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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館班笑道:「這位真問著了。皇城的朱太監年初剛從北邊來金陵,水土有礙,得了面疽。多少名醫都看不好,還是咱們普濟館蘇荊溪蘇大夫施展妙手,這才得以好轉。蘇大夫得了貴人青睞,前不久升榜轉府,闔館與有榮焉,京城杏林同春。」
反倒是騎在馬上的吳定緣,臉色泰然自若,彷彿沒看到街上這些異象似的。于謙本想提醒,後來轉念一想算了,一個連太子委託都敢叫價三百兩銀子的貪人,又怎麼會關心別人?
即便是他撒出去追查真兇的于謙、吳定緣,也不是那麼令人放心。兩個人身份雖無嫌疑,能力高低卻無定論,案子能追查到哪一步很難講。
成賢街在復成橋的西北方向,幾乎已是秦淮內河的末端,距離北城牆外的后湖已是不遠。這一帶住的多是武弁、宦官和太學生們,頗為講究文飾。街頭巷角都遍植揚州桃與樹蘭,花如碧桃,葉茂有香氣,讓整片區域都瀰漫著一股馨香馥郁的熏熏之氣。
「那五位一直都在?」
于謙眉頭一皺,這人果然有些可疑。他忙又追問,老貢生再用力仔細回憶片刻,說記得那個藥王箱上刻著「普濟」二字——應該是個醫館的名字,就在夫子廟北邊的常府街口,這個被目擊到的醫師,估計就是普濟館的坐館醫師。
洪熙皇帝的畢生夙願,就是從苦寒之地遷回南京,這件事他交給了自己兒子來完成,這是何等信任。結果還沒進南京城,朱瞻基就陷入這麼一個爛攤子,父親會怎麼看?
這位攤主是個國子監的貢生,一身髒兮兮的青袍垂帶。他已五十多歲,註定中舉無望,只好在這裏支了個算命攤子補貼家用。寶船爆炸之後,整個碼頭區域被徹底封鎖,他離開不得,只好縮在攤子后瑟瑟發抖。
他掃視一圈,看到後窗敞開著。這個蘇荊溪反應真是機敏,一發現動靜不對,立刻逾窗而逃。于謙此時也衝進來,吳定緣顧不得多說,擺手讓他搜搜屋子,然後也從窗口飛快跳了出去。
在這一排上頭,還掛著四塊木牌,但用黃紙裹住名字,只露出姓來。
朱瞻基忽然想起來,自己光顧著來,還沒給大伴準備牌位呢。他讓那幾個小宦官去拿一枚空白木牌來,可他們面面相覷,苦笑著說宮庫里沒有這東西,要用就得找內官監訂。
于謙從腰間取下一枚淡黃色的犀角如意,遞給吳定緣。那如意表面有一層層細膩的竹絲紋,一看便是枚質量上乘的把件。
「太子寶船被炸,現在東水關碼頭傷者甚眾。守備衙門急召全城的大夫趕去救治。我們是來調人的。」吳定緣這話說得半真半假,館班一聽,嚇得幾乎跌坐在地。這事他已有所風傳,只是沒想到如此駭人聽聞。
不過對朱瞻基來說,這倒方便了。過去要一根寬邊木柴,稍做加工便是一枚簡陋牌位。雖然有些對不起大伴,但事急從權,等留都安定下來,再正經擺祭不遲。
于謙如夢初醒,他方才從行人司轉調詹事府,卻在細處失了計較。
「這是我於家的祖傳之物,任何一個質鋪里都能換出三百貫寶鈔。我把它押在這裏,買你一個時辰!你要把這個犯人的真話掏出來!」
吳定緣罵聲晦氣,待身體恢復平衡之後,再抬頭看去,這麼一耽擱,對面已沒了人影,只看到後院橫著一道夯土山牆,約摸一丈高矮。蘇荊溪應該是翻過這道土牆,跳進鄰居家的庭院了。
吳定緣身材高大,比于謙足足高出一頭,手掌正正拍在後者的進賢冠上頭。于謙如同被火燎了一下,整個人先是一僵,然後氣急敗壞地跳開一步,雙眼瞪圓,像一隻炸了毛的怒貓。
一想到這裏,于謙登時坐不住了。無論這個推想是真是假,他都必須立刻趕到皇城,通知太子提高警惕。每耽擱一息,風險都會成倍增加。若太子有任何閃失,一切調查都將失去意義。
「小杏仁,你這樣是沒法查案的。」吳定緣同情地看著這位外行人,「莫有任何先入為主的判斷,莫要輕易否定任何你不願意接受的事實,到頭來只會害了所有人。」
屋舍里軒門響動,一個女子探頭出來看,她雲鬢散亂、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吳定緣上前一步,伸手把門邊抓住,惡狠狠地喝聲讓開。女子尖叫一聲,癱軟在地上。
溫潤的茶湯順著咽喉滑下去,朱瞻基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盞,長長從胸膛里吐出一口濁氣。
吳定緣拽來一張矮桌,在蘇荊溪對面坐定,先研開一灘墨汁,然後把那張寫滿雅詞的宣紙翻了個面,邊緣用手掌捋平。然後他伸手將那塊破墊布從她口中取出來,還沒等開口詢問,蘇荊溪搶先脫口而出:
「查!」于謙下巴一綳,「無論什麼人,既然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就該天下共討之!」
