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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她一邊說著一邊嚼,幾粒松仁在齒間很快被磨得粉身碎骨。
朱瞻基在冰冷的河水裡拚命划動著,心意比他的四肢更加沉重。他早年隨祖父北征,軍中學過一點鳧水技能,沒想到今天在這裏居然用上了。
蘇荊溪果然像約定的那樣,老老實實答道:「我是蘇州崑山人氏,㳌川鄉蘇家三房出身,喚做蘇荊溪。」她看了吳定緣握筆的彆扭姿勢,似笑非笑,又補了一句:「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一段標準的君臣寒暄之後,朱卜花抬眼看去,太子似乎已上榻休息了。屏風的縫隙里可見燭光搖曳,依稀可見一個人影側躺,只是被幾重羅縠紗簾隔著,影影綽綽不甚清晰。
吳定緣看不透她心思,也懶得琢磨。他暗暗下了決心,這是最後一次,絕不再多管閑事,然後一拍驢子屁股,跟蘇荊溪離開這間屋舍,走入巷道。
確實如太宗皇帝所說,當你解決了紛亂線頭中的第一個問題之後,接下來便容易多了。他為伴當在奉忠廟裡設了牌位,略做拜祭,然後在返回長樂殿的路上,想清楚了接下來的理政次序。
當年洪武皇帝修建宮城之時,填平了一個燕尾湖,在上頭修建了乾清、坤寧諸宮。因此內廷一帶的地勢偏低,極容易造成內澇,住起來苦不堪言。為了解決排水問題,不得不額外修了幾條排水瓦渠,從諸宮台下一直接引到西側的秦淮河去。
朱卜花立刻傳令各處哨位,闔城大索。皇城入夜便會四門落鑰,太子即使已離開長樂殿,也不過是從一個小囚籠進入到一個大囚籠。
重中之重,自然是先把兵權掌握住。
他本來想,在這座幽靜無人的屋舍里等於謙回來,交出供狀,早點回家喝酒去。可蘇荊溪這一句話,令得事情又節外生枝。萬一朱卜花偏偏在此時派人來找她,必然會跟他起衝突,又要被捲入一場與己無關的麻煩里。
朱卜花惱怒地一把扯下臉前的帘子,滿面的猙獰疽腫幾乎要爆開:「誰知道?這條瓦渠是通向哪裡的?誰知道?」周圍的勇士營士兵面面相覷。他們不過是年初才來南京駐屯,對這些完全不熟。
蘇荊溪拿起梳子,慢條斯理地把髮絲梳攏整齊,一縷一縷捋在耳後,從容之態不似一位階下囚,倒更像是元宵節準備出去看燈的貴家女眷。直到這時,吳定緣才看清她的容貌。
朱卜花如夢初醒。那個小奉御是光著身子的,太子一定是改換了他的灰袍,扮作小宦官離開長樂殿了。
可惜朱瞻基沒有餘暇深入思考,因為耳邊清晰地聽到「綽弓」二字,緊接著是密集的弓弦振動。他深吸一口氣,猛然扎入水中。隨後有無數箭矢破水而入,挾著狠戾的勢頭向他扎去。幸運的是,只有一根箭鏃擦臉而過,有淡淡的鮮血散入水中,其他的都釘入水底淤泥。
這是永樂皇帝賜給聖孫的佩物,估計是朱瞻基改換衣裝時無意中掉落了。昨葉何的意思很明白,朱瞻基從未來過江南,真正認識他臉的人鳳毛麟角。如今沒了信物,朱卜花可以硬說他是冒充太子的小奉御,從容調動力量圍捕。
朱卜花一看,她手裡是一塊玉佩,上鐫「惟精惟一」四字。
有石獅子擋著,從城頭的角度是無法看到這邊情形的。他斜靠基座,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箭桿還插在肩膀上,好在肌肉高度緊繃,不致有血流出來。
「今年年初,我在蘇州聽到朱卜花南下南京之後,便立刻趕至留都。在普濟館取得一個身份,順便暗中調查他的行蹤。朱卜花在南京最喜歡吃的食物,是玄津橋外巷口的樊記燒鵝。每天樊記老闆會單熬一小鍋鮮滷汁,專為他燒制鵝肉。我對鋪子的夥計稍施賄賂,在滷汁里摻進一味查頭鯿肝。」
