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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當他蹲到水牢的另外一側時,發現這裏居然還泡著別人。有三個人背靠牆壁,默不作聲地站在水裡,其中一個明顯比其他人露出水面的位置要高一點。
吳定緣見那些人沒有講話的慾望,便先游回太子身邊。太子問他找到別的出口沒,吳定緣說沒有。四周牆壁嚴嚴實實,下面只有一個放水的細洞,怕是只有水蛇能鑽。
「我怎麼會不問?等紅姨進屋之後,我便刨根問底。紅姨開始推說是我聽錯了而已,卻架不住我反覆質問,最終才勉強點頭承認,可再多就不肯說了。我再逼問,她舉起簪子,說如果我再問,或者把這件事泄露給我爹,她就自盡。我知道她是認真的,只好把滿腔疑惑壓回肚子,失魂落魄地跟我爹回到家裡。
朱瞻基聽得怒火中燒:「太混賬了,就沒人告官嗎?」
怕不是哪家的公子帶著家將與師爺來玩?
汪管家帶來的這隻文蟲,黃頭鐵項,色如舊鐵,上鋪紫丁斑。擱到秋興時節,這品相不算上佳,但在文蟲里已是極少見的驍將。相比之下,朱瞻基那隻就瘦弱多了,連腿爪都還沒硬,爬起來軟綿綿的。
吳定緣不再理睬太子,開始觀察四周。他很快注意到頭頂有一個方口,方口上牢牢蓋著一扇四杠鐵柵門,外頭隱約有光亮。犯人們應該都是從這個入口被拋下來的。
他們早注意到水牢里多了兩個人,可是都沒吭聲。這些可憐人估計關了好幾天了,開口講話都算對體力的浪費,要盡量避免。
「你急什麼,我還沒說完呢。」朱瞻基抬起手,「蛐蛐分季,人的賭性可不分。蟲還沒成,斗客們癮頭來了,怎麼辦?於是就有了一種調|教的法子:取嶺南的蟲卵,在暖盆的土裡烘著,盆口覆著上好的綿紙,一路北運。路上每日綿紙洒水,盆下暖烘,便可以讓蟲卵早幾個月孵出。再把孵出來的幼蟲放在蔬葉上,仍舊洒水,便能在四五月長成足翅——這是賈似道傳下來的法子,叫作催春養登法。」
蘇荊溪突然打斷他的話:「等一下……你說離開賭棚之後,太子和那位汪管事談得十分投機?」
吳定緣瞥了一眼蘇荊溪,眼神里既有讚許,也有警惕。這個女人總是一語中的,她明明看穿了關鍵,卻不肯坦白說出,總是用發問的語氣點醒別人,把自己隱在後頭。這到底是習慣性地保護自己,還是另有所圖?至少在蘇荊溪此時的面孔上,他看不出什麼端倪。
「跟看見我一樣,頭疼難忍?」朱瞻基問。
「若他們知道我的身份,豈會處置得這麼潦草。這是把咱們誤當成小毛賊了吧!」
蒼老的手掀開紗簾,一位頭扎東坡巾的老人探出頭來,表情非常訝異:「荊溪?」
「撲通!」「撲通!」
這時于謙皺起眉頭提醒道:「喂,你們不要因小失大!現在殿下最重要的是返回京城,不是報仇!絕不能有任何耽誤。」他看向朱瞻基:「殿下還請少安毋躁,一俟奪還帝位,一紙詔書便可定汪家生死,不急於這一時。」
蘇荊溪搖搖頭:「民女行醫多年,深知人性難掩。剛才那番對談,單獨把每個問題拉出來,無甚可疑。連綴在一塊,卻感覺他是在反覆確認我們在瓜洲既無人際聯繫,也沒官員庇護,這可不像是寫薦書的人需要知道的,更像是……」
朱瞻基等三人站在人群里,觀摩了三四回合。太子還下了幾次小注,居然都贏了。于謙不禁疑心,太子爺在宮裡玩斗蟲,怕不是偶一為之。
「五枚。」吳定緣在一旁補了一句。
他一路上唉聲嘆氣,深為太子沉迷斗蟲而憂慮。玩物喪志,恬嬉誤國,長此以往,大明可如何是好?這些話他不好當著太子面講,便把蘇荊溪當成了傾訴對象。
伴隨著歌聲,周圍的看客們觀察斗蟲品相,略做交流,然後紛紛下注,寶鈔碎銀金簪珠丸鋪滿一桌子——此所謂「買馬」。注下得差不多了,兩邊的蛐蛐也被挑起了斗性,磨翅長鳴。賭師發一聲喊,兩邊斗客都後退一步。賭師把木閘一抬,兩員大將登時撲向對方,在斗罐里戰作一團。
這一老一少斗蛐蛐的癮頭都不小,這一聊起來便滔滔不絕,居然頗生知己之感。吳定緣和于謙跟在後頭,前者揣著珍珠一粒粒數著,後者一臉憂色,太子似乎對促織沉迷得太深了,這可不是好事。
這些所謂忠臣,這些所謂良商,就是這麼報效天子信任的。難怪汪極一甩手就能贈送一條寶船,全都是從社稷根基挖出來的啊。佔了這麼大便宜,他居然還賊心不死,還要插手謀篡皇位,朱瞻基越想越氣渾身都顫抖起來,恨不得立刻躍出水牢,把此撩親手一刀刀凌遲!
