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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先說好,甭管你們走到哪兒,我報了仇,救了人就離開。」
「饒……饒命……」胖子含糊不清地告饒。吳定緣卻不肯放鬆,反反覆復使勁,直到旁邊那三個腳夫反應過來,紛紛跪地替綱首求饒,他才稍微鬆了鬆勁,容胖子抬起頭。
于謙暗暗焦慮,眼下這局面,自己折了不要緊,耽誤了太子可是要命的事。他暗自挪動腳步,心想著該如何脫身,胖子見這書生居然還不死心,嗤了一聲,肥胖的手掌往下一壓。
吳定緣嘆了口氣,不怕沒江湖經驗的雛兒,就怕自以為有江湖經驗的人。這個小杏仁原來是官,走的是水馬官驛,自然一路順暢。如今逃亡在途,他還用官府那套做派,也忒小看萬里行路了。吳定緣正是不放心於謙辦事,悄悄在後頭尾隨,這才擋過一劫。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這是一個全身覆滿灰泥的巨漢,鬚髮皆無,從焦枯的衣衫破損處可以看到,他的背部、手臂露出大片觸目驚心的黑紅灼傷,像一隻從火海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鬼。這巨漢根本沒理睬這些驚恐的庫夫,他抖摟掉身上的沙土與灰炵,略做環顧,大踏步地走下廢墟,徑直跳進后湖,讓清涼的湖水沒至脖頸。
于謙「呃」了一聲,鼻子莫名有些發酸。也不知是被珠袋砸的,還是品出了一絲託孤的味道。金陵城裡朱卜花雖死,但白蓮教還在。他孤身一人返回去救妹妹,只怕和送死差不多。
吳定緣冷冷道:「不是鴿子莫撲棱翅,學了幾句水詞就想混江湖了?」
蘇荊溪雙眼盯著吳定緣,語氣和緩道:「昨晚在城頭,梁興甫既然循著紅玉姑娘那條線跟過來,說明白蓮教也知道了你在幫太子,對吧?」吳定緣不明白她什麼意圖,只好點點頭。
「漕路。」
胖子見橫里插來一人,先怔了怔,忙喝令腳夫們動手。一個是殺,兩個是砍,也沒什麼分別。誰知吳定緣一握手中新配的鐵尺,眼神森冷地往那邊一掃,那三個腳夫登時僵在原地。
「不過……」
「我打算去找那個叫紅玉的琴姑,好好談一下。富樂院的糕點,聽說做得很不錯,值得一嘗。」
籌謀周詳的寶船爆炸,按說太子絕無倖免之理,可他偏偏因為一隻蛐蛐而生還;戒備森嚴的宮城之內,按說太子絕無逃離之機,可他偏偏因為一封密信而脫走;面對勇士營和白蓮教的雙重追殺,按說孤立無援的太子絕無反抗餘地,可朱卜花離奇溺斃,強悍如梁興甫被燒了個半死——難道朱瞻基真的有大氣運庇護不成?
「什麼意思?」吳定緣不動聲色。
朱瞻基見她也這麼說,頗有些悻悻,可又不甘心地嘟囔道:「我從京城到南京坐的漕船,路上走了將近一個月呢!」
兩人一聽,頓覺柳暗花明。衛所再崖岸自高,行船也得仰賴沿途的地方豪強配合,自然也得分潤出一些好處。若放在平時,于謙早就出言斥責這種公器私授的勾當。可如今形勢所迫,他強壓下內心的煩躁:「那要登上進鮮船,得去找哪幾家?」
腳夫們朝河庫里喊了一聲,很快一個胖胖的閑漢打著哈欠走出來,一件油膩膩的粗褂橫披,走起路來,渾身白花花的肥肉直顫。他斜眼看著于謙,也不說話。于謙咳了一聲:「請教小哥兒,這裏可有過水東岸的針路?」
蘇荊溪趕緊蹲到太子身邊,一手托起拆開的布條,一手按摩著傷口。她的眼神專註,手法輕柔細膩,讓朱瞻基舒服得不時哼哼幾聲。日光從篷隙斜斜地照進來,蘇荊溪的額頭泛起一層慈柔的光澤,有若觀音圓光。光看她此時神態,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昨晚她在神策閘前如羅剎女般的瘋狂模樣。
朱瞻基和于謙同時眼神一亮。這姑娘真是冰雪聰明,聽似不經意的幾句話,卻不知不覺繞出了困境。按照她的道理,吳定緣只有跟隨太子北上,才能保證妹妹活著,既不算違誓,也不致讓太子失望,真是太體貼周到了。他們倆一起轉頭,滿懷期待地看向吳定緣,後者卻依舊沒吭聲。
「可以輪換著跑嘛。」
吳定緣瞪了他一眼:「鈔銀不露白,下次你還是把腦子露出來顯擺吧,反正也用不上。」
吳定緣默默從於謙手裡奪回那袋珍珠,揣回自家懷裡,然後朝船尾木舵走去。
梁興甫疑惑地瞥了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事到如今她留在南京還有什麼意義。
