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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太子一口吞下餅條,三兩下咽下去,這才回答道:「儀真縣的船戶。」
蒼頭把寬檐羅帽一掀,露出一張驚喜的方正面孔,果然是于謙。
朱瞻基癱軟在地,沒力氣講話,只是沖于謙比了個手勢,讓他取些吃食回來。這裡是偏院,幾乎不會有人來,于謙便放心地留下他們歇息,自己跑出去找伙房。
吳定緣道:「不被老虎攆,跳不過深澗。如果我們主動把磚塊扒開,豈不就可以順著牆洞游出去了?」
「到目前為止,我可曾害過你們嗎?」蘇荊溪反問。
蘇荊溪道:「我和你一樣,也是為了給一個人報仇,才會北上京城。」
江水灌滿了藏池之後,仍不罷休,繼續蔓延擴散。汪家別業轉瞬間便成了一片澤國。吳定緣他們站立的這一片土坡,也只剩坡頂一片旱土,眼看也要沒頂。
于謙看看竹軒方向:「應該是成了。我們之前商量好的,一進汪府,蘇大夫和郭純之去對付汪極,我則以蒼頭身份,到處打聽你們的下落。剛才您進門之時,我正在跟那個護院套話呢。」太子輕聲說:「忠臣,真是忠臣。」于謙面色微紅,正要自謙,太子道:「蘇大夫真是忠臣哪,汪極與她並無冤讎,她親身涉險,完全是為了我啊……」
「這……是怎麼回事?」于謙大惑不解。
而堂宇之間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白天空俯瞰,會發現整個別業的地勢從外圍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個內宅盆地。盆地內皆是一圈圈圃疇,種滿繁茂的奇花異草。不時可見閩中的佛桑花、暹羅紅繡球、南海娑羅樹等名貴品種,這些名種礙於氣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主人家的奢靡。
于謙假裝迷路,踏上台階去詢問伙房位置。他沒來過別業,除了汪管事沒人認得他的臉。兩個護院一聽是貴客的蒼頭,不好怠慢。其中一個撂下骰子,要去給他帶路。于謙引著他走到偏院拐角,藏身於此的朱瞻基閃身出來,酒烙一砸,當場又幹掉一個。太子生怕水牢里的人撐不住,索性也不再掩飾,大踏步地衝進院子。
「不愧是在金陵屢破奇案的人,真是目光如炬。」
「我會一直盯著你。」他認真地說。
「汪管事吞走了我那一袋合浦珠子,也還沒還回來。」吳定緣緩緩道,「殺人的,奪財的,盤剝的,我這裡有一個辦法,管教咱們都能稱心如意!」
他對汪極的恨意澎湃到了極點,不想施以酷刑,而要用言語一句句刮掉這個奸賊的一切。
汪極大喜,連聲說好,竹軒里有現成的茶具。他吩咐汪管事先不要布菜,先和鶴山先生各自坐定,閑談起來。那茶婢不消吩咐,自去竹架上取了十二先生,從腰間小袋裡取出各色花瓣、根莖細細調製起來。
三人微微詫異,這公子哥怎麼講話如此官府腔?謝三發苦笑道:「我們得罪了汪極,就算逃得一時,家裡也是待不得了,只好收拾細軟與親眷去洋上漂著。」
「哦?那倒真是一個坦誠的好地方——感覺有沒有好點?」
朱瞻基一皺眉,居然有這麼巧的事?
汪管事早已跟伙房打過招呼,于謙便大胆索要。在伙夫和廚婆的鄙夷下,他端著五張胡麻炊餅、一大碗爛燉肉和幾個烘芋頭離開,迴轉偏院。那幾個人已紛紛醒轉過來,只是泡水泡得太久,精神還未完全恢復。于謙蹲到太子跟前,把炊餅撕成條,蘸著肉湯遞給他,悄聲問,那三位是誰?
三個人從竹軒外面推門而入。為首那人披著一身護院短裝,光頭上沾著幾縷水草,樣貌狼狽至極。那一張滿懷憤恨的熟悉面孔,卻令汪極一瞬間如墜冰窟。
「別岔開話題!」吳定緣冷著面孔道。
鄭顯悌有點羞赧地抓了抓頭髮,道:「京城太遠,我們可送不動,但可以把公子送到淮安。我們家每年都要走幾次淮安,對這條線慣熟得很。你們到了那兒,再找船北上也不遲。」
吳定緣迅速游過去一探,發現太子被困在石牆窄道中,動彈不得。吳定緣拽了一拽,發現不行,他沒有半分猶豫,立刻上腳用力一踹,把太子往窄道里踹進半分。然後他把身體掉轉過來,朝那邊用肩膀又是狠狠一撞。
「謝謝……」
「開始是不信的。但蘇大夫講了一段故事。她說她尋夫到南京,發現郭芝閔在家中離奇遇害,她為了給丈夫報仇,深入調查,發現與太子寶船之事牽連。她苦苦追蹤到揚州,發現真兇正是汪極,他為掩蓋謀害太子的線索而滅口——好傢夥,都能寫一出義婦為夫報仇的雜劇了。」
「自然,我恨不得生啖汪賊之肉,睡寢汪賊之皮!」朱瞻基恨恨道。
噹啷一聲,拐杖從郭純之手中掉落在地,老人捂著胸口緩緩朝地上癱去。蘇荊溪面色一變,趕緊過去攙扶。顯然郭純之是壓力過大,以致胸痹驟發。此間沒有藥物,她只能把郭純之右臂抬起,反覆按摩都門、內關,試著緩解痛楚。
這個金龍四大王是漕河的河神,一抬出他的名號,謝三發和鄭顯倫也只好一起跪下感謝。朱瞻基連聲說,不必不必,可臉上那點微微的得意遮掩不住。日後寫入史冊,又是一段君賢民忠的佳話。
老者神情有些鬱郁,回了一句「嗯」,卻沒挪動腳步。馬車后很快又下來一個年輕女子,額頭寬大,素樸裙釵,旁邊還跟著一個駝背蒼頭,戴一頂寬檐羅帽,看不清臉。
這燈是用極薄的竹皮籠成外罩,燭光雅斂,如《論語·學而》裡子貢稱讚夫子那句「溫良恭儉讓」,故名「學而燈」。只是為了能讓竹皮透光,工匠須挑選新成的嫩竹,細細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斷,一盞不知要耗費多少工夫。
「可你也別想離開這烏龜殼!」朱瞻基喝道。
汪極陰惻惻道:「鶴山先生,您讀了那麼多史書,難道還猜不出來嗎?敢對太子動手的人,圖謀的可不是什麼官位或鈔銀,而他們,又豈會只對太子動手?」郭純之雙眼一圈的褶皺驟然撐開,簡直不敢相信耳朵里聽到的話。汪極的笑意,變得更加猙獰。
又過了一陣,牆上的缺口已有狗洞大小,勉強可以鑽入。三個船戶在水牢里關得太久,體力明顯不支,個個氣喘吁吁。吳定緣看他們三人暫時沒力氣游,一推朱瞻基,說:「磚頭是你的大屁股坐塌的,合該先鑽出去探探路。」
沒過多久,汪極聽得更清楚了。原來這是水聲,準確地說,是江水奔涌之聲。這聲音他太熟悉了,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清晨站在邗江岸邊俯瞰漕運,水聲越響亮,江流越豐沛;江流越豐沛,他柜上的鈔銀便收得越多。