若對方提出什麼非分要求,他寧可賠這錢。于謙笑道:「我家公子要去京城探望病親,苦於五月水枯,情急不能速行。求汪老念在他一片孝心,幫忙辦來一份川上船的薦書,這賭注我們分文不取,薦書鈔銀依舊照付。」
隨著兩聲水響,吳定緣與朱瞻基一下子跌入黑暗的冷水裡。水中渾濁不堪,還散發著淡淡的腐臭氣味。他們兩個人的雙手被反剪捆縛,只好一邊屏息閉目,一邊拚命擺動兩條腿來尋找平衡。
于謙說:「最好明晨那一班。」
這時吳定緣把于謙拉到門口:「小杏仁,你想過沒有,要怎麼從汪家管事手裡弄到薦書?」于謙聽了一愣,顯然還沒考慮過。吳定緣疲憊地捏了捏鼻樑:「你不會以為,只要找到那管事,人家就會平白給你吧?」
吳定緣也沒理睬他們,自顧自在黑暗中蹭了牆壁一圈,心裏大概有數了。從汪管事的舉動判斷,他並沒覺察到朱瞻基的真實身份,單純只是想吞下那一口袋合浦珠子罷了。
朱瞻基不屑地嗤笑一聲:「我給你們講講什麼叫鬥文蟲,就知道值不值了。」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方才開口:「這蛐蛐,並不是隨時可以斗的,得順應天時。一般來說,伏蟲要等六月初才開始披甲,七月初鳴,有斗性要等白露之後,入冬即歇,前後也就百日而已,所以也叫秋興。」
能僥倖逃過寶船大劫,能從南京重圍里殺出一條路來,難道最終卻在這個小水牢里翻了船?朱瞻基覺得這實在太他媽憋屈了。
「大蘿蔔?!」吳定緣驚叫道。
汪管事一怔,這要得真夠急啊……他沉思片刻,說賭棚人多眼雜,我主家在邗江河畔有一處別業,毗近揚州所的碼頭。待我問問明天押船是哪個百戶,打好招呼。洪公子索性在別業住上半宿,明日寅時出門直接上船。
于謙不似作偽,朱瞻基聽出來了,他是嫌自己沒市井經驗,去了也是添亂。太子頗有些不服氣,想反諷你剛才不也差點被人黑了嗎?可他自矜身份,不能對臣下亂講這種氣話,只好咽了回去。
這三人坦然走過帘子,發現這裏跟敞間的賭棚不一樣,都是一個個磚砌的小單間,裡頭擺著方案圓桌,雖然簡陋,收拾得倒乾淨。有伶俐小廝端來一杯熱茶,三碟乾果與一盤松糕,說您還缺什麼物事,只管提,再有一刻準時開閘。
「蘇大夫?」朱瞻基一愣。
「叫我洪望公子。」朱瞻基瞪了他一眼。
按照汪管事的指點,這個老槐樹路口,是四里鋪通向邗西別業的必經之路。一看到槐樹,向右再沿江邊前行數里即至。于謙停下略略分辨了一下方向,正要趕著騾子往前走,忽然後頭傳來一陣車輪碾過泥土的聲音,車夫遠遠吆喝讓路。
朱瞻基聽著他絮叨,面無表情地拿起一塊松糕咀嚼。這時小廝進來,說準備開閘,太子把松糕順手往環里一揣,說:「走!」
吳定緣的眉頭不期然地皺起來。
朱瞻基一聽是漕法的事,格外上心https://read•99csw•com,畢竟這是洪熙皇帝一手促成的,道:「我聽說漕法由轉運改為兌運,乃是當今聖上體恤百姓的善政,怎麼你們卻苦不堪言?」
任何一處賭棚,都必然有打行的人坐鎮。憑于謙和吳定緣兩個人,不可能在裏面動武。更何況,就算能動武,脅迫他拿到薦書,人家回頭派個小廝去船上通報,你還是走不了。
不過,他們在水裡泡得太久,又累又餓,面對吳定緣這新入水的壯漢,實在是力有未逮。吳定緣略覺不忍心,開口道:「暫時坐一下,輪流來,不虧了你們。」
「可是,您在街上買的這隻蛐蛐,也忒瘦小了吧,居然要四枚珍珠……」
末了吳定緣狠狠一跺腳,沉聲道:「時辰不早了,先過去,大不了見機行事!」于謙雖覺不妥,可也只能如此了。
要說揚州的景緻,雖與南京只一江之隔,風格卻不盡相同。南京添為副都,街廊樓閣都有帝京氣度,堂皇有餘而靈動不足。揚州沒有這種「威重天下」的包袱,沿途風景便顯得自在多了。此時,小舢板穿行的邗江兩岸,都是富貴大家的臨江別業。各家刻意經營之下,每一處的綠植風格都決然不同。前一家是黃楊之間雜以雞爪槭,以黃葉配紫花;后一家便養出一圈紫葉小檗刺籬,繞以樟樹;甚至有的人家乾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綉線菊、馬蘭、貫眾等堆栽而成茵圃,再擱幾塊爬滿扶芳藤與凌霄的太湖石。
這是他給自己取的化名,洪與紅同音,紅者朱也,望者瞻也,算是相切。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一旦看到稍微大一點的火光,便會羊角風發作,口吐白沫,頭疼得沒法控制自己。別說去繼承鐵獅子的衣缽,就連當一個普通捕快都不可能,天下哪有一見火就犯病的捕快?我成了一個廢物,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廢物。
于謙和吳定緣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這麼養蟲子,怕不是一隻蟲得幾十兩銀子。
他反轉過身去,費力地從朱瞻基懷裡拿出一塊已被水泡爛的松糕,這是在賭棚里隨手揣走的。那三個人一看見吃的,眼睛「唰」地都亮了起來。吳定緣倒背著手,把松糕遞過去。三人倒有幾分義氣,一人只咬了一口,沒有多吃。吃完糕點,他們神氣稍稍恢復了一些,總算敢開口說話了。
看客們爆發出極其熱烈的議論聲,看不明白這回怎麼打的。于謙在人群里長舒一口氣,偷偷問太子到底怎麼回事。
吳定緣冷笑道:「潦草?你怕是不知道這水牢的厲害。」
朱瞻基道:「我在宮裡頭偶爾也玩,這催春養蟄的法子,還是我從書里找出來給大伴看的呢——我到南京,隨身帶著一隻賽子龍,就是大伴這麼養出來的,可惜卻……」他狠狠瞪了一眼吳定緣,後者迅速把視線挪開了。
他雙手被捆不能動彈,便在水裡用力一跳。吳定緣個頭很高,腦袋「砰」一下撞到鐵柵邊緣,鐵柵紋絲不動,顯然是從外頭鎖住了。
汪管事沒想到對面這公子一上來玩大的,臉色頗有些不自然。可他往對方罐子里一看,樂了。那蟲須子枯短,項頸淺勒,一對大牙黯淡無光,一看就是時令沒調理好。八成這貴公子是個羊牯,被人拿養廢了的蛐蛐給騙了,還不自知。
「你說于謙?」
聽了太子的介紹,兩人都是一陣感慨。花這麼大心思培養,居然只是讓斗客們在六月前解個悶,這實在是奢靡過甚了。難怪剛才看門人一見蛐蛐罐,態度就變了。五月中能拿出活蛐蛐的客人,定然身家不菲。