能從太子之死獲得好處的貴人,得是什麼身份?從南京百官覆沒中攫取的利益,又該是何等巨大?于謙忽然發現自己似乎闖進了一片深不可測的水域,水面漫過嘴邊,一個比他想象中要巨大得多的暗影,在極深處緩緩遊動著。
于謙問那兩個字是什麼字體?老貢生從攤下翻出一張批命的麻皮紙,依樣把那兩個字寫下來。他想了想,又翻出一張麻皮紙,上頭是自己在國子監的窗課。科場蹉跎日久,難得看見一位進士,若能指點一二那是最好不過。
朱卜花臨走前,說請太子在殿中寬心養神。其實朱瞻基心裏很明白,自己的當務之急,根本不是坐在長樂殿中安撫心意,而是迅速召見倖存諸臣,把局勢穩定下來。朱卜花一個蒙古裔的內臣,很多事情根本做不得,必須得太子親自出面才行。
朱瞻基有一次跟大伴聊天,才得知宮裡還有這麼個規矩。大伴還感嘆說:「內臣無兒無女,死後就是一摶黃土。咱家也沒什麼念想,只要能有幾個小宦官惦記,給我在奉忠廟裡擺塊牌位,享幾縷青煙,就算是福緣至厚嘍。」
普濟醫館就在花牌樓的斜對角,是一座二層小樓,樓頂平掛一個繪著杏色葫蘆的豎幌,葫蘆上的「普濟」二字形式和老貢生描述的藥箱並無二致。午後陽氣最旺,正是看病最繁忙的時候,門口熙熙攘攘不少人。
于謙有點不明白,這張約帖無非是改了個就診時間,有何不妥?吳定緣道:「若太子還活著,他今日還有時間過來?」
「可是碼頭那麼多人來往,他們怎麼知道誰是誰?」
「先查了再說。那個主謀再厲害,還能大過太子去?太子背後,還有天子呢!」于謙說到這裏,https://read•99csw.com膽氣復健:「倒是你,找不到令尊幫忙,就沒辦法查出線索了嗎?」
「朱太監掌管禁軍,本來也該在皇城迎候,並無疑點。」于謙頓了頓又道,「何況他近日臉上疽病發作,不便前往東關關,這也是我親見的。」
「怎麼樣?還繼續查嗎?」吳定緣揚揚眉毛。
館班得意道:「老夫在普濟管了十幾年班,舉凡坐過館的醫師,沒有不熟識的。」吳定緣摸了摸下巴:「那麼請問,這升榜的幾位里,有哪一位是朱卜花朱太監賞識的?」
那個典簿連忙解下魚筒,交給守門將軍,守門將軍再恭敬地雙手轉到朱瞻基手裡。朱瞻基先掂量了一下,很輕,裏面的文書應該不會太厚,然後檢查了一下筒口,錯齒之間的蜂蠟渾然一體,沒有開裂痕迹,筒縫之間還蓋有「皇帝親親之寶」的璽印。
吳定緣沒料到這人居然自己掏腰包為國盡忠。兩人相處半日,他多少了解一點于謙的脾性,每當他下巴繃緊之時,便是最認真的時候。吳定緣勉強笑道:「你自己問不就完了,何必花這種冤枉錢?」
蘇荊溪作為一位坐館醫師,用的都是湖筆、徽墨、歙硯等上乘好物,就連開方子的紙也是特製的蘇州灑金箋。可惜這些風雅之物,如今卻淪落到酷吏手裡成了刑名俗器。
「什麼?」
于謙還是沒明白,這件事和案子有何關係。
于謙問他怎麼了?他壓低聲音道:「裡頭這醫師若與寶船爆炸有牽連,就該知道東宮僚臣已全數都化了灰。你剛才自稱是詹事府司直,他怎麼會不起疑心。」
朱瞻基開口喝道:「何事在這裏吵吵嚷嚷?」禁軍們聽到太子駕臨,都紛紛半跪在地,那個典簿也連忙跪下。朱瞻基問怎麼回事?典簿回道:「一刻之前,有京城八百里加急文書送至通政司,不停急報東宮。卑職不敢耽擱,急遞宮城,卻被他們攔住,說沒有朱太監的允可,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于謙知道,這叫做升榜。館中的醫師如果名氣夠了,或遇到貴人提攜,往往退館去做良醫。原先的醫館會保留其名牌,移上一格,以示這位名醫是本館出身,藉此揄揚。不過為表尊重,醫館會將其名字用黃紙糊住,只留姓氏。糊紙顏色與科場黃榜差不多,故而謂之升榜。
當然,也不怪他們。自從永樂北遷之後,宮城裡無人居住,只保留了直殿監一個衙門負責定期打掃。這兩位不過是直殿監的小小奉御,根本沒伺候過貴人,哪能跟大伴相比。
讀書人天然容易親近。這個老貢生一見於謙年紀輕輕便做了官,連連作揖,羡慕的不得了。于謙寬慰了幾句,趁機問他爆炸發生前是否看到什麼人離開?老貢生想了想,說我只看到過一個人。
吳定緣沒管她,飛速衝進屋裡,卻發現裡間空無一人。一張竹榻上搭著件青布曳撒,旁邊扶鉤上是一條長長的皂絛,而那個「普濟」藥王箱,正擱在牆角的柜子邊。這些東西,證明那個被老貢生目擊的神秘醫師,果然是蘇荊溪。
館班不知右司直郎是什麼級別,但太子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他只得表示普濟醫館一定全力配合,然後轉身匆匆去通知。
一旦讓他上了街,這事便會加倍棘手。吳定緣咬咬牙,掙扎著追了上去。他不是很習慣這種抓捕,往常都是他在背後偷偷出主意,自有父親吳不平和一干虎狼衙役沖在前頭。不過眼下那個小杏仁指望不上,看在三百兩銀子的份上,只好親自上陣。
