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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吳定緣無意去糾正妹妹這個誤會,他囑咐了幾句,重新走回到無梁殿內,對仍舊在掃地的唐賽兒大聲道:「什麼時候我能知道自己的根兒?」
朱瞻基的嘴角緩緩上翹,露出一個滿是嘲諷意味的微笑:「于司直,你不是勸諫本王不向沿途官府透露身份嗎?又何必擔心這個呢?」
「不想!沒興趣!」
「殿下箭傷可有好轉?」于謙決定先緩和一下氣氛。
蘇荊溪垂首良久,方才緩緩抬起頭來:「殿下聽到的消息,白蓮教是三個人趕往濟南?」
「等一下,你先別說,讓我先猜猜。」太子凝視輿圖良久,從於謙手裡拿過炭筆,猶豫地從戴村旁的河道上畫了一道黑線:「如果在戴村這裏設一大壩,就能截奪汶水,讓它流向南旺。然後在南旺建一個分水壩,把汶水中分,注入南北河道,順坡直下鎮口與臨清,便可以保證會通河水量充盈了。」
「走小清河到深口鎮下船,旁邊就是濟南城。」
無盡的黑暗,無休止的顛簸、震驚。
「于司直。」
「白英老人說,會通河的最高點在汶上縣,汶上縣的最高點在南旺鎮,而南旺鎮的最高點,是在北邊的一處小村子,叫作戴村。戴村旁邊有一條汶水,河床高出南旺三百尺,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大助力。」
「正是如此!」
朱瞻基的「歪理」,堵得於謙一時說不出話來,可他也不打算退讓。茲事體大,哪怕要失禮僭越,也不能容許中途出現偏離。于謙脖子一梗,伸開雙臂擋在了艙門前。
太子「嗯」了一聲,這名字他聽過,好像剛去世沒幾年。
這一下把于謙給問住了。他只關心漕河,其他地方可沒那麼熟悉。于謙臉色微微漲紅,低聲說稍等,然後轉身跑去船尾,過不多時,把負責操船的綱首給拽了過來。綱首這幾天跟這些夾帶的乘客混得很熟,聽說客人要了解河務,湊到行路圖上看了一眼,便笑道:「這條細線啊,叫小清河,是五湖用來排水的河道。咱們漕河是走西北去臨清,這條細線是走東北,先排入大清河,然後到濟南。」
「有哇,不少官民船都從小清河往濟南去。我記得那年白蓮教作亂,江南來的幾批白糧船,直接被靳榮靳將軍截在南旺,順著小清河、大清河運到了濟南城下。」綱首回答。
「還惦記著日子呢?」昨葉何冷笑道,「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算算日子,他們該到臨清了。」
朱瞻基把臉一沉:「本王計議已定,任誰也別想改變,就是蘇大夫你也不行。」
其實梁興甫的擔心是多餘的,吳定緣一點逃走的念頭都興不起來。他現在生不足戀,死不足惜,哪怕是這麼軟綿綿趴在馬背上馳騁到天邊,也隨它去便是。
偏偏唐賽兒不說了,就這麼笑眯眯地看著他。這時殿門響動,昨葉何探頭進來,遞進來一個木食盤,裡頭裝著兩摞剛出爐的淄川菜煎餅,旁邊擱著切好的大蔥段與豆瓣醬。煎餅一聞便知是用鵝脂攤的,味道濃香。
「麻雀嘴子,小心下拔舌地獄!」唐賽兒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像老太太在訓斥親孫兒,「得啦,今天不跟你說佛法,咱們嘮嘮實在話——我有樁好奇事,太子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一路死保著他?」
「那邊縣裡死了個典史,嚇壞了,趕緊往州里報。知縣為了掩蓋他們的貪贖,拚命添油加醋,說我自稱佛母,煽惑信眾,還說我自稱在石匣子里得了寶劍兵書,意圖造反。總之我罪過越大,他們的責任越小。這麼以訛傳訛,上頭的人信了,派來官兵鎮壓;沒想到下面的人也信了,遠近的信眾都紛紛來尋求我的庇護,越聚越多,最後聚了得有數千之眾。
這位攪動兩京五省的「佛母」唐賽兒,相貌實在是太普通了。倭瓜臉、吊眼梢,臉頰皴皺如雞皮,鼻子下面還有一顆大大的黑痣,就是個隨處可見的農村老太太。這樣一張臉,就算扔到濟南府衙前頭,都不會有人認得出來。可連梁興甫這種「佛敵」人物,在她面前也收斂聲氣,乖巧得像只貓。
我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雜種,竊據了鐵獅子兒子的名頭,苟活於世而已,有什麼好攀扯的身世……這種強烈的自卑在吳定緣心中已沉澱了多年,早已積為頑石,橫亘心中。此時這一記重鎚狠狠砸中石面,竟錘出了一條深深的裂隙。
他很贊同太子這個判斷,追兵不是消失了,而是換人了。但這麼往下推演,便會出現一個尷尬的結論:篡位者所能調動的資源,絕對超過白蓮教、朱卜花或汪極。他既然知道太子沿運河北上,勢必在臨清布下天羅地網。不,搞不好整條運河的北半段,都密布篡位者的眼線。
既然已經說到了這份上,朱瞻基索性不再遮掩:「還記得淮安白蓮教香壇的那個管事嗎?他之前跟我借錢,是因為從南京過來兩位護法,找他們要功德捐。我給了管事一筆錢,順便打聽了一下,那兩位護法一個是女子,叫作昨葉何,另外一個不知姓名,但體格極碩,身有疤痕與燒傷,聽描述與病佛敵極似。除了他們之外,還有第三個人,看不清面貌,但體型是個瘦高漢子。這個人一直被捆著,似是一個囚徒。」
吳玉露抬起頭來,帶著滿臉淚痕:「嗯……佛母都跟我說了。這都是前世孽因,到了今世果報。我這幾日天天誦《彌勒下生經》,希望咱爹能不墮輪迴,早登凈土,希望大哥你能平安。」
這幾天的事情實在太多,吳定緣心裏猶豫,該怎麼對妹妹說起才好。他眼神突然一緊,發現她穿的是一身雪白孝服。
老太太笑了:「哦?我可聽說梁興甫永樂十八年大鬧南京城,是你爹暗中遮護,這難道不是官兵幫強盜?」
五月芒種的熱力不得抒發,遂化為蒸蒸水汽巡于漕河一線。這些水汽凝成一陣陣黏膩溫熱的雨水,綿綿灑落,經日不停。過往行旅非但不覺清涼,反而油然生出一種「不復見天日」的壓抑與恐慌。
「那麼這些圈圈是什麼?」太子的指頭又點向行路圖上的一處。這是在南旺閘口的北邊,一條代表運河的粗線穿起了五個小圓圈,彼此之間離得很近,好似糖葫蘆一般。
「呃……你都知道了?」
「你這一路奔波,肯定疲累了,來,來,先吃些東西,都是自家種的粗食。」唐賽兒把食盤朝他面前挪了挪。
「這個我早就考慮過了。」太子平靜地一甩手,「我們分開走。本王一會兒就去濟南,而於司直你就留在這條船上,直接去臨清見我舅舅,咱們在德州會合。」
「臨清那邊得有一個人去跟我舅舅見面,于司直你是最合適的。放心好了,敵人找的是我,不是你,他們在臨清的天羅地網,罩不到你頭上。」朱瞻基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
蘇荊溪這時又道:「我兵法讀得少,可也知道以奇制勝的要旨。敵人既然希望在臨清迎接我們,那……」
吳定緣實在是沒想到,白蓮教的掌教,居然是這麼個赤|裸裸的坦白態度。仔細一想,道理上無懈可擊。可是……她為啥跟我一個不相干的人說實話?