朱瞻基眼睛瞪得渾圓,圓得像兩把點燃了火繩的火槍口。
水牢的可怕之處,就在這裏了。安靜的密閉空間、漆黑的視野與包裹全身的冷水,會剝奪囚徒的五感,令他們的思維格外敏銳。他們首先要遭遇的折磨不是痛苦,不是疲倦,而是極度的空虛無聊。
這句突如其來的感慨,讓吳定緣一愣。他回想了一下,還真是如此。之前因為那奇怪的頭疼病,他根本無法直視太子,要麼是對著于謙說,要麼是迫不得已時忍痛大吼幾句。如今身處黑暗,看不到對方的臉,兩個人反而可以如尋常朋友一樣交談。
賭棚角落裡居然還有一位歌女,彈著琵琶,唱的是西湖邊上濟顛長老的《促織·鷓鴣天》:「促織兒,王彥章,一根須短一根長。只因全勝三十六,人總呼為王鐵槍。休煩惱,莫悲傷,世間萬物有無常。昨宵忽值嚴霜降,好似南柯夢一場。」
一見汪行家接了這一注,棚內氣氛一瞬間達到高潮。幾百兩的賭注,少見這麼重的彩頭,每個人的呼吸都粗重起來,一時間喧嘩聲四起。賭師不得不喚來幾個打行的壯漢,維持秩序。
「難得見你誇獎人啊。」太子回想了一下,自從認識吳定緣之後,那傢伙永遠都是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毒辣嘴臉,這麼正面的稱讚還是第一次。他心中忽生出微微的警惕:「你莫非也覺得蘇大夫人不錯?」
「……呃,是吧。」他回答。
于謙嘴上寬慰著自己,手裡卻連連催動膀下騾子,讓這頭畜生加快腳程。他們趕了一陣路,前方看到一個三岔路口。路口右側立著兩棵軀幹虯然的老槐樹,旁邊立著一塊石碑,大意是說此樹乃是隋煬帝楊廣手植云云,假得一塌糊塗。
說實話,于謙對蘇荊溪並不十分信任。她一直在刻意討好太子,于謙擔心萬一太子真的被迷住,金口一開,把她納入後宮可怎麼辦?可這一路上,還得仰賴蘇荊溪的醫術來處理箭傷。于謙甚至考慮,乾脆攛掇太子給她封個太醫院的官職——皇上總不能娶個太醫吧?
「不,小杏仁忠心可嘉,但他就是根憨木頭。我說的是蘇荊溪。」吳定緣的眼神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可惜在黑暗中太子看不到。
兩下談妥,朱瞻基與汪管事便一齊離開斗桌,其他斗客迅速補了空位,在賭徒們的哄喊聲中又是一番激戰不提。
「只不過什麼?」朱瞻基追問。鄭顯倫搶著嚷道:「只不過從淮安到德州這一段的腳費,卻要我們船戶來出!」
那幾個私鹽販子進去之後,門衛的眼神忽然一凝。迎面走過來三個人,一前兩后。為首的那年輕人一身圓領湖綢青袍,皂白京靴,走步間頗有雍容貴氣,只是頭上扣著一頂高麗帽,略顯猥瑣。身後那兩位,一位是一襲短打麻衫,手臂習慣性地屈在腰間,一看是慣於握刀;一位穿皂佈道袍,頭戴縐紗巾子,白凈長髯,眉目間卻有些忐忑。
這水牢里原本關著的幾個人,怕是盜賊山寇之類的人。估計汪管事是打算把他們誣為盜賊同夥,硬算為同黨,讓官府併案合審。侵佔珠子這事,便洗得首尾乾淨,再無後患。
「這種催出來的斗蟲悖時而生,身柔口弱,斗性遠不及真蟲,所以叫作文蟲。它的用處,只是在白露之前讓斗客們隨便玩玩,聊勝於無吧。」
賭師做了個手勢,兩個斗客拈起一根草來,輕輕挑弄自家大將的須子,要把殺氣勾出來。
「是啊,哪怕太子找我談談經義也好,他卻跟市井之徒聊起斗蟲,漢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我看……」
朱瞻基道:「泡在水裡而已,總不至於比宮刑還可怕。」
三個人俱是同情地看了朱瞻基一眼,彷彿在看一個傻子。鄭顯倫冷笑道:「你也忒不通世務。揚州地界誰不知道,不用汪龍王的船,根本下不去水!」
于謙心裏一陣打鼓,他雖不懂斗蟲,可也看得出自家蟲子品相較差。這本來就是朱瞻基在街上臨時買的,根本沒精挑細選,也沒悉心調|教,輸了珍珠不打緊,耽誤了薦船的大事可就糟糕。朱瞻基可不知于謙read•99csw•com的忐忑,他信心滿滿地拈起一根牛筋草,和汪管家開始戰前的挑逗。草尖拂著蛐蛐長須,要把戰意催發出來。
好在這水並不深,腳尖很快便觸到了堅硬的底部。兩人雙足站穩,迅速挺直身體,腦袋趕在窒息之前「嘩」地重新衝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護院們歡聲雷動,汪管事摸了摸到手的珍珠,邁著步子走開了。護院們把這兩個沮喪而迷惑的倒霉鬼捆了個結實,拖進了別業深處。
蘇荊溪點頭道:「也許是民女多心,但太子身份特殊,還是謹慎些好。」
這一番話嚇得朱瞻基面無血色。他本以為最多泡得皮膚鬆弛,沒想到這麼恐怖。「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紅姨見到我,反應也很奇怪。她好像原來就認識我,卻努力表現出不認識的樣子。我一眼就看破了,但沒說破,只是時常會去探望她。不為別的,就為了能多看看她的臉,再體會一下那樣奇妙的感覺,簡直欲罷不能。我很好奇,為何我看到我娘的面孔,都沒這樣,卻偏偏對一個陌生人有這種親切感。為什麼?她跟我爹什麼關係?我從來沒有去追究,生怕一旦說破,那感覺就不復存在了。
朱瞻基捏緊拳頭,幾乎把牙齒咬碎。那條塞滿了火藥的寶船,正是那條老狗送給他的,可以說是最直接的仇人。
汪管事的臉色一陣鐵青,下巴微抖。一注便輸了幾百兩紋銀,就算是大鹽商家的管事,也是剜去好大一塊肉。他勉強雙手一拱,說願賭服輸,當即喚來小廝取紙筆,要寫借契。于謙過去一托手腕,微微一笑:「其實我家公子只是以蟲會友,旁的還在其次。」汪管事一聽,頓時面露警惕:「不知小老兒何德何能,得蒙貴家青眼相看?」
一位玄衣賭師站在凹角里,身前桌心擺著一件鼓腹侈口的斗罐,旁邊還有一把半枯半綠的牛筋草。此時已經有兩個斗客在位了,他們各自把養的文蟲從過籠請出來,移入斗罐。那個斗罐中間被一道小木閘擋著。
「國法個屁啊,揚州城汪老爺就是國法,比皇上還大。」鄭顯倫憤憤不平地罵道,「皇上遠在京城,天天大魚吃著,哪裡會管我們這些小蝦米!」