「不必了,留在舢板上好了。出發前我會請人給郭家捎個信,讓他們來收殮。」蘇荊溪淡淡道。
郭純之怒不可遏,可偏偏拐杖沒法戳進半寸。汪極的言辭正中他的顧慮,痛失愛子固然心痛,可他也是郭家的族長,行事必須考慮後果。
太子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他們,突然又輕輕嘆息了一聲:「先前我不曾了解,民間疾苦到底什麼樣子……我這麼救他們,只是求個心安吧。」緊接著,朱瞻基把在水牢里的事講給於謙聽,聽得於謙冷汗涔涔。原來剛才的情況那麼緊急,難怪太子握不穩鑰匙。
一露頭,他第一件事就是緊緊用背部貼住洞口,暫緩灌水的速度。外頭不斷傳來悶悶的撞擊聲,顯然是石牆在水壓下內傾崩解,碎石把夾層徹底堵了一個嚴嚴實實。邗江水依舊在瘋狂湧入,人卻絕沒機會鑽出去了。
不過幾個呼吸的間隙,一圈白花花的江水奔涌至盆地邊緣。水性善下,江水一見到「臨花藏池」這種低洼盆地,便如猛虎一樣狂性大發,咆哮著狠狠撲下。巨大的水流化為最殘暴的流寇,踏平了沿途的一切花草,衝垮了竹軒,然後向軒下的秘閣里瘋狂地灌入。
他的肩膀不期然地放鬆下來,蘇荊溪的眼神沒有絲毫作偽,她說的都是真的。
這是在宗伯巷前,吳定緣頂蘇荊溪的原話,現在被她一字不改地扔回來了。吳定緣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跟這女人交談從來沒佔過上風。
此時已近六月,正是石榴初吐、茉莉芳妍之時,棚架上還有嘉瓜四垂,再間雜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勢。客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於香馥馨郁之中,渾然忘俗——這種設計有個名目,喚作「臨花藏池」。
「我就知道!信了你們的鬼!這下全完了!」鄭顯倫絕望地大叫起來。謝三發搖頭不語,面色慘白,嘴裏喃喃念著阿彌陀佛與無量天尊。只有鄭顯悌鼓起勇氣問吳定緣道:「你那位同伴呢?」吳定緣說把他踹出去了,接下來不知道。鄭顯悌精神略振,可復又心憂:「他……跟你交情不錯吧?」
這時一直垂著頭的吳定緣忽然動了一下眼神,不知看到什麼東西,他抓住于謙問道:「小杏仁,你和太……公子剛才進來之時,是上台階還是下台階?」
汪管事知道這時主人不喜打擾,連忙退出竹軒。他https://read.99csw.com見那個蒼頭還站在旁邊,好心湊過去,說,要不要去伙房吃些消夜?蒼頭垂頭「嗯」了一聲,連謝也不謝。汪管事心想郭家書香門第,也有這麼不知禮數的僕役,給他指了伙房的方向,便自顧自走開了。
于謙很是尷尬:「呃,殿下……不對,公子仁民愛物,自是德政綸布之舉,只是過於弄險。」
吳定緣警惕地把手放在腰間,隨時準備防備她又發瘋。不料蘇荊溪深吸了一口氣,卻先問了個古怪問題:「告訴我,你為何要保護太子?」
原來這座水牢是雙層牆壁。內牆磚砌,外牆石砌,之間留有空隙。這樣一來,就算囚徒挖通了內牆,也會一頭撞上外牆,算是個防止脫逃的笨辦法。朱瞻基迅速遊了回去,浮出水面,向眾人通報了這一發現。幾個船戶無不面露死灰,鄭顯倫對吳定緣破口大罵,卻被弟弟鄭顯悌給攔住了。
吳定緣苦笑道:「後來的事你也知道,哪裡顧得上想這個。」他停頓了片刻,又道:「但確實舒服一點了。」
在郭純之聽來,這句等於坐實了兩人合謀之事,氣得手裡的拐杖幾乎都快握不住了:「你真是無君無父!狗膽包天!罔顧郭、汪兩家世誼,竟把我兒拉下水去謀刺太子,這是要誅九族的大罪啊!」
此時朱瞻基、吳定緣等人已經攀到了藏池的邊緣高處,他們目睹江水倒灌而入,迅速把整個藏池填滿,形成一個小小的圓湖。湖面浮滿了凌亂的散碎花瓣,那兩隻之前驚走的白鶴,從天空盤旋幾圈,徐徐落回到湖面,宛若執幡的祭童。
蘇荊溪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她轉過臉來,月光下的輪廓多了幾分柔和,說道:「我怎麼了?」
吳定緣蹲下身子,把手掌按在地板上,眼神一陣閃動。過不多時,他復抬起頭來,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狠戾:「公子既然進了汪府,絕不甘心只拿到一封薦書就離開吧?」
「沒有,但不代表將來沒有。」
「漕河之上,每一個環節都流金淌銀,多少人攀附其上,賴此為生。你朱家遷回金陵之後,漕運必廢,這些人會怎麼想?」汪極越說越亢奮,「殿下你真以為只有我對你起了殺心嗎?斷人財路,如殺父母,沒有我,也有李極、王極……誰敢言遷都,誰就是漕河之上的公敵!」
「是舉杯消愁愁更愁,李太白的。」蘇荊溪忍不住掩口笑了起來,邊笑邊去糾正。
吳定緣接過去,仔細數了一回,這才往懷裡一塞。
「你爹就是個天真的蠢材!什麼遷都廢漕,體恤民力,簡直可笑至極!真以為錢是省出來的嗎?連村頭的貨郎都明白,銀錢如水,唯有流動才能活起來。漕河一廢,南北斷絕,天下頓成死水一潭,他一個窮胖子知道後果嗎?」
不料汪極聽到這一句,反倒平靜下來:「殿下莫非以為我們這些人都是歃血為盟的兄弟,彼此之間肝膽相照不成?」
吳定緣俯身去拽,發現鐵柵門內側被粗大的鐵門卡住了。除非拆掉整間地板,否則絕沒法從外側掀開。
「可只靠你們三個,怎麼斗得過汪極?」
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汪極有意停頓了一陣,卻沒聽到期待中的驚駭與絕望。透過鐵柵,他注意到那個叫吳定緣的瘦高男子,正充滿憐憫地注視著自己。憑藉多年閱人經驗,汪極感覺那是一種注視死人的憐憫。
好在牆洞不算牢固,在五個人的不懈晃動下,那牆洞比原來擴大了兩圈不止。從這裏灌入的江水也越發多起來。水位如今已沒到吳定緣的胸口第三根肋骨,個子稍矮一點的朱瞻基,不得不抬起下巴、踮起腳尖。
朱瞻基的心火「騰」地爆燃起來,狠狠地抽了汪極一記耳光,力度之大,連他的身子都被抽得向後一震。