把真相告訴玉露,又能如何呢?現如今兄妹倆都是橫在砧板上的魚,任白蓮教處置。讓她知道真相,和自己一樣陷入無能為力的狂怒中,還是讓她這麼虔誠無知地活下去算了?
朱瞻基道:「本王仔細研究過水圖了,安山湖的東畔有一條府河,可以東入大清河、小清河,現在換乘,還來得及。」
于謙陡然一驚,似是不敢相信地看向太子:「您,您去濟南,不會是為了救吳定緣吧?」
吳定緣一聽這聲音,肩膀一顫,驚愕地朝那邊望去。廂房的窗柵後面,露出一張憔悴清麗的面孔。
吳定緣與她四目相對的一刻,不由得呆住了。
吳定緣沒想到老太太這麼直白,冷哼一聲:「不用客氣,應該做的。」
「我這次……是為了尋你而來。」吳定緣含糊地https://read.99csw.com答道。
朱瞻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本王這點判斷力還是有的,不勞先生你提點。」他把視線重新投向魚嘴,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過民間既然能編出這種故事,可見對皇爺爺的怨氣不小啊。朝廷為了修這條漕河,當年委實代價不小。」
老太太吃完一個,抹了抹嘴:「我平日里周圍都是些信眾,天天說佛法,說得多了,也想歇歇嘴。難得有個什麼都不在乎的娃子,陪我嘮嘮嗑兒。咱們今天不說你的根兒,先說說我的吧。」
「你在說什麼鬼話?!」吳定緣看著那一張老臉,真想直接出手,把這個害死父親的兇手掐死算了。可對她說的話,又有抑制不住的好奇。
這條進鮮船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前方河道陡然收窄,水流也變得湍急起來。在船頭的指點下,乘客們遠遠可以望見河道左側有一片灰黃色的石堰灘,在鬱鬱蔥蔥的林木之間格外醒目。這片石堰以竹籠裹石,壅土成壟,堆壘成一支長魚嘴,旁邊山頭上立有一座金龍四大王的廟宇。
「您還不是天子呢!」于謙也豁出去了,「就算殿下登基稱帝,更該知道,皇帝行事須心系天下,更不得隨心所欲!」
「那些衙役把我們堵在壇里,說都得抓走。我氣不過,走出去跟典史理論。沒想到我隨口說了一句你做這種缺德事不怕天打雷劈嗎,那典史突然犯了心疾,咣當一聲躺在了我面前。這事吧,就是個巧合,可不知誰喊了一聲:『佛祖顯靈了!』嚇得其他官差一窩蜂散了。哎喲,這可不得了,一傳十,十傳百,到縣裡已傳成了白蓮佛母降世,雷劈貪官。我真是哭笑不得,我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沒法跟人解釋,解釋了人也不信,反而覺得是天機不可泄,信的人更多了。
「我哭著給佛祖磕頭,額頭角都磕破了。我就是想問問,我們一輩子誠心燒香,每日誦經祝祈,兢兢業業與人為善,為何還要承受這樣的劫難?難道真是前世不修,今世報應?寶卷上都說了,莫急莫怨,來世會有福報。可咱們並不記得前世什麼樣,等到了後世,自然也不會記得今世怎麼過的。所以一個人活在世上,只有眼下這輩子才該珍視,對不對?
從淮安到兗州之間的廣袤區域,彷彿被一個灰黑色的蒸籠大蓋牢牢罩住,久久不揭。正應了《岳陽樓記》里那八個字:「淫雨霏霏,連月不開。」
昨葉何笑盈盈地做著介紹,說完往嘴裏塞了一小塊卷餅樣的東西,嚼到一半,看了眼吳定緣,從旁邊的小筐里又拿起一張遞過去:「這叫捺碾捲兒,山東地界兒才有,是拿杏肉和桃肉擦成泥,拌上怡糖以後塗到小麵餅上,卷了蔥段兒吃,你們南京可吃不到這東西。」
老太太用短帚拍了拍香案前的蒲團,樂呵呵道:「路上累了吧?來,來,坐下說。」山東口音很重,透著股親切的家常勁兒。她一邊說一邊揮手,昨葉何會意,一扯梁興甫衣角,將他拽離小殿,只留下吳定緣一個人。
于謙俯身一看,不由得笑道:「殿下好眼力,這是宋尚書的另外一個創舉。這五個圓圈,乃是五座人工大湖,分別叫作安山湖、南旺湖、蜀山湖、馬踏湖和馬場湖。若是雨頻洪澇,便把運河裡多餘的水放入湖內;若趕上乾旱無雨,便把五湖之水放入運河,以此調節水量。宋尚書把這五湖喚作水櫃,可謂十分精當。」
梁興甫既然是白蓮教的護法,這事自然瞞不住佛母。吳定緣只好硬著頭皮道:「誰沒幾天害眼病的時候!」
「這個不知道,但吳定緣肯定還活著。」太子語氣變得輕鬆了點,「管事打聽出來,那個叫昨葉何的護法買馬時曾提過一嘴,說要能一口氣跑到濟南的健馬。」
吳定緣聽在耳中,嘴裏都忘了咀嚼,原來佛母的誕生,竟然是這麼一個來歷。這跟外頭傳的,可實在是差太遠了。可這讓他更加警惕,唐賽兒實在太坦誠了,居然像聊家常似的,把白蓮教最大的底細和盤托出。饒是他在南京屢破奇案,也參不透這佛母的真實意圖。
「佛母?」
蘇荊溪伸出一根蔥白指頭,輕輕在琴弦上撫著,讓她的話帶起一種微妙的旋律:「這便奇怪了。這場橫跨兩京的圖謀,除掉太子乃是重中之重。可為什麼白蓮教放棄截殺,把這兩名護法調去濟南了呢?」
「小抹子,你咋不吃?」
吳定緣聞言一驚,他們千里迢迢把自己弄到濟南,竟是要見佛母?