「這是皮弁冠啊!」朱卜花久在大內,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為了確認,伸手在縫上摸了一把,鹿皮早爛了,露出裏面的一縷包金竹絲。不會有錯,這是只有天子才能戴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
原來朱瞻基把他剝光捆起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問有無密道離開。小奉御此前聽直殿監的老人們聊天時提起過這條廢棄瓦渠,於是告訴太子,這條瓦渠可以從坤寧殿一直向西延伸,穿過宮城和皇城的西城牆,進入竹橋一帶的秦淮河道。
朱卜花一怔。孝陵乃是洪武皇帝的陵寢,就在鐘山南麓,駐有一衛五所共五千六百人的護陵軍。太子傷慟過度,要去拜祭祖陵無可厚非,可這個時辰……他連忙勸道:「如今夜色深重,形勢不明,從皇城至鐘山孝陵這一路又近山麓。殿下萬金之軀,不可輕易涉險啊。」
朱瞻基在離京之前,也做過一番功課。目下在皇城之內,有勇士營拱衛;留都城中有守備衙門、十八衛所親兵、五城兵馬司的巡營防營;在城外有龍江船廠水軍、新江口營、浦口營、池河營、孝陵衛等處。掌握住他們,南京秩序便可安泰無虞。
蘇荊溪不屑道:「那種凡夫村氓的低劣手段,不入方家之眼。岐黃之道的用法,可比你們想象中精妙得多。」
她的語氣很是從容。吳定緣捏了捏鼻樑,覺得有些心累。都怪于謙那個大嗓門,讓犯人知道審訊者的部分底牌。他拍了拍桌子:「放肆!你只要老實回答就可以了!」
吳定緣盤算了一下,快點把這事了結也好。於是他把蘇荊溪雙臂鬆開,孰料她又吩咐道九*九*藏*書:「那邊鏡奩下面,有一把牛角梳子,拿來給我。」口氣像是使喚一個小廝。吳定緣皺皺眉頭,到底還是拉開鏡奩,把梳子遞過去。但他雙眼時刻緊盯,一旦她有任何不妥舉動,鐵尺隨時砸將過去。
「嗯,你繼續說。」
一道道呼號傳遞下去,一根根火把點燃起來,漆黑的宮城裡多出了幾百個光點,它們迅速構成了長短不一的線條,像篦子一樣來回梳理著暗夜。從奉天殿到文華殿、武英殿,從華蓋殿到謹身殿,這些寂寥已久的荒蕪宮闕之間,填滿了耀眼的喧囂。
「是的,他在南京做御史,按說也該在碼頭。可是我沒找到他。朱太監不是約了我下午出診么?我便急著趕回家去了。寶船爆炸之時,我確實剛剛離開,可那只是一個巧合。」
朱卜花疾步猛衝過去,撞開幾重紗簾,踢翻屏風,看到一個小奉御被剝了個精光,嘴裏塞著一枚琉璃如意,雙臂之間捆著幾條金絲絛帶,整個人倒在榻上正瑟瑟發抖,那張紙折正蓋在臉上。
這是一張二十四、五歲的清秀面孔,五官輪廓硬直,比起秦淮河上那些名姝,少了幾分嫵媚精緻,但多了一點幹練堅毅。那一頭長發梳開之後,顯出額頭光潔飽滿。相書里這叫九善之首,為聰睿之兆,難怪她可以女扮男裝,年紀輕輕成為坐館醫師。
「哼,不勞你們費心,已穩住了。」
一個小奉御怯怯地走到殿口,隔著門檻高聲道:「太子殿下,朱卜花朱太監求見。」朱瞻基緩緩抬起頭來:「聲音太小,我聽不見,上前來。」
朱瞻基在離京之前,仔細研讀過南京輿圖。此刻他身在秦淮內河的中段,面北背南,北邊是竹橋,南邊是玄津橋。城牆上的弓兵,大概認為他會選擇向北逃竄,畢竟一來竹橋相距更近,二來水流方向是順的。
一個洪亮聲音,傳入朱瞻基的耳中。
朱卜花冷哼一聲,鬆開了手,眼神複雜了許多:「君恩深重,我是須臾不敢忘的,只不過不是這個君罷了……」
吳定緣懶懶道:「我只負責記錄供狀,至於信與不信,會交給有司審讞,到時候你別翻供就行。」
這人穿著一襲細葛道袍,頭戴九華巾,看似小生員,細看卻是個穿男裝的年輕女子。
沒想到這寶船案裡頭,還套著這麼一樁詭譎的毒殺案。
向南雖然是逆流而行,但前方是玄津橋。這座橋今天已經被白蓮教炸斷了。在東岸的馬隊無法跨河,只能繞行,能為他多爭取到一段時間。朱瞻基並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但強烈的求生慾望迫使他努力爭取每一寸活著的時光。