過不多時,一隻蛐蛐被咬得遍體鱗傷,繞罐而逃,得勝的那隻須子高高翹起,鳴叫不已。賭師當場宣布勝負,贏的斗客高高興興把它請回過籠,好生歇著,而輸的那一位大概損失不小,氣得把它扔地上,恨恨踩了幾腳。看客們也是一半沮喪搖頭,一半興緻勃勃地把錢從桌子上摟回來。
兩個人相識只有短短一日,可朱瞻基對這位「蔑篙子」的生平了解實在不少。這人明明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卻偏偏隱在父親身後,甘心忍受被世人嘲笑,背負酗酒狎妓的污名。朱瞻基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哪有人這麼作踐自己。
「我們動之以利,或者曉以大義,實在不行就把他抓到硝土溝邊上,脅迫他交出來!」于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江湖一點。
謝三發趕緊打了個圓場,邊:「原先實行轉運法,我們船戶僉派了漕役,得從蘇松解運到德州,一趟下來得小半年光景,累也累死了。如今改了兌運法,我們只要從蘇松解運到淮安,兌給淮安所的軍爺們,就能回家,真是德政。只不過啊……」
「我也說不清楚,哪裡對我的打擊會更大一些,羊角風,還是野種?我不敢跟我爹說,我怕說破了連養父子都沒的做了。我開始有意放縱自己酗酒,讓所有人都厭棄我、鄙夷我,最好讓他們都覺得,我是因為行事墮落才不配當鐵獅子的兒子。實在憋得難受了,我就去紅姨那裡待著,什麼都不幹,就獃獃地看她的臉,只有那時候才能稍微舒心,結果傳出去我又多了個狎妓的名頭,呵呵,也無所謂。
半個時辰之後。
「有吳定緣在,應該不會出事吧。」
于謙趕緊改口道:「公子,咱們這急就章,能行嗎?」
這個舉動,在場內掀起一片驚訝的吸氣聲。鬥文蟲講究的是對押,一邊下了彩頭,另外一邊得押下等值的物件才行。這一袋珍珠怕不得折個幾百兩紋銀,若非對自己的斗蟲有絕對信心,誰敢這麼下。
汪管家一邊逗弄,一邊又多望了一眼,對面那蛐蛐無精打采,怎麼挑撥都不愛振翅,須子都茸拉著,心裏就更踏實了。
這一句出來,朱瞻基才真正震驚。販賣私鹽在大明是重罪,而汪極居然能驅動官船替他做這種事,簡直比收取租船費還要囂張。
「白米吃飯,白口扯淡!」吳定緣毫不客氣地駁回。
這時,蘇荊溪拍了拍他赤|裸的肩頭,柔聲道:「殿下,筋肉莫要緊繃,否則箭頭會陷進去。」朱瞻基連忙鬆開拳頭,讓身體放鬆下來。蘇荊溪處置好傷口,側身把一條棉布從燙水盆里撈出來,輕輕擰乾,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汪極為何不逃?」
騾子受過訓練,不待騎者下令,便自動朝路邊讓去。可於謙心中著急,拿鞭子催著騾子加快速度,想搶先過去路口。這麼一往複折騰,讓騾子無所適從,身子朝著路中間橫過去。那個馬車的車夫急忙收攏韁繩,可距離太短,實在來不及,兩邊「咣當」撞在一起。轅馬本來就比騾子身量大,何況還有車廂助勢。這一下撞擊,馬車只是晃上一晃,于謙和騾子卻是同時飛了出去,連那個大包袱也被撞散開來,藥材撒得滿地都是。
「他這段聊天里藏了不少話術,不動聲色間,把咱們的真實情形都套出來了,太子還不自知。」
蘇荊溪連忙跳下騾子,過去攙扶于謙。那輛馬車咯吱一聲急停下來,車夫拽住韁繩破口大罵。這時轎子里一個渾厚的聲音傳出來:「不要強加置言,妄造口業,還不快把人家扶起來?」
如墨色濃郁的水牢里一片安靜。朱瞻基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問得太過分了。就在太子決定放棄這個話題時,吳定緣的聲音從黑暗中飄忽而來,語氣里沒有慣常的嘲諷,只有淡淡的疲倦和哀傷:「我從小時起,最佩服的就是我爹。他是南直隸地面最厲害的捕快,任何宵小都逃不過他的雷霆手段。南京城的孩子玩官兵抓土匪,都把官兵叫作鐵獅子。我每次跟他們玩,都堅決不做土匪,鐵獅子的孩子,怎麼能做賊呢?必須也做官兵。
不過,奇怪的是,朱瞻基聽完以後,卻沒發表什麼尖刻的評論。吳定緣自嘲地笑了笑,這種事確實很難讓別人理解。不過,很快他發現這種沉默有些不對勁,急忙叫著名字朝前探去,發現朱瞻基整個人幾乎全沒到水裡去了,直冒泡泡。
舢板靠岸之後,天色差不多已完全黑透。汪管事帶著兩人繞到別業的側門,走進後院。吳定緣最後一個邁過門檻,可前腳剛踏進去,心中忽生警兆。他瞥到在院落的側廊下擱著一個虎蹲小爐,爐上坐著一盆水,爐火旺盛,盆里咕嘟咕嘟煮著幾枚上粗下窄的銅質圓簡。
這家賭棚是拿一間河庫改的,場子是個極開闊的開間。此時開間裏面擺了七八張方桌,二十來條長凳,上頭擺著牌九、骰子、雙陸之類的物品,不過,暫時還沒人玩。所有賭客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賭棚的正中央。這裏擺著一張黑漆杉木大圓桌,但正東方向桌面凹進去一角,好似一張炊餅被人咬下一口。
吳定緣道:「朱卜花很可能封鎖了真實消息,不讓他知曉。看來這個汪極,在這樁陰謀里也不是什麼核心人物。」
朱瞻基和吳定緣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是太子身份遭人識破,可汪管事這話里,透著幾分蹊蹺。吳定緣似乎想到什麼,用力踢了朱瞻基一腳,後者很有默契地垂下頭去,不再言語。
吳定緣無奈https://read.99csw.com地解釋了一下。他在南京城的壞名聲有酗酒、狎妓,卻從來沒有濫賭。一來是他性格孤僻,不願去賭場那種喧鬧之地;二來他對錢財看得挺重,賭桌上瞬息百金千金,有點承受不了。
兩人同時回頭,看到一雙閃閃發亮、充滿驕矜與興奮的眼睛。
汪管事不動聲色地把珠子揣回懷裡,故意大聲對護院們道:「這兩個小賊矇騙不成,強闖宅院,說不定是那伙匪人的同黨,把他們一併關到水牢里。」他想了想,又叮囑道,「他們還有兩個同夥要來,一男一女,你們騙他們入院,依樣處置就行。今晚主家宴請貴客,聲音別弄得太大,一會兒讓伙房勻你們幾斤好酒吃。」
