任由他們躺在地上哀求叫喊。
「再有手段,他一個小角色,能查得出什麼?」朱瞻基撇撇嘴,心裏那道坎還是過不去。
可事到如今,後悔也晚了,他可是在太子面前拍了胸脯作保的。于謙沒奈何,只得勸道:「這一時半會兒,如何弄得來這許多現銀?再說就算拿出來,快二十斤的東西,你難道扛著去辦案不成?」
于謙不知道也不關心這些小心思,快步邁入內獄,徑直來到最里一間。他讓老千戶守住外頭,然後單獨走了進去。剛一進去,裏面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就響起來了:「小杏仁兒,外頭又出事了吧?」
此時在金陵城西門之外,一個深衣寬帽的鋪兵在官道上健步如飛。他手持哨棍,腰間皮帶上還系著一副鈴鐺,跑起來叮噹做響。過往行人一聽鈴聲,便知道是急遞鋪派出來的信使,都紛紛避讓。
于謙在瞬間化為一尊翁仲石像,渾身僵直。
上了崇禮大街,于謙發現有一件麻煩事。
不過在宮牆的邊緣,尚還有一條灰邊,這裏恰在明暗過渡之間,非黑非白,頗為曖昧。于謙凝望遠方,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人影:「臣保舉一人,堪當此任。」
官、吏身份有別,顯然應該他這位右司直郎騎馬,那個應天府捕吏騎驢。可於謙對騎術實在頭疼,有心交換一下坐騎,又怕失了體面。沒料想,他這邊廂正自為難,那邊廂吳定緣已經一把抓過韁繩,毫不客氣地翻身上了宮馬。于謙長舒一口氣之餘,也不免有些羞惱,他趕緊也跨上驢背,沒好氣道:「我們接下來先去哪裡?」
「白蓮教?!」于謙雙眼駭然睜大。
此時吳定緣已被人解開繩子,從內獄里放出來。他走到木盤前,一邊晃動酸脹的手腕,一邊端詳那一片銀光閃閃,還隨手拿起一錠用指甲摳了摳。于謙沒好氣地催促道:「這是上好的二四寶銀,若去銀鋪里兌成紋銀,還得升水,足足能多兌出三十兩,便宜你了。要送去哪裡?」
朱瞻基見他趕來,便從石階上站起來,表情輕鬆了一些。這場磨難,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他垂下胳膊,輕輕擺了擺手。于謙心領神會,知道太子不想把這條線太早暴露,便知趣地後退了幾步,混入人群之中。
這是三保太監在離開東水關前下的死命令:把碼頭與外界隔離開來,只允許醫館、力夫、抬夫等入內。其他人等,只能候在棘圍之外,等內場把人一一抬出來,他們才能接走,施救或掩埋。
「以你之見,接下來該如何?」太子不知不覺,已把這八品小官當成了咨議謀臣。
他沒有過多解釋,相信以吳定緣的腦子,能猜出為什麼。吳定緣卻從鼻孔里噴出一股氣來:「莫來誆我。太子一念起我來,只怕恨不得撕開卵蛋咬斷屌,又怎麼會找一個蔑篙子來查案。」
很顯然,炸橋的火藥,肯定是被堆在這個橋下的藏兵洞里。也幸虧是埋藏此處,水氣濃郁,導致火藥受潮,炸了個半啞,只是震塌了石橋結構。倘若完全爆發出來,只怕三保太監和周圍所有人都屍骨無存。
如今這橋只剩下兩岸的橋基斷茬,微微上翹,像兩節被折斷的指骨,徹底無法通行。玄津橋是進皇城的必經之路,它一斷,要麼北上至竹橋,要麼南返到白虎橋,都得繞一個大圈子。
朱瞻基聞言眼睛一亮,這個朱卜花他知道,是京城御馬監的提督太監,年初剛從京城調來金陵,還帶來一支叫勇士營的禁軍隊伍,負責守備南京皇城。
于謙並未因鄭和的得救而精神鬆懈,他緊張地護在朱瞻基身前,眼睛卻盯著玄津斷橋的殘骸,似乎在尋找什麼線索。
這時一個鄭和的親兵提醒說,剛出事那會兒,三保太監便第一時間傳信皇城,命令皇城守備朱卜花緊閉城門,防止賊人偷襲,他應該安然無恙。
于謙登時大怒:「你跑來東水關,不為勘察現場,原來是來找你爹!我不是反覆強調了嗎?太子鈞旨,除你我之外,不得有第三人與聞……」話沒說完,只聽「砰」的一聲,他被吳定緣揪住衣襟狠狠一推,後背撞在了石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