吳定緣在船尾勉強站定,深深吸入一口江風,讓一股清氣在肺里蕩滌數圈,頭腦略感清醒。可神志一清醒,鬱結之情反倒更為凝實,簡直無可逃遁,亦無從消解。吳定緣就這麼默然佇立在船尾,瘦高的身軀像一根不知向何方飄搖的蘆葦。
「對了,就像石灰!」于謙一拍巴掌,覺得這個比喻真是不錯。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清清白白。他解決了文學上的問題,開始把注意力放在此行的任務上。
誦經過半,一個聲音忽然從岸邊傳來:「哎呀哎呀,想不到病佛敵也會失手。」梁興甫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動。不用睜眼他也聽得出來,一定是昨葉何。
于謙大驚:「什麼規矩?」
「那你呢?」
吳定緣見火候到了,便鬆開腳底:「你若不想死也容易,去給我們老實弄條川上船,這賬便一筆勾銷,薦費也少不了你的。」
說到最後一句,于謙右手重重拍在船板上,沾了一巴掌的飯粒。
大江之上,一艘烏篷船正在飛速向東。因為船行順流,所以不必揚帆搖擼,只消把控一下后舵,茫茫水波自會裹挾著小舟前行。
梁興甫點點頭,抬起胳膊把臉上的水珠一抹,準備離開。
吳定緣蹲下身子,拍著胖子的肥耳朵冷笑道:「俗話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你一人獨佔腳、牙兩行,死也不冤了。」
「嗯。」吳定緣悶聲答道。
但從江南到德州距離太過遙遠,百姓苦不堪言。於是洪熙皇帝一手推動,促成從「轉運法」改「兌運法」。從此之後,百姓的漕役只需要從江南運到瓜洲即可,https://read•99csw•com交筆銀鈔,貨物兌運給衛所之後,再由衛所的官船運至京城。
吳定緣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別人不明白,他可是早看透了。昨晚那場神策水閘的對話,他當時趴在船頭聽得真切。這女人堅持留在太子身邊,一定還有企圖。而且吳定緣相信,蘇荊溪也知道他起了疑心。可她非但沒有放任吳定緣回南京,反而出言挽留,擺一個威脅在身邊。她到底是什麼用意,委實難以揣度。
「吳定緣?」于謙如釋重負。
鳳陽乃是洪武皇帝的家鄉,就在金陵過江后的西北方向。大明開國之後,洪武皇帝在此修建了一座不遜南京皇城的大城,定為陪都,平時駐有中都留守司八衛一所,地位卓然。皇子與宗室經常會被派來鳳陽駐紮,先前朱瞻基也曾到過幾次,對當地很是熟悉。
吳定緣不客氣地踢了踢他腦袋:「繼續說!別賣關子。」
在督工的呵斥下,十幾個庫夫茫然地重新把頭低下,繼續用長木杆扒拉著廢墟。他們完全搞不明白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更不明白,為何今晨一早有各路兵馬擁至后湖外岸。當然,外面的麻煩,自有主事頭疼。他們的工作就是儘快把廢墟清理出來,避免余炵未熄,波及旁邊。
「舟揖雖緩,勝在可以始終不停。就算一個時辰只有區區十五里,一晝夜可走十二時辰,就是一百八十里。兼之水路平穩,幾無阻礙,所以百里之內,舟不如馬,百里開外,馬不如舟。」
這裡是瓜洲傾倒屎尿的地方,挖成溝渠是為了養硝土,平時根本沒人靠近。于謙看到這裏,哪裡還不知道自己上當了,轉頭正要走。適才那幾個腳夫已經跳出來,各自手持一根粗長的抬棒,擰笑著圍成一個半圓形。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笑眯眯道:「累我帶你走了這麼遠,給些茶錢也是應該的。」
于謙大喜:「這是哪家的管事?」
吳定緣一向喜歡速戰速決,見對方被震懾住,毫不猶豫,搶先出手。胖子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晃,三聲「哎喲」同時響起,三個腳夫一起捂著手腕彎下腰去,三根木杠紛紛落地。他下意識轉身要逃,那人影已衝到跟前,狠狠一腳踹向小腹。
「你們知道嗎?這個儀真縣的江畔哪,有一座古渡,名喚揚子渡,旁邊還曾有一座隋煬帝的行宮,叫作揚子宮。從儀真到京口這一段江水,以津為號,因宮得名,便被稱為揚子江。王摩詰、劉夢得、楊誠齋、文丞相皆有詩流傳……」