聽到這麼一席話,吳定緣霎時僵住了。沒想到佛母先下手為強,把吳玉露先蠱惑住了。她一個單純女孩,哪經得住老太太的洗腦手段。他惱怒地用雙手扳住吳玉露的雙肩,大聲喝道:「不對!不是這樣!真正殺害爹的是……」
吳定緣的雙臂還未恢復,阻擋不得,被她直接把卷餅塞進嘴裏。說實話,這捺碾捲兒的味道是真不錯,入口一陣果香面甜,只是他的舌頭死死頂在咽喉前,不肯咀嚼吞咽。昨葉何的手一松,那麵餅啪一下便從嘴裏掉到了土地上。
朱瞻基一抬琴身,從琴腳下取出一張寫滿數字的水路圖:「我算過水程了。現在從安山湖出發的話,二十六日能到濟南,救下吳定緣,二十七日從濟南府快馬北上,前後兩百一十里路,二十九日即能到德州。那裡也是漕河必經之路,經滄州至天津衛,再轉白漕至通州,六月三日之前也能到京城,最多路上辛苦一點。」
「大哥!」屋子裡的聲音也一下子激動起來。
「這條向東北方向延伸的細線,又是什麼?」朱瞻基突然問。
歸根到底,還是我未能體察主君心意,未能盡到輔臣之責啊。于謙一念及此,灰心地閉上眼睛,頹然跪倒在地:「臣……謹遵王命。」
「難道走臨清就不會耽擱了嗎?」太子反駁。
無數個疑惑,如蟲蟻一般從縫隙中鑽出來,爬滿了整個意識。吳定緣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麼簡單。他的喉嚨有些發乾,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前傾去,要去傾聽一個答案。他從前的困惑,從前的茫然,正是因為不知自己是誰。一個人若連自己的身份都不知,又怎麼知道該去做什麼事?
「你不聽朕的命令了嗎?!」朱瞻基死咬著「朕」字,試圖散發出祖父和父皇的氣勢。
老太太咧開乾癟的嘴,露出一個悚然的笑容。吳定緣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壓力,竟是不敢跟她對視。
沒想到,她大隱隱於市,居然堂而皇之地待在濟南城裡頭,藏身於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白衣庵內,難怪能避開多次搜捕。
「……你快說!」吳定緣捏緊了拳頭,低低吼著。他的眼角眥裂,幾乎沁出血來。唐賽兒跟沒聽見似的,拿起一張菜煎餅,卷了蔥段蘸醬吃。老太太牙口很好,一口咬下去,蔥汁四濺,味道爽利得很。
于謙手持炭筆,在圖上邊說邊畫,一條黑粗曲線很快出現在油紙上頭。「這一條路線彎繞迂迴,水陸兼行,十分麻煩。到了至元二十六年,元世祖在山東境內鑿通了一截河道,自東平至臨清會通鎮,因此叫作會通河,從此漕船不必繞行河南。咱們大明定鼎之後,又把會通河延伸開來,南到徐州鎮口,北至臨清,與湖漕、衛漕、白漕連通,從此南北一字暢通。只是……」
太子咀嚼著這幾個字,眉頭緊皺,未得其意。
吳玉露雙眼放出喜悅的光芒:「我到濟南之後,日思夜想,就盼著哥哥你能平安。佛母果然靈驗,她說過只要我讀經百遍,你就一定會來!」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不是于廷益你教誨本王的話嗎?難道吳定緣不是民?難道孔十八不是民?難道白龍掛和鄭家兄弟不是民?難道你讓本王一次又一次從他們身邊走開不成。」
于謙話沒說完,太子毫不客氣地打斷:「若碰到危險,你在又有什麼不同?」于謙一陣語塞,https://read.99csw.com他掙扎著又道:「蘇大夫精通醫術,可並不熟悉官府之事。濟南府乃是山東治所,與那些官吏交接折衝,得有人才行。」
「那一年山東趕上大旱,壯丁又都在修河,很多信眾家裡沒人種地,幾乎要活不下去。我一個婦道人家,只能趕鴨子上架,扛起壇里的事,組織信眾家眷們輪流給各家種麥子、挑水、挖渠。沒想到,河上突然傳來消息,說南旺的魚嘴決口,一堤壩的人都被卷進去了……」
「你可知道我這佛母是怎麼來的?」
「可父皇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皇爺爺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朱瞻基手扶著船舷,唇間微微送出一句疑問。按說這原本不是個問題,可自從他見了孔十八之後,內心居然出現了動搖。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個疑問的本質,就是要在永樂、洪熙兩代天子之間站隊。
唐賽兒的神態越發慈祥起來:「人哪,就跟樹一樣,怎麼樣都有一個根兒。這根兒埋在土裡頭,誰也見不著,可它一輩子都牽著你。什麼根長什麼枝,什麼枝開什麼花,什麼花結什麼果,這都是誰也改不了的。」
原來殿下一直對「不得表露身份」這條規矩耿耿於懷……是啊,從金陵開始,這支小小的逃亡隊伍屢遭磨難,很多時候只要太子一亮身份,即能解決,卻偏偏被橫阻下來。一次次磨難,一回回隱忍,換了任何一個人,時間長了肯定積遺於心;為何錦衣偏要夜行?為何腰懸寶刀而不得出鞘?