先後往返四次,太子居然從水裡撈出四個人來,除了吳定緣,其他幾個人都不認識。這四個人橫七豎兒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太子斜靠在木凳旁,粗喘連連,感覺肺都要炸裂開來。
蘇荊溪摸完脈搏,看向郭純之,道:「見效了。半個時辰之內,他四肢麻痹,動彈不得。」汪極試著動了動,果然如其所言,正要高喊,蘇荊溪伸出指頭,點住他的嘴唇:「若你高聲叫嚷,催動氣血,毒性會直入心脈,神仙也救不回來。」
在整個逃亡隊伍里,蘇荊溪一直非常低調。吳定緣回顧了逃亡過程,發現這隻是她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她總在關鍵時刻點上那麼一句,不動聲色地引導著其他三人,然後把自己隱藏起來,像一個無關的局外人。朱瞻基和于謙對此幾乎沒有覺察。即使是吳定緣,若非刻意留心,也很難發現身上那條淡淡的被牽引的絲線。
「這個時辰能出港的,只有直入京城的進鮮船。」鄭顯悌老老實實地回答。
汪極點頭,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沒必要否認。
汪極注意到,最後這句話明顯刺痛了太子。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您在宮裡聽了太多經筵,真以為那群腐儒能講透什麼道理啊。告訴你,天下之事,從來不是靠虛無縹緲的忠義,而是靠實實在在的利益來聚攏人心!各懷鬼胎怕什麼,貌合神離怕什麼,只要利益一致,就不怕事情推不下去。」說著說著,汪極雙眼中的恐懼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坦率的狂熱。
燭光照耀下,依稀可見別業旁邊有一條黃土大路通往外間,無人把守,順著這裏離開,便能逃出生天。可朱瞻基只看了一眼,便抬腿朝著別業另外一側跑去。他不知道水牢如今是什麼狀況,但那四個人絕撐不了太久,動作不快可不成。
「呵呵,您的學問我是欽佩的,不過齊家教子這方面就不敢恭維了。別的不說,你可知道郭御史每個月要來揚州幾次?偷偷養的瘦馬,又有多少個?」汪極說到這裏,看了一眼蘇荊溪。
太子憋著一口怒氣,二話不說潛下水去。他順著水下那個牆洞鑽了出去,只見水下視野一片渾濁,茫茫不見前路。朱瞻基往前奮力一衝,腦袋卻「咣」地撞在另外一堵牆上。他眼冒金星,急忙反手去摸,頓時心中一陣冰涼。
朱瞻基來到剛才進過的側門,用手一推,門板居然虛掩。他輕手輕腳進去,看到廊下只有一個護院背對站著,對面是個蒼頭,兩人正在講話。
朱瞻基甩著生疼的手掌,不明白這個鹽商到這會兒了,還大談什麼數字。
汪極突然抬頭獰笑:「太子你一個將死之人,何必知道這麼多?」
「其實沒想象的那麼麻煩。」汪管事笑道,「您看,這花圃旁邊都有溝渠,從邗江直接引水澆灌。若遇暴雨,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別處。根本不勞人力。」他本想多介紹幾句,可他發現鶴山先生心緒不佳,便知趣地閉上了嘴。他引著三人走到花藏池的底部,這裏只立有一間軒敞竹軒。和外頭的華麗相比,竹軒簡樸得緊,無論屋樑門窗、椅榻案架,皆為竹制,門口還放養了幾隻白鶴。站在竹軒門前舉目環顧,周圍是一圈圈梯田一樣的高坡,上面花草層疊,像極了一片片花尊,把來人如花蕊一樣攏在中央。
「現在成了?」
過不多時,朱瞻基氣喘吁吁托著一個濕淋淋的人出來。于謙一看,居然是吳定緣,只是昏迷不醒。他趕緊接過去抱住,一轉頭,太子居然又跳下去了。
三個船戶連連作揖告罪,臉上的興奮卻遮掩不住。大敵一去,他們不必去做逃戶了,挨幾句罵不算什麼。謝三發趕緊招呼眾人上船。朱瞻基一撩袍子先踏上去,回首對吳定緣高聲笑道:「好你個吳定緣,簡直成了水淹七軍的關雲長啦!」
「那,要不要我也對著那香爐起個誓?」
這人自然就是富甲揚州的汪極,汪極甫。
于謙並不知道水牢里的情形,所以比太子要鎮定得多。他迅速挑出正確的鑰匙,伸進鎖孔一扭,把鐵柵蓋翻開來。于謙正要起身詢問,朱瞻基已經「撲通」一聲跳進水裡去,把他嚇了一跳,這……是要幹嗎?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郭芝閔參与了謀刺太子,日後太子登基之後,郭家別想有好日子過。郭純之這一死,等於為兒子贖罪,至少郭家闔族不會被牽連。但是……你的反應也太冷淡了吧?好歹你是郭家沒過門的兒媳婦,三日之內未婚夫與未來公公相繼身亡,怎麼口氣冷淡得像在談論兩位路人。
「朋友。」吳定緣含糊地嘟囔了一聲。
吳定緣帶著朱瞻基、于謙趕往竹軒的同時,那三個船戶把那堵雙層磚石牆徹底扒掉。這樣一來,被堤壩擋住的邗江水,便氣勢洶洶地闖入整座別業。船戶們又跑到碼頭上,把那條小舢板解開,劃過去接他們。
這一君一臣同時問出了。于謙清了清嗓子,正要講述,朱瞻基卻抓住他的手,急道:「快!去水牢救人!」于謙有點莫名其妙,但他看到吳定緣不在身邊,猜出來可能是出事了。他們迅速扒下護院的短勁衣,讓朱瞻基套在外頭,然後兩人直奔水九*九*藏*書牢而去。幸虧朱瞻基之前被拖走時依稀記得道路,繞過幾個上坡,很快便來到水牢所在的偏院。
聽著太子向自己道謝,吳定緣仍舊面無表情地咬著炊餅。反倒是那三個船戶吃得差不多了,紛紛過來跟朱瞻基躬身致謝。朱瞻基無心與他們啰嗦,簡單地擺了擺手,說你們以後勤謹做事,不要因為個別劣紳而負了朝廷恩典就行。
她說這些話時,眼神始終看向北方。遠處夜色如墨,江山模糊。吳定緣不知道在這個方向她能看到什麼,或者說,她想看到些什麼,但他沒有再問。
于謙先把蘇荊溪對汪管事的懷疑說了一遍,朱瞻基連連稱讚:「吳定緣果然沒看錯人,全靠她了。」于謙又道:「我們本打算趕到別業,見機行事。沒想到走到大槐樹路口,居然碰到了她未婚夫郭芝閔的父親,淮左大儒郭純之。他從泰州來瓜洲,是為了赴今晚汪極的宴請。」
汪極拚命想挪動手臂,打開頭頂的鐵柵蓋門,可四肢沉重獃滯。這個牢固無比的秘閣,此時卻成了催命的棺。汪極還沒來得及發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吶喊,整個空間里便被江水灌滿。
鄭顯倫罵道:「別瞎說,你還想去找死嗎?」謝三發也跟著勸。