吳定緣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你們這些做官的,總覺得別人出生入死理所當然。我一個小捕吏,能幫你追查到這個醫師,已是老天爺多偏了心。水深石頭硬,洞長蟲蛇多,再往下查,我只怕十條命也得沉了秦淮河。」
一步慢,步步慢。吳定緣急忙躍過矮牆,沖回屋舍,看到于謙斜倚在門框旁邊,右臂的袖子被割開一條大口子,內里肌膚鮮血淋漓。
于謙這是有意激他,吳定緣摸了摸下巴,笑道:「辦法么……倒也不是沒有。」他的視線掃視著碼頭上的慘狀,緩緩道:「無論是白蓮教還是那一位貴人,他們縱然神通廣大,可也有一件事算不到。」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葯剪,把我給刺傷了!她才是蘇荊溪!」于謙捂著傷口,略帶委屈地喊道。
吳定緣聳聳肩,無所謂了,反正有他那一大鎚砸底,館班只能老老實實配合。這種謊言不是壞事,多去幾個醫師到碼頭,多救幾條性命出來也是好的。
「是。昨晚不是地震了嘛,周邊傷者不少。五位從上午忙到現在,連口熱茶還沒顧上喝。」
吳定緣在屋裡轉了一圈,發現在檀方桌上擱著一張白宣,墨汁還未乾透,想來是剛剛擱筆。寫的是晏幾道的《破陣子·柳下笙歌庭院》。筆跡纖細瘦勁,頗得柳體精髓。不過吳定緣只熟公文文書,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粗暴地把宣紙一扯,把那管上好湖筆捏起來。
說完他推門出去,笨拙地往馬背上爬去。吳定緣握著那枚如意,無奈地喊道:「喂,我可還沒答應呢!」可於謙跟沒聽見似的,一抖韁繩,搖晃著身體迅速跑遠。遠遠地,他學著吳定緣的樣子,伸直右臂,猛然緊握右拳,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巷道盡頭。
于謙劍眉一錯,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何吳定緣在碼頭嘲笑自己不懂查案。這麼多人的下落,想要一一查實,光憑他們兩個絕無可能,至少得調動十幾號人才行——吳定緣一直在找吳不平,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是應天府總捕頭,能協調足夠多的資源來推進。
朱瞻基略點了一下頭:「通政無雍滯之心,守門有警惕之意。你們各自盡忠職守,都無過錯,都很好。」眾人都鬆了一口氣,齊齊謝恩。朱瞻基心中略有得意,覺得自己這麼處置頗有仁君之風,日後可以當軼事寫入史書。他伸手道:「朱卿家的命令不宜違反,你就隔著門給我吧。」
巷口有幾個路過的行人朝這邊張望過來,吳定緣黑著臉喝道:「應天府擒賊!」嚇得他們趕緊走開了。
他越想越覺得胸口越發煩悶。殿中的一切事物都看著不順眼,那金柱,那藻井,那枋頭,恍若一道道牢籠,把他困在這金碧輝煌的大殿之內,艱于呼吸。朱瞻基打心眼裡不喜歡這些看似堂皇的深邃宮殿,他更願意陪祖父去北方那開闊的草原,更想遊歷觀看世間的變化無窮。從前被東宮師傅讀史書時,朱瞻基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前朝那些在皇城呆一輩子的皇帝,read•99csw•com他們難道不會膩嗎?
「那是一條驢騾道,平時只有腳夫和洒掃夫子用。這一次地震事出突然,正道毀了,官府只好啟用它做臨時通路。」
但這件事,做起來比說起來要難得多。
朱瞻基突然決定去南京惜薪司,是打算先幫大伴遂了這個心愿,不負相陪一場。
吳定緣見這小官明明心中畏懼,卻還要嘴硬,心裏不由得暗笑,做官的都像他這樣不知死活,只怕衙門早絕戶了。他掏了掏耳朵,漫不經心道:「先說清楚啊,那三百兩銀子,只夠買個明白。真要往深里查,我一個小捕吏可沒這本事。」
那個嚇得癱坐在地的丫鬟,雖然髮髻散亂,衣衫不整,可那條馬面裙下遮掩的雙足,卻套著一雙醫師才穿的白皮琴靴……糟糕,蘇荊溪就是那個丫鬟!他是個女子!
吳定緣輕描淡寫一句話,像一根銀針直直刺入于謙的百會穴,四肢血脈為之一滯。于謙鐵青著臉問你什麼意思,吳定緣信手一揚,把那張在蘇荊溪身上搜出的紙帖扔過去。
吳定緣手掌猛一拍門,發現裡頭插著一根門閂,根本推不開。他立刻回身上馬,然後藉助馬背的高度,躍至牆頭跳入院內,然後把門閂抬起來,放于謙進來。
該是救援為先,還是緝賊為主?該交由南京哪一個衙署負責?這些衙署要恢復運轉,該超擢副職還是從候缺的官員里遞補?是臨時護印還是頒給正印?
