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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快走!」梁興甫背對著吳定緣喝道。
兩京之謀的全貌,至此顯露出了大半布局。北京、南京、濟南三點併發,格局之奢闊,令人咋舌。
吳定緣轉回頭來,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梁興甫現在……是否逃出來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吳定緣問,昨葉何語速迅捷地解釋了幾句。
「還活著大蘿蔔。」
幾個衛指揮使、千戶連忙答應下來。忽然靳榮有個老親兵放聲大哭,跪在地上,懇求先給主家止血。朱瞻基正要點頭允許,吳定緣已先喊出來:「你們不許靠近,只能扔些止血散和布巾過來。」
其他三個人面面相覷,都不太適應吳定緣這突然的積極。幹掉追兵?談何容易,少了梁興甫,只剩一個傷員和兩個女子,怎麼去跟人家兩個哨的精銳騎兵拼?
「你娶便娶,關我屁事!」
吳定緣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我喜不喜歡,關你屁事!」
「你知道,蘇大夫蘭心蕙質、溫柔賢淑,有后妃之德,我本來是想娶進宮裡的。」
「追兵不遠了。都是騎兵,數量至少有兩個哨。」
至於濟南知府,跟這兩件事比不過是疥癬之疾罷了,不必去管。
「你自己猜出來的?看來還不算太沒用。」靳榮難得地誇讚了他一句。
地面越走越軟,視野里開始出現一片片的蘆葦、野茨菇與淡紫色的干屈菜,遠處還有一串串水泡子與縱橫交錯的溪流,空氣里的水汽味道愈加濃重。這裏應該就是昨葉何說的城北沼澤了。這附近的地勢微微向下凹陷,北有小清河,南有大明湖,兩大水源都朝這裏輸送。難怪朱棣當年攻打濟南,要繞開北方,這種地形對攜帶輜重的軍隊來說,簡直是噩夢。
他猛地把鐵尺擲出去,刺中朱瞻基的馬屁股。駿馬吃痛發出嘶鳴,前蹄高高揚起,作勢要往前狂奔。可前方密密匝匝全是人群,它的起速太低,不足以撞開障礙,反而被斜斜舉起的刀叉阻住。在更外圍,許多頂笠盔攢動著,從四面八方擁過來,把這幾匹馬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他們正在發怔的當口兒,忽然有一隊人迅速衝過來,與圍在太子周圍的衛官們交上了手。這批人都是鄉勇打扮,可手裡卻髒得很,不是撒石灰就是潑辣水,還有人抬著幾根長竹管,裡頭塞著火藥,一點火就噴出一長串火星。雖然威力比爆竹強不了多少,可聲勢唬人,一時間居然逼退了山東都司的兵勢。
昨葉何輕鬆道:「因為佛母臨終遺命,讓我倆來輔佐你啊。」
昨葉何抿著嘴道:「謹遵法旨。」然後又往嘴裏丟進一枚蓮子。
「後來南軍還是敗了唄。燕王打過揚子江,進了金陵城,連盛庸都投降了。可梁興甫不齒隨盛庸歸順朱棣,便跑回山東投奔舊主,結果恰好看到鐵鉉一家被抓去了南京。梁興甫途中數次相救,奈何燕軍戒備森嚴,無法得手,最後眼睜睜看著鐵鉉身受極刑。」
「也許跑了,也許死了,全看佛母怎麼保佑唄。」昨葉何對這位護法,似乎並不怎麼關心。
朱瞻基吼叫著,又一次把拳頭砸上去,令靳榮的左眼濺出更多血花。他用力太過,右肩有大塊血跡在迅速擴散,可太子毫不關心,兇猛地轉到靳榮背後,一腳踹在腿彎處,令這位「軍中關公」雙膝跪地,然後拔出他腰間的直柄刀,橫在他的咽喉處。
知府連問三聲,沒人回答。他有些氣惱地環顧一圈,看到血淋淋的梁興甫正拎著同樣血淋淋的靳榮,嚇得倒退了數步:「靳……你們把靳將軍怎麼了?」他又一掃,掃到了旗台上那幾個指揮同知與僉事的屍體,又嚇得倒退了三步:「你們這是要勾結白蓮教謀反?!」
靳榮血流滿面,卻只是悶哼了一聲,既不求饒,也不呼救。吳定緣不能真的殺掉他,只好抬頭沖那些衛指揮使與千戶喝道:「不想他完蛋的話,就快喊住你們的手下!」
吳定緣順著她的眼神看向旁邊。只見蘇荊溪蹲在路邊壟頭,正折下幾桿麥子用火石在燒。他面孔一板:「你不必懷疑蘇大夫,她的事情我知道,與太子無關。」