于謙眼神一凝:「難道……是吳定緣?他沒死?」
于謙贊道:「正該如此!宋尚書為了引水之事,茶飯不思,四處尋訪熟悉水性的河工,最終被他訪到一個叫白英的當地老人。白英獻上一條妙計,叫作『借水行舟,引汶濟運』。」
「本王已經決定了,不去臨清。」
「接下來,朝廷先後派了好幾撥官兵來圍剿,可惜這些人沒想明白一件事,我們白蓮教的憑恃到底是什麼。不是所謂兵書寶劍,也不是什麼人多勢眾,更不是佛法如何神奇,而是官軍自家。那些兵將你可不知道,跟蝗蟲似的,穿縣過境,先把地方禍害一遍。老百姓活不下去,可不就來投我嗎?老百姓為什麼吃我這套理兒?因為他們活得太痛苦,總得給自己留個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所以官府派的兵越多,白蓮教眾就越多。你瞧,悟透了那個至理,我便不必糾結于佛法,專心經營。官兵剿過幾遍之後,我手下有了數萬之眾,從青、萊、莒、膠到諸城、即墨,無不拜我佛母之名。
「……可在臨清運河旁的鈔關會面,那裡是過往船隻必……」
「是!」朱瞻基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這傢伙從南京到淮安,數次救得本王性命,也該輪到本王救他一回了。」
「何時可以不必拉縴?」
「茶水涼暖,其實人不自知。」蘇荊溪的聲音在心中響起。
旁邊有幾個水手都笑:「老爺你不知道,這分水魚嘴在當地,又叫作方魂獄。」
白花花的巨大水流從汶水上游咆哮而下,以極高的速度迎頭撞上石堰,崩解粉碎,然後被尖利的魚嘴劈成兩半,分別注入南、北兩條渠邊。水流激石,濤聲訇然,如萬軍決死衝鋒,又頓挫于堅城之下。一攻一守,一動一靜,晝夜不停,構成了一幅深涵哲理的玄妙圖畫。眾人站在船舷邊觀望片刻,無不為這通天的氣勢所震懾。
這座白衣庵立在這片民宅之間,就像馬頭牆裡的一塊眠磚,不仔細看,根本找不到。
吳定緣知道這是佛母的話術,拋出一節銅鉤釣著你,讓你不得不跟著對方走。他沉著臉,一動沒動,不想被她的話所控制。
「于廷益!」太子的聲音又大了幾分。于謙這才閉上嘴:「臣在。」
于謙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什麼意思,太子不讓自己跟隨了?
「當今天子意欲遷都回金陵,正是聖心仁厚,為了體恤民力。」于謙適時補了一句。
于謙又道:「正因為會通河這一段特殊的地勢與水流,所以沿途修起了約莫四十座閘關,層層蓄水,以確保通航,叫作閘漕。」
吳定緣覺得這段時間的感受,簡直就是自己的人生寫照。他已經放棄了計算時間,因為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有定期送到嘴邊的硬炊餅,能夠勉強標記一下日子,大概是三天到四天光景。在這段時間里,他一直處於黑布蒙眼的狀態,目不視物,只能趴在馬背上不停顛簸。梁興甫扭傷了吳定緣的手腕和腳踝,讓他只有餘力在馬背上平衡自己,沒有力氣逃走。
于謙大怒:「蘇荊溪你到底什麼立場!在淮安勸太子不救人的是你,現在勸太子去濟南的也是你!」
「永樂十七年,濱州官府發下役牌,說永樂皇帝準備從金陵搬到北平,要重新疏通會通河,在山東各地徵調人手去挖河溝。這回是大征,每戶得勾兩個壯丁。林三說左右躲不過,索性多去幾個信眾在工地上,還能彼此關照。然後他帶著一大堆壇眾,去南旺服徭役去了。
難道這也跟我身上的「根兒」有關係?吳定緣只覺心煩意亂。
不過這座庵並不在什麼秀美山林之間,它的門樓兩側被兩道土夯牆緊緊夾住,顯得極為局促。那兩道土夯牆的盡頭,是兩處略顯破落的民戶院屋。再遠處,院屋連接著更多同樣風格的建築。它們密密匝匝地簇擁在一起,如棋盤一般緊湊。一排排懸山頂的淺白屋脊彼此侵佔著空間,濃密到透不過來氣。
他之前一心想的是吳定緣被綁的事,卻沒從更大的格局上去思考。白蓮教從南京一直追擊到淮安,如附骨之疽。可一過淮安,登時風平浪靜,有什麼理由讓他們放棄追殺?
廂房裡面的陳設極為素凈,只有一張榆木窄榻、一張直腰小几,几上擱著一面銅鏡、一尊蓮座佛像和一個小香爐。那香爐的樣式,居然和南京家裡的一樣。這陳設雖然簡陋,但一看就是過日子的地方,不是禁錮用的監牢。
吳定緣滿腦疑惑地站起身來,晃晃悠悠離開無梁殿。昨葉何候在殿門口,抬抬下巴,表示不攔著他。吳定緣顧不上理她,急忙推開左邊廂房的門。他一推開門,吳玉露便一頭扎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吳定緣摸著妹妹的髮髻,心中百感交集,朝屋裡看去。
天下雖大,忠臣何稀!于謙臉上那副表情,赫然變成一張「你想去濟南,除非踏過我的屍體」的揭帖。這君臣二人雙眼鼓鼓,互相瞪視,彼此推搡,誰也不甘相讓,眼看就要扭打起來。
老太太拿掃帚磕了磕鞋底,神色如常,她也不問吳定緣能否及時消化,自顧自繼續嘮起來。
「若吳定緣已死,本王可以等登基之後再搜捕兇手;可現在他陷於敵手生死未卜,若本王置若罔聞,還算是個男人嗎?還算是個人君嗎?」說到最後幾句,朱瞻基的聲音提得很高,近乎喊出來。
「個死孫,懲地犟。」佛母嗔罵了一句,放下半截煎餅,「不是我故意賣這關子,實在是這事干係重大,如今還欠最關鍵的一條印證。等明天印證完了,所有的事都合上榫頭,才好與你說。咱們不貪這一晌。」
「逼到這個份兒上,我一個老太太不謀反也得謀反了。蒲台無險可守,我便帶著這些人去了青州,在益都山裡一個叫卸石棚寨的地方起事。我幫著夫家管了許多年壇務,對教義熟得很,官府編派我的那一套瞎話,被我拿過來改了改,直接用了,沒想到信眾比從前多出數十倍。所以我這個佛母從根兒上說,是濱州父母官們造出來的,你說好笑不好笑?從此以後,我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真正透徹的人間至理。」
難道她還在擔心吳定緣?朱瞻基暗自猜測,可又不敢直接去問。蘇荊溪這個女人,溫婉細緻,談吐周到,可他始終琢磨不透,彷彿始終有一層紗簾遮擋在前。朱瞻基總有一種感覺,read.99csw.com一旦把紗簾扯開,對面的人也就消失不見了。
「欲要疏通會通河,有一個極大的麻煩。殿下且看。」于謙掏出一小塊干墨墊在油紙底下,位置恰好就在汶上縣。原本平整的輿圖,高高隆起一塊鼓包。他的手指點在鼓包上頭,侃侃而談:「會通河的地勢,就像一座巨大的拱橋。拱橋的最高點,是在運河中段的兗州汶上縣,號稱河脊,而拱橋南北兩端的低處分別是鎮口、臨清。宋尚書做過測算,從汶上縣北到臨清三百里,地降九十尺,南至茶城二百九十里,地降一百一十六尺。殿下可以想象,這種落差巨大的拱橋地段,河水該如何流動?」
這,這不正好給了太子一個借口嗎?