嘩嘩的潑水聲傳來,梁興甫從湖中一步一步走回到岸邊。赤|裸的身軀從水面逐漸升起,湖水沖刷后的燒傷區域變得更加清晰——雙腿后側,大半個背部、整條右臂、左肩及半個頭頂——宛如一條黑紅妖蟒自腳踝纏繞至頭頂,當他動起來時,這妖蟒也跟著變得生動起來,擰動著身軀欲把人從頭到腳一口吞噬。
「只要把吳氏兄妹留給我就行,去極樂世界,總要一家人完完整整,心無掛礙。」梁興甫說完這句,轉身離開。
「不過什麼?快說!」吳定緣喝道。
朱瞻基眼神黯淡了下去,可轉瞬又亮了:「咱們可以先去中都鳳陽嘛。」
「這裡有個賭棚,這時節正要鬥文蟲。今天既然貼出報條,遠近的斗客都會來。揚州有個豪家的管事,最痴迷此道,每開必來,動輒幾十上百貫進出。他背後那家勢力可不小,若兩位爺爺手面夠硬,說不定能從他手裡賺出四個進鮮船的薦書。」
「試想一下,若是你沒返回金陵,白蓮教會怎麼想?吳定緣一定是保著太子北上,這樣一來,吳玉露這枚籌碼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便不會輕易割捨。」
「殿下有所不知,本朝缺馬,所以傳遞公文多用步行。每個急遞鋪都設有少壯鋪兵,一接文書,即刻疾奔而出,至下一鋪為止。如此前後接力、輪次傳遞,一晝夜可行三百里。」于謙回答。
「對呀!」
胖子帶著哭腔道:「兩位爺爺,我就是想唬點鈔銀,其實辦不來啊。」
其他三個人足足酣睡了兩個多時辰,直到熾熱的陽光曬疼了臉頰,方才醒來。最先起來的是蘇荊溪,她俯身用江水撲了撲臉,掏出一方錦帕細細擦拭。接下來醒轉的是朱瞻基,他是被疼醒的,因為肩上的箭傷又發作了。
胖子嘴唇上抖著腥土,連連告饒。吳定緣指著于謙道:「你莫看輕這人,他可是朝廷命官。現在扭你去千戶所,輕易判個斬監候。」胖子面如土色,只是不住磕頭。
「而且上京路上,白蓮教一定會窮追不捨。你父親的仇,只有跟著太子才能報得了。」蘇荊溪道,「你難道不想為鐵獅子報仇?」
于謙愣了愣,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呃,吳玉露沒用了,放了?」
她表態完,船里的六道目光自然聚集在了吳定緣身上。
胖子嘿嘿一笑,語氣里多了幾分敬畏:「自然是揚州本地的龍王爺,做鹽商的徽州汪家,家主叫汪極的便是。」
于謙掏出珍珠口袋晃了晃:「還沒來得及。」
胖子忙不迭地答道:「我看這位爺爺手皮細嫩、脖頸白皙,雖然穿著尋常,可走起路來總避開污水泥濘,該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不知為何喬裝私逃。我適才問他要不要跑腿送信,知道並無同伴跟隨,又見他掏出一袋合浦珠子,這才……」
朱瞻基一聽,眼睛登時瞪圓,問:「乘船?那也太慢了吧?」
胖子舉起珠子,透著日頭看了眼,臉色變得諂媚起來:「包有,包有,老爺要看看什麼船?」
他勉為其難地補了一句吉祥話,說得笨拙不堪。
「沒關係啊,我們不用跑一晝夜三百里,只要一半速度,一晝夜一百五十里也夠了。」
漕河原來用的叫轉運之法,從沿途船戶、農戶中僉派清役,讓他們從各地運糧到德州,再交給衛所轉運。因為是徭役,官府不會給錢,但默許水手私自夾帶一些土貨和私客,以作為補償。
蘇荊溪後退一步,盈盈一拜:「民女在後湖已經報得大仇,銘感五內。唯有侍奉殿下進九-九-藏-書京,方不辜負君恩。」她在神策閘口前一言氣死朱卜花,朱瞻基是看在眼裡的,此時見她願意跟從,大為欣喜,連聲說好。
「為什麼非得是六月初三?」朱瞻基問。
這世間本是一物降一物,腳夫在碼頭上賣苦力,對於謙這種讀書人不甚在意,但看到公差就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
昨葉何雙眼閃過一抹好奇,嘻嘻一笑:「我打聽了一下鐵獅子那個兒子。這人在應天府聲名狼藉,是個沒用的敗家子,可太子從東水關碼頭到后湖這一路逃亡,處處都能看到他。我有預感,若想順利抓住太子,得把這傢伙的深淺摸清才行。」
「我在南京還有事要處理,隨後趕過去跟你會合。」
在瓜洲想要找到一條夾帶四名乘客的進鮮船,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你若不知門道,徑直去問,個個都是嚴守律法的好船官,絕不會做半點通融;若知道門道,便會請一位有人脈的牙人,讓他私底下居中拉縴,兩頭說合。而這種牙人,一般都出自腳幫。他們天天在瓜洲搬運貨物,干起這件事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那太好了,咱們馬上開個會。」