梁興甫第一次變了臉色,要把他往回拽。靳榮夷然不懼,瞪著血肉模糊的左眼,繼續大聲道:「不要管我,殺死太子,漢王不會虧待爾……」靳榮最後一個字沒吐完,被梁興甫一拳捶在嘴裏,數顆牙齒拖著長長的血絲飛出去。可惜為時已晚,四周衛官們的眼神變得熾熱起來。之前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傷害主官,以致人心浮動。現在靳榮一句話,解開了最後一重束縛,叛軍對太子動手再無絲毫忌憚。
吳定緣臉色一僵,最後的時刻,太子居然還惦記這種事。「你還嫌我不夠頭疼?」
昨葉何對這一片區域很是熟稔,她一邊隨手指示著方向,一邊嘴裏還不閑著。吃到爽快,她索性往後一靠,背貼著吳定緣的胸膛,頗為愜意。馬背上不好躲閃,吳定緣只得由她靠著,時不時回頭看上一眼。
梁興甫剛剛走上高台,人群忽然發生了一陣騷動。
吳定緣知道這傢伙瘋起來,根本不管不顧。眼下情勢緊急,也只好隨他去。他轉身一抖韁繩,對太子說:「走!」兩匹馬朝著北轅門而去。
原來他倆當年在東昌戰場上交過手。靳榮的部下衛官大多是靖難舊部,對梁興甫的恐怖是有著切身體驗的,怪不得他們聞名喪膽。
偏偏今夜月色皎潔,可以讓人玩望三四里之遠。這對追擊者來說,頗為有利,所以四人不敢做任何停留,沿著官道一路狂奔。
「原來他還活著?」第三個聲音充滿了恐慌。
「只要白蓮教能存續下去,我與他的性命都不重要。」昨葉何淡淡道,她扭動身軀,回身看向吳定緣,「倒是掌教你,得早做決斷才好。」
「德州在濟南西北,大約相距兩百里。繞行城北沼澤,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沒的選。」
「疼。」吳定緣回答。
那些衛指揮使和千戶沒反應過來,怎麼短短一瞬間就形勢逆轉,靳榮反落到太子手裡了?他們大驚失色,一起要衝上來救人。朱瞻基卻斷喝一聲:「退開!」
一轉過去,吳定緣明顯鬆弛下來。倘若追兵還在東邊的話,那麼城牆會形成絕妙的遮蔽,能爭取到更多時間。
知府的嗓門不輸于謙,可惜對面寂靜無聲,並無人出面解釋。包括吳定緣和朱瞻基在內,誰也沒想到濟南府會在這個節骨眼介入。
若於謙在此,大概能即興吟出一首七絕。吳定緣沒那個好雅興,他想的是,https://read.99csw.com如果他們能直接看到城牆,說明追兵也能直接看到他們。月下的平原,對逃亡者來說是最麻煩的。因此他在前引導,盡量讓馬匹沿著起伏小丘的反向行進,避免暴露身影。這兩匹馬一前一後,很快便跑到了濟南城東北角的延長線上,開始轉向西側。
可出乎吳定緣意料的是,靳榮還沒發話,朱瞻基卻先搖起頭來:「沒用的。」吳定緣莫名其妙,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太子隨即又補了一句:「他和朱卜花是老戰友,皆是漢王麾下。整個山東都司的兵馬,都是我叔叔的舊部。」
「不錯。我猜太子原來的打算,是趕到德州去搭乘漕船吧?」
「這是朱卜花送我的!今天我把它還給你!」
「還真是梁興甫啊?」
可靳榮的選擇,連梁興甫都沒料到。他不閃不避,硬生生讓腦殼撞在了刀刃上,頓時血流如注。與此同時,他衝著四周大吼起來:「挾質者,與質同擊!」
至於梁興甫,就這麼面無表情地搶著,只是動作越發生澀。在身中第二十箭后,這尊佛敵終於堅持不住,大手奮力一甩,把靳榮的身軀砸進人群,自己轟然倒地。幾個衛指揮使急忙趕過去,他們驚訝地發現,那一具躺在人堆里的血肉模糊的軀體,右臂居然動了一下。
「她這人滴水不漏,與掌教倒是無話不說。」昨葉何暖味地笑了笑。
在墮入完全的黑暗之前,驚恐伴隨著劇痛,鞭打著靳榮的意志。之前明明搜得很乾凈了,這玩意太子是從哪裡弄來的?
「吳定緣,你還活著嗎?」朱瞻基嗓子嘶啞,剛才那一聲怒吼把聲帶都幾乎扯壞了。
「咳,對了,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這是我聽佛母說的啊,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那會兒還沒我呢。」昨葉何先解釋了一句,「二十多年前,梁興甫本是個盤踞梁山一帶的山賊。當時的參政鐵鉉親自帶兵去剿匪,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把這悍匪收服,從此成了鐵的貼身侍衛,隨他去了濟南。」
靳榮冷冷道:「沒用的。」
吳定緣眉頭一皺:「你和他同為護法,這麼說未免太薄情了。」
靳指揮使還活著?