「臣已算定去臨清的水程,屆時與張侯可在……」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為我爹報仇?」
于謙忽略掉太子最後一句欲蓋彌彰的話,道:「去濟南或可避開埋伏,可也會耽擱時日,萬一趕不到京城,豈不是耽誤了大事嗎?」
太子好奇道:「為何叫這名字?」一個老水手壓低聲音道:「據說啊,當年宋尚書修魚嘴的時候,屢修屢垮,怎麼也修不起來。後來有一位老道說,這裏陽氣太盛,得拿陰氣壓著。宋尚書不敢決定,請示天子,天子發下聖旨,派御林軍把河堤上幹活的勞役殺了一萬個,屍骨埋在堤壩之下,索拿萬條冤魂鎮壓。你瞧,那邊的金龍四大王廟,就是怕冤魂作崇才修起來……」
他與蘇荊溪進了艙內,太子方才輕輕停手,屋子裡還殘留著琴弦微微顫動的聲音。
「行啦,聽老太太嘮叨了這麼久,估計你也煩了。出去見見你妹妹吧。」唐賽兒揮了揮手。她甚至沒叮囑一句「別說出去」,看起來對吳定緣十分放心。
他一直覺得,吳定緣被梁興甫擄走之後,一定難以倖免。于謙甚至在心裏都幫他擬好了悼文。可聽太子這麼一說,似乎事情透著古怪。
這句話一下子提醒了于謙。「張侯,對了,張侯還在臨清等著我們呢!殿下您難道不去見舅舅了?」
唐賽兒樂呵呵地轉過身去:「你若是個莽漢,剛一進殿里不由分說就出手,說不定還有機會。可惜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的問題就是考慮得太多。現在你捨得嗎?不想知道自己的根兒了?」
吳定緣的表情僵住了,他萬萬沒想到,這老婆子七彎八繞,居然扯到自己的身世去了。
一涉及專業話題,于謙精神復振。太子願意主動去了解河政地理,總好過沉迷於斗蟲。他低聲道:「殿下稍等……」快步回到房間,取出一張油皮裹的萬里行路圖,拿到朱瞻基面前展開。此時天空還飄著些小雨,蘇荊溪便把傘挪前一點,遮住行路圖。
據綱首說,這是上一次夾帶的客人之物。那人川資不夠,便把這具響泉琴留下來做了質押,至今未見贖回。太子上船后把這琴借了去,行船途中偶爾會撫上幾下。于謙對此樂見其成,這等古雅的愛好,總比斗蟲強多了。
說到半截,他停住了。唐賽兒剛才的話,再度浮現在腦海中:「老百姓為什麼吃我這套理兒?因為他們活得太痛苦,總得給自己留個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
兩人很快來到朱瞻基所住的艙房門口。這是臨靠右側船眩的一個小房間,憑窗便可俯瞰運河水景。艙門虛掩,有錚錚的琴聲從門縫傳出來。
太子一怔,她怎麼又說起這個來了?忙回了一句:「不錯!兩個護法,一個叫昨葉何,另外一個肯定是梁興甫。」
于謙在一旁勸慰道:「殿下勿急。這一段會通河之所以行船較慢,乃是地勢所迫,只要前頭一過汶上縣,水路就通暢多了。」朱瞻基斜著看了一眼:「你之前可是說過,水路平穩,幾無阻礙,一晝夜可行一百八十里,怎麼沒跟本王說過還有這麼一段例外?」
「小抹子莫置氣,老太太我可不是沒事閑嘮的。你就不想想,為啥你爹要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保一個兇徒?」
唐賽兒說到這裏,樂呵呵地端起碗來,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這一句話,提醒了另外兩個人,尤其是太子。
吳定緣絕望地閉上眼睛,他知道即使這時說出真相,只怕妹妹也不會信的。她已完全接受了佛母的那一套東西,這雖非禁錮,可比尋常禁錮更可怕。佛母一不懼怕逃跑,二不擔心泄密,就這麼坦坦蕩蕩地亮出陽謀,似乎算準了吳定緣最後不得不低頭。
「洪武二十四年,黃河在原武附近決堤,沖毀了會通河,漕運頓廢。一直到永樂九年,天子為了遷都北平,遂委派工部尚書宋禮,命他重開會通河,恢復漕運。」
吳定緣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自己妹妹。自從五月十八日中午吳玉露被綁架之後,她一直杳無音信,居然也被帶到濟南府來了。
于謙一陣啞口無言,覺得自己被繞進去了,他一時想不到辯駁的法子,索性一挺胸膛:「我忝為右春坊右司直郎,本職正是負責東宮彈劾、糾舉,儲君有偏失之行,合該勸諫!勸諫不成,則強諫!強諫不成,則死諫!」
南遷為減負,北遷為戍邊,兩者根本無對錯之別,只取決於天子想要什麼、大明想要什麼。
于謙橫眉怒喝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們誣衊永樂天子,要殺頭的知道嗎?」水手們覺得沒趣,一哄散去。他又沖朱瞻基道:「您可不能相信這些荒誕不經的民間傳說。什麼一萬條冤魂,一點常識也沒有。當年修河艱辛、屢屢潰堤是有的,要是一口氣能死上一萬人,山東地界早亂了。」