于謙在成衣鋪買了套細葛道袍和布帽,扮作一個書生模樣,興沖沖地直奔瓜洲而去。
胖子道:「邗江水波兇險,每年溺死幾個沒數的江里鬼,龍王爺都管不著。」說完舔了舔舌頭,顯然對這營生頗為慣熟。
「什麼?」
朱瞻基頓時噎住了。
果然,吳定緣沒再下狠手,而是沉聲問道:「你怎麼敢打他的主意?」
想不到,這個新漕法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實行了。它確實是一項德政,但對這幾個逃亡者來說,可就太不趕巧。規矩一改,瓜洲以北全是衛所官船,而衛所一向自成體系,水潑不進,外人很難置喙。
「馬能換,人卻換不了。殿下您別忘記肩上的箭傷,根本耐不住這種狂奔的顛簸,沒到京城就活活累死了,又何苦來哉?」于謙毫不客氣地駁回。
于謙搖了搖頭:「騎馬也不成。雖然兩京之間有官道驛路,可中途坡嶺溝壑比比皆是。何況如今已近五月,若趕上雨水泥濘,速度更難提起來。」
朱瞻基頓時泄氣了。這種跑法固然很快,他卻用不了。「還是得騎馬啊。」他喃喃自語。
剛才的討論,吳定緣一言未發,現在仍保持著漠然,一副與己無關的態度。朱瞻基的喉嚨,不經意地起伏了一下,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緊張。
朱瞻基可不知道這兩個人打的啞謎,抖抖眉毛,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到底留下還是回去?」
「殿下長居北方,對於舟揖之事多有誤解。若論短途,水不及旱;若論長途,則旱不及水。」
于謙道:「自然是進鮮船,越快越好。」
于謙拍了拍船幫,笑道:「其實不必拘泥於騎乘,臣有一個更好的建議。」
「小杏仁,你真是老鴰精托生。」
還是那句話,事涉帝位之爭,人心格外叵測。
「你一個腳行的綱首,連條想夾帶的船都薦不來,騙誰呢?」吳定緣臉色一沉。
蘇荊溪轉頭看向于謙:「換作你是白蓮教,發現吳定緣與太子分開,隻身回了金陵城,會怎麼做?」
只要他亮出太子身份,得到中都留守司的全力支持,這些根本不成問題。于謙淡淡道:「中都留守,與御馬監提督太監又有什麼區別呢?」
于謙臉一紅,趕緊把口袋又揣回去了。
「我們的新任務,是在太子抵達京城前務必截住,不能讓他阻撓佛母的計劃。」昨葉何說。她見梁興甫無動於衷,又補了一句:「據勇士營的士兵說,太子離開時身邊跟著三個人。可以確定一個是于謙,一個是給朱卜花治病的女醫師,叫蘇荊溪,還有一個叫吳定緣。」
于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半個吃剩下的飯糰,數起米粒來:「今天是五月十九日(戊子),明天是二十日(已丑)……」于謙每數過一天,便從飯糰上摳下一粒米,擺在船板上。當擺到第十五粒米,他終於停住了。
「體恤民力。」于謙沒好氣地糾正了一句,看向吳定緣一臉無奈,少不得又解釋了幾句。
算算水程,這會兒應該已經剛過大江北岸的儀真縣。
朱瞻基眼皮一翻,這位臣子什麼都好,就是偶爾會天真得像個蒙童。蘇荊溪道:「于司直心懷仁恕,只怕難以揣度那些人的心思。吳玉露牽扯到這麼大的陰謀,若是沒甚用處,自然是一刀殺了,以絕後患。我那個未婚夫郭芝閔,豈不就是這麼死的?」
一聲明顯的憾聲,從朱瞻基嘴唇里滑出:「好吧,本王不會食言而肥。既然約定已成,去留便隨你吧,不過……」他俯身拿起那個小香爐,晃了晃,「這個爐子,你我皆用它立過誓言。你把它留給本王,路上做個激勵如何?」
最後這個名字,似乎起了奇效。
吳定緣冷冷道:「勸我留在太子身邊,就不怕你不方便?」
「我若也睡了,這船一早沉了江底去餵魚鱉了。」
朱瞻基怒道:「不要胡說,漕船我又不是沒坐過,一個時辰最多能走出去十幾里就不錯了!它運貨勝於陸運,這個我知道,但船速怎麼會比馬快?于謙你不要自己不擅騎馬就亂找借口啊!」
「這裡有二十三枚合浦南珠,算上買船那一枚,一共二十四枚。權且借給你們做盤纏,記得回頭與那五百零一兩銀子一併還給我。若是無人可還……」他頓了頓,「就請太子下道赦文,用這些鈔銀給紅姨從教坊司里贖身吧。」