只見梁興甫緩緩垂下鋼刀,手腕突然一轉,在靳榮腿上削下一塊肉來。靳榮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呼。這一下子衛官們急了,紛紛朝前擁來,梁興甫一晃刀刃,再次把他們逼退。只是這一進一退,讓離開的空隙越發狹窄。
「呃……」太子一噎。眼前的戰局,衛所軍已取得明顯優勢,他們逼近肉搏距離之內,濟南府的營兵抵擋不住,被逼得一直向後退卻。那幾個鄉勇弓箭隊,更是被攪得亂七八糟。濟南知府在幾個衙役的拚死保護下,眼看要逃出校場去了。
她與昨葉何去了濟南府衙,以百姓身份通報了一樁驚天消息:「下午濟南衛在大明湖畔發難,實則是為了謀反做準備。山東都司與白蓮教勾結,暗中集結意欲謀反。剛才濟南城內那十幾處爆炸,正是他們起事的信號。」
「老東門外全是開闊地,最高的地勢也就是這個馬山坡。咱們這麼跑下去,不出半個時辰就會被青州旗軍的騎兵追上,不如去麥子地躲一躲。」
吳定緣在馬上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這個梁興甫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可這瘋子卻在緊要關頭犧牲了自己。到底這是因為佛母遺命,還是因為對鐵鉉那扭曲的忠誠,他們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吳定緣勒住馬匹,把昨葉何換到前頭坐,自己的雙臂從她兩側伸過去,再次握住僵繩。這樣一來,可以讓她指點路徑,不致誤入深處陷進去,只是行進速度大受影響。
吳定緣臉頰微微一抽,這正是梁興甫要刮自己時說的那一套理。
「放開他!」朱瞻基抓住靳榮的頭髮往後一扯,讓咽喉更貼近刀刃。
吳定緣稍微鬆開一點,沉聲道:「所以梁興甫態度突變,是因為他知道我是鐵鉉之子?」
二人急收韁繩,兩匹馬緩緩停了下來。蘇荊溪按住朱瞻基的肩膀,語氣嚴重:「殿下你必須立刻處置傷口,否則命都沒了。」
月下的濟南城牆頗具神秘之感,一條三丈五尺高的青磚長垣橫亘於左,像一條卧在齊魯大地上的眠龍。它每隔百步便有一座高高矗立的敵樓,正似龍背上的棘突一般。遠遠地與城牆平行跑動,感覺永遠都不會跑到盡頭似的。
原來蘇荊溪覺察到靳榮是漢王舊部之後,立刻推算出來,漢王肯定把山東衛所軍當成了兩京之謀的一枚重要棋子。在簡單地估算了一下濟南到京城的距離和行軍速度之後,蘇荊溪發現最遲在五月二十七日,這支軍隊必須在濟南完成集結,否則趕不及抵達京城。換句話說,吳定緣那一招調虎離山,調走的只是濟南衛一隻小老虎,他們貿然潛入,只怕會迎頭撞上整個山東都司的大軍。
當兩匹馬奔過一處叫作馬山坡的小丘時,昨葉何和蘇荊溪幾乎同時叫道:「停住!」
台下的人一陣轟亂,吳定緣把靳榮的肩膀一推,厲聲道:「快!」那幾個衛指揮使和千戶沒奈何,只好吩咐下去。過不多時,有人牽來三匹高頭駿馬,鞍轡齊備。
「其實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昨葉何道,「佛母生前,是唯一能制住他的人。現在佛母不在了,這傢伙便成了一匹不可控的脫韁烈馬,不知何時就會拖著白蓮教跳下懸崖。」
「你是鐵鉉之子,他是朱棣之孫。掌教你接下來到底該如何自處,可得提前想明白。」
蘇荊溪的手法迅捷利落,十根素白的長指彷彿只是一拂,一切便已妥當。也許是心理作用,包紮完之後,太子的臉色也好了不少。吳定緣把繞行城北的建議說出來,其他兩人沒什麼意見。於是四人再次上馬,從馬山坡轉到北向,斜斜奔著西北方疾馳而去。
「那你怎麼辦?」
「你們真是……好謀划。」太子感慨了一句。
這位濟南知府掃了一眼大纛旁的諸衛旗號,再看看眼前這黑壓壓的衛官人群,臉色鐵青。山東都指揮使的大軍兵臨府治城下,濟南府卻未收到任何信牌,這簡直不像話。
吳定緣知道不能再耽擱了,他迅速上馬,把昨葉何也順手拽上來,朱瞻基那邊則帶上蘇荊溪。兩騎四人,在信眾的掩護之下,迅速衝去北轅門,恰好比濟南知府退出轅門的時間早上那麼一點。
吳定緣心頭一跳,今天揭露出來的真相有點多。不過他咬了咬牙,沒有阻止她繼九-九-藏-書續說下去。
昨葉何嗤笑起來:「朋友?太子落難時,自然認這個朋友,他日做了皇帝呢?就算你不想怎麼對他,也得想想他怎麼對你。難道他會把他爺爺朱棣從長陵里拖出來,讓你鞭屍來報恩嗎?」
在馬上的吳定緣聽到了這句話,頓覺不妙:「快走!」