「救人殺人,原本就只在醫者一念之間,有區別嗎?」蘇荊溪回答。吳定緣「呃」了一聲,這女人每次說話,總是試圖掌握主動權。他提筆重新蘸了蘸墨汁:「好吧,那麼你為什麼要殺朱卜花?」
昨葉何雙眸陡然射出兩道寒光:「這次的大事,是白蓮佛母和你家貴人聯手訂下的,開了弓便沒有回頭之箭。太監若想在這條船上站穩,就非得親手把另外一條鑿沉了不可!」
二十六年前,洪武皇帝去世,他的孫子朱允炆登基稱帝,改元「建文」。當時還是燕王的朱棣起兵靖難,前後相持四年,最終打到南京城下。宮城之內突然燃起離奇大火,等到火勢稍熄,整個坤寧宮內留下數具燒焦的屍骸,其中經辨認有馬皇后以及太子朱文奎,而建文帝朱允炆卻就此失蹤。
這時城頭上的喧嘩聲忽然大了幾分,遠處隱隱有馬蹄聲傳來。朱瞻基知道這裏不能再呆了,他們一發現竹橋附近沒人,馬上就會有馬隊朝玄津橋趕過來。
此時長樂殿門檻上的紙折不見了,應該已被取走。殿內燭火透過屏風,映出一道斜靠在榻上的影子,似是正在讀著名單。朱卜花深吸一口氣,在門檻外大聲道:「臣朱卜花,有要事求見太子千歲。」
「我可全都聽到了,你們是在為太子查寶船爆炸案吧?」
「咣當」一聲,兩扇木門被撞開,他朝著門裡直直倒去。就在額頭行將磕在地面上時,一隻手攙住了朱瞻基的胸口。
吳定緣一邊吃著後悔葯,一邊把蘇荊溪從椅子上弄下來,讓她找件掐腰的翠綠綉袍穿好,一定要寬袖的。這樣一來,蘇荊溪只要束手垂袖,在驢子上那麼一坐,便沒人能看出她手腕上捆著繩子,只當是哪家小媳婦兒歸寧。
很快太子注意到,落在北邊的箭支比南邊要稀疏一些,而且這幾陣箭的覆蓋範圍,有一個明顯北移的趨勢。
朱卜花作為禁衛官領的嗅覺相當靈敏,這一次很快便在坤寧殿的西邊發現了蹊蹺。
他暗叫不好,長樂殿附近的守衛得了授意,不允許太子離開,但不會提防直殿監的那些僕役。若是如此,太子搞不好已突破長樂殿周圍的封鎖,在宮城內遊走。
朱卜花的麵皮鼓脹,幾乎要爆開漿來。看來太子剛才與他問話之前,便已打算潛逃。到底他是何時看出破綻的?帶著滿腔疑問,朱卜花把小奉御一把遠遠扔開,提著刀開始在長樂殿中搜尋。長樂殿的面積不算太大,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太子不可能藏得妥善。
吳定緣一聽掉書袋就頭大,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太子寶船爆炸,你是否參与其中?」
昨葉何不以為然:「罵名?昔日建文就在這皇城內不知所終,你家永https://read.99csw.com樂皇帝又何曾有罵名了?」話音未落,朱卜花的大手已經狠狠捏住了她的肩膀:「你敢再提太宗名諱試試?」
「我們約好的不是嗎?你讓我梳頭,我如實坦白一切。」蘇荊溪回答。
吳定緣嘿然冷笑。她算計得倒清楚,寶船案何等重大,涉案之人凌遲都算輕的,兩害相權取其輕,她不如痛痛快快承認毒殺朱卜花,充其量不過絞刑。更何況,這還不一定是罪過。
接下來,再檢視官員名錄,優先讓戶部和應天府恢復運轉,南戶部管著江南錢糧與漕運,應天府管著南直隸地面,都耽誤不得,然後再重新搭起吏部,讓他們去補齊工部、兵部、刑部,至於禮部和都察院嘛,倒是不著急……
人群里的昨葉何一擋摺扇,吩咐把那個小奉御拘過來。可憐小奉御還沒來得及換衣服,渾身赤|裸著被推搡過來,渾身如篩糠一般。朱卜花只是把流著膿水的臉湊近他,他便嚇得吐露實情。
別說身邊的班底死傷殆盡,就連太子這層身份,都無法維持。以朱瞻基的才智,不難想象朱卜花會拿那塊玉佩做什麼文章。至於南京城裡的百官勛貴……連北京派來的禁衛官領都叛變了,那些人又怎麼敢信任?偌大的金陵,竟無一人可信,竟無一人能信!