吳定緣和于謙相顧無語,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趕上這麼個尷尬時段。漕船發得少,意味著夾帶名額更少,衛所自己都未必夠用,更別說給外人了。
那個叫長老三的一聽賭字,臉上登時興奮起來:「一早貼了,今晚就有一棚,俺還盤算著去耍耍呢。」
「進鮮船運的都是皇家貢品,一般人家可辦不來夾帶。能拿出薦書的不過松江徐家、湖州何家、海鹽錢家、會稽顧家……」胖子一口氣數出四家來,突然停住口,似乎想起什麼來。
「真的,真的九*九*藏*書。」胖子急得要對天起誓,「爺爺,您可不知道。從前夾帶人容易,可漕務陳總兵剛剛改了規矩,可就難了。」
這十兩是拉縴的費用,因為他這次不帶貨,腳幫從中賺不到搬貨的錢,就會把介紹費價碼抬高。至於給船主多少,還得另談。
這裏叫邗江口,是江北漕河與長江相連之處。在兩水交匯的江面之上,大大小小几十條船桅帆林立,蟻行蜂聚一般交錯挪動著。有來自蘇松的白糧船,有來自湖廣的礦貨船,也有來自滇黔的木料、南海的香料……看似混亂不堪,隱隱中卻自有一套秩序。小船隻要加入它們的行列,左轉進入邗江,前行不出十幾里,便能看到瓜洲。
于謙忙道:「四隻鷓鴣,都是扎了脖。」鷓鴣兩條腿,指人,扎了脖子不能吃魚,即是說這次捎人不帶貨。胖子撇了撇嘴,伸出五個指頭晃了兩下。
這裏曾經是地字第三號黃冊庫,昨晚的大火徹底改變了它的命運。不幸中的萬幸是,火勢未成連營,周圍的冊庫總算安然無恙。
「難道衛所的官船就一點不做夾帶?」于謙不甘心。
一個老庫夫手握木杆,推開幾塊交疊的焦木,不留神激起了下面一大蓬紙灰,登時煙絮亂舞。他一邊咳嗽,一邊扇動手掌,正要繼續扒拉,卻發現紙灰下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整艘船緩緩搖擺著,一片靜謐,彷彿江神施展了什麼玄妙的安眠之術。
此時凝望蔚藍的,並不只有太子一人。
蘇荊溪在一旁附和道:「于司直說得不錯,單以養傷而論,乘船遠勝騎馬。」
憑著這手段與驚人的忍耐力,梁興甫竟然熬住了頭頂的熊熊大火。他站在清澈的湖水中,雙手合十,閉目誦著什麼經文。看他的表情,這常人難以忍受的燒傷劇痛,梁興甫竟甘之如飴。
他們的小船是在申時進入邗江,但並沒有直趨瓜洲。瓜洲是江北漕運的南端起點,只許漕船在這裏交兌轉運,其餘閑雜舟船一律不得停系洲上。於是,這一行逃亡者停在了邗江西岸的四里鋪,尋了個客棧歇息。于謙自告奮勇,前去瓜洲找船。
過去的一天一夜,對他來說實在刻骨銘心。南京一場巨變,兩撥神仙打架,卻讓他這樣的螻蟻慘被殃及。一個最怕麻煩的人,卻捲入了最複雜的旋渦之中,父親慘死,妹妹被擄,仇人現身,他所熟悉的世界被砸了個粉碎,再不能回頭。
朱瞻基忍不住抱怨道:「又要極速賓士,又要喬裝匿行,兩個要求根本背道而馳。那你說怎麼辦?」
「外面什麼情況?」他問。
于謙怒喝道:「這裏距離千戶所不遠,你們吃了豹子膽了,敢在這裏劫掠?」
「頭疼,睡不著。」
「說出來你都不信,朱卜花淹死在神策水閘前,太子離開金陵,已經渡江北上。」昨葉何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情勢,然後往嘴裏塞了一枚巢絲糖瓜,慢慢嚼著。
于謙笑道:「那是因為殿下晝行夜停,一路遊山玩水,自然遲緩。」他朝舟外一指,「漕河之上有一種進鮮船,專向京城進貢各類鮮品,漕上喚作川上船——所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種船為怕貢品腐壞,中途日夜不停,盤壩過閘可以舉牌先行,無須排隊。趕上順風時節,它一天一夜甚至可以走出兩百里。兩京單程,十五日內必到!」
「臣的建議是,先至揚州的瓜洲渡。漕船北運,那裡是一處重要樞紐。我們只消使些鈔銀,搭上一條進鮮船,請辦船的百戶夾帶我們北上,到天津再改換馬匹,疾馳直入京城便可及時討殺反賊,入繼大統!」
朱瞻基勉強點點頭,他也隨過軍,知道騎兵動起來有多麼麻煩,一匹戰馬起碼得三個輔兵伺候著,每天跑動超過兩個時辰,就得停下來休養。
于謙一邊在瓜洲埠道上漫步,一邊輕聲吟哦著王荊公的名句,心中滿是感慨。此詩作于北宋熙寧元年,王安石從江寧府前往汴梁就任翰林學士,途經瓜洲所作。于謙原來誦念此詩,往往驚嘆于「又綠江南岸」的鍊字之精,可如今對於末句格外有共鳴。