生死關頭,鄭顯悌的聲音陡然拔高:「大哥,謝叔,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摳這點小算計!」
蘇荊溪道:「朝堂學問之事,非民女所能插嘴。不過,郭伯父赴宴,為何要把這封京城來信帶在身上?他是不是要給汪極展示?于司直熟悉官場,或許能令接下來的旅途有所參鑒。」
兩人離開之後,竹軒附近重歸靜謐。不過一炷香的工夫,茶婢已調好了茶粉。恰好旁邊鐵壺新水已沸,她便把茶粉小心傾入盞中,以滾水一澆,再用茶籠輕輕擊拂。
方孝孺和解縉均是當世大儒。方孝孺不忿永樂皇帝謀篡,被誅滅全族,解縉原本是建文帝的翰林待詔,後來歸順永樂皇帝,官至大學士。汪極抬出這兩個人名,可以說是赤|裸裸的威脅。
吳定緣在旁邊冷眼旁觀。別看鄭顯悌在三人里年紀最小,腦子卻比另外兩位清爽多了。剛才說起漕政的事,他們倆只盯著租船費心疼,只有鄭顯悌看出夾帶私鹽才是重點。
蘇荊溪鼓勵地拍了拍他肩膀,道:「萬事開頭難。只要有分享心事的意願,便是一個好的開端。」
現在他們唯一的生機,就是等朱瞻基浮上水面,潛回別業把鐵柵打開。但這其中的變數實在太多,他怎麼闖回別業?怎麼避過護院的耳目回到水牢?怎麼拿到鑰匙打開鐵柵?更重要的是,他會不會選擇一走了之?所以鄭顯悌才會有此一問。
「勞煩久候,路上有些事耽擱了。」老人解釋了一句。
吳定緣戲文聽得不多,不知太子這一句是誇讚還是嘲弄,索性轉過臉去,裝作去觀察水流去向。這一場離奇的洪水,確實要歸功於吳定緣。
很快茶婢端出兩盞茶湯,恭恭敬敬獻到案前。汪極端起盞來,先有一股香馥之味撲鼻,再看茶湯呈青白之色,比極品純白色略差一等。
周圍一片沉默。這是一個破釜沉舟——儘管這裏只有朱瞻基明白這個成語的意思——的計劃。主動挖開牆洞,意味著再沒有回頭路了,要麼及時脫困,要麼直接淹死。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三個船戶商議了一通,只好同意了吳定緣的計劃。
「這你可冤枉郭伯父了。他一直走到大槐樹路口前,都只是滿心想來赴宴而已。」蘇荊溪笑眯眯地解釋了一句,端起他面前的空茶杯,「這裏別業成群,家家戶戶都修了苗圃花疇,我就地取材,隨便逛了幾個園子,取了杜鵑花瓣、夾竹桃根莖、紫藤籽,再揪了幾株麥仙翁研磨成末,所以才來遲了片刻。倉促間配得不夠盡善,你多擔待。」
忽然,遠處傳來車鈴響動,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燈!」周圍僕役連忙點起引草,伸入燈內,很快有八團翠綠光暈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門柱與一塊「臨花藏池」的牌匾。
吳定緣看向他,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急著趕去京城?」
「為什麼,為什麼……」汪極看著郭純之。
「五月十八日清晨太平門內御賜廊有一座屋舍倒塌,死者正是我夫君。經應天府勘驗,他死時身在榻上,身著官袍,可見是先為人所殺,后被樑柱所砸。五月十八日午時,太子所乘寶船在東水關離奇爆炸,東宮幕僚、南京百官幾無倖免。」
他的話音剛落,只聽竹軒外面傳來一種古怪的聲音,低沉隆隆,似是遠方在敲響鰲鼓,又似巨獸在蓄勢沉吼。這聲音綿綿不絕,無處不在。汪極聽到,門外幾隻白鶴髮出清脆的鳴叫,拍打著翅膀要飛起來,似乎預感到什麼危機。而竹軒里的其他人,似乎一瞬間都離開了。
太子半是嘲諷地瞥了他一眼,道:「君為輕,民為貴,這不是你昨天教我的嗎?怎麼?現在又覺得不合適了?」
于謙有些蒙,下意識答道:「從進門到這裏,有那麼三四段台階要上吧,不過每段就五六級的樣子,抬腿即到。」
幹掉汪極,固然決意至極,但也斷絕了拿到薦書的可能。眼下距離進鮮船出發只有一個多時辰,深更半夜,去哪家大戶再去弄一份推薦?
遠處一條舢板飛速而至,謝三發與鄭氏兄弟在船里賣力地撐著篙。他們雖然體力衰微,到底是經驗老到的船戶,把舢板使弄得像一隻水跳蚤,很快劃到坡頂附近。
吳定緣面色凝重,背靠牆壁將身子蹲下去,用反剪的雙手去晃牆洞旁邊的磚邊。這堵牆沒用糯米灰漿,只是用石灰簡單地抹了縫,雖可防滲水,但強度差了許多。只消輕輕擺動幾下,感覺又有一塊磚變鬆動了。
汪極四肢動彈不得,嘴角卻滿是得意。他眼看著這個老人在打擊之下,一點一點退縮,脊背也一寸寸佝僂起來。這景色真美,他在生意場上縱橫了幾十年,最享受的不是什麼奢物美色,而是這種擊垮對手的快|感,勝過一切春|葯。
一個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從竹軒迎了出來,先深深一拜,然後親熱地攙起對方的手:「鶴山兄,久違!我知道你生性簡淡,所以特意選了這竹鶴軒,辦了一桌山間清供,不必被俗念縈心。」
于謙記性好,他把汪管家對「臨花藏池」的介紹,一字不漏地複述給吳定緣。吳定緣這才明白,別業這個奇怪的格局,是為了照顧「臨花藏池」的盆地格局。別業位置低,就可以直接從邗江引水,順渠澆灌「花藏池」內的奇花異草。
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狼狽樣,朱瞻基突然連報復的興緻都沒了。他讓汪管事扒住船幫,但不許上船,吃些苦頭也就算了。太子直起身來,把珠子扔給吳定緣:「你數數,少了沒有。少一枚,我把他再踹下去。」
「嘿嘿,大義歸大義,利益歸利益。太子你總是把兩者混為一談,難怪不成器。」汪極哈哈大笑起來,「國家用度,百姓安危,關我一個鹽商屁事?反正誰動了我的饅頭,任你是皇天老子,也要扳上一扳。不只是我,整個漕河如今就是一條巨大的髦龍,誰想要碰它,就一定會被狠狠咬上一口,除死方休——這才是天下的至理!你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太子,能理解嗎?」
水位在迅速上漲,即使謝三發和鄭顯倫極不情願,也只能聽從安排。他們五個人吸足了氣,魚貫穿過洞口,一進入內外夾層,立刻擺動雙腿,下沉到外牆寬縫附近,背著手去摳挖石頭。