太子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朱卜花早有準備:「城中各處已安排了軍鋪彈壓,百姓雖有惶恐,不致騷動;臣遴選各處衙署精銳,正在全城大索白蓮教眾;另外東水關碼頭已初步點清,請千歲爺過目。」他從靴子里抽出一份紙折,恭敬地捧在手裡。紙折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每一個人名都代表一位亡故的官員。
「鯿字……怎麼寫?」吳定緣有些為難地用筆桿敲敲腦袋。他粗通文墨,可也只是粗通而已。
「來人,傳我的命令,皇城宮城一體戒嚴,緝拿,緝拿……」朱卜花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緝拿誰呢?難道說緝拿太子嗎?
今年南京地震頻頻,坤寧宮的台基被震裂了一個大口子,恰好裂在瓦渠的雨口處,形成一個比狗洞還略大一圈的孔隙。這裏平時無人居住,工部也不著急修,一直擱在那兒沒管。一名勇士營士兵路過這裏,試著鑽進孔隙一探,結果令他大吃一驚。
事到如今,這女人居然還想要爭取談話的主動權?老刑名都知道,要讓審訊順利開展,第一要務就是別被犯人牽著鼻子走。可吳定緣還沒想好怎麼煞一下她的威風,蘇荊溪又開口了:
不過在所有事情之前,還有一件最為優先的工作,那就是他此時手中握著的魚筒。這裏面裝著的,是父皇用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密旨。
朱卜花說得委婉,殿內沉默片刻:「好吧,那你把名單留下,本王先看看。其他的事,明日再說。」朱卜花暗自鬆了一口氣,把紙折擱在門檻上,然後躬著身子退了出來。
他決定把蘇荊溪押到自己家裡去。一來他家就在鎮淮橋,離這裏不算遠;二來家裡只有一個妹妹吳玉露在,沒有閑雜人等,很是方便。紙上那四個字,朱卜花的人是看不明白的,而於謙見過他討三百兩銀子時留的地址,一看便知該去哪裡找。
可是該去哪裡才好呢?附近倒是有成片的民房,但勇士營一定會挨家挨戶搜查,不指望那些老百姓會掩護一個可疑人物,說不定還會綁了直接去討賞。朱瞻基的視線不停地掃視著附近,突然定在了某一個地方。
「哼……」吳定緣從鼻孔里噴出一絲不耐煩的氣息。
這簡直就是一出荒謬絕倫的雜劇。他先被炸得灰頭土臉,然後又被迫在一條極狹窄的瓦渠里鑽行,現在居然還在皇城邊緣掙扎求生。貴為大明皇太子,怎麼會在自家都城裡落得如此凄慘的境地?
朱卜花眉頭微皺:「你什麼意思?」
不過朱卜花此時沒心思探究這些陳年舊事。因為除了這頂皮弁之外,士兵們在瓦渠里還發現了一條細麻質地的白搭膊,布角綴有一條黃邊,是直殿監特有的公服。很顯然,朱瞻基不知從什麼途徑,也知道了這一條離開皇城的密道。他為了能鑽過瓦渠,把從小奉御身上剝下來的白搭膊解下來,和那頂皮弁冠扔在一處。
「留都未靖,豈敢言辛苦二字。」
眼下唯一的辦法,只能趁太子沒爬出瓦渠口時,去另外一端封堵。於是朱卜花、昨葉何等人匆匆離開宮城,登上皇城西側城牆上,守軍們已經點起了一溜防風大燈籠,垂下六尺,把城下的秦淮河道照了個通明。數支騎隊也匆匆衝出城門,沿著西皇城根北街來回搜尋。
他的心腹畢竟只是少數,外圍的勇士營可不會接受這種命令。這時昨葉何俯身從地上撿起一件東西,舉到朱卜花的面前,微微一笑:「自然是去緝拿那個小奉御。」
在隨軍征途中,祖父朱棣曾教過他,永遠不要做敵人想讓你做的事。朱瞻基想到這句教誨,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沒入水中,忽略掉肩膀上的鑽心痛楚,掉頭向南遊去。
「昨葉何?你來做什麼?」朱卜花似乎早就認識她。
朱卜花、昨葉何趕到坤寧宮時,士兵們已經把裏面的發現掏了出來。這是一頂腐朽不成樣子的冠首,纓紘系帶皆已化灰,但勉強能分辨出冠身分成十二縫,旁邊散落著幾十枚五彩玉珠、一根玉簪和一對葵花形金簪紐。