吳定緣沉起臉道:「午時南邊那一聲爆炸,你可聽見了?」館班忙點頭道:「對,對,震得我們這樓都晃了晃,也不知怎麼回事。」
一旁站立的吳定緣突然臉色一變:「不對」。
守門將軍急忙分辨道:「朱太監說外頭形勢還不太平,皇城久無設備,為防賊人驚擾殿下,這才嚴令四門緊閉。」
兩人一踏入館中,迎面一尊藥王騎虎像,像前供著五色果品。左廂是抓藥鋪子,右廂是坐館單間,十來個夥計忙碌其間,一個館班居中指揮著。那館班瞥見於謙的服色,態度一凜,立刻熱情地親自迎過來,詢問官爺要看哪位大夫。
四周很安靜,幾乎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一縷縹緲的幽香從鎏金博山爐飄出,在空曠的殿中劃出一道雲流龍行的煙跡,先繚繞于銅鶴與平磨螺鈿屏風之間,又留連於幾重羅縠紗簾之上,儼然如仙家景緻。置身其間,很容易讓人忘掉俗世的一切煩惱。
事實上,絕大部分百姓們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他們能敏銳地感受到群烏翔集的凶兆。這種莫名的恐慌情緒,往往比事實傳播得更快,在南京城裡掀起一層層浪頭,一浪高過一浪。
于謙眉頭一皺,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這一條是東水關碼頭通往城裡的正路。昨晚那場地震,把路旁城牆震塌了一截,砸斷了路面。眼看太子即將抵達,廢墟不及收拾。不知哪位賢達想的主意,買了幾十匹布掩蓋上去,嘖嘖,就像金陵城市裡的其他問題一樣,就這麼給解決了。」吳定緣的話很是尖酸刻薄。
通政司負責內外文書交接,南北各設一個,這個典簿顯然是南京通政司的吏員。而禁軍則是朱卜花從北京帶來的,接防這裏不過數月。兩邊互不統屬,態度自然都很惡劣。
吳定緣一時有些氣結。這傢伙不是正人君子嗎,怎麼也耍起渾來了?他見喚不回來,只好將那如意系在腕子上,無奈地走回到屋舍裡間。
于謙精神略振,這確實是一個好的追查思路。他可這上頭掛有四個升榜名牌,復又頭疼起來。即使只有四個人,查起來也夠麻煩的。他看向吳定緣,那邊已經開口了:
東水關碼頭今日貴潢齊聚,館醫沒資格入內,但良醫有機會可以觀禮。倘若有人原本是普濟的館醫,後來升榜成了良醫,那麼挎著原來老東家的藥箱子去碼頭,也不是沒可能。
吳定緣示意于謙分頭行動,各自負責一側,一路敲過去詢問。
宦官和侍女們都留在外殿檐下,他們知道太子剛剛經歷了什麼,都斂聲屏氣,唯恐哪聲呼吸不對,惹來禍患。朱瞻基一走到殿口,便有兩個小宦官驚慌地跑過來,懇請太子回榻上休息安神。他們想伸手過來拉扯袍邊,可反而拽出更多褶皺。
太子駕臨留都,百官迎候。就算東水關碼頭要備幾個醫師以防意外,也只可能延請良醫在場,斷然不會找館醫。所以在東水關現場居然出現一個館醫,實在是很突兀。
「你說什麼?白蓮教是被朝中大人物收買的?」于謙的聲音里,有壓抑不住的震驚。
蘇荊溪二話不說,用手裡的葯剪子,朝著吳定緣刺去。吳定緣冷笑一聲,閃身避過,一拳砸中她的小臂。蘇荊溪「啊」的一聲,葯剪跌落在地。她毫不猶豫,另外一隻手從頭上拔出一枚銀簪,對準吳定緣咽喉刺過去。
做陰陽先生的,最要觀察人物,所以老貢生對那人的印象很細緻:穿的是一襲青布曳撒,腰系皂絛,頭戴圓帽,左肩還單挎著一個小巧的藥王箱,儼然是位醫師裝扮。不過面相倒看不太清。
奇怪,如果剛才有人急促跑過去,它受到驚擾早就飛走了才對。
太子並不知道,此時在東水關碼頭的兩個下屬,卻在為一件大事頭疼。
「小杏仁,你下次機靈些,該拿出官威的時候就抖一點。」吳定緣斜靠在抓藥櫃檯旁,有意無意地教訓了一句。于謙面無表情地別過臉去:「事急從權,大局為重,這我懂。但仗勢欺人,絕非君子所為。」
館班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您兩位到底想看什麼診?」
糟糕!