「大哥,你捏疼我了。」吳玉露蹙緊眉頭,委屈地扭動了一下。吳定緣趕緊鬆開雙手,後退了幾步。
佛母不知他和朱瞻基、于謙之間的曲折,以為他一開始就是個保駕忠臣。吳定緣也懶得解釋,撇嘴道:「多新鮮哪,我身為應天府捕吏,官兵不幫著太子,難道還幫著強盜不成?」
「這……殿下您孤身一人去濟南,這怎麼行?」
說是「殿」,其實就是間高窄的瓦舍,正中一尊彌勒坐蓮的泥像,像前一張香案,供著三色果品,色澤一看就是蠟捏的。一個身穿紹衣的銀髮老太太,正背對著他們,拿著一把笤帚疙瘩在掃磚縫裡的香灰。
于謙不由得感慨道:「不親眼所見,委實難以想象當年宋尚書修這魚嘴,該是何等艱難。」
可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對。想要挾他,何必繞到濟南這麼折騰?佛母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吳定緣一時也糊塗了。他只能高聲喊一句:「玉露你等我!」然後跟著他們進了正殿。
「什麼道君佛祖,什麼玉皇真仙,都是唬人的泥胎罷了,跟我這佛母一樣,不定是什麼人機緣巧合造出來的。看透了這一點,我才真正找出了在佛前苦苦求了幾十年都沒找到的答案——篤信白蓮教法之人,根本求不得真正的解脫。想要做一番大事,你得自個兒心裏先明白這些都是虛妄,把它當成一個謊言,才能真正拿它去控制人心。韓山童、劉福通那些人,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掀起風浪。他們是最好的掌教,卻絕不是最虔誠的信徒。你若真信了這些東西,腦子就傻了,怎麼統攝全局?自古能搞起亂子的,都得揣著明白裝糊塗,真糊塗的成不了事。」
「大、小清河?您跑去那裡做什麼?」
這裏即是著名的南旺閘分水魚嘴,亦是千里漕河真正的中點所在。
「這個行程里,一點余量都沒留,中途有任何差池或耽擱,都會讓我們錯過最後時限。」
「錯。我每次看到這個結果,都想要再扔一次試試。三次之後,本王才真正明白,本心到底是指向哪條路。」說完他拇指一彈,銅錢在半空飛旋起來,很快下落,「鐺」的一聲,撞在了案頭那一尊沾著血跡的小香爐上,露出無字光背的反面。
「玉露?!」
白蓮佛母唐賽兒可是個傳奇人物,橫跨南北信眾無數,處處都有拜她的香壇。九*九*藏*書永樂十八年山東大亂,就是她一手挑起來的,運河為之中斷,天下聳動。官軍好不容易把大亂鎮壓,她卻銷聲匿跡。朝廷瘋了似的找她,為此永樂皇帝甚至還把全天下的尼姑、坤道都笆了一遍,也毫無收穫。
「後頭的事,你也大概都知道了。朝廷到底力量大,把我們的隊伍給打散了。我讓信眾們化整為零,分散到各地去傳教起壇,自己也躲起來了。嘿嘿,可把永樂皇帝氣壞了,滿天下地找我,還把山東官場殺了一個遍。不過他總算明白過來一件事,朝廷折騰得越大,我們白蓮教就越興旺,所以趕緊把這一帶的田糧都免了,算是給了我家鄉人一點活路。
安山湖是五個水櫃最靠北的一個,幅員不算廣闊,但連接大小支流,有一處小小的船舶集散碼頭。進鮮船最講究速度,因此會提前在安山湖做一下補給,再到臨清那種擁擠的大樞紐,便可以節約時間。
這一條進鮮船從淮安離開之後,一路全是這種淫雨天氣。它日夜不停,過符離,經茶城,走峰、滕,一氣穿過微山、昭陽、獨山、南陽四湖,於五月二十五日進入兗州府境內,可謂神速。可惜一入兗州地界,進鮮船的速度便陡然慢了下來。因為這一段的河道之上壩閘林立,每走上幾十里路,就得停下來過壩穿閘。再加上水勢逆流,得靠兩岸縴夫拉動,速度就更慢了。若不是船頭高懸著內府旗牌,擁有優先通過的權利,只怕幾天都過不去。
太子不悅道:「于廷益你有脾氣沖我來,別去凶蘇大夫。臨清如今兇險得很,你也得承認吧?咱們跳開漕河徑直去濟南,不正好避敵鋒芒嗎?至於救吳定緣什麼的,不過是順手為之罷了!」
于謙臉色變得更難看了,看來太子早有籌謀啊,恐怕一路上都在偷偷摸摸計算。他的心中,湧起一種不被信任的淡淡憂傷。
于謙歪頭看向蘇荊溪,示意她也說兩句。蘇荊溪卻站在原地,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于謙喝道:「當初在淮安,你不是說那傢伙一心尋死,讓我們不去管嗎?你再給殿下說一遍。」
這句話伴隨著一陣長長的呼氣而出,可見憋忍了很久。于謙似乎還沒聽明白,太子又重複了一遍,雙手把響泉琴推開。于謙的下巴猛然一綳,雙眉迅速聚斂到了額心:「殿下不去臨清,還能去哪裡?」
太子一邊點著頭,一邊認真讀著圖上水文,這讓于謙老大懷慰。雖然他不太明白為何太子突然對這一段的地理形勢產生興趣,但儲君對民生認真如是,何愁社稷不興啊!
于謙邁進船艙,心裏沒來由地一沉。他不像白龍掛的老龍頭那麼懂琴,說不出太子此時彈的是什麼。但這旋律一點也不恬淡古雅,反而帶著崢嶸肅殺之聲,彈琴者的心境一定不太平——太子這是怎麼了?