朱瞻基還沒感嘆,單目流血的靳榮先冷哼了一聲,隨即含混不清地嘀咕了一聲:「想不到,他也來了。」
吳定緣仰起頭來,此時的天空已是陰雲密布,眼看一場瓢潑夏雨即將降臨。
大校場內一時間陷入了一個奇妙的僵局。山東都司的衛官們不敢靠近高台,唯恐傷了指揮使;高台上的幾個人也無法突圍而出。兩邊的均勢,全落在了吳定緣手中那一口鋼刀之上。幾百雙眼睛就這麼盯著台上,個個目光凜冽,殺意盎然。吳定緣卻像是全無感知一樣,對著台下一指梁興甫:「放他過來!」
朱瞻基先是一怔,然後放聲大笑起來:「好回答,好回答!天下快意事,無外乎關你屁事、關我屁事兩句。」他一邊大笑,一邊努力讓自己挺直了身軀,朗聲道:「他們都說我望之不似人君。至少我該死得像一位人君,不讓皇爺爺在泉下看輕!」此時他的目中射出兩道驕矜的光芒,臉上的畏懼、驚恐、頹唐一掃而空,像是連魂魄都燃燒起來。
「老鼠急了也會咬貓,注了水的蔑篙也能扎人。」
吳定緣顧不上感嘆病佛敵這莫名的體貼,他縱身跳下台去,也翻上一匹馬。梁興甫挾持著靳榮走到台邊,突然念誦起《要行捨身經》來。吳定緣突然寒毛一豎,上次聽到經文,自己差點被凌遲處死,這次病佛敵又要發什麼瘋?
「昨葉何?」
朱瞻基和吳定緣同時認出了這兩個人,無不又驚又喜。她們兩個女流之輩,如今也是一身短衫包頭,混在隊伍里。蘇荊溪衝到馬頭前,仰頭先看到太子肩上傷口,眉頭一皺:「快走!」
吳定緣眉頭緊皺地環顧四周,現在可真是兩難。若捨棄馬匹鑽進麥田,倒是可以躲過追擊,但也斷絕了趕路的可能。眼看一過子時就是五月二十八日,太子再有耽擱,決計趕不回京城。追兵和時辰,雙重壓力讓他們的選擇變得極少。
帶著漂亮鋼紋的精白利刃,頂在了靳榮的咽喉上。這些人只得聽從朱瞻基的要求,遲疑地朝後退了幾步。
「他這個腦子裡的病吧……按佛母的說法,是他無法接受鐵鉉一家受刑的事實,所以必須找一個理由,讓自己心裏能好受點。嗯,就好像你老婆偷了人,這時有個算命的說綠帽子能擋血光之災,你知道是謊言,但心裏便平衡多了——能明白嗎?」
「等擺脫了追兵再說……」
後頭的騎乘位置也換了。蘇荊溪在前握住韁繩,太子則單手扶在她背上,以盡量減少震動。蘇荊溪正在把濟南城裡的種種緣由說給太子聽,她看到吳定緣回眸,微微點了下頭,表示不會講出鐵家身世。
「後來呢?」
吳定緣和朱瞻基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絕望。周圍有幾百人,個個都是精銳衛官,這一次可真是毫無翻盤的可能了。
「全風」是軍中術語,意思是拋下輜重,全速前進。幾個衛指揮使都是多年部下,立刻醒悟:靳榮是讓這次叛亂的核心力量——青州旗軍即刻開拔,奔赴京城,按原計劃去支援漢王;其他衛所旗軍則去追殺太子,他若不死,叛亂則全無意義。
不是錯覺,因為他的右臂又動了一下,隨後他伸出食指,斜斜指向北轅門。用嘶啞含混的聲音喊道:「青州!全風!」
吳定緣「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昨葉何忽然低聲道:「掌教,你救出來的是朋友,但往京城跑的可是太子。接下來如何處置,你可得仔細想清楚。」
「活該,你一個要當皇帝的人,非要跑來送死!」
「正面回答我,這是太子的命令。」朱瞻基很是執著。吳定緣瞪了他一眼,把臉轉向別處。朱瞻基不悅道:「你就不能讓我死個明白?」
親兵們急忙把一袋軍中傷葯和布卷拋過來,吳定緣把刀鋒稍稍鬆了一點,讓靳榮自己包紮。靳榮到底是老兵,雖然雙眼俱失,但硬氣地一聲不吭,雙手穩穩地處理起傷口來。
「到了永樂十八年,佛母不是起事了嘛,把他招過去當左護法。為了讓永樂皇帝顧不上山東,佛母告訴梁興甫,鐵家尚有遺孤,在南京城裡等著超度。梁興甫立刻趕了過去,在南京城大鬧了一通。我後來聽他自己說,遺孤沒找到,卻在冶城山上碰到一位舊人——昔日濟南城的捕快鍾二勇,現在改名叫吳不平了。吳不平念及舊情,冒大風險救下樑興甫。沒想到那傢伙腦子又犯了病,非要超度吳不平一家。
「呃?做什麼決斷?」
說到這裏,昨葉何伸出指頭戳在太陽穴,嘴裏猛地一嚼蓮子,「嘎巴」一聲,很是清脆。「他受的刺|激太深,從那以後,這個人的腦袋就壞了。」吳定緣悶頭聽著,感覺周圍的氣息越發潮濕起來,隱隱有些悶。他抬起頭,剛剛還是星疏月朗的晴空,已變得有些陰霾。
這一連串動作乾淨利落、迅猛百接,彷彿胸中有一股惡氣傾瀉而出。
「你……」吳定緣實在驚訝,這還是那個要刮盡吳家全員的病佛敵嗎?