朱瞻基抬起濕漉漉的腦袋,望https://read.99csw•com向漆黑的天空,在眼眸中映出同樣顏色的絕望。
事實證明,這個判斷是準確的。他划行了一段距離后,回頭望去,看到箭雨「咻咻」地落在北方的河面之上。夜色成了朱瞻基最忠誠的護衛,他每一次換氣,都先讓後腦勺露出水面,側臉呼吸,始終讓頭髮蓋住面孔。只靠燈籠的黯淡光亮,城頭士兵很難在漆黑的河面上分辨出人頭。
何止是大紗帽巷,整個內秦淮流域的綵樓畫棟,騷動不已的南京城內外廂坊,也同時沉淪入夜。即使是戒備森嚴的偌大宮城,也無法讓光陰多留駐哪怕半刻,殘存的暮色在飛速後退。
朱卜花冷笑道:「你們白蓮教辦事不利,炸船走漏了太子,如今倒要我來背這罵名!」
朱卜花急切地命令手下鑽進瓦渠去追趕太子。可沒過一會兒,手下便被迫退出。前方的渠道發生了坍塌,估計是被太子故意踹的,想要重新疏通,非得從地面挖開才成。
吳定緣聽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女人好毒辣的手段,不光殺朱卜花于無形,還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他聽過南京坊間的傳聞,當年魏國公徐達吃多了燒鵝,背疽病發而死。朱卜花若是出事,大家只會覺得他是自己管不住嘴,重蹈徐達覆轍,根本不會有人去懷疑醫案里的貓膩。
「哦。」吳定緣一點不覺驚訝,哪有人會乖乖招供,少不得要叫幾聲冤枉。他磕了磕筆桿:「你為何去東水關碼頭?又為何在寶船爆炸前一刻離開?」
「我與那件事沒關係,你們誤會了。」
洪武、永樂兩代天子的孫子,居然在事隔二十多年,在同樣的境況下進入了同一條密道。這其中的巧合與諷刺,令這些人嘖嘖稱奇。
這時第三陣已經襲到,朱瞻基只吸入了半口氣,便惶急下沉。突然他的右肩一震,撕裂的疼痛急速從後背肩胛處擴散開來,令他四肢一陣抽搐。
記錄的毛筆猛然一顫,在紙上塗出一個大墨點。這可真是個意外的轉折,吳定緣略顯狼狽地把手腕抬起來,滿腹狐疑:「你不覺得這個說法自相矛盾嗎?」
蘇荊溪微微一笑:「若是他當即毒發身亡,我又豈能脫開干係?少不得要用一個暗度陳倉的計策。捕爺你有所不知,癰疽這種病症,分為內外兩種。外疽有頭,多發於肌膚,雖然痛癢卻不致死;而內疽無頭,多發於腠理之間,一旦發作,藥石罔效。」
昨葉何嫣然一笑:「是你穩住太子了?還是太子穩住你了?」
身邊的士兵紛紛取下佩弓,裝上筋弦。勇士營拱衛禁中,為避嫌疑,配備的都是小稍弓,弓臂較短,射程有限。不過若是從城牆上俯射三十步開外的目標,這種弓頗有優勢。此時城牆上至少有二十多張弓,一起攢射,就算暗夜裡準頭有差,也足可以覆蓋整個河面了。
那是一間兩百步開外的低矮小屋,屋頂插著三根交叉的幡桿,中間掛一塊白布。朱瞻基在北京見過類似的,這是城中慣用的義舍。廂坊中若有橫死的外地客商或畸零絕戶,沒有親人收殮,會臨時停放在這裏。屋頂的幡桿,是公家為了安撫這些孤魂野鬼所豎。
吳定緣略覺奇怪,一個京城御馬監的提督太監,怎麼會和一個蘇州女子結下仇怨?不過這與于謙要了解的事情無關,他決定先把動機放一放,直接切入正題:「那你是打算怎麼殺朱太監?在葯里下毒嗎?」
「我只是為他診治的大夫而已,不是他府上聽差。他的事我不清楚。」
吳定緣聽到這話,凜然喝道:「閉嘴,我還沒開始問呢!」
不對,還有一個……好吧,一個半人可以信賴。朱瞻基的腦海里浮現出於謙的身影,可旋即又苦笑著搖搖頭。于謙和吳定緣撒出去之後,一直沒有消息。現在他孤身逃離皇城,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去哪兒找他們倆。
過不多時,一陣粗重的腳步聲在長樂殿外響起,還夾雜著甲胄摩擦的鏗鏘聲。全身披掛的朱卜花急匆匆朝著長樂殿走去,掛遮在臉上的白布不時飄起,露出一片片觸目驚心的膿疽,每一粒都濃艷欲潰。