朱瞻基冷笑道:「該死的沒死,害怕了?我在南京城裡被朱卜花追了整整一宿,這才勉強逃出來。這麼大的事,怎麼你的同夥沒來得及通知你嗎?還是說,你在他們心目中,根本沒那麼重要?」
「……他會相信嗎?」
「太……太子?!」
「可是,若趕不上這趟船,就來不及了啊。」于謙焦慮地原地轉著圈子,感覺腦袋一陣漲大。
朱瞻基顧不上關心這位臣子的心情,他衝到鐵柵蓋門前,一腳踢開酒罈,發現江水在裡頭都快漫到頂了。太子從護院身上搜了一圈,鈴出一串鑰匙,一一試過去。可他惦記著水牢口不斷上漲的水位,手指不住發抖,不得不高喊:「于謙,我不成,你來試!」
說到這裏,他手掌一拍鐵柵蓋門,濕漉漉的面孔凶相畢露。
朱瞻基忍不住又重重抽了他一耳光,道:「放你的野獾屁!漕運費用浩大,百姓不堪重負,遷南都而罷漕運,上利朝廷,下惠萬民,群臣朝議已把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父皇因此才下定決心。皇燭之照,你這樣的蠢蟲也配評論?」
這一句話,問得大有深意。
看到此情此景,吳定緣在一旁輕哼了一聲。他知道鄭顯悌這小子肯定覺察出點什麼,所以才如此熱情。不過,為了能儘早離開,這點小心思便由他去吧。
若它倒了,只怕大家都要被困在夾層中活活淹死。鄭顯倫與謝三發二活不說,掉頭拚命回遊。鄭顯悌撞了吳定緣肩頭一下,算是提醒,也往回趕九九藏書去。吳定緣正要轉身,忽然感覺一條腿在猛踢自己。
「殿下怎麼這副打扮?」
鄭顯悌一邊安撫大哥,一邊問朱瞻基:「磚牆和石牆之間,有水嗎?」
于謙正要追問,一旁吳定緣卻把珠袋甩到他嘴邊,道:「你去數數珠子短沒短,少管別人家閑事。」于謙悻悻地扯開口袋,轉身一枚一枚數起來。吳定緣俯身下去,把郭純之的屍身挪到了船尾,然後轉身離開。
吳定緣顧不上安撫太子和那三位,他敏銳地感覺到,聲音不對。水牢里本來死寂沉沉,現在卻多了一股汩汩的聲音。他靜聽了一陣,發現原本沒到胸口下側的水位,悄然向上移了一點。吳定緣以肋骨為標定,意識到這絕非錯覺。
幾盞明晃晃的學而燈,懸在汪府別業的正門兩側。汪管事候在門外,有些焦慮地延頸張望著。
「我在郭伯父懷裡發現的,似乎剛從京城寄來。」
人家是太子,自己只是一介草民,從哪個角度考慮,他都不會也不應該折返回來救人。吳定緣把朱瞻基踹出去的時候,根本沒指望過有什麼回報。但如今鄭顯悌一問,吳定緣才發覺自己內心,居然還有一點點期待。
此時大家肺里的氣耗得差不多了,打算回去喘息一下。誰知那水中矗立的石牆卻開始瑟瑟晃動,大概是他們挖根基挖得太狠,以致在外側邗江的巨大壓力之下,諸多石塊開始分離,牆體行將坍塌。
鶴山先生勉強一笑:「極甫有心了。」
「兒子在外胡鬧,可憐爹媽還以為是君子。」汪極嗤笑,「他養不起,自然有金主供他放浪形骸。實話跟您說吧,這一次,正是那位背後的金主讓他來找到我,一起共襄盛舉,圖謀大事。要說滅口郭御史,也該是那位金主動手才對,哪裡輪得到我?」
「你們到底什麼關係?」鄭顯悌焦慮地催問。
朱瞻基忍不住高聲斥責:「你的那些產業不是違背國法,就是魚肉百姓,本也合該整治,難道還有什麼冤屈嗎?」
「你怎麼這副打扮?」
鄭顯悌道:「幾百料的漕船我們沒有,但自家的烏篷泥鰍船,總是有幾條的,裝四個人足夠了。」
太子此時顧不上去看那老儒,他徑直走到汪極面前,面帶譏笑道:「都說鹽商富貴,本王還不信。今天我才見識到,這別業可比皇家園林氣派多了。」
「我們彼此之間,從來沒有信任可言。參与到這件事里的每一個人、每一方勢力,都知道自己只是一枚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棋子。如此幼稚的挑撥,怪不得別人說殿下你望之不似人君。」
朱瞻基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扒在船尾的汪管事,說要不讓他去送我們上船?但這個建議立刻被吳定緣否決。汪家別業覆沒之事,天亮之前就能傳遍整個瓜洲。這時你讓汪管事帶人上船,衛所必然生疑,反而更加危險。
如今這美妙的聲響,卻化作無常的足音,由遠及近,直逼而來。
但這也讓本來就脆弱的石牆坍塌得更快,把這條窄道霎時堵住了。吳定緣只得迅速反身,趕在外牆坍塌之前,從夾層鑽回到水牢裡頭。
此時,蘇荊溪正蹲下身子,仔細地為郭純之整理著衣襟。一代淮左碩儒平躺在船頭,氣息全無。于謙扼腕痛惜不已,深為國家失去一文宗而遺憾。他見蘇荊溪伏屍不語,想出言安慰一下。不料她很快便抬起身子,表情平靜:「對郭伯父來說,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汪極與鶴山先生並肩進了竹軒。那個佝僂蒼頭停在門外守候,女子卻緊跟著進去了。汪極略覺驚疑。鶴山先生道:「前日老夫自武夷山中得了一味花茶,不需焙制,味近新奇,特攜來與極甫品評一不過,這花茶需得現配方好,所以我把茶婢也帶來了。」
蘇荊溪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只不過把郭芝閔之死與汪極刻意相連。汪極聽到這個指控,不由得眼皮一翻:「郭御史遠在金陵,我怎麼去殺他?」
不過,鶴山先生也說了,這花茶只是品個新奇,未見得多麼精妙。汪極便把茶盞送到唇邊,輕輕啜了一口。
「你疑我有私心,這是對的。就算去向太子、于司直告發,我也毫無怨言。」蘇荊溪定定道,「不過,我相信你會理解我,也只有你能理解,當一個人失去了一切之後,復讎意味著什麼。我們原是同路之人。」
他們五個人的雙手都被繩子捆住,所以只能輪流蹲入水中,背靠牆壁,反剪著雙手去晃動磚塊。這種工作方式效率奇差,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鶴山先生淡淡道:「它叫作喪子茶。」
吳定緣怔了一怔,竟不知這問題如何回答才好。
汪極神情並沒有任何波動,不知道是藥效緣故,還是若有所思。
「你!!」
「鶴山先生這茶……真是特別啊,不知叫什麼名字。」汪極苦笑一聲,用袖口擦了擦嘴。
鄭顯倫怒道:「這算什麼好消息!」
「那你們能送我們去京城嗎?」
「可是民戶的小船,能走漕河嗎?」于謙又提出一個擔憂。如今漕水不足,官船發得尚且不多,漕運衙門怎麼會讓民船使用?