吳定緣眉頭一皺:「你也認識梁興甫?」
蓬勃的殺意從旗台四周燃起,密不透風地籠罩下來。
當他猜到幕後貴人是漢王,一切線索都有了解釋。朱卜花帶勇士營南下,是為了確保在南京幹掉太子;靳榮則暗中在濟南集結山東都司的兵馬,北上京城,成為漢王篡位最為鋒利的一把利刃。
「靳將軍何在?是誰教他把這許多兵馬調來濟南城下!」
他們又跑出去大約十幾里地,官道不知何時已悄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痕迹模糊的小路,說不上是獸徑還是人走出來的。地面的質感也變得不同,逐漸從干土地變成濕地,馬蹄踏上去會有水漬浮現。
「林三本是出於好意,只想讓梁興甫翻過這道坎兒,接受現實。誰知道那傢伙的腦子真是壞了,覺得這飛升之法既然這麼好,得幫所有親近的人都超度了才是。那幾年他在山東,可沒少刮人,還都是鐵鉉散落在各處的舊部。」
「你快動手啊!」太子催促。
第一排的衛官們本已舉起長刀作勢要劈,卻被太子一瞬間爆發的氣勢所震懾,動作一時停滯。
「你對濟南附近熟悉,有什麼辦法?」吳定緣九-九-藏-書問。
吳定緣的語氣有點尷尬。病佛敵和自己仇深似海,可自從佛母死了之後,他極其突兀地從勁敵轉為強援,甚至主動犧牲斷後。這個前後轉變太過劇烈,他實在無法理解。
昨葉何咯吱咯吱嚼著蓮子,不說話。吳定緣額頭青筋一綻,知道她什麼意思,可如今根本不容猶豫,只得低聲喝道:「這是命令,快說!」
此時的旗台下一片狼藉。梁興甫被一層層漁網纏住,動彈不得,在他周圍密密麻麻躺著幾十個衛官。更多的衛官紅著眼睛,一邊叱罵一邊用鋼叉、直刀不斷朝漁網裡刺,將他刺得渾身像個血葫蘆。梁興甫當真悍勇無匹,他憑一己之力吸住了整個大校場幾百人的注意力,下面居然一個人都沒留意旗台上發生的事。
趁這個機會,兩個人影率先闖到馬前。
一直聽到幾個長官匆匆跑下來呼喚停手,這些衛官才驚覺旗台上的異變。這才多一會兒,總兵官居然成了階下囚?他們面面相覷,滿腹疑惑,一起朝旗台聚攏而來,很快便把檯子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朱瞻基冷哼了一聲。
朱瞻基與吳定緣同時看了一眼蘇荊溪,無不欽佩。這女人太會撥弄人心了,妙手一拂,正的、反的所有細節便自行拼接,無不貼合心意,如行雲流水般自然。濟南知府這麼一攪局,叛軍的大部分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了,太子這邊壓力陡減。
「是梁興甫!」一個聲音顫抖著喊道。緊接著另外一個聲音也驚叫起來:「真的是他!」
「閉嘴!」
聽到這句話,吳定緣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事已至此,很多恩怨也不必說出來,就讓太子這麼懵懂死去,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昨葉何說得輕描淡寫,吳定緣卻聽得不寒而慄。
靳榮道:「就算我瞎了,耳朵也能認出來這個人。二十多年了,他竟還活著。」
昨葉何眼神往那邊一飄:「太子外憂內患,掌教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整個校場儼然變成了混亂的戰場,以近千人的規模廝殺起來,一時塵土飛揚,喊殺四起。朱瞻基和吳定緣本來抱定了必死的念頭,沒想到局勢突然變得更渾了。
梁興甫冷哼一聲,把靳榮高高拎起來。此時靳榮雙目已盲,身上全是割傷,鮮血一滴滴落在校場地上,很快聚成一汪小池。衛官們的逼近速度放緩了一些。可在場的人心裏都清楚,他們的猶豫在迅速消失,發起攻擊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吳定緣一拽轡頭,聲音有些嘶啞:「這樣下去,我們恐怕沒出沼澤就會被追上。必須把他們都幹掉,才有出路。」
叛亂這種事本來心理壓力就大,現在首腦又被挾持,群龍無首。只消太子堂堂正正亮出真身,佔了大義名分,台下那幾百名衛官還能向誰效忠?