「永樂十三年,我在應天府謀了個快班的常役,算是踏上理想的第一步。我那天很高興,決定去桃花渡喝些酒慶祝。路上我看到一個毛賊,他竊了農婦的菜錢要逃。我沿著秦淮河一口氣追了五六里,才算逮著他。我正要把他捆起來送走,一抬頭,卻發現我爹進了富樂院。
吳定緣的語氣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朱瞻基艱難地挪動嘴唇:「那你沒問問,你真正的身世是什麼?」
朱瞻基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悻悻地罵了一句。
「保持安靜。」
「有可能。」
洪熙皇帝確實「不豫」,所以「探望病親」這話一點毛病沒有。汪管事一聽是為薦書的事,顏色稍霽。這事對別人來說棘手,對汪府來說真不算難。汪管事問:「你們打算何時啟程?」
「我爹一直覺得,我性情大變只是因為得了怪病,他幫我找過很多醫生,都沒什麼效果;他勸過我很多次戒酒,勸不過就打,就罵,都沒用。我暗地裡一直在幫我爹,破了很多大案奇案,可我沒資格分享鐵獅子的榮譽,寧可把名聲都送給他。我是在報恩,感謝一個與我全無血緣關係的人把我撫養長大……」
兩人正要離開,朱瞻基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等等,你們說鬥文蟲?」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他們的身份、學識、興趣天差地別,實在沒什麼可以談,只能商量一下逃脫計劃。可在這座水牢裡頭,實在沒什麼可計劃的,只能等待。
「他跟揚州知府、揚州所的指揮使好得穿一條褲子,誰能動他?這四升腳耗,裡頭至少一半都孝敬給府、衛所了。」鄭顯倫憤憤地說完,這時一直沒吭聲的鄭顯悌補了一句:「其實這隻是小頭。我聽腳幫的人說,揚州所的糟船往北運,一船一船夾帶的全是汪家的私鹽。」
于謙在前,胯前的絆鞍上擱著一個大青皮包袱,裏面是各類藥材,還有那個小銅爐用作煎藥。蘇荊溪在後,她團起一個婦人盤髻,在騾背上像一個靦腆的新媳婦一樣垂著頭。
「不過,我一直很奇怪,我只記得六歲之後的事情,之前則全無記憶。我問過爹娘,他們說小孩子沒記性,我也就相信了。十二歲那年,我娘生完玉露便去世了,我爹再沒續弦,就這麼拉扯我們兩人長大。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學習搏擊之術,學習追蹤與仵作之術,苦練眼腳,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像我爹一樣的人,去保護我的家人,去保護金陵百姓。
于謙喋喋不休地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斗蟲時這麼熱衷,居然還跟那管事聊得入港,民間若效仿成風,得引起多大亂子。」
這兩隻蟲足足繞了半炷香光景,都跑不動了。賭師見狀,拿起木閘把它們分開,判朱瞻基勾勝——兩蟲相鬥無果,但場面上朱瞻基更勝一籌,是謂勾勝。
「莫非是漕運衙門定的腳費太高?」
「先別管那些了。」吳定緣設法把太子再次抬起來,視線卻看向水牢的另外一邊,似乎有什麼發現。
「他們兩個怎麼聊的?」于謙的記憶力絕佳,一言一句都複述得清清楚楚。蘇荊溪聽完,眉頭微擰:「這個汪管事有問題。」
見了幾回勝負,賭棚里的氣氛逐漸熱絡起來,無論斗客還是看客都有點眼紅,彷彿被蛐蛐附體一般。吳定緣對斗蟲沒興趣,他的視線掃過周圍人群,突然在一個方向定住了。
他跟太子稟明情況,掉頭奔向四里鋪。其他人則踏上舢板,直奔別業而去。
他只要一掃,便能把來客底細看得差不多,若有心懷不軌的宵小,早早禮送出去。賭棚在申初牌響一開,門衛就早早站在門口。他看到有醉醺醺的衛所百戶、好奇的隨船商賈、腳行里的大小綱首、附近縣裡的鄉紳胥吏……還有幾個渾身散發著腌魚味道的,八成是販私鹽的販子。
鄭顯倫狠狠朝水裡啐了一口:「善政個屎屁|眼子!皇帝老兒自己捅兩下就知道騷臭了。」這話髒得朱瞻基臉色微變,差點沒坐住。
「不出三日,你會寧可把自己閹了。」吳定緣道,「在水牢裏面,你只能一直保持站立,哪怕稍微彎腰或者坐下,水都會淹過鼻孔。一天不夠就站三天,三天不夠就泡五天。遲早有一天你會支持不住,癱軟下去被活活溺斃。這個過程會非常緩慢,你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自己死前的痛苦。」
朱瞻基想到于謙差點失陷在瓜洲,有些不放心:「要不我也跟你們去吧?」
朱瞻基實在無法忍受這種壓抑,再度開口道:「本王有個疑惑,不知當問不當問。」
蘇荊溪正彎腰去拽于謙的胳膊,聽到這聲音,肩膀微微一顫。她直起身子,視線越過那個不情願的車夫,看到紗簾之內端坐著一個老者的身影。
「你剛才說希望蘇荊溪能坦誠點,本王也希望你能做到。」朱瞻基循著聲音湊近一步,「你到底是怎麼變成這麼一副鬼樣子的?」
謝三發道:「衙門定的規矩,是每石加腳耗一升,不算太高。不過到了汪老爺這裏,卻要加到每石半斗,一下子高出五倍,這誰受得了啊!」
「這可怎麼辦?」朱瞻基憂心沖忡地仰起頭。此時天色已晚,柵欄外也是暗淡一片。且不說他們是否趕得及明晨出發的進鮮船,搞不好要以小賊身份死在這水牢裡頭。
這裏的水位不算太深,吳定緣站直以後,剛能沒過半個胸口。不過以朱瞻基的身高,恐怕是要淹到脖頸了。周遭一片黑暗,吳定緣只能靠粗重的呼吸聲來確認太子的位置。
原來這三個人是儀真縣月塘鄉的船戶,兩個年長的一個叫謝三發,一個叫鄭顯倫,小的那個叫鄭顯悌,是鄭顯倫的堂弟。吳定緣便問他們為何被關入水牢。
于謙一怔,他可沒往這上頭想。蘇荊溪說:「你看,他問太子身邊可有斗蟲同好,過籠平時誰管,這是在探問同行者有幾人,是男是女;又問是否初到瓜洲,可有車馬接送,這是試探我們在本地是否有熟人;尤其是他還不經意提及是住水驛還是民旅,這是看我們有無官府的關係。」
「汪極?你說汪極?」
這是一個好問題。此時距離寶船爆炸已經過去一天一夜,金陵城的動靜,揚州這邊無論如何也該聽到點風聲。汪極若知道太子居然沒死,怎麼可能還在揚州安坐?家裡的管事哪裡還有閑情去賭?