于謙眼睛一亮,這倒是個不錯的方案。可他隨即眼神又黯淡下來,道:「你們幾個窮船戶,哪來的船?」
這些破落戶不知道,他們的目標此時在竹軒里正陷入一陣愕然。
「哎?」于謙一驚。太子捨命相救的,居然是三個破落船戶,這可真是有點……有點古怪。
這茶湯的味道吧,說實話,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好。腥中帶澀,喉嚨處甚至還掛著一點苦味。汪極本以為會有回甘,可略一回味,苦味更盛,好懸沒一口吐出來。他皺皺眉頭,正要擱下,卻見鶴山先生衝著自己點頭,只好硬著頭皮再舉起盞來,像吞服藥湯一樣把裏面茶湯喝完。
吳定緣微微點頭。他在水牢里就看出來了,這個年輕人有點意思,跟那兩個懵懂夯貨不一樣。于謙搶著問道:「那麼,你們有辦法送我們上船嗎?」
這時,一個意外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你們是要去京城嗎?」
吳定緣又問過於謙,發現他從別業跑到水牢,要上幾段台階。換句話說,別業的地勢居然比水牢要低,而水牢與邗江水位平齊,那麼別業也必然比邗江水面要低。
「這是什麼?」
于謙深深地看了蘇荊溪一眼,把信封接過來,封皮上是兩排墨字:「鶴山先生敬啟,譙郡張泉」,筆法遒勁鬱勃,頗得顏魯公行書的神韻。
「自然是有的,灌得滿滿的,不然也不會流進水牢里來。」
「怎麼會,怎麼會……」他嘶啞著嗓子。想不通整整一船火藥,居然都炸不死太子。
「你們三個,一定也不甘心這麼逃去洋上淪為賊寇吧?」
其時,從大內到民間,流行的乃是葉茶沖泡,但雅人好古,仍不時追慕前宋點茶之法。汪極見這茶婢動作如行雲流水,煩盞調膏,沖點擊拂,不見絲毫窒澀,不由得讚歎了一聲。
太子這一屁股,不光坐塌了凸磚,還讓水牢牆壁破了一個洞。這座水牢直接修在邗江旁邊,隔壁即是江水。也就是說,這個洞若不儘快堵上,水牢里很快便會溢滿江水,屆時所有人都得去龍王家裡做客。
郭純之怒道:「荒唐!他一個月俸祿才多少?哪裡養得起?」
汪極似笑非笑,緩緩開口:「鶴山先生,郭御史可不是我拉下水的。明明就是他先來找上我的。」
「你又是怎麼回事?」太子問。
于謙發覺太子的情緒有些動搖,趕緊過去低聲提醒道:「殿下,不要被這個反賊的話所惑!他是故意的。」他見朱瞻基怔怔還未恢復,索性主動上前,大著嗓門呵斥道:「你如今窮途末路,快說出是誰主使,或者還能獲得寬宥!」
「若無你的安排,太子寶船怎會藏有火藥?若無我夫君的一句戲言,你又怎能名正言順把船送給太子?你殺他,是不是為了滅口?」
「郭純之聽說兒子竟捲入太子謀刺案,無比震驚。他在車上細細詢問了幾遍,奈何蘇大夫講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真的,再加上我這個右春坊右司直郎也站出來做證,老頭子終於篤信無疑。於是,鶴山先生把我和蘇荊溪扮作他的蒼頭和婢女,一同前去汪府對質。」
汪極越說越亢奮,竟直斥起皇帝來。
汪極嘴角流出一絲血來,臉上的譏諷卻越發濃郁,繼續道:「太子殿下,你可知道如今南北漕運每年官運多少米糧?五百萬石!為了把這五百萬石從南方運到京城,要造多少漕船、僱用多少漕工?河務上要養多少腳幫、閘工、縴夫?沿途要修多少水次倉?各地州縣的徵調解送,要動員多少徭役?朝廷每年要撥付多少疏浚錢、治黃錢和輕資銀?」
這裏只有兩個護院把守,他們正興緻勃勃地扔骰子賭錢,旁邊還放著汪管事賞的一壇酒。水牢的鐵柵蓋門,就壓在酒罈子下面。
朱瞻基冷哼一聲,他知道吳定緣是為了讓他先走,可這話怎麼這麼難聽……
鄭顯悌道:「若是有水,說明外面那道石牆肯定沒有嚴絲合縫九*九*藏*書地封堵,或許哪裡留有空隙。我可以去看看。」
「這附近不是有很多名士別業嗎?蘇大夫從沿途各家的花圃里,採摘了幾種毒性相配的花草,偽作花茶。雖是急就,但有鶴山先生的大名遮掩,足可以瞞過汪極。」
于謙有點為難道:「私人尺素,交給他家人便是,幹嗎給我?」
「您殺掉我,簡單得很。但想想日後你郭家男丁腰斬而亡的畫面,想想你郭家女眷在教坊司的日子,想想吧,想想。」
于謙登時無語。
「在。」吳定緣仍舊看向別處。
于謙快步過去,幫著蘇荊溪把郭純之攙起來。兩人四目相對,她輕輕搖了一下頭,表示回天乏術,那碩儒居然就這麼被氣死了。于謙不由得扼腕嘆息,郭純之是淮左大儒,學術極有造詣,這一鬧,可是極大的損失。
船頭數丈開外,一個人抱著半截廊柱,正在水裡掙扎。朱瞻基一看,冤家路窄,正是汪管事。他吩咐鄭家兄弟把舢板開過去,然後蹲在船頭,笑眯眯地看向他:「汪管事,你這是在捉文蟲呢?」
「好吧……做人坦誠以對心無負累。我今天在水牢里,對太子把心事都說了,就是跟你說一聲。」
蘇荊溪上前一步,道:「五月十七日,太子駐蹕揚州,你在遊船上設宴款待。因我夫君的一句戲言,你將遊船送與太子。是也不是?」
這一回,真是陷入絕境了。
「好是好,只是太過奢靡了。」鶴山先生心不在焉地感慨了一句。
眾人一一上了船,舢板朝著高處儘力劃去。沿途可見,別業大部分都被邗江水吞沒,只有幾棟高大堂宇,還露出半截屋脊,遠遠望去猶如孤島一般。水中不時還有人影沉浮,看服色應該是那些護院。
「郭純之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自家沒過門的兒媳婦。他問蘇大夫在這裏做什麼,蘇大夫告訴他,他兒子郭芝閔在南京橫死,兇手就是汪極。」
對太子一方來說,京城一直籠罩在一團迷霧之中。朝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張皇后的一封密函再無半點透露。這一封信既然被郭純之帶在身上來見汪極,很可能與京城之事有所關聯。
朱瞻基皺起眉頭,他們當了逃戶,若逃去外洋,九成九會成為海寇。大明太子捨命救出的百姓,最終卻淪為為害大明的海寇,豈不是太荒唐了嗎?可他除非亮明身份,否則什麼也不能說,也什麼都幫不到。看著這三個人的黝黑苦臉,朱瞻基竟有些一籌莫展。
他侃侃而談,顯然十分熟稔。于謙聽了這話,覺得大為欣喜,可又隱隱覺得好像不該為這種違法之事高興。朱瞻基卻沒想那麼多,一拍巴掌:「你很好,很好!」
「如今太子已亡。不出旬日,天子駕崩的消息也該傳來了。新君當立,您是想做方孝孺還是解縉,可是要三思啊。」
朱瞻基沒想到這傢伙死到臨頭,居然還能翻盤。他衝到鐵柵蓋門前,雙足又踏又踹,那蓋門卻紋絲不動。
手臂恢復自由之後,朱瞻基趕緊擺動身體,尋找江水的流動大勢。他知道在體力很差的時候,絕不能以力逆抗,而要借勢而為。太子水性本來不錯,這兩天又淹出了經驗,幾下沉浮,便順著水勢浮出水面,迅速向岸邊靠去。
蘇荊溪做出一個震驚的反應,眼神卻沒那麼訝異。
吳定緣沒敢再晃,重新直起身子,對其他四個人道:「好消息,我們有辦法脫困了。」三個船戶面面相覷,不知吳定緣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吳定緣道:「眼下這面牆上破了一個洞,外頭邗江水正源源不斷地灌進來。洞不大,我暫時還能用身體堵住,但隨著江水衝擊,周圍的磚面會逐漸鬆動崩塌,水牢遲早會溢滿。」
「不妨不妨,從泰州一路過來,也夠勞頓的。主家已備好了宴席,等您呢。」汪管事滿臉堆笑,就要把他往裡面迎。
「你一點都不難過?」
郭純之的拐杖,直直戳著汪極的胸口:「莫要作偽!荊溪,你說給他聽!」
吳定緣仰望著星空,忽然開口道:「我記得你之前說過,說我藏的心事不能靠喝酒來解決,舉杯澆愁不能愁……」
「郭純之,你……」汪極意識到這是對方有意為之。也不怪他掉以輕心,誰能想到淮左聞名的碩儒郭純之,竟會給主人下毒。
「為我爹報仇,還要去救我妹妹。這你不早知道了嗎?」吳定緣有點莫名其妙。
「沒有……」