「居然是我生身父親的貼身侍衛?」吳定緣心中一驚,這也太諷刺了吧?昨葉何很享受這個反應。她微微眯起眼,繼續道:「燕王謀反之後,鐵鉉不是死守濟南城嗎?其間數次城池幾乎失守,都是梁興甫奮不顧身衝上去殺退燕軍。於是這傢伙暴得大名,連當時的南軍總帥盛庸都對他讚賞有加。盛庸特地寫信給鐵鉉,把這位猛將借到帳下。在後來的東昌之戰,梁興甫一人獨闖燕陣,殺死榮國公張玉以下九員北將,威震山東。」
他話沒說完,昨葉何突然抬起手:「接下來向左,沿那排赤楊樹往前走。」此時月亮不如先前那麼明亮,逐漸有雲彩遮擋。只能依靠昨葉何的判斷。吳定緣按照指示拽動兩側韁繩,調整方向,昨葉何這才接回剛才的問題:「山東都司剿白蓮教剿了這麼多年,那些衛官可沒少在梁興甫手下吃苦頭,記得他的威名不足為怪。」
吳定緣大吼一聲。太子一怔,心中湧起委屈,你不殺我就算了,還吼我?可他很快發現,不只是吳定緣,就連周圍的衛官也停止了動作,所有人都微微歪頭,似乎在傾聽著什麼。太子很快也聽見了,那是一陣雜亂密集的腳步聲,是從北轅門方向傳來的。在這個時辰,還會有什麼人跑來山東都司的校場?
「他是我朋友,就這麼簡單。」吳定緣生硬地回答。
「沒想到,我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是要跟一個蔑篙子死在濟南。」朱瞻基苦笑道。
「不要去什麼?」
靳榮親兵們趕緊鬆開了手。吳定緣勉強從地上爬起來,強忍胳膊上的劇痛,朝這邊晃晃悠悠看過來。他一見到太子右肩的血跡,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傢伙太狠了,竟然直接挖出了深埋肩肉的箭鏃,這一下子蘇荊溪前功盡棄,右肩的筋骨怕是徹底廢了。
朱瞻基握著韁繩,臉色奇差。馬背上太過顛簸,他的肩頭傷口又湧出大量鮮血,再跑下去,只怕追兵未到,他就得失血而死。
吳定緣知道當下不是矯情之時,他迅速跑到太子身旁,替他握住直刀控制靳榮。太子剛一鬆手,身子一個趔趄,捂著右肩差點倒下去。一個人要承受多大的痛楚,才能硬生生從自己的血肉里摳出箭頭來。這種體驗,連吳定緣都不敢想象。他努力把這些無謂的感嘆都驅散掉,把直刀在靳榮咽喉上一貼:「快讓所有人都停手!」
「看來濟南知府並未參与叛亂,我們要不要去跟他會合?」朱瞻基這次學乖了,謹慎地詢問其他人的意見。吳定緣橫過一眼:「你覺得這些公差和鄉勇能擋多久?」
「蘇大夫?」
「我怕我當了皇帝,就救不了你了。于謙有句話沒說錯,皇帝行事須心系天下,很多事情就不能做啦。」朱瞻基說到這裏,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對你這麼夠義氣,你現在看著我,頭還疼嗎?」
傷葯他只用了一半,另外一半則被朱瞻基拿走,給自己的右肩包紮。剛才那一狠命拔,讓箭鏃反鉤扯起了一片血肉,本來快痊癒的傷口徹底毀了。趁著這個空當,衛指揮使和千戶們飛快地跑到旗台下,呼喊麾下衛官住手。
先是數十個防風夜行白皮大燈籠進來,把轅門到校場這一帶都照得如白晝一般,然後一批皂衣衙役簇擁著一位身穿大緋袍、頭戴烏紗帽的官員,那胸前補子上還綉著一隻雲雁——正是濟南知府。
「于謙會還的,香爐還在他那兒呢。」朱瞻基仰起脖子,看向漆黑如墨的天空,「只可惜咱倆在香爐前的誓言,誰也實現不了啦。我回不去京城,你也報不了你爹的仇。」
「不過一會兒就不疼了。」
「梁興甫從南京回到山東,重新落草為寇。也不知怎的,九_九_藏_書他居然在濱州進了白蓮教,恰好就在林三的壇里燒香。林三為了安撫他,說鐵鉉受的是屍陀密法,要通過極度痛苦逼出身毒,隨血肉割捨,才會幹乾淨凈飛升法界,免受輪迴之苦。」