「這還是第一次,你跟本王如此講話。」
「不過,我沒有上前說破,先把那毛賊扭送衙門。晚上回家,我試探了一下,我爹卻什麼也沒說。我好奇心更盛了,就去富樂院調查了一下,得知我爹找的姑娘叫作紅玉。我使了些手段,設法見到了紅玉。沒想到,我第一眼看到紅玉……呃,紅姨時,整個人呆住了。」
「嗯?」
太子不由得憤憤,這汪極真是貪慾熏天,一年幾十萬斤的官家鹽引他居然猶嫌不足,還要搞出這些齷齪之事。一頭收著高昂的租船費,一頭又利用跟衛軍的關係,偷販私鹽。兩邊獲利,都極其驚人。這漕運改制看read.99csw.com似惠民,好處卻全被他汪家給佔了。
賭棚的門衛雙手抱臂,注視著眼前一個個賭客走進棚中。這裡是瓜洲名聲最好的賭棚,雖然抽水多了點,但棚里秩序井然,絕無欺詐搶奪之虞。要做到這一點,除了有十幾條打行的羅漢鎮守,主要還靠門衛一雙隼眼。
于謙面孔一板:「公子,今日事急從權。可此等玩物靡費無算,薄蝕人心,君主若沉迷此物,只怕非社稷之幸。尤其公子您還津津樂道于賈似道那等奸臣之言,難道要自比隋煬宋徽……」
對於這樣的人,門衛不會特別關注。瓜洲這地方關防重大,朝廷不許建酒肆、青樓,日落之後閑漢們只剩賭棚可以去玩,黑白明暗的人都有,只要不鬧事,賭棚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大蘿蔔,你已經在問了。」吳定緣毫無敬意。
門衛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這時他注意到那貴公子手裡還抱著個裝蛐蛐的過籠,態度立刻一變,側身過去,掀開另外一扇帘子,大聲道:「有斗客到。」
「這樣的見面持續了好多次。有一次,一個醉漢闖進紅姨的房間,嫌她彈琴吵鬧,破口大罵,罵她一匹母狗父子騎——這明顯就在說我和我爹。我怒不可遏,要出去摟那個醉漢,推搡之間,無意中打翻了蠟燭,讓整個富樂院都燒了起來。我一看到那巨大的火光,突然之間頭痛欲裂,好像有一隻蚱蜢在腦袋裡來回跳躍、啃咬,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直接癱倒在了地上。
朱瞻基想辯解幾句,卻不知該怎麼辯才好。他原先還有點憤憤不平,覺得是一群刁民無知,不識朝廷苦心。這次才算親眼見識到,一條惠國惠民的善政,是怎麼變成蠹蟲牟利的法寶。
朱瞻基估計是剛才聽得入神,身子一下失去平衡。他的雙手被捆縛,連扶撐都做不到,只能一沉到底。
「對。」返回四里鋪的于謙把情況簡略地說給太子聽。
三人連說帶罵,朱瞻基這才明白。原先實行轉運法,官府負責全程提供漕船,船戶跟著走就行;現如今改了兌運法,從蘇松到淮安這段航程,官府便不再提供船隻,船戶得自己去想辦法。像謝三發、鄭氏兄弟這樣的窮人,自己沒有大船,只能五戶十戶聯保去租。而能用的大船,全壟斷在汪極手裡,他開什麼租價,別人只能接受。那「每石半斗」的腳耗,只有一升是官府收取,另外四升全是租船的費用。
汪管事俯身從吳定緣身上搜出那一袋合浦珠子,掂了掂,冷笑道:「你們兩個腌爛肉的小賊,真以為穿一身綢緞弄幾隻假珠,就能糊弄過老夫的眼睛?」
於是在斗罐里,出現了一番頗為詭異的情景:驍將每次奮起攻勢,都一觸即退;弱軍無甚戰意,反而逼得驍將繞著罐子跑。看客們大為訝異,不由得議論紛紛。汪管家更是憋紫了臉,不明就裡。
于謙一聽急了:「那五月斗什麼蟲?」
于謙越說越覺得不妙,「你在南京不是出了名地浪蕩嗎?哪個浪蕩子不賭的?」
吳定緣一捅朱瞻基,後者點頭會意,身子朝前靠去。
這種大便宜,可是不佔白不佔。汪管事對賭師道:「我今天沒帶那麼多財貨,對面的朋友想對押,稍後立契取貨,絕不拖延,請棚里的作保。」賭師一點頭,表示汪管事是老客,賭場願意作保,問朱瞻基願意不願意。太子自然是從善如流。
「郭伯父?」蘇荊溪試探著喊了一聲。
朱瞻基也在努力朝他靠近,耳邊傳來陣陣推開水波的聲音。過不多時,兩個人終於湊到一塊,背靠住了背。這種視力被剝奪的環境,人只有靠確確實實的身體接觸,才能換得一絲安全感。
「現在我們沒什麼能做的,只能等。能不能脫困,就看外面的人夠不夠聰明了。」吳定緣喃喃道。
于謙結結巴巴問:「公子您怎麼對這種事這麼了解?」
吳定緣舞動鐵尺,勉強打倒了兩個對手。可惜這些護院手裡都很硬,一擁而上,把他和朱瞻基狠狠按在了雕花石板地上,動彈不得。朱瞻基昂起頭來怒道:「小老兒,你想賴賬殺人不成?」
于謙一聽急了,合著他們倆都指望對方去賭。這可麻煩了,兩個連規則都不知道的雛兒,想要贏死一個老手,只怕比一月來錢塘潮還難。
「什麼?」
「只有一個辦法。在賭棚堂堂正正贏那管事一大筆錢,讓他拿薦書來換。」吳定緣道。
他的情緒太過激動,整個身體劇顫。太子突然聽到微微「嘎巴」一聲,隨即屁股一虛,整個人隨著那塊脫落下來的凸磚沉入水下……
謝三發在三人中最大,他苦笑著說,因為最近漕法變動,船戶苦不堪言,他們仨被同鄉推舉來找汪極議事。不料,兩邊談得不順,起了口角,汪極便誣衊他們是水匪,直接關進水牢里來了。
朱瞻基見屋裡沒人了,趕緊把高麗帽摘下來,露出一個大光頭。之前他假扮僧人剃光了頭髮,這會兒如果被人看見,還以為是受了斃刑的賊人。于謙實在忍不住了,憂心忡忡地問太子:「殿下……」