汪極的聲音從鐵柵蓋門的寬大縫隙中傳出來:「沒用的,太子殿下,這秘閣是鐵澆銅鑄,憑你們幾個人是打不開的!」
汪極哈哈大笑,他猶嫌不夠過癮,又添了一把火,道:「其實這一次我設宴款待,本來也是想跟你老人家透底的。你現在可沒選擇:投靠了新君,你兒子就是殉于王事的忠臣;若你還想做洪熙的忠臣,呵呵,你也配!是你兒子把太子炸得粉身碎骨……」
于謙這邊把珠子重新點數了一遍,一抬頭,看到蘇荊溪伸過手來,手裡是一封沒拆開的信箋。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好在這道石牆比磚牆砌得還敷衍,石塊之間只以形狀堆疊,連灰漿都懶得抹。眾人折騰了一頓,還真從根基搬開了幾塊。五個人士氣大振,動作又快了幾分,很快便把寬縫擴成一條窄道。
汪管事哪裡還顧得上旁的,一迭聲地喊著救命。朱瞻基指指他懷裡,又指指自己。汪管事登時會意,勉強抬起一隻手,從懷裡把那一袋合浦珠子拿出來,交到吳定緣手裡。也幸虧他今晚一直在店裡,沒顧上回房間,珠子一直揣在懷裡。轉了一圈,物歸原主。
「看那邊!」于謙突然喊過。
于謙默默轉過身軀,把吃食拿給其他幾個人。三個船戶狼吞虎咽地吃著炊餅,只有吳定緣一臉喪氣地靠在旁邊,挖著耳朵里的水。他注意到太子的視線投過來,立刻把頭轉向另外一側。沒有了水牢里的黑暗遮掩,吳定緣只得再次設法避免與太子對視。朱瞻基知道原因,不過心裏終究微有失落。他忽然沖那邊喊了一聲:「吳定緣。」
話音剛落,他猛地向後仰去,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隨即竹軒里傳來一聲「嘎啦」,地板上突然出現一個黑漆漆的方洞。吳定緣發覺不對,向前搶去,可惜終究慢了一步。汪極直接翻入洞中,隨後一扇鐵柵門彈轉而起,牢牢蓋住洞口。
朱瞻基的身體猛然下沉,把周圍四個人都嚇了一跳。吳定緣聽著水面咕嘟咕嘟直冒泡,急忙上前,又拿腳去鉤他。好在太子剛才休息了一陣,體力略有恢復,自己掙扎著勉強站了起來。這時他們幾個人才搞清楚,這位剛才一時激動,居然把凸磚生生坐塌了。
饒是朱瞻基心事重重,聽到這裏也樂了。
這一句話,如同一把重鎚敲在吳定緣胸口。蘇荊溪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疲憊。「也許,再遇著像汪家水牢那樣的處境,你我之間也會變得更坦誠一些,但不是現在。」
一輛雙轅馬車徐徐來到府門前,汪管事急忙下了門階,膝蓋略彎貼地,口稱「給鶴山先生磕頭」。車簾掀起,一位青衫老者從裏面跨出來。老者七十多歲,手執青藤拐杖一根,長長的白髯配上東坡巾,頗有些仙風道骨。
這東西叫作秘閣,民間也叫寄命,是江南大戶家裡頗流行的保命之屋。倘若遇到盜匪強梁入宅,情急來不及報官,主人便會攜帶家眷細軟鑽入秘閣之內,內有機簧封鎖,外連銅鈴示警。尋常兵刃根本撬不開,令強人知難而退。
鄭顯悌嘿嘿一笑:「您有所不知,從瓜洲到淮安清口這一段運河,叫作湖漕。沿線有江都的邵伯湖,泰州的張良湖、壁社湖,再往北則有界首湖、祀光湖、寶應湖等。湖面寬闊,水道縱橫,官家的巡檢根本抓不過來。咱們不裝貨,只裝人,吃水沒那麼深,可以從淺灘穿湖。走私鹽的水路,兩日之內準保能到淮安。」
直到這時,客人才能明白,為何要叫「臨花藏池」。不是人藏花于池內,而是花藏人于蕊中。
朱瞻基掃視一圈,看到那一根酒烙仍擱在盆里煮著。他伸出濕漉漉的袖子包住手,拿起那滾燙的酒烙,狠狠朝那護院後腦勺砸去。酒烙是純銅簡形,等同於一柄短棒,這一下砸過去,護院登時撲倒在地。朱瞻基動作不停,又惡狠狠地朝著蒼頭砸去。那蒼頭急忙揮舞雙手,道:「殿下,是我!是我啊!」
一牆之隔的邗江之中,朱瞻基還顧不上考慮這些事,他被激流沖得七葷八素,頭暈目眩,在水裡來回翻筋斗。太子覺得自己真是與河水八字相衝,先被炸船落水,又在皇城河裡中箭,然後跳進后湖,如今又跟邗江糾纏起來。在亂流之中,他忽然發現束縛雙手的棉繩鬆了少許。這應該是被吳定緣踹過窄過之時,繩子被尖利的石尖割開一大半。朱瞻基咬著牙雙臂一扯,硬給扯斷。
一個本該成為秦淮水底遊魂的傢伙,突然出現在面前。汪極若不是四肢麻痹,只怕會從椅子上跳起來。
吳定緣嘆了口氣,他決定還是不繞圈子了,說道:「別以為我看不https://read.99csw.com出。你,一直在試著控制我們,你到底想幹什麼?」
兩人下了車,都恭敬地站到鶴山先生身後。汪管事有些驚訝,他事先可不知道鶴山先生還帶了兩個隨從。那蒼頭也還罷了,這個女子舉止看著不像婢女,亦不像侍妾,可有點古怪。可他也不好細問,連忙吩咐中門大開,把貴客迎了進去。
這個答案出乎朱瞻基的意料。可稍一思索,便能明白兩者之間的聯繫。倘若京城遷回南京,南北漕運量必然銳減,那麼汪極苦心經營起來的諸多黑白產業,比如船運租賃、私鹽販運等,便會化為烏有。
銅酒烙砸到鼻尖前才堪堪停住:「于謙?」
「利益?那你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朱瞻基質問。這個疑問他早就有了,汪極已富極江淮,到底什麼好處能讓他投入一場風險巨大的陰謀中來。
「他背後的金主是誰?!」
不過,此時不是誇讚之時,吳定緣過去撞開謝、鄭二人,讓他儘力施為。鄭顯悌深吸一口氣,一猛子紮下去,過不多時又浮上來,面色蒼白。他說外牆的牆根處果然有條縫,如果能把石頭推開幾塊,說不定就夠寬敞了。這件事一個人可幹不了,非得是一群人不可。
一代鹽商,就這麼死在了自家的宿命里。縱然這些人與汪極有著深仇大恨,一想到水底竹軒如今的慘狀,不免都有些唏噓。
可憐汪家那十幾個精銳護院,他們聽到銅鈴響動之後,急忙趕去竹軒救主,可走到中途正撞上第一波浪頭,直接被沖了個七零八落。浮上來的還算好,有幾個倒霉鬼被直接捲入臨花藏池的底部,給他們的主人一併殉葬。
郭純之用拐杖點向汪極胸口:「古人有雲:感同方能身受。現在極甫你身受之後,該能體會到我的喪子之痛了吧?你,到底為何要殺我兒郭芝閔?」汪極聞言一僵,竹軒之內陡然陷入死寂。
這一下,竟硬生生把太子撞過窄道,沖至外牆外面的江水裡去。
蘇荊溪促狹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剛才還嫌于謙多管閑事,怎麼自己也這樣?茶水涼暖各人知。你到處打聽別人的心事,到底有什麼居心?」
兩個人就這麼站在水邊,久久不語。一陣夜風悄然吹過,薄薄的雲靄就此散去。邗江上空,一條壯闊的銀河顯露出崢嶸。無數星斗高懸夜空,熠熠生輝,那光芒如佛法壓嚴圓融,如道經精微純澈,匯聚成一種讓人坦誠的莫名氛圍,籠罩在大地之上。
一個老學究,玩人心豈是他的對手。
東水關前那一通爆炸,不是來自幾個宵小的歹意,不是來自篡位者的野心,而是遷都之議掀起的無數暗流匯聚后的必然結果。那個幕後黑手竟利用父皇的遷都之議,把所有反對者都綁到了一條船上。
「那你呢?」
「我用不著待太久。」汪極得意揚揚,「鐵門一關,連著正廳的銅鈴就會響。等我家護院一到,你們都得死!朱卜花在南京城沒殺成你,我在揚州替他完成便是!」
他移到凸磚那一側牆面,身體緊貼牆壁挪動了一段,汩汩聲消失了。吳定緣又讓身體離開牆壁一點距離,后臀立刻感覺到一股水壓。一句髒話,從他的唇中滑出。
「怎麼來得這麼晚?就是王八也該爬來了。」吳定緣不滿地說。
這座別業外面看著其貌不揚,內里卻極為奢華。進門以後,接連數座宏峻堂宇,重軒復道。其中木構皆用楠木,外塗金彩,再覆以丹堊雕刻。硃色是硃砂磨細,墨色是微墨粉刷。
倉促之間,汪極不敢去試探這話的真假,只得低吼道:「我好心請你做客,自問禮數周全。你為何處心積慮,要來害我?」
那三位船戶臉色變得不好看,好心讓你坐一會兒,你倒好,直接給弄塌了,接下去大家如何休息?