「到京城再說!」吳定緣惱怒地擺擺手。
吳定緣的語氣又加重了一點:「你不要去……」
「掌教你不能總這麼逃避。」昨葉何的聲音變得尖厲,「你仔細想想,從你在扇骨台救下太子開始,每一步都是被動捲入,心不甘,情不願,可曾有一刻是你自己主動要做些什麼?」
這邊梁興甫念著《要行捨身經》,挾持著靳榮到了台下,要把他架上第三匹馬去。不料原本萎靡不振的靳榮在上馬的一瞬間,雙臂蓄勢,爆發出一股強勁的力量。這力量不足以掙脫梁興甫的束縛,但多少讓身體恢復了一點自由。梁興甫反應迅捷,飛起一刀去削他的腦袋。如果靳榮不想死,就只能乖乖把頭低下。
「不,應該不只是佛母遺命的緣故。」吳定緣說不清理由,但就是有這麼一種感覺。他努力回憶著之前的細節:「梁興甫衝進大校場之後,我聽到有人喊出他的名字,結果那些衛官的反應,就像被乞丐打折後腿的野狗子,嚇得都快尿了——難過他們之前就打過交道?」
「你還欠我五百零一兩銀子,還有一袋合浦珠子。」吳定緣面無表情。
但若非如此,今天這局面也難以打破。
明月當空,把眼前官道上的一溝一坎照得很清楚,馬匹的速度可以放得很快。而且這條路幾乎相當於從城東繞行城北,有遠處的城牆作為參照,幾乎不會跑錯。
幾個衛指揮使直起身來,凜然遵命。「撲通」一聲,靳榮的手臂這才落到地上,徹底昏迷過去。在有了明確命令的情況下,山東都司的效率極高。過不多時,一支足有兩百人的飛騎急速離開校場,散開四周,蹄聲如雷,幾乎踏破了濟南城外的慌亂夜色。而此時太子一行剛剛衝到濟南城東的齊川門外。
一旁朱瞻基瞪圓了眼睛,他的驚駭不比別人小。梁興甫像一尊殺神從南京跟到淮安,簡直快成了噩夢,怎麼一到濟南反成了救兵了?吳定緣沒空詳細解釋,只是沉聲道:「白蓮教已歸正。」
吳定緣冷哼一聲,趁機縱馬衝出,側擋在了太子與衛官之間。自己從另外一邊翻身下馬,撿起地上的鐵尺,狠狠扎進馬肚子。那馬匹陡然吃痛,掙扎著朝前方瘋狂跳踏,一下子撞倒了好幾個人。
吳定緣起了急,這個節骨眼上,何必節外生枝。梁興甫的眼神十分平靜:「有些舊事要處理。」說完手起刀落,又從靳榮手臂上削下一塊血肉。
「如今你就算去找濟南府,他們也沒自保之力。叛軍一動手,必是不死不休,就算屠城都不奇怪。」吳定緣一扯馬頭,「你趕緊帶上蘇大夫,趁亂出城為上,時辰還來得及。」
白蓮教是沒有能力與這支大軍對抗的,於是蘇荊溪想出一個妙到毫巔的辦法——報官。
這一套說辭可謂是前後照應,天衣無縫,每一個細節都對應得上。濟南知府看到天空升起的那十幾朵黑雲,不信也得信了,這才急忙點齊了三班與鄉勇,出城趕來南大營與靳榮對質。而昨葉何召集了一批白蓮信眾,偽作鄉勇,混入大校場里來。
吳定緣手腕一抖,刀鋒壓下:「你不說也無妨。只要你死了,你猜那些人會跟誰走?是一個死了的叛衛官軍,還是如假包換的大明太子爺?」
話未說完,一隻大手突然捂住了昨葉何的嘴。她本以為是吳定緣被說惱了,可耳邊立刻傳來嚴厲的聲音:「不要出聲!」昨葉何立刻不動了。吳定緣一勒馬匹,翻身下地。他先揮手示意後方的蘇荊溪停住,然後盯著腳邊那一處小水窪。只見水面正微微泛起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很有節奏地向外擴散而去。他毫不猶豫地趴在地上,用耳朵仔細聽了片刻,旋即起身。
朱瞻基突然露出一絲羞赧:「你喜歡蘇大夫嗎?」
「他腦殼怎麼個壞法?」
朱瞻基抖了一下韁繩,心情平靜下來:「早知今日,當初在南京,便不勉強你護送了。」