「多虧蘇大夫妙手,我看再有幾日,箭鏃便能自己脫落。」太子一邊說著,一邊活動了一下肩膀,動作比之前靈活多了。
「吳定緣也是臣的朋友,他失陷敵手,臣亦焦慮至極。但您不能憑一時興頭,便輕言……」
吳定緣冷哼一聲,白蓮教這個意圖太明顯了,這是打算用玉露來要挾自己做事,就像要挾吳不平一樣。
天光陰翳,鉛雲鎖塞。
吳定緣覺得自己沒別的選擇,只好拿起一張煎餅,吃了起來。這蔥的汁水極豐潤,浸在麥餅里,鮮辣混著麥香,口感極佳。可惜吳定緣滿腹心事,吃起來跟嚼城隍廟的白蠟燭差不多。
朱瞻基道:「你不是說,本王還不是天子嗎?那正好,不必被皇帝這個頭銜束縛了!」
此時已近黃昏,艙內只有一截被辟火套罩著的短燭,光線昏暗不定。于謙注意到朱瞻基的臉色略顯古怪,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老太太似乎早料到他會回來,手持掃帚,樂呵呵回身道:「明兒個你陪我去大明湖畔,賞賞風景。」
一邊說著朱瞻基一邊從袖子里掏出一枚永樂通寶:「正面是去濟南,反面是去臨清。我扔了三次,結果都是反面。」
「病佛敵不是跟吳家有深仇大恨嗎?」蘇荊溪也是臉色微變。
「聽起來這條水路也能通航?」
梁興甫和昨葉何一左一右,帶著吳定緣走過門樓。門樓里沒有守衛,只依牆放著兩堆乾柴、一架紡車和一些香燭裱紙。再往裡走,是一座磚砌的無梁小殿,左右各有一處破舊廂房。殿前的小院里分出兩分田地,裏面滿是細莖,開滿了碎白的細花,攢簇如傘,應該種的是胡蘿蔔。
道理都明白,但情緒可是難以消解的。
從對方微妙的語氣里,吳定緣知道臨清一定深有文章。不過那邊的事他已顧不得,沒再追問。這時梁興甫拴妥了馬匹,走回到門樓前。昨葉何拍拍手裡的殘渣:「好了,咱們去見佛母吧。」
「好教吳公子知道,咱們已經進了濟南城。這兒叫棋盤街,相傳四個街角有四個關帝廟,只因這四個關老爺喜歡下棋,所以把房子建得這般密集齊整,真虧他們想得出來。」
「這,這老天爺不是還讓陛下去臨清嗎?」
吳定緣雙腿早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蒲團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唐賽兒在對面盤腿坐下,先打量他一番,突然一嘆:「三寸溝坎絆倒驢。南京的大事我千算萬算,沒想到竟壞在了你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抹子身上。」
他沒湊過去,就這麼怔怔地看了一陣蘇荊溪的側影,突然宣布:「我累了,回去休息一下。」不待其他兩個人有什麼反應,轉身鑽進自己的艙室之中。
「這幾年來,我就在濟南城裡居中調度,靠著幾位忠心護法在外頭奔走,暗中鋪設力量。自從我想通那個道理之後,傳起法來如魚得水,什麼說法最能蠱惑人心,就放進教義里去,什麼故事能煽動起情緒,就反覆給你講。有人嫌誦經麻煩,沒問題,我告訴你,口念南無阿彌陀佛就能解脫;有人嫌香壇太遠,沒問題,我告訴你,佛母有億萬天目,只要誠心頌祈,在哪兒都能看見——我原本就是個炕頭縫衣服的村婦而已,瞧瞧被這世道逼成什麼樣了?」
「我磕了很久的頭,也想了很久。佛祖沒給我答案,它給不了,它就是一尊泥胎,過去幾十年裡我篤信的那些事,都崩了,跟南旺魚嘴那道堤壩一樣,徹底垮碎了。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勉強打起精神,招呼大家置辦棺材、壽衣,等河上把他們的屍身送回來,好歹入土為安。可是等了好久,等來的不是屍體,而是蒲台縣的典史。
于謙雙肩一顫,如遭雷擊。他終於發現,太子從淮安開始對自己的古怪態度,根源究竟在何處。
唐賽兒拍了拍大腿,笑意不改:「你這孩子上了磨,怕是比驢還倔。我告訴你吧,吳不平救梁興甫,從根兒上說跟你有關係;梁興甫去南京,從根兒上說也是你的緣故;你這次壞了聖教的大事,我非但不殺你,還把你弄到濟南來,跟這個根兒有關;我問你為何要保太子,也與這個根兒有干係。」
「這樣啊……」太子點點頭,不再說什麼,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漕河之上的景色。只有蘇荊溪注意到,他的眼神閃過一絲光芒,隨即消失。
太子不耐煩地擺了擺袖子:「本王不是孤身一人,蘇大夫會跟著。她的手段和見識,你也是知道的,不會有大礙。」
于謙盯著這枚銅錢,下頜的鬍鬚微微抖動著。難怪太子在過南旺閘的時候,突然問起河務漕流的事情,還問得如此詳細,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捧起銅爐,聲音有些發顫:「殿下不記得了嗎?您還曾對這個香爐起誓,一定要回返京城。這是為了天子,為了宗室,為了社稷,容不得您任性!這是您身為人君的責任。」
「什麼事?」于謙覺得有點突兀。蘇荊溪搖搖頭,表示也不清楚。
太子和于謙暫時放下了爭端,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不過多時,兩人眼神同時一亮,異口同聲道:「換人了!」蘇九_九_藏_書荊溪雙眼微微睜大了一些,既像是肯定他們的答案,又像是被這個答案所震驚。
正如於謙所言,只要一過魚嘴,行船速度便會提高。因為南旺是會通河的高點,向北走是順流而下,而且分水之後,北邊佔了七分,流力十分豐沛。這條進鮮船本身載重不大,船底擦著水皮飛速向前滑去,一氣穿過數座湖泊,在傍晚時分抵達了安山湖畔。
「好教殿下知道,原本這一條南北運河是不過山東的,而是逆淮西去,先折到河南的封丘,再從封丘轉陸運到淇門,經衛河、直沽而入大都。」
眼前似乎是一處不甚高大的門樓。隨著眼睛慢慢適應光線,他觀察到了更多細節。這座山門高約兩丈,寬也有一丈多,顯得頗為瘦長。底座石基,牆體磚砌,卷棚頂上覆著一層灰澄澄的出山瓦筒。正中是帶著拱券的包邊門洞,門柵上書三字:白衣庵。
「我沒有憑一時興頭。」朱瞻基抬手打斷了于謙的話,「本王在淮安聽說他去了濟南之後,便已下定了決心。這一路上,我也一直在猶豫這個決定對不對。不瞞你說,我甚至偷偷打了一次銅錢卜,寄希望于上天給點啟示。」
于謙頓時蒙住了。濟南?雖然從濟南亦有通往京城的大路,可跟漕河的速度沒法比,捨近求遠,這是蘇大夫給太子吃錯藥了嗎?他用詫異的眼神看向蘇荊溪,後者只是輕輕搖了一下頭,表示也不知道。
昨葉何臉色微微一冷:「到底是應天府總捕頭家的公子,吃不慣莊戶人家的吃食,倒是我怠慢了。」說完她俯身從地上撿起那張小餅,在裙子上擦了擦,依舊放回筐里,「世事無常,每一頓都可能是最後一頓,不好好珍惜,墮了餓鬼道可再沒機會了。」
于謙驚怒交加。京城局勢危如累卵,哪裡有餘暇拐到濟南去救人。
「呼啦」一聲,他的頭罩被摘了下來,耀眼的陽光像匕首一樣,陡然刺入雙眸,令吳定緣疼得夾緊眼皮,只敢張開一條窄窄的縫,朝外看去。
吳定緣驀地想起來,鐵獅子臨終之前,曾說了一句「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他要說的是哪個?紅姨寧死也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世,還說每次一提起,就會想起前塵往事,她到底為何這麼說?還有,他一個南京土著,為何一看見太子的臉腦袋都針刺一般疼痛?蘇荊溪說他的內心,藏著他自己都未覺察的恐懼,那到底是什麼?