他衝到牆根,一番助跑直接蹬上牆頭,然後迅速跳到另外一側。「噗」的一聲,兩隻靴子同時踩在了鬆軟的泥土之上。這是一片精心侍弄的小園,虞美人、秋牡丹、西府海棠等十幾種貴重花卉錯落有致地栽種在圃畦之間,盡顯雅緻。
吳定緣沒空理他,仔細詢問館班這位蘇荊溪大夫的情況。原來此人是蘇州人氏,家族在當地也是杏林名手,家學淵源。蘇大夫年歲不大,只有二十齣頭,加入普濟醫館亦不過數月,平時不愛與人來往,手段卻極高明。
吳定緣指了指屋裡:「我不是說過么?三百兩銀子,只夠買個明白。現在明白就躺在那兒,剩下的你自己去問便是,我的活兒到此為止。」于謙霍然起身:「行百里者半九十,你豈能半途棄之不顧?這人還沒開口,萬一後頭還有曲折呢?」
因為之前爆炸以及封鎖的關係,這些鋪子現在全都大門緊閉,垂下藍布帘子。不過鋪子的窗紙後頭,不時總閃過幾個read.99csw.com人影,也不知是白蓮教的餘孽在窺伺,還是那些夥計們單純覺得好奇。
惜薪司是內務二十四衙門之一,負責宮中所用柴炭的採購、積儲。不過對於宮人們來說,這裏還有另外一個用處:洪武皇帝有過祖訓,嚴禁宮人在宮內燒香禳告。倘若宦官或宮女有親人去世,礙於規矩,只能跑到惜薪司的官署旁偷偷擺一塊牌位。
過不多時,館班跑了回來。五位坐館醫師已經停診,準備趕去碼頭救援。至於那三個不在館的,一個去了松江府出診未歸,一個兩天前回老家徽州奔喪,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醫師就在城裡,患了癆病卧床。
于謙的語氣極為嚴厲:「我現在要趕去皇城。希望回返之時,你已經審得了犯人畫押的供狀——那如意你可收好了,日後我拿鈔……不,拿現銀來找你贖!」
吳定緣把她重新押回屋舍時,于謙正在給自己包紮傷口。作為一名醫師,蘇荊溪的家裡並不缺少器具與藥物,不過……包紮的技巧,終究因人而異。于謙慣於讀書,做起這種事實在拙劣,把金創藥粉灑得到處都是不說,還把胳膊纏得像個發大勁兒的饅頭。
不一會兒功夫,他們便走到了西華門。在緊貼城門左邊的高牆內側,有幾間直脊無廊的排房。門階與窗格上滿覆塵土,硃色的牆面被雨水剝蝕得很厲害,看上去斑駁不堪。宮城久無人住,柴炭用度極少,惜薪司這裏自然也是門庭冷落。
「那其他三位呢?」吳定緣追問。
裡間的蘇荊溪雖然被捆在木椅之上,可脖頸卻極力挺直,似乎一直在努力傾聽外間談話。她看到吳定緣進來,雙眼毫無懼意,反而一直盯著他舉動。那銳利的眼神,讓他想起夫子廟附近那頭怎麼都喂不熟的小野貓。
吳定緣忽然推了一下陷入自責的于謙,示意他朝館班身後望過去。館班身後是一面木牆,上頭一字排開八枚釘子,其中五個掛著寫有醫師名字的漆金牌,另外三個空著。坐館醫師的出診狀況,一目了然。
那兩個小奉御不太靠譜,朱瞻基決定自己親自去挑選。可他剛一靠近西華門,卻聽到門外一陣喧嘩。聽那爭吵的內容,似乎是有人要進來,卻被衛兵給攔住了。
「小杏仁,咱們兩清了。」吳定緣坐在門檻上,輕輕喘著粗氣道。
于謙開口道:「在下詹事府司直於謙,因家中親眷染病,求見蘇荊溪先生。」他的嗓音洪亮,院子里聽得清清楚楚。那女聲道:「先生近日不接外診,請回吧。」
「原來的正路沿城牆而修,直接通到通濟門大路,附近不允許平民定居。但這條驢騾道兩側,卻有不少靠碼頭吃飯的小攤小鋪,眼色最雜。」
南京皇城分為兩重結構,外為皇城,是百官衙署,內為紫禁宮城,為天子平居燕處之地。此時太子正置身於宮城之內的長樂殿,有禁軍環伺,可謂固若金湯。可那種心驚肉跳的恐懼,卻依然像草蜱蟲死死咬在心尖,無論如何都撕扯不開。
難道是那個丫鬟要跑?吳定緣心想。幸虧把于謙留在那了,蘇荊溪若是追不見,還得靠那丫鬟尋人。他按定心神,忽然看到眼前綠油油的芭蕉葉子上,伏著一隻肥大的斑蟊。
從於謙在門外自報官職一開始,蘇荊溪便窺破了兩人來意。她迅速脫下曳撒,露出褻|衣,弄散了髮髻,造成一個雲雨未散的假象。一般男子見到這番旖旎場景,就算不動心,警惕也會大為降低。等吳定緣被她故意推開的後窗引走之後,她便用藏好的葯剪刺傷于謙,奪走馬匹從正門逃走。
一個離奇的念頭猝然閃過吳定緣的腦海,隨即牽連起一個剛才未留意的細節。
那馬是勇士營訓練的軍馬,一聽兩下呼哨,便立刻停下來。蘇荊溪揮鞭就打,口中還駕駕地不停催促。那坐騎聽到彼此矛盾的命令,左右為難,四個蹄子一直在原地轉悠。趁著這個機會,吳定緣邁開大步,一口氣追到馬旁,伸手一把扯住韁繩。
「這些升榜的大夫們,你都認識吧?」
在於謙怒目瞪視之下,吳定緣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這傢伙到底經歷過什麼事?明明身懷絕學卻自污自賤,連於謙都忍不住湧起一種好奇——當然,此事容后再說不遲。