她的犀利質疑,讓吳定緣無言以對只得把韁繩在手邊挽了又挽。
所以太子說沒用。願意來濟南的衛官,一定都是靳榮的死忠心腹。一旦靳榮被殺,這些人與其跪求太子寬恕,更可能是一擁而上,把朱瞻基、吳定緣等人刺成肉泥,然後一鬨而散。吳定緣遺憾地「嘖」了一聲,只好放棄了勸說衛官們投降的幻想。
「我不明白!接著說梁興甫!」
梁興甫沉默地轉過身去,把靳榮橫著抱起來,直接雙手抱腿橫槍,赫然把那位指揮使當成了一根長矛。這種殘暴的打法,嚇得追兵們無不躲閃。
幾個千戶看了眼血流滿面的靳榮,無奈地發出軍令。很快有幾個人扯著漁網,把梁興甫一路扯到旗台下,周圍無數仇恨的目光射過來。他一身血肉模糊,燒傷形成的血痴都被翻起來,幾乎看不出是個人,可仍舊姿態穩穩地站在原地,鐵塔般穩當。周圍的人握著兵刃,很有默契地與他保持著距離,否則那壓迫感會令人無法呼吸。旗台上有幾桿高燈,比周圍要明亮得多。
昨葉何忽然回過頭,抿嘴笑道:「掌教,說起來這事與你也有點干係。」
濟南知府此時烏紗帽也歪了,素金腰帶也斷了,整個人狼狽不堪地逃出轅門。身邊的公差們也是驚恐萬分,幾乎維持不住陣勢。濟南知府此時根本顧不上看那兩匹快馬上是什麼人,他要擔心的是,濟南官府還能不能撐到明天日出。
「怎麼又……」
知府顯然誤會了他們要勾結白蓮教。可這事根本沒法解釋,總不能說我們沒勾結白蓮教,而是自主謀反吧?既然連太子都要殺,多殺一個知府也沒什麼區別。如今聚在校場的衛官就有幾百人,城外集結的兵馬有數千。真發起狠來,想屠空濟南用不著一夜。
答案並沒讓他們等候太久。
「謹遵掌教法旨!」昨葉何一拱手,然後向北方一指,「濟南城的東、西皆是平原,田畝縱橫,南有歷山,都有大道。而北面因為有一條小清河,再加上大明湖常年向城外排水,水網密布,形成一大片沼澤,極少有人通行。當年朱棣打濟南城,都是繞過城北,從東、西兩邊進攻的。」
吳定緣道:「我留在這裏。」說完看了一眼蘇荊溪。蘇荊溪知道他心思,他既不願向太子坦白身世,也不想繼承白蓮掌教之職,寧願面對敵九-九-藏-書人廝殺一場,哪怕死了也好。她輕輕嘆了一聲,正要開口相勸,朱瞻基突然大怒:「本王來濟南就是為救你,你早說要自殺,我當初直接走臨清,省了這許多麻煩!」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眾人一看,居然是梁興甫騎馬趕到。他直接翻身下馬,一手依舊扼著半死不活的靳榮,一手把韁繩交給吳定緣:「你們用這匹,我來斷後。」
昨葉何撇撇嘴:「我可沒敢告訴他,怕他突然發瘋,把你颳了送去跟鐵鉉團聚。」她停了停,又道:「不過估計他自己猜出來了,那傢伙除了這個偏執外,其他事上可精明得緊。」
吳定緣趁機繞至朱瞻基的馬頭前方,試圖殺出一條可供馳騁的路來。可惜對方都是精兵,迅速讓開驚馬,又再度聚攏過來。吳定緣這一通折騰,除了損失了一匹馬之外,全無用處。朱瞻基捂著肩膀傷口,搖頭道:「定緣,不要浪費力氣了。本王不可死於叛逆者之手,還是你來動手吧。」吳定緣卻緊擰著眉頭,在原地不動。
「梁興甫!」
昨葉何突然痛哼了一聲,感覺到兩側的手臂陡然勒緊,彷彿要將她攔腰勒斷。昨葉何皺著眉頭嗔道:「掌教你輕點。當時我可不知道,鐵獅子家裡竟真藏著一位鐵家遺孤呢。」
隨著濟南知府的倉皇潰逃,大校場上的爭鬥慢慢平息下來,只有梁興甫所在的位置,還在持續著喧囂。那傢伙把靳指揮使當成武器來用,這讓衛官們既憤怒又震撼。很多人從鄉勇屍體旁撿起弓箭,隔空放箭,他們不再奢求靳榮還活著,只希望能搶回一具全屍。
吳定