現在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最近幾天,他的內疽已呈外溢之狀,面額發潰,痛癢難忍,隨時可能派人來召我去診治。」蘇荊溪道。吳定緣盯著她,半是惱怒半是嘲諷地道:「你倒真是坦白。」
他究竟是如何逃離重圍之下的宮城,又去了哪裡,沒人知道。燕王登基為帝之後,終永樂一朝,一直沒放棄尋訪其下落,可始終未有所獲,成為永樂皇帝一個至死未釋的心病。
「我們換個地方獃著。你不要生出什麼心思,否則格斃勿論。」吳定緣晃了晃鐵尺,警告道。蘇荊溪笑道:「捕爺為我著想,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會跑呢?」
「可本王留在這宮城之內,也睡不踏實。那你安排一下,我去守備衙門探望一下襄城伯和鄭太監。」
這裏平時很少有人靠近這裏,到了晚上更是人跡罕至,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他沒有別的選擇,只得勉力拖動幾乎廢掉的身體,一步一挨朝著義舍走去。
可搜索始終沒有結果,太子就像被黑暗溶化掉一樣,不見蹤影。朱卜花氣急敗壞地用鞭子狠抽了幾個手下,下令把內廷以及東西六宮也納入搜索範圍。
當初若沒一時糊塗救了太子,哪還有這麼多麻煩事體!
「當然不是。」蘇荊溪雙眼九*九*藏*書突然閃過一絲厲芒:「我給他治病,是為了殺掉他。」
「啊?」
「所以你只是單純為他看病嘍?」
朱卜花粗魯地把如意從小奉御嘴裏拔|出|來,捏住他的脖頸拚命搖晃:「太子在哪裡?」可憐小奉御滿口是血,含混不清地說道:「我,我進來通報太監求見,太子讓我原地不動,然後用硯台把我打倒,等我醒來時已……已是如此了。」
從這頂皮冠推斷,當年建文帝應該是從坤寧宮側這一條排水瓦渠里鑽了出去。瓦渠很窄,為了讓身體順利通過,建文帝不得不把象徵著帝王身份的十二梁皮弁冠扔在入口,一去不回。
靠著這一點點小伎倆,朱瞻基緩慢地向南邊移動起來。他從未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慢,幾百步的距離是如此之長。朱瞻基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漏水的畫舫,精力和體能源源不斷地散失出去,視線越發模糊。每划動一尺,他都覺得筋骨快要斷裂開來,必須要從骨頭縫裡榨出最後一點力量。
昨葉何這計策雖經不起仔細推敲,但此刻南京城裡一片混亂,沒人能提出質疑。只要過了今夜大事底定,真假也都無妨了。
沒過多少時候,便有城牆上的哨位發出了警報。朱卜花精神一振,迅速趕了過去。這裡是皇城西城牆的中段位置,在大燈籠的照耀下依稀可見河道里有一個黑影。黑影身邊漣漪不斷,可見是在手腳並用拚命遊離。
「原來太監你死活不肯動手,是還顧忌對朱家的君恩臣誓啊!」昨葉何毫不畏懼。
「查頭鯿肝,只是讓朱卜花罹患外疽。而我每天給他塗的虎狼藥膏,是以藜蘆、生龜板、全蟲為主料,表面看似有奇效,其實只是將疽毒強行壓伏于筋骨之內,慢慢抑陽轉陰,最終變成無頭內疽。朱卜花確實還沒死,但他的疽毒之勢這幾日蓄到極限,只消一點點刺|激,他隨時可能疽發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身後的昨葉何突然道:「有些不對!」
「他曾害死我的一位手帕之交,我要報仇。」
朱卜花與這位白蓮左護法瞪視片刻,許是臉上的疽腫痛癢難耐,他終於一塌肩膀,像是發泄似地吼道:「好!但你跟我一起去!」說完他轉過身去,抽出腰間的長刀,大踏步又朝長樂殿奔去。
昨葉何道:「經歷了那麼大的事,太子難免疑神疑鬼。我看太監不必為難,徑直衝進去一刀剁翻,萬事乾淨!」
「殿下?」
「我就是來看看,朱太監這邊順利不順利。」昨葉何笑眯眯道,順便從腰間順袋裡抓出幾粒桂花炒松仁,放進嘴裏嚼。她的袖口高抬,赫然綉著一朵怒放的白蓮。