這座院子只有十幾步方圍,地面打掃得乾乾淨淨,不見一絲塵土殘葉。院中是一座單間屋舍,舍角種著幾叢建蘭與剪紅羅,窗下還擱著一盆雁來紅。水缸、陶爐、鐵釜、碾子等物在院中排列得井然有序,一股淡淡的煎藥余苦瀰漫四周,確實是一位醫師的宅邸。
朱瞻基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又啜了一口茶,只覺舌苔無比苦澀。經筵老師整天講帝王為政之道,臨到他真正開始履行監國之職,才發現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一段也用不上,真正操心的都是瑣碎至極的庶務。皇帝,可真是不好當啊。
兩人離開東水關碼頭,騎馬縱驢,一路沿秦淮內河向北疾行。此時寶船爆炸所產生的漣漪,已從東水關遠遠擴散入城區。提前收攤的梨棗小販、匆匆向北劃去的秦淮烏船、站在街頭大哭的迷路小娃、竊竊私語的巡城兵丁們,偷偷開始裝上門板的湖緞鋪子,各種跡象紛紛浮現。
「普濟醫館我去過,它跟衙門關係不錯,公差們跌打損傷都去那兒看,還白送幾貼膏藥。」吳定緣道,然後翻身上馬,一抖韁繩準備出發。
一連問了二十來家,最終於謙問到了一家陰陽攤上。
于謙注意到,這個憊懶貨雖然嘴裏推三阻四,可一分析起事情來,眼神卻格外透亮,就好像他天生喜歡做這樣的事,只是被強行壓抑住似的。
「那你們館最近,可有離開的大夫?」
「你的意思是,他們有可能會目擊到白蓮教的蹤跡?」
「只消問問這些攤鋪的小販們,誰在爆炸前一刻離開碼頭,嫌疑必然最大!」吳定緣放開手臂,往下重重一揮。白蓮教這一切舉動本來神不知、鬼不覺,偏偏昨晚地震致使碼頭改了道,令這個縝密計劃露出了一絲意外的破綻。
兩人對視一眼,吳定緣先行開口:「你們普濟館有幾位大夫?」館班發覺對方口氣不對,哪有看診不問科目,先問人數的?他回答說八位,不過今天在館的只有五位。
「可太子要是不在了呢?」
于謙呆了呆,也只得爬上驢背,迅速跟上,連驢背上的蠻毯掉在地上都顧不得撿。驢背是尖的,不用毯子墊著的話,坐起來很不舒服。于謙一路上屁股坐如針氈,神經質似地不停摸著進賢冠,總覺得要歪掉。
這女人著實了得啊,吳定緣大為感read.99csw.com嘆。
兩個小奉御楞了一下,不明白太子怎麼提出這麼一個突兀的要求。朱瞻基沒有解釋,只是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要求。他們不敢忤逆,只好在前頭引路。
惜薪司日日都要焚柴燒炭,牌位擺在附近,就當是降香拜祭了。
「父皇,我該怎麼做才好……」朱瞻基在榻上喃喃。
于謙搖搖頭,說他那段時間只看到這一個人。
這三位,跟老貢生看到的那位怎麼都對不上號。吳定緣又問館內還有無其他醫師,館班搖頭說沒了。
吳定緣的視線停了下來,于謙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卻是碼頭東側一條沿城牆延伸出去的寬敞大道。路面很寬,可容兩車并行,只是道路前方不到百步的地方,被一個拔地而起的巨大鼓包攔腰截斷。那鼓包上覆著大小不一的混色粗布,看起來好似一件百衲衣,縫隙處卻露出青灰色的斷磚碎石。
醫館與坐館醫師之間並非雇傭關係,只是合作,所以流動性很大。若一位醫師已離開普濟,說不定還拿著原來的舊藥箱。館班想了想,說從開年到現在,進進出出得有十來位大夫吧,有談崩抽股走人的,有另謀高就的,有遷居外地的,有升榜退館的,什麼理由都有。
想到這裏,于謙略帶遺憾地朝天邊瞟了一眼。此時外面一抹紅霞已落到西側院牆的上緣,南京城這個喧囂混亂的白晝即將結束。當他轉回頭時,眼神里已有了決斷。
于謙在驢背上望著這一切,心中暗嘆。三保太監在出事之前,只來得及安排東水關的善後,卻顧不上對城防有所指示。今年地震頻頻,留都民眾本來就惶恐不安,如今再來這麼一下重擊,稍有不慎便是闔城大亂。南京一亂,整個南直隸難以獨善其身;南直隸一亂,漕運必然中斷;漕運一斷,京城入冬將無以為繼;京城一亂,天下……他不敢往下想了,只盼著這邊儘快查個水落石出,也盼著那邊太子能儘快掌握留都力量,恢復秩序。
「那個老貢生沒看見別人中途離開嗎?」
甫一落地,他就覺得腳下不對。原來這間屋舍沒有廚房,煮飯熬湯什麼的都在後窗下。吳定緣的落腳點恰好踩到了一口黑鍋之上,咣當一聲,大鍋扣翻在地,差點絆了他一個趔趄。
從普濟醫館出來,于謙一把抓住吳定緣的袖子,厲聲問他為什麼突然懷疑朱太監?難道有什麼證據不成?吳定緣聳聳肩道:「沒證據。但現在南京城裡只要還活著的官員,都有嫌疑。」
可是,這意味著什麼他不知道嗎?他是在指控一位禁衛官領參与謀反啊!