吳定緣看了眼爐子,上面隱約可看見自己在正陽門留下的一抹血痕。他撇了撇嘴:「當時離開我家時,小杏仁已經花了一兩銀子把它買下來了。它就是你們的了。」
若論心腹,京中的御馬監提督太監比中都留守更心腹,又怎麼樣呢?朱卜花一到金陵便敢反叛作亂。這一場橫貫兩京的大陰謀,中都留守到底有沒有參与其中,誰也不知道。太子在鳳陽現身,留守有可能起兵勤王,親自陪護上京;也有可能把他一捆,送到京城去給新君討賞。
朱瞻基「嗯」了一聲。兩京之間相隔兩千余里,如何迅速北上,確實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他開口道:「咱們這幾個人里,只有你多次往返兩京,可有什麼想法?」
于謙知道他嘴臭,也不以為意:「那你現在去休息一會兒?」
胖子的肚皮軟軟地凹進去一塊,竟然讓吳定緣的腳微微陷住。吳定緣再用力一踹,胖子喉嚨里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整個人撲倒在地,腦袋「咣當」一聲碰在了硝土溝邊上。胖子還要掙扎著爬起來,吳定緣抬起腳底踩在他腦袋上,狠狠躡了幾躡。
于謙唯恐太子還存幻想,振聲提醒道:「返回京城之前,我們不能驚動沿途任何一處官府,尤其不能泄露太子身份。只能白龍魚服,潛行匿蹤。」
瓜洲是一處橫亘在邗江正中的瓜形沙洲,四面臨水,儼然是一道天然關口。上頭中央位置是漕運衙門和瓜洲千戶所駐地,外圍一圈則是無數河庫、碼頭與工坊,伺候著來自各地的大船,異常繁忙。
行人的職責是前往各地奉節傳詔,這些水馬腳程遠近的規劃,乃屬本職功課。于謙一番解說下來,舟內竟是無一人能反駁。
「現在還提這事幹嗎?」于謙有些不滿。朱瞻基悄悄踢了他一下,示意禁聲。
「那這漕路,該怎麼個走法?」朱瞻基看起來已經放棄了。
于謙無奈地與太子對視一眼,無奈中卻同時鬆了九-九-藏-書一口氣。
一個腳夫揮起棍子,直奔于謙天靈蓋砸去。于謙渾身猛然繃緊,只能閉眼硬著挨。可等了半天,也不見棍子落下。他一睜眼,發現一隻大手攥住棍子,與那腳夫僵持住了。
走到岸邊,梁興甫淡淡問道:「他們走的哪條路?」
于謙在旁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沒想到自己渾身破綻,一搭話便早被看了個通透。吳定緣看向于謙:「他拿走珠子了嗎?」
胖子很是殷勤:「這邊埠頭就有一條現成的,要小人派個跑腿去通知您那三位夥伴嗎?」
從被捲入這場風波開始,他一直拚命想要置身事外,可惜事與願違,反而讓他一直摻和到了最後。當初于謙跟他約定,護送太子離開南京城。如今約定已經完成,他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
「六月初三(辛丑),請諸位記住這個日子。無論如何,太子在六月初三一定得進入京城——最起碼得進入順天府境內。留給我們的時間,只有十五天。」
腳幫的水詞里「東」指北,「西」指南,「岸」指終點,針路就是船路。這句話的意思是,有沒有能夾帶到京城的漕船。于謙先前出使湖廣,對這些規矩略有所知。
胖子看了看冷臉的吳定緣,哼唧了半天才說道:「官船自然是要夾帶的,但您不在河上,可能不知道。如今是五月中,漕河的水力只有六分,發出去的漕船很少。要等過了六月,沿線農地收完夏麥,各地才會放水入漕。水過九分,漕船方能大發。」
吳定緣嘴角猛然一抽,顯然被戳到痛處。以他的頭腦,其實早預見了這個結果,這次返回金陵,他也是抱了先為妹妹收屍,再跟白蓮教同歸於盡的心思。
其實吳定緣也睏倦至極,腦殼裡始終塞著一塊炭火,悶悶不見火焰,卻灼得人坐立不安,任憑多麼疲憊也安不下心神。
此中關節,于謙作為行人很是清楚。他有意避開幾個離官府近的牙行,一路尋到這一處偏僻的河庫前。那幾個黝黑的腳夫調完石灰捻料,正要裝桶,就見一個書生走過來,拱手相問:「叨擾,你們的綱首可在?」
「再好的駿馬,也扛不住這種跑法。」
吳定緣孤身一人待在船尾,手控舵把,眼神木然地望著早已遠去的南京地界。在他身後,于謙拘謹地蜷縮在船頭,連睡著了都眉頭緊皺;篷艙里傳出朱瞻基均勻的鼾聲;蘇荊溪以手托腮,努力保持著坐姿,斜倚著篷邊也陷入安眠。
昨葉何道:「我算了一下腳程,他們若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只有一個選擇,從揚州府走漕運。我已經飛鴿傳書,讓那邊的眼線在瓜洲盯牢。」