「鵝肉本身就是發物,燒鵝鹵料更是容易發毒助火,我再投以用查頭鯿肝熬煮的湯餌,三者齊攻。不出一旬,朱卜花的臉上便開始生出癰疽,痛癢難忍。他找的那些庸醫不知緣由,只會用當歸、桔梗、皂刺去敗毒去火,百無一用。我找準時機,主動請纓,給他進獻了一種虎狼藥膏,效果卓然。只不過這藥膏只有我懂得調配,必須每日塗抹,方才暫緩痛癢。於是朱卜花使了力氣,扶持我出館留府,為他一人專診,一日也離不開。」
糟糕,中箭了……朱瞻基心想。劇痛帶來了暈眩,但同時也驅散了惶恐。絕境令朱瞻基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狠狠咬破舌尖,強迫自己以一個絕對冷靜的視角來觀察形勢,尋找一線生機。
這屋舍是絕計不能呆了,可若不在這裏,又能去哪?吳定緣思前想後,最終只得咬咬牙,取來一張信箋貼在門扉之上,上書四字:「歸家相見。」
此時大紗帽巷已被暮色浸得越發深透,一層層黯淡帷帳籠罩下來。兩人抬起頭來,看到尚有最後一絲明亮還在牆頭藤隙之間糾結,彷彿一根細弱的繩索,牽扯住即將沉淪的白晝。可惜這個努力終究失敗了,只是轉瞬之間,整個巷子便徹底落入暗夜的井底。
一隻綢麵皮靴踏住最後一抹退走的暮色,旋即抬起。在天光徹底消逝的同時,它從容邁進了長樂殿的門檻。朱瞻基的心情,比剛才稍微輕鬆了一點。
于謙要的只是一份供狀,現在有了。至於蘇荊溪說的是真是假,吳定緣可沒有查實的義務。他把裝訂好的供狀收入懷中,朝外間走去。蘇荊溪忽然道:「捕爺呆在這裏不妨,可倘若朱卜花的人先來,可就不好了。」吳定緣的腳步停住了,他轉回頭來,狐疑地盯著她。
「東宮的人都在寶船上。那位於官人門外自稱詹事府司直,不是鬧鬼就是冒名。」蘇荊溪歪了歪頭,「我若早知道寶船要出事,還特意去碼頭幹嘛?送死嗎?」
朱卜花注視著河裡一起一伏的小小影子,內心先湧起一陣輕微的愧疚,旋即被臉上泛起的痛癢所沖淡,他彷彿為了排遣痛苦似的,用力把手臂向下一揮……
昨葉何沖長樂殿歪了歪腦袋:「我剛才聽得真切,太子可是一直在試探你呢。」
「所以我不可能與朱卜花是一夥,與寶船案更無牽連。」蘇荊溪強調了一句。
這女人之前肯定偷聽到了他與于謙的對話,知道他們對朱卜花有所懷疑。她這麼招供顯然是在賭,萬一朱卜花真的身涉不軌,她連毒殺罪名都不必承擔了,反而是誅殺反賊的義士。這女人,招供里充滿了心機……不過,無所謂了。
蘇荊溪一說起醫理來,滔滔不絕。吳定緣不耐煩地敲敲桌子:「直接說但是。」九_九_藏_書
「你的未婚夫?」
朱瞻基屏退了左右,獨自坐回到榻上,把魚筒上的封條撕掉,然後雙手一錯,擰開了被蜜蠟封住的齒口,露出黑漆漆的筒腹。腹中只有一卷明黃色襯底的尺素。
朱瞻基一度精神恍惚,心想乾脆就這樣死掉算了。可就在他行將放棄之時,半座殘缺的橋墩輪廓在前方水面出現。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看到這座橋了。朱瞻基不由得精神一振,拼盡最後的力氣攀上橋墩,跨過石欄,整個人跌倒在石獅子基座前。
「可他也沒死啊。」
這些事跟他沒關係,吳定緣也不多問,只是將這些供述一一記錄下來,然後把那幾頁寫滿字的灑金箋疊在一起,走到蘇荊溪身後,用她的右手拇指按了一個手印。
朱卜花和昨葉何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一絲震驚。如果他們猜測無錯的話,一個縈繞明宮許多年的密辛,居然在這個敏感的時刻現身了。
「我去那裡是找我的未婚夫。」
蘇荊溪道:「只要不是朱卜花的人就好。這位捕爺,我可以如實回答,絕不欺瞞,但請你先鬆開雙手,容我整理一下儀姿。」她剛才為脫身拔出了發簪,導致那一頭烏黑的秀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很是狼狽。
朱瞻基常年在祖父身邊的耳濡目染,終於顯現出了成果。一件件事項,從線團里抽離出來,自動分門別類,歸入他腦子裡的架閣庫。怎樣做一位皇帝,也在他面前逐漸明晰起來。