幾個人一起走出賭棚,路上閑談起來。汪管事感慨說,去年他得了一隻孝陵的青頭大將軍,打遍揚州無敵手。朱瞻基卻不以為然,說真正的上品要去芒揚山找。當年漢高祖在這裏斬了白蛇,蛇血灑在草間,從此這一帶的斗蟲都異常凶頑,旁蟲絕不能及。
「能毒殺朱卜花的,怎麼會是尋常婦人?」吳定緣斟酌了一下詞句,「那個女人……是個瓷器面玲瓏心。若有人能覺察到汪管事的蹊蹺,只能是她了。」
挑撥得差不多了,賭師喊聲「開閘」,然後拔走小木閘。汪管家那隻氣勢洶洶撲過去,四牙剛一相觸,怪事發生了。它還未合鉗出力,便遽然向後退卻,彷彿碰到什麼邪魔。朱瞻基那隻稍微提起來點精神,朝它爬過去,對方又繞著躲開。
兩頭騾子本來還偶爾嘶鳴幾聲,後來都不吭聲了,只有于謙的大嗓門在小路上回蕩。
那邊的三個人還在,像三尊翁仲石像一樣獃獃靠在牆壁。吳定緣眯起眼睛觀察片刻,先把太子扶穩,然後徑直走到中間那人面前,沉聲道:「借用一下。」
「等我模模糊糊地醒來時,是躺在紅姨的床榻上,她在外間似乎在跟我爹講話。他們不知我已醒轉過來,談得沒什麼隱秘。我只隱約聽到一句,紅姨說你撫養他這麼多年,與親生父親又有什麼區別?當時我真是如五雷轟頂。你要知道,我一直以是鐵獅子的兒子為傲,得知這個身世后,是多麼大的打擊。那一瞬間,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四周顏色全灰了。我是個野種,我他媽竟然是個野種……」
「贏?今晚可是那個什麼鬥文蟲,你會嗎?」于謙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度。
「汪老爺說,他把自家船捨出來做漕運,佔了別處生意的運力。若不把租費定高一點,就虧本了。按這個腳耗,我們走一趟全家都要餓死,求他給條活路,他也不理,說有本事你們莫租我家的船。可四百料的大漕船全在汪家手裡,不租他家的,漕糧根本運不完。」
這玩意叫「酒烙」,金陵也叫「酒溜子」。大戶人家請客吃飯,會事先用滾水把這種銅製酒烙熱透,倘若席間酒水冷了,便把它插入壺中燙酒,既方便又風雅。只是這玩意太過麻煩,一般只有貴客臨門才用。
「當上位者也很麻煩哪。」朱瞻基暗自嘆了口氣。
「那你說怎麼辦?」
于謙道:「五月二十日,也就是明天寅初時分,會有幾條舟山進鮮船完成交兌,由揚州千戶所押船北上。我們無論如何,得趕上這一班,因此今晚必須拿到汪家的薦書。你們在客棧里少等,我和吳定緣去一趟賭棚。」
「這,這不是犯了國https://read.99csw.com法嗎?」他囁嚅道。
朱瞻基一聽即懂,這就是把漕役折算成錢糧。換句話講,就是船戶出錢,雇傭衛所軍戶替他們走漕運——這仍舊比徭役要合算多了,不知這些人為何叫苦連天。
「漕運腳耗是官府的政務,關他一個鹽商什麼事?」
于謙嚇了一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種藏污納垢之所,還是交給臣等去處置為上。」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水牢里變回到一片死寂。過不多時,太子的聲音忽然又響起了:「吳定緣,你發現沒有?」
「在下洪望,願與閣下一談。」朱瞻基道。
蘇荊溪在後面一直保持緘默,似乎毫無興趣。如果於謙稍稍注意對方被暮色遮掩的面孔,就會發現她的眼神並不渙散,始終在認真聆聽。這是蘇荊溪的職業習慣,她從來不漏過任何言語細節。
船行出去約莫七八里,便慢慢朝著邗江西岸靠去。岸上有一棟寬闊的大宅子,佔地許有一二里,高牆深宅,馬頭牆層層疊落,依稀可見一片淡黑色坡頂。屋脊兩頭的正吻為吞口鰲魚,垂脊還有二郎真君與哮天犬。汪極是徽州籍,自然要把別業修得與家鄉風格無二。
汪管事站在船頭得意道:「這還只是邗江昏景,若進了揚州城,更是不得了。俗話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任憑你在天下如何騰挪,終究要到我們揚州置業。」他袖手一指遠處的白牆烏瓦,「你瞧,這一片都是金陵官員們的私宅。他們在金陵連十里秦淮都不敢冶遊,都跑來這裏縱情享受。」太子默然不語,只是安靜聽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朱瞻基輕輕撫著手裡瓦罐,自從進了這賭棚,他整個人充滿了自信:「于司直,論儒經道學,本王不如你;這斗蟲的事,你可就不如本王了。」
這在公門裡頭,喚作「寄罪」,把一個無關罪名寄到事主身上,然後與真犯一併審理,真犯身上的鐵證,自然也成了事主的鐵證,乃是個極好用的勾當。不是老刑名,做不得這麼精細。
那老頭剛把過籠擱在賭師的右首,朱瞻基便立刻把自己的過籠推到左首,表示願意對戰。然後他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把一個布袋扔上桌面,放在過籠旁邊。袋口沒束繩,被這麼一甩,從裏面骨碌碌滾出十幾枚晶瑩珍珠。