從咀嚼聲里,能聽出她其實也帶著一絲急躁……以及不解。
這裏常年浸泡污穢,溝頭生著一層厚厚的白硝土,胖子這一滾,鼻孔和嘴裏都塞滿了硝土,直辣得他涕淚交加。
朱瞻基也覺出不對,可他金口已開,這時再反悔挽留也不合適。這時蘇荊溪在一旁忽然開口道:「白蓮教擄走了你妹妹吳玉露,是為了要挾你爹為他們做事,對吧?」
胖子帶著于謙離開河庫,一路恭維著引路。他們沿著一條滿是灌木的小徑走了半天,于謙突然覺得不太對勁。這分明越走離河邊越遠,誰家的進鮮船會停在這裏?又走了一陣,他聞到一股腥臊味道,再一看,眼前是一圈密不透風的柳樹林,林子中間挖了幾道深溝,溝底堆滿了黃白污穢,邊緣溝頭浮著一堆堆白晶。
于謙興緻勃勃地絮叨著,可惜其他三個人都沒搭理。于謙說了一陣無人應和,只好悻悻地從艙底掏出幾個裹著腌魚碎與薑末的飯糰,分給同伴。分到吳定緣時,他發現對方雙眼布滿血絲,心中大為慚愧,忙把飯糰遞過去:「一直沒睡?」
漕運自成一套體系,船有漕運總兵,水有河務衙門,貨有腳幫,閘有地棍,暗地裡還有鹽商糧賈、當鋪錢莊之流,勢力錯綜複雜。太子和蘇荊溪不消說,就連吳定緣也只熟悉應天府,真正有點漕運經驗的,只有于謙一個。
胖子「呸」了一聲,罵了句:「你個王八早晚連婆娘也輸掉!」然後轉回頭來,雙手連連作揖,「爺爺們平時一定從不殺生,果然現世……呃,現世福報來了。」
「陳總兵改的規矩,叫作兌運之法,才頒布沒半個月吧。從此以後,江南、湖廣、江西來的民船,不用跑全程了,只需要走到瓜洲和淮安倉,貨物轉兌給江北總的二十四衛所,再由官船直運京城。漕運衙門說這叫啥體虛民力……」
于謙無心討價還價,當即從腰間取下那袋合浦珍珠,打開袋子拿出一枚,交到胖子手裡:「散碎零頭不必找了,只是要快,今晚走最好不過。」
他沒繼續往下說,可誰都聽得出來這個「沒意義」意味著什麼。六月初三是一個決勝節點,篡位者一且踐祚稱帝,木已成舟,太子再想翻盤可就難了。哪怕晚到半日,命運都會有霄壤之別。
「臣在禮部觀政時,曾學過一點典儀曆法。六月初三正逢天德值日,諸事皆宜,大吉。若那篡位之徒覬覦帝位,這是最近的一個登基吉辰。」聽到這句話,朱瞻基心中驟然一抽。于謙這麼說,顯然認定洪熙皇帝已經死了。他拚命壓住腦中翻騰的情緒,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麻煩上。見太子意識到嚴重性了,于謙用手拂了拂米粒,「所以咱們的一切謀划,都得以十五天為限。超出這個天數,便沒意義了……」
他以一介小小的行人入帚東宮,同樣從金陵北上京城,可境遇之險,遠勝王安石,是否能被明月照還金陵,心裏一點底都沒有。于謙自謂沒有王荊公那樣的境界,可為了黎民社稷,早早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就像……就像……
一日輪轉,物是人非。現在他舊地重遊,可一切已截然不同。朱瞻基下意識地微微仰起頭來,只有那一片穹空依舊碧藍如洗,不為人間福禍所動。一聲幽幽的嘆息,從唇邊滑出來。
于謙的視線停在了前頭一處埠頭河庫前。幾個腳夫正在一個大木桶里攪著灰白色刺鼻的石灰粉,一九*九*藏*書勺一勺的桐油澆下去。這是在調製捻料,用來給船底彌縫以防止滲水。
蘇荊溪似乎沒聽懂,雙眼微微睜大:「我做調理,你為護衛,各司其職,又怎麼會不方便呢?」
原來梁興甫被壓在書架之下后,發現自己掙扎不開,便立刻手腳並用,向下方挖去。黃冊庫為了防火,在書架下面鋪了一層厚厚的細沙,沙下是地板。梁興甫的手掌堪比鐵鎚,幾下捶碎木板,再往下便是飽浸水汽的濕土層。他刨出儘可能多的濕土,往身上抹去。這樣雖不能脫困,但多少能隔絕一點火力。
胖子聽他說出水詞,態度變得客氣了點:「有自然是有的,只是看先生想怎樣過。」
一想到這裏,吳定緣頓覺胸口發悶。他不得不輕輕放開舵把,直起身來。昨晚梁興甫捏傷的腳踝氣血已通,可酸疼勁仍在,哪怕挪動一點都得咬緊牙關。
「不過是個卑微捕吏,離開南京城就用不著他了。再說他一看見我就頭痛欲裂,這種人留在身邊又有什麼用?」朱瞻基反覆告誡自己,可焦慮感沒有因此而消退。他自矜身份,不願主動開口,好在於謙比他還心急,直接開口催促:「吳定緣,太子一路上還缺少護……」