「昨晚的地震。」
太子和自己都把查案想得太簡單了,以為詔令一頒就行。哪想到,真正具體到實際庶務,會是如此繁劇紛亂。
吳定緣暗罵自己糊塗,趕緊轉身回去。就在這時,那邊于謙發出一聲慘叫,隨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逐漸遠去。
吳定緣可沒心思去欣賞,他還未及觀察逃犯去向,就聽到屋舍那邊傳來於謙的大嗓門:「你要幹什麼?不許走!」
這是公門捕快擒拿犯人時的固定動作,叫做「鎖龍關」。胸口乃是走氣的要樞,一腳重重踹過去,能讓人一瞬間氣窒神迷,頭昏眼花,什麼反抗手段都做不出來了。
「人命關天,蘇先生若能聽一聽癥狀,給些建議,也是好的。」于謙的聲音里多了一絲焦慮,這倒不是演技。眼下只有賺開這道門,今日南京的大災劫才有解法。
南京城的醫師分為三種:良醫、游醫和館醫。良醫都是醫術精湛的國手,求診的多是達官貴人,只在自家府上接診;游醫則是那些搖鈴賣葯的郎中,專給窮苦人家治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走街串巷、行無定所;至於館醫,他們不屑與郎中混跡,可名氣又沒到良醫的境界,往往是幾人在繁盛處合開一館,坐等病患上門。
這一連串動作目的明確,誤導精準,她應變之快,當真令人嘆服。
「哦,你是說,一個為朱太監治病的醫師,卻在爆炸前一刻離開東水門碼頭,是個巧合?」
他實在憋悶透不過氣來,索性站起身來,決定出去溜達一下。反正整個皇城都在禁軍控制之下,應該沒有安全問題。
「你們,不是朱卜花的人?」
「有太子在,你怕什麼?!」
吳定緣下得馬來,上前敲了敲門。過不多時,門內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誰?」兩人對視一眼,原來宅子里還有別人,不知是他的妻子還是丫鬟。
蘇荊溪住的地方,在成賢街中段的大紗帽巷內。這裏住的多是殷富人家,門面軒敞,院進很深。走在巷子裡頭,兩側的烏檐牆頭上爬滿了牽牛、素馨和杜鵑花,露出一片翠綠與緋紅,如果個頭足夠高,還能看到院內的銀杏樹和龍爪槐。
冠冕象徵著朝廷體面,一個平民膽敢唐突上官,擱在平時是要吃板子的。于謙不知這人怎麼突然來這麼一下,實在太不分尊卑了!吳定緣哈哈大笑,心裏暢快不少。鍋頭飯好吃,過頭事難做,能捋捋當官的虎鬚,也就得趁這時候了。
他們一個是捕吏,一個有官身,不必顧忌什麼,直直拍門便是。絕大部分鋪主都是平頭百姓,只能乖乖把門打開,接受質詢。可惜今天碼頭上來往的人實在太多,官府讓他們早早關門閉戶,不得窺伺,大部分人並不清楚路上的情況。
當時老貢生坐在自家攤前,捧著一本《百中經》閑讀。正好有一個人從碼頭方向過來,一不留神把他的大字幡兒給碰倒了。那人只是扶起幡竿,也沒道歉便匆匆離開了。
「牽強不牽強,找到那位蘇大夫問清楚不就得了?走吧,聽話。」吳定緣走過於謙身邊,順手拍了拍他的腦袋。
這條街,原來是常遇春的開平王府,故名「常府街」。牌樓乃是洪武爺頒旨建的,「忠武」是常遇春的謚號,「開平」是其王爵。可惜常遇春早死,他兒子在靖難時站錯了隊,被遠遷至雲南,開平王府遂敗落下來。偌大的宅院被分割成許多處散賣與人,街面上反倒熱鬧起來。
兩個人離開碼頭,轉回到那一條驢騾道上去。道路兩旁的鋪子大部分是一間土坯蓬頂的單間小鋪,鋪頭上用竹竿搭出一片草棚。雖然簡陋骯髒,經營卻還真不少。有拿大銅壺煮碎茶的茶棚,有賣各色湯炊的餅食鋪子,有專燉爛肉下面的大鍋攤等等……那些腳夫平時就在棚下吃茶吃飯、避避日頭,甚至還有兩、三個處露天賭坊可以消遣。
這一句話問出來,館班和于謙同時驚了一下。館班驚的是,這人怎麼未卜先知,一眼就猜出本館近期最為得意的醫案;于謙九-九-藏-書驚的是,這人思維怎麼如此跳躍,突然拐到毫不相干的朱卜花那裡?
他們很快找到一處夾在兩處庭園之間的襯宅。這種宅子是借兩側鄰居的山牆為壁,獨屋獨院,不甚寬敞,卻佔得「幽靜」二字,最受來南京讀書的外地士子歡迎。
宮城的惜薪司就在西華門內,毗鄰內運河,柴薪精炭這種大宗貨物可以直接運入禁庫之里。朱瞻基出了長樂殿,蹬蹬蹬蹬一路朝西走去,兩個小奉御誠惶誠恐地在前頭引路,後頭還跟著一串宮女與護衛。這一支奇怪的隊伍穿行於空曠的宮殿之間,給宮城增添了幾許詭異的生氣。
吳定緣見狀不妙,急忙伸手過去擋在咽喉前,頓覺掌心一陣刺痛,竟被那銀簪子狠狠刺了個對穿。他一邊在心裏罵這個瘋婆子,一邊強忍劇痛,扳住她肩膀狠狠扯下馬來,隨即一腳踢在胸口。
蘇荊溪並非練家子,被吳定緣這麼一踢,四肢登時軟軟癱在地上,再無反抗餘地。吳定緣趁機用牛筋繩索把她牢牢捆住,可惜自帶的麻核先前用在朱瞻基身上了,他只好從馬背上扯下一塊墊鞍子的臟臭破布,團成一團塞進她嘴裏,伸手一搜,從順袋裡搜出一張紙帖來。
原先朱瞻基也曾觀摩過祖父和父親處理政事,也想象過自己有朝一日登基,該如何揮斥方遒。可到了自己親手執掌,才發現真是千頭萬緒,錯綜複雜。
這是一張精緻的雲邊拜帖,上頭一排蠅頭小楷,大略是說十八日施藥時間改至未時,太監親來大紗帽巷就診,請蘇醫師留在館舍不要離開。底下還留有朱卜花的花押。
「呃……」
什麼人如此囂張,居然連宮城都敢闖?莫不是白蓮賊人?朱瞻基踱步走過去,看到大門外站著一個穿通政司號服的典簿,斜挎著一枚黃漆魚筒,要往裡沖,卻死死被持戟的禁軍給攔住了,兩邊幾乎要動起手來。
「惜薪司在哪兒?帶我過去看看。」他忽然發話。
吳定緣沒說什麼,徑直把蘇荊溪帶進裡屋,捆定在椅子上,然後走了出來。于謙見他右掌鮮血淋漓,趕緊遞過一個脂白小瓶。吳定緣用嘴咬開瓶塞,一口氣把藥粉全倒在手掌傷口上,然後用棉布條纏了幾纏。
「不錯。」
吳定緣剛才還笑于謙先入為主,自己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一門心思以為醫師必是男性。事實上,江南一帶的女醫師有不少,只是很少拋頭露面罷了。再想到朱卜花的身份,女醫師進皇城給宦官看病,豈不正是醫患兩便?