種種名色,各擅勝場,偏偏又連綴成片。是以船行江上,兩邊的綠植花色不斷變換,時而妖冶嫵媚,時而清新脫俗,絕無雷同之感。此時夕陽尚有餘光,給這一片景緻又染上一層半透亮的酡紅,更增添了無限變化,令人目不暇接。
「所以……他們只是把我們關進了水牢嗎?」朱瞻基問,語氣有些古怪。
「我看你答應那麼痛快,以為你很熟!」
「不,是特別舒服。」吳定緣眯起眼睛,彷彿還在回味,「就像熱水一點一點漫過腳丫子,鑽到每一個腳指頭縫裡,渾身變得暖洋洋的,比最高明的按摩師傅按摩都舒坦。」雖然他的形容很拙劣,但朱瞻基大概能理解。
那三個人顯然早發現了這處寶地,輪流坐到上面。吳定緣發現他們的站立次序和剛才不同,中央這人的位置又略高於其他,這才識破其中奧妙。眼見這風水寶地要被奪走,這三位再也無法淡定,一個個臉色難看地圍攏過來。
吳定緣一口氣說了許多,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願意開口說起這些事。也許是水牢里的幽閉環境,讓人有傾吐的慾望;也許是他這個秘密憋得實在太久,總要一吐為快。對方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大明太子,雲霄上的神龍又怎麼會在意一隻蛐蛐的際遇?身份差得太遠,很多話反而能放開。
「我只是希望她能坦誠一點,別藏著掖著的。」
「應天府的三班衙役愛逛青樓,但大多是去內橋和中正街,不會到秦淮河畔這麼高級的地方。何況我很了解我爹,自從我娘去世以後,他從來不近女色,為此街坊還都傳過笑話,說只見寡婦為亡夫守寡,沒見過鰥夫為亡婦守節。所以你可以想象,當我看到他走進富樂院時,心裏是多麼震驚。
「你還想怎樣?」吳定緣硬邦邦地回答。
一個戴著四方平定巾的老頭擠到前圈,舉起懷中瓦罐。這老頭的脖頸處有一塊暗紅胎記,雖然被錦繡立領擋住,但這麼一擠一動,還是被吳定緣看到了。根據胖子提供的消息,這人應該就是汪極府上的管事。
可惜于謙和蘇荊溪並不知道同伴的意外變故,他們剛剛與店家交割了宿費,喚來兩頭行腳騾子,朝著之前留下的別業地址而去。
汪管事自己有往來的小舢板,在水道間極方便。行將登船之時,于謙忽然想到,蘇荊溪還留在客棧附近,正在採購路上用的傷葯器具。他見太子與汪管事談興正濃,再看看吳定緣,心想太子身邊得有人照應,只好自己跑回去一趟了。
「更像是賊人動手前的確認?」于謙的臉色凝重起來。他今天被腳行的人差點謀財害命,也是同樣套路。
「就是說,他現在並不知道我沒死,還在家裡做著新君封賞的春秋大夢?」朱瞻基變得有些興奮。
確認牢口封鎖之後,吳定緣又把身子向後貼到凹凸不平的牆壁上。這牆壁是用碎石碎磚砌成的,邊縫裡抹了石灰漿子,表皮覆著一層滑膩膩的水苔。他背踏牆壁,在水裡慢慢挪動,試圖丈量出整個水牢的布局和大小。
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十幾個護院,把他們圍了一個水泄不通。吳定緣一見形勢陡變,二話不說,縱身朝著汪管事衝去。他們寡不敵眾,先擒首腦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不料汪管家身子一縮,依仗自己對地形熟悉,迅捷地躲到了一處垂花門后,被幾個護院遮住。
「他要幫咱們弄薦書,自然得先問清楚底細吧。」于謙不以為意道。
朱瞻基笑了笑,他豈會不知這隻下品蛐蛐沒什麼勝算。但他之前在菜攤上弄了點椒葉研碎,和著一點點蜜水給它塗上,軀殼上便散發出一種刺|激味道。這味道最惹蛐蛐厭惡,對方再兇狠也不願靠近。
他一回頭,看到一輛雙轅馬車從後頭疾馳而來。轅馬拖著的是一頂雕木廂轎,上蓋笠檐,外覆薄紗,既遮陽又透氣,這是江北人在夏初最喜歡的乘物。那輪轂上還推著一圈鐵皮,滾動起來隆隆如雷。
別業里既然在熱酒烙,顯然今夜有宴。而這汪家別業的宴席,主人家必然得在場。換句話說,汪極很可能也在這宅子里。他曾經見過太子,若是兩人照面,可就是天大的麻煩。早知道剛才應該讓太子回去,他跟于謙前來拿薦書就好了。不過,現在來不及吃後悔葯,吳定緣快走兩步,正要叫朱瞻基留神,不防前方汪管事突然回身,猛喝一句:「拿下!」
吳定緣的雙手也動彈不得,只好用左腿一鉤,恰好擋在太子前傾的胸口前,往上那麼一抬,勉強把他重新架出水面。朱瞻基咳咳地吐出幾口水來,抬起頭含糊道:「然後呢?」
「我從小哪怕碰一下牌九,都得讓我爹打一頓,這種玩意怎麼會玩?」
不過目下有一件事,比蘇荊溪更讓于謙擔心。
說起來,這法子還是宮裡的小宦官發明的。他們斗蛐蛐怕贏了太子,便用這法子故意輸。一來二去,朱瞻基發現不對,這才把真相逼問出來。這法子只在宮裡流傳,整個京城玩斗蟲的都還不清楚,江南人更發現不了其中玄機。
那人的眉毛「騰」地抬起來,似乎不太情願。可吳定緣毫不客氣地把他拱開幾步,示意朱瞻基過去。太子莫名其妙,可他走到那個位置一靠牆,就明白為什麼了。這裡有一處凸起,是牆壁常年泡水,磚石拱起所致。它的大小和高度,恰好可以讓人把屁股坐上去,頭部仍能留在水面之上。這在水牢里,可是比龍椅還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