「好處?呵呵,當然就是遷都之議的廢止。」
汪極從唇邊露出一絲冷冷的譏笑:「若太子你只有這種見識,那還是別登基的好,登基了也只是讓大明多一個庸主而已。」
鄭顯悌半跪在地,雙手抱拳:「我等被公子救得性命,免去逃戶之苦,這是大恩情。船上人家,講究有恩必報,金龍四大王才不會責罰。」
三人面面相覷,嘀咕了幾句。末了還是鄭顯悌雙手一拱,道:「若汪極不追究,我等自然不必去吃那苦頭了,可這怎麼可能?」
汪極作為揚州鹽商,家裡暗藏幾間寄命,實屬平常。他剛才中了蘇荊溪的毒,四肢麻痹,所以故意引動郭純之與太子發怒。只要他們一動手毆打,迫得身軀后移,他便能勉強摸到暗藏旁邊的機關,打開地板下的秘閣。
但仔細一想,也不算巧。當初沒有郭芝閔那一句「何曾食萬,今見之矣」的鋪墊,汪極便送不出那條滿是火藥的寶船。既然郭、汪之間有勾結,那麼郭父作為汪極的座上賓,也不足為怪。
「胡說!他一個慎獨勤謹的孩子,怎麼會做這種大逆之事!」
說巧不巧,他登岸的位置,恰是傍晚坐舢板抵達的別業小碼頭。朱瞻基拽住系纜的樁子,渾身濕淋淋地上了岸。他舉目一望,看到別業正門吊著八盞青蒙蒙的學而燈,一輛雙轅馬車系在左近,想來汪極的貴客已經到了。
說到小心思,吳定緣朝擱淺的舢板上瞥了一眼。只見蘇荊溪守在郭純之的屍身旁邊,一言不發。他踱步過去,站到船邊,道:「要我幫你把屍體抬下來嗎?」
「郭御史他……死了?」
蘇荊溪刻意站開了一點距離,雙眸視線從天空稍稍平放,看向北方黯淡的地平線。目光中有鋒銳、有悲傷,還有因悲傷而產生的堅韌。不知為何,吳定緣心中一動,似乎從這目光中感覺到一種力量,一種自己渴盼已久卻遲遲不願觸碰的力量。
恰在此時,距離竹軒幾百步開外的水牢里,傳出「撲通」一聲。
「我們金陵有句話:心誠拜神像,心雜拜泥頭。你心裏如果不誠,拜什麼都是泥頭,起誓又有何用。」吳定緣停頓了片刻,「你聽到未婚夫身死,看到未來公公去世,只是略有驚訝,可在神策閘前,一提到那個王姑娘,心神大變。你這麼善於控制自己情緒的人,怎麼會那麼失態?那個王姑娘到底是誰?」
吳定緣視線掃過去,淡淡道:「你弟弟比你有見識得多,讓他講。」經過這一場小洪水,鄭顯倫對吳定緣十分忌憚,嚇得立刻縮起脖子。
「下輩子搞陰謀,記得提前查查皇曆。」吳定緣伸出一根指頭,晃了晃,「今日不宜入土。」
「這名字卻有些……」汪極說到一半,突然雙眼睜大,覺得身體哪裡不太對勁。他想要掙扎著起來,卻覺得四肢麻痹,視線模糊,連腦袋都開始暈眩起來。面前的鶴山表情似乎變得猙獰起來。那該死的茶婢從旁邊走過來,拿起他的胳膊去探脈搏。
「你說誰粉身碎骨啊?」朱瞻基看向這個兩天前還對自己卑躬屈膝的商人,神情冰冷。
他還在想譙郡張泉是誰,舢板輕輕一顫,原來是船頭撞到一處土岸,就此停住。于謙把信籠在袖子里,跟著眾人跳下了船。信里寫的什麼,暫且不急著看,于謙想到眼下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公子,咱們接下來怎麼找船呢?」
果然,蘇荊溪的面孔在霎時間動搖了,那層從容的神情出現了几絲龜裂,露出一絲曾在朱卜花前展露出的怨毒。她徐徐從舢板上站起身來,抬頭看向夜空。星光映入雙眸,如同照徹清冷湖底,牽引出了兩道幽深的目光。
朱瞻基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他想起蘇荊溪此前提過,南京城裡的大小官員,對於遷都頗為惶恐,間接導致了朱卜花的奪權。原來漕路之上,也是暗流涌動。
偏院只有一盞微弱的燭光,那護院看見一個同樣穿著短勁裝的人進來,第一反應是喚他繼續賭。朱瞻基踏進他十步范圖,護院才發現那張面孔不是同伴。他慌張起身,要去拔刀,誰知朱瞻基直接把酒烙投了出去,狠狠砸中鼻樑,鮮血四濺。護院慘呼一聲,雙手下意識去捂臉。于謙趁機向前,用早拆下的偏院門閂朝他腦袋上砸去。再文弱的書生,拿棍子砸人總是會的。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砸到第五下時,那護院終於被活活打暈過去。于謙見他四肢不住抽搐,嚇得把門閂一把扔開,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人動粗。
朱瞻基眉頭一挑,隱隱覺得自己似乎犯了個錯。
眾人一起抬頭,發現講話的居然是鄭顯悌。鄭顯倫一扯弟弟袖子,道:「那些人講話,你亂插什麼嘴!」
汪極的臉頰劇烈地抽搐起來,他的一切自信都建築于太子之死上。如今太子活生生地跳出來,這位見慣風雲的大鹽商,竟連五官都不知該如何控制了。
當然,為了防止江水漫溢,別業沿江邊修了一道堤壩。但對要成心搞破壞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麼為難的阻礙。
他被朱瞻基救出水牢之後,注意到一件怪事:那個被踹翻的酒罈子,酒溢出來,卻朝著別業方向流去。這太奇怪,按說水牢多是修在宅邸里的低洼處,酒水應該朝那邊流,這個流向卻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