吳定緣捅了于謙一下,于謙這才亮出自己那一塊過城鐵牌:「我是詹事府右司直郎。奉太子令,只要在醫籍里的,都必須接受調遣。那三位不在館的,只要人在城裡,無論什麼理由,都得把他們叫過來!」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復成橋,這裏西轉過河之後,迎面可見到一棟五彩花牌樓,正中上書「忠武開平」四字。
大明遷都不過幾年光景,留都這邊的居民說起話來,仍帶著一副帝都的驕矜口氣,對北邊京城總有淡淡的鄙夷。于謙聽在耳里,內心翻騰不已,居然還真讓吳定緣給蒙中了。
一想到已然粉身碎骨的大伴,朱瞻基心頭又是一沉。從他記事時起,大伴便隨侍左右,比起父皇母后都要親近些,可惜兩人之間最後一次對話,朱瞻基還是在跟他慪氣。懊惱與痛惜兩種情緒,悄然流瀉而出。太子忽然想到旁邊還有人看著,不想被他們看到自己的軟弱,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淚水憋了回去。
可於謙哪有心思評點文章,匆忙道了聲謝,掣過紙帖轉身就走。老貢生呆立在原地,望著他那一身官袍久久不語。
朱瞻基本想發火,可他轉動脖頸,無意中瞥見旁邊西華門那邊堆著一垛劈好的木柴,垛頂還扣著一口大黑鍋,估計是守城兵丁自己用來開伙的。換做北京,紫禁城裡誰敢擅自舉火,也就是南京這裏久疏管理,才會如此散漫。
「可是,光憑這點就認為兩者相關,未免太牽強……」
「我離京不過十幾日,父皇這是有什麼急事,要說給我知?」朱瞻基有點好奇。不過周圍人多眼雜,他把魚筒系在腰間,決定回到長樂殿再拆開來看。他眼下還是要找塊柴火做牌位,給大伴上祭再說——先從小事做起嘛。
這是祖父永樂皇帝教他的竅門:如果一個人面臨紛亂局勢,一時難以措手,不妨先從做完一樁小事開始。一個個麻煩由小及大,逐一解開,你不知不覺便進入狀態了。古人臨事釣魚,臨戰弈棋,都是這個道理。
「所以我們剛才進來的那條路,並非正路?」
「喂,你不查問別的店鋪了?」于謙在後頭手忙腳亂地爬上驢子。卻見吳定緣遠遠在前,揚起拳頭用力一握,做了個寬心的手勢。
吳定緣正在查問一家湯餅鋪子,聽於謙這麼一說,立刻覺出其中蹊蹺。
朱卜花不在這裏,他將太子安頓在長樂殿之後,便匆匆離開。襄城伯和三保太監暫時昏迷不醒,六部高官生死不明,他作為鎮守太監的副手,要做的事情山積海量,沒法一直陪在太子身邊。
吳定緣一邊感慨,一邊衝出正門。此時蘇荊溪已經策馬跑到巷子口了,眼看就要上街,他情急之下,猛地吹了兩下短促的唿哨。
更別說還有軍隊調度、黎庶安撫、國庫支應、城防安排等一系列繁劇事務,光想一想,就讓朱瞻基頭快炸了。最麻煩的是,京城一應開支,皆要仰賴江南漕運。南京一亂,整個南直隸和浙江布政使司必受波及,若南北漕運因此中斷,那就會是整個大明帝國的大麻煩。
朱瞻基瞪了他們一眼。南京的宦官果然蠢笨,連最簡單的侍衣都不會。
裏面沉默半晌,才又響起聲音:「你把病人癥狀寫在紙上,塞過門來,先生閑時自然會去看。」于謙堅持希望當面一晤,裏面便沒了回應。
吳定緣一聳肩:「我可沒說一定如此。只是狗叫有賊、雞叫有鬼,這都是尋常道理的推斷罷了。」于謙腦子不笨,立刻捕捉到一縷更深刻的暗示。
于謙瞳孔驟縮。是啊,這拜帖是昨天送到的,那時候寶船還沒出事。朱卜花身為皇城的禁軍統領,按計劃理當在今日全程迎候太子,怎麼可能有空外出看病?除非……除非他早知道太子會出事。
蘇大夫治好了朱太監的臉疽之後,便從普濟退館,寓居於成賢街的巷子內。那裡靠近皇城,方便為朱太監隨時診治。
久而久之,這裏便成了一個非正式的宮人祭祀之地,他們私下裡會把「惜薪司」稱為「奉忠廟」,因為忠孝難以兩全。
可朱瞻基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而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