「只是什麼?」太子聽得十分認真。
「沒有啊,佛母對我很好,還親自帶我修行呢——大哥你也燒過香了嗎?」
吳定緣雙眼一瞬間變得通紅,他掙扎著,想要衝到廂房前,可卻被梁興甫的大手穩穩壓住。昨葉何在一旁笑道:「你們兄妹才分別八九日,便這般想念,真是令人羡慕。等一下見完佛母,再敘親情不遲。」
這麼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吳定緣感覺膀下的坐騎速度開始放緩。他挪動大腿和腰部,讓屁股在尖鞍上調整了一下姿態,直到馬完全停住腳。一隻大手把他拽下馬來,吳定緣兩股酸痛,幾乎站立不住。
無論從什麼角度看,就是個極普通的寒酸小庵而已,任誰也想不到裏面藏著大明最危險的敵人。他們穿過小院,正要往殿里走,忽然聽到左邊廂房傳出一聲輕輕的、不太確定的呼喊:「哥哥?」
「殿下不要胡鬧!」
朱瞻基仔細端詳著鼓起的行路圖,心想這果然是個棘手的大麻煩,道:「水性善下,有中間這麼一座河脊挺立,根本不可能從低處的鎮口和臨清引水。唯一的辦法,就是設法把水引到最高處的汶上縣,再居高臨下注入運河,沖刷南北。」
「于司直,殿下招呼我們去他房間。」
「只因他家祖上跟過韓掌教,所以十里八鄉的信眾都服他,都願意來林家的壇里燒香。那年頭世道太亂,今天蒙古韃子,明天紅巾軍,再後來還有洪武爺的兵,好不容易太平幾年,又趕上靖難之役。濱州百姓受了災、遭了難,都往林家的香壇跑。官府都說白蓮教蠱惑人心,是禍害,可我們那會兒真沒想過要鬧事,只是求個自保、有個盼頭,彼此能照應一二罷了。
蘇荊溪淡淡道:「我只想讓太子儘早抵達京城。之前太子並未說出白蓮教的動向,北上自然無虞,現在局勢有變,也該及時調整才是。」
「今天是哪一日?」吳定緣問。
「住口!」
太子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忽有不忍,可他動了動嘴唇,終究沒有說出口。
唐賽兒說得像在嘮一段平日家常,只有說到這一段,才微微頓了頓。
「可若碰到危險,她一介弱女子怎麼……」
于謙一陣沉默,只得施揖謝罪,口稱疏忽。自從離開淮安之後,他感覺太子對自己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十分微妙,難以描述,也沒什麼具體的跡象,可就是不太對勁。蘇荊溪在太子身後撐著油傘,輕輕咳了一聲。太子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尖刻,便伸出手去朝舷外一指,轉移了話題:「你說地勢所迫,可本王看漕河兩岸很是平闊啊,既無山陵高坡,也沒深谷溝壑,這所迫從何而來?」
朱瞻基搶先大聲道:「白蓮教撤走,只可能是那個篡位的反賊打算親自出手!」于謙眼皮一跳,一句話堵到了嗓子眼。
「典史氣勢洶洶地帶了一大批人,要來抄家。後來我才知道,修河而死的民夫,論理都要發放一筆撫恤錢。錢到了濱州,有人想吞沒這筆,便找了個由頭,說林三他們是白蓮教徒,意圖聚河造反。這樣一來,撫恤的錢不必發放了,還能抄沒幾十戶人家,再發一筆橫財。
于謙見太子對漕政這麼上心,剛才那點不愉快立刻煙消雲散:「宋尚書的法子,與殿下幾無二致。他修起戴村壩,疏通小汶河,讓汶水從南旺的閘口注入運河。在入口處,有一處分水魚嘴,把汶水一分兩邊,七分北流,三分南流。當地民間還有個說法,叫作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等一下就能路過魚嘴,屆時殿下可以細心觀摩一下。」
「您剛才說什麼?」于謙大聲喊道,外面的水聲太大了,他一時沒聽清楚。朱瞻基搖搖頭,決定還是暫時不說了,生怕引出於謙的長篇大論。為了避開糾纏,太子裝作不經意地把頭轉向別處,恰好看到蘇荊溪正在不遠處。她憑舷而立,上半身朝外微微探去,頎長的脖頸猶如一隻漂亮的白鶴。朱瞻基很好奇蘇荊溪到底在看什麼,竟然如此入神,隨著她的視線向遠處找去,才發現她凝視的,是魚嘴上的那一座金龍四大王廟。
船停好之後,綱首帶著幾個船工去採購食材。于謙自己在房間里計算著水程,算來算去,覺得五月二十六日午時之前,肯定可以抵達臨清,希望張泉已經在那裡等著了。他正琢磨著具體的接頭方式,忽然門板響動,蘇荊溪走了進來。
唐賽兒把碗碟收到木盤上,自顧自絮叨起來:「我啊,本是濱州蒲台縣一個莊戶人家的女兒,認識幾個大字,不算睜眼瞎。我夫家姓林,行三,大家都喚他林三。他家早年間就是白蓮教的信眾,祖上跟韓山童韓掌教曾在一個壇里燒香。後來韓掌教在潁州起事失敗,他家祖上沒跟著劉福通繼續混,偷偷逃到了濱州隱居。
吳定緣不知這位佛母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便狠狠咬下一大口煎餅把嘴填滿,這樣就不用回答了。沒想到他咬得太狠,猛一下子噎住,狼狽地直咳嗽。唐賽兒搖搖頭,給他遞了一碗井水。吳定緣倒下去半碗,才算把喉嚨沖開。
老太太跟沒聽見似的,繼續弓著腰唰唰掃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
「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朱瞻基負手站在船側,看著舷外緩緩倒退的閘關,臉色比天空還陰沉那麼一點。兩岸的縴夫喊著號子在艱苦地曳著拖繩,太子每次視線掃過他們,嘴角都會微微抽|動一下。
昨葉何和梁興甫同時半跪拱手,恭聲道:「佛母,繳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