胖子諂媚地請他先挪開腳底,然後像只烏龜抻起脖子,趴在地上沖那三個腳夫喊道:「長老三!你老去濫賭那個賭棚,今天不是斗蟲嗎?報條貼出來沒?」
于謙是最後一個醒過來的。他翻身爬起后的第一件事,是挺直了脖子,極目觀望江景。此時,小船已經越過江心,朝北岸靠攏而去。從這個距離看過去,河岸景色變得清晰可見。潤翠色的草坡高低起伏,一叢叢共生的細葉水芹與棒頭草覆蓋著水線邊緣,形成一條不規則的綠線,連起一長串細小零碎的不規則淺灘。
一直到現在,吳定緣仍有一種強烈的不現實感,好似這一切只是場噩夢。他習慣性地朝腰間摸去,想用烈酒來解決問題,卻摸了一個空。吳定緣忽然憶起,昨天中午他穿過正陽門城洞的巨石之下時,那一瞬間莫名湧現出某種預感,現在回過頭想,那竟似是讖語一般:無論來路還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頭頂,生死懸於一線。
這個念頭,讓昨葉何一度有些困惑。不過,她很快收起情緒,因為這並不是感慨的好時機。
「小的污了狗眼,穿了爛心,上輩子九世為娼才敢動您的心思。」胖子也不含糊,一連串污言穢語衝著自己先潑過來。一看他就是經驗豐富,知道自賤最能消去殺心。
就在他們談話這段時間,小船藉著滾滾浪勢,順水走出去二三十里。于謙抬首望去,遠處可以看見一處寬闊的喇叭狀河口,與長江垂直相交。猶如一位書法名家濃濃拖過一橫后,在中間又添上一豎。
朱瞻基環顧四周:「其他人可還有什麼意見?」他這麼一問,船上霎時安靜下來。三人都聽出來了,太子這一句問的其實不只是意見,還有態度。
他們原本乘坐的小船,只是一條巡湖用的舢板,根本經不得江中風浪。幸虧紅玉之前給了吳定緣一袋合浦南珠,于謙借來一枚,從江邊漁家換到一條烏篷船,才算解了燃眉之急。這些經歷了一夜波折的疲憊的人,在確認船安全入江之後,幾乎是一躺下便睡著了。
朱瞻基默默心算一下,不由得臉色微變。南京至京城的驛路是兩千兩百三十五里。在半個月內跑完,意味著一日須趕一百五十里路。不過他轉念一想,「母后那封密信,五月十二日離京,五月十八日抵達南京,只用了六天時間啊。咱們這麼趕路不成啊?」
朱瞻基站到船頭遠眺,驀然記起來了,他認得這地方,昨天差不多就是這個時辰,那條寶船正意氣風發地從此處駛入長江。賽子龍在這附近第一次跑丟,太子甚至還記得那三聲突兀的花炮。
老庫夫一怔,正要俯身去看個究竟,卻見到廢墟底下突然「嘭」的一聲,幾塊斷板被猛然推開,一隻碩大的拳頭從地底高高舉起。他「媽呀」一聲,嚇得一屁股癱坐在廢墟上,眼睜睜地看到更多殘骸與沙土向兩側滑開,一個黑漆漆的影子爬起來。
于謙隨後又加了一個砝碼:「再者說,殿下的箭傷在船上可以穩穩靜養,遠勝過承受鞍馬勞頓之苦。」
于謙不想讓太子拋頭露面,便說:「不必,先帶我去看看。」
于謙沒想到都這會兒了,這廝還不忘算賬。他把飯糰從嘴裏摳出來,正要揚聲,忽然又被一袋東西砸中鼻子,原來是那一袋合浦南珠。
「哦。」
相隔百里之外的后湖梁洲,十幾道困惑的視線也正在掃視著天空。只見半空中無數紙灰像柳絮一樣往複飄蕩,像是在天青色的染布上燙出幾百個小洞。順著幾道裊裊的淡色煙柱下望,會發現它們來自一片焦黑的廢墟中。
吳定緣不耐煩地舒展手臂,把手裡飯糰一下子塞進于謙嘴裏。于謙瞪大眼睛,嘴裏嗚嗚說不出話來。吳定緣又輕輕看了眼太子,像是怕被蜇疼似的,迅速把視線挪開:「我自幼在金陵長大,沒離開過南直隸地面。太子北上,怕是用不上我。再說我得去救我妹了……呃,恭祝太子殿下一帆風順。」
胖子趕緊說:「如今瓜洲北去淮安的漕船,都在揚州所手裡。他們一般會分出一部分薦書,留給當地的有力豪家。」
「臣……絕不是為一己私心。」于謙的眼皮一跳,「請殿下細思,駿馬賓士雖速,但中途需要歇腳落汗,喂料換掌。雨大了泥地難行,旱處又怕鼠洞絆折了馬腿,逢坑徐行,遇坡牽拽,麻煩極多。」
「等一下。」昨葉何攔住他,「等你趕到瓜洲,只怕他們已經北上了。與其追尾,不如兜頭,你最好直接趕到淮安去攔截。」
于謙不顧吳定緣的臉色變得鐵青,又去招呼其他兩個人。太子和蘇荊溪這時也吃完飯糰了,于謙把他們叫到一塊,然後敲了敲篷頂:「《禮記》有雲,預則立,不預則廢。咱們從金陵算是僥倖脫身了,但接下來如何返回京城,也是個頭疼事,得提前籌謀才好——太子殿下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