殿中傳來一聲嘆息:「有我大明以來,何曾有臣工傷亡若是,真可謂是亘古未有之奇禍。」聲音停頓片刻,又道:「你去通知孝陵衛,本王現在要去孝陵給太祖爺請罪。」
他一口氣走到殿門口,這才停下來:「千歲爺,臣朱卜花特請奏稟。」殿里隱隱傳來太子的聲音:「太監不辭奔走,當真辛苦。」
朱卜花臉上的膿包似乎漲大了一分,壓低嗓音怒喝:「不要胡說!他連南京城牆是黑是白都沒看清,就被我直接帶入皇城,又怎麼會起疑心?」
小奉御趕緊邁進幾步,跪在御榻之前:「朱太監求見。」朱瞻基「嗯」了一聲,卻沒任何動作,只是怔怔地盯著他。小奉御不知自己臉上有什麼,又不敢用袖子去揩,只好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兒。
「巧合?既然如此,我們敲門之時,你何必問都不問就逃?」
他走出長樂殿幾十步,廊下的柱子旁忽然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咀嚼聲。朱卜花皺皺眉頭,又朝前走了兩步,眼前轉出一個人影:「我說朱太監,你這就走啦?」
蘇荊溪的反問,令吳定緣有點無言以對。他眯起眼睛,換了個話題:「說說朱卜花吧。」
「城中可還安定?兇徒可有眉目?百官軍民可得救援?」
朱卜花正要傳令城下馬隊去巡河緝拿,昨葉何卻在旁邊冷冷說了一句:「當斷則斷啊。」朱卜花嘴角一抽,只得轉頭吼道:「綽弓!」
「這就完了?」蘇荊溪一楞。
它爛得太厲害了,不可能是太子剛剛遺落,起碼在瓦渠里扔了十幾年。可大明開國才多少年?什麼人有資格戴這頂皮弁冠?又為什麼把它遺落在這裏呢?
「好,好,我再給你申請個見義勇為的冠帶褒獎,好不好啊?」
等到蘇荊溪梳攏完畢,吳定緣起身把梳子收掉,重新捆住她雙臂,這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鄉貫何處?」
怎麼每個人都不肯讓他安靜地待會兒呢?
「他們如今皆有名醫施診,傷情無礙,只是一時閉過氣去尚未醒轉。您若親臨探視,龍威過盛,只怕兩位羸弱不堪承受,反令病情蹉跎。」
可朱卜花轉了幾圈,連圊房的凈桶里都打開看了,卻一無所獲。難道這隻煮熟的燒鵝,真能平白飛走?昨葉何到底心思更為細密,她環顧四周,突然說道:「是衣袍!」
為了避忌,義舍與周圍的房屋都隔開幾步之遠,周圍還挖了一圈淺淺的吉溝。朱瞻基跌跌撞撞邁過吉溝,一下子被絆倒失去平衡。他用最後的力氣伸出手掌,任憑身子向前傾去。
這一次太子沒有吭聲。他又吼了一聲,對面還是沒有回應,朱卜花心中升起一陣不安——難道昨葉何猜對了,太子果然對我起了疑心?
朱瞻基小心地掏出紙卷,徐徐展開,露出裏面的正文來。尺素不長,上面的墨字也不算多,可朱瞻基卻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雙眼盯著紙面,似乎永遠讀不完這短短几十個字。整個長樂殿中安靜得如同孝陵一般,連溫度都變得陰冷下來。
「知道,知道。等審完你,我自會去尋孟浩然的親眷查實,你繼續。」吳定緣敷衍地回答,不想在這上面糾纏。
「兔崽子!剛才不早說!」朱卜花氣急敗壞地一揮長刀,「噗」地砍斷了小奉御的咽喉,一泄心中怨氣。
當性命暫時無虞,另一種危機感隨即浮現上來:接下來該怎麼辦?
朱瞻基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浮起換氣,只會讓弓手藉機校正準頭。可很快第二陣又射了過來,敵人們根本沒打算瞄準,而是用箭雨覆蓋壓制,要麼露頭被射死,要麼被憋死在水裡。朱瞻基又忍了一陣,肺里火燒火燎,他實在無法堅持,只得勉強仰起頭,露出鼻孔。
蘇荊溪發出一聲同情的嘲笑:「魚旁加扁。這是一種長於漢江的河魚,肉嫩味美,只是它的肝臟是大發之物。有個叫孟浩然的詩人,就是吃了查頭鯿,背疽發作而死——孟浩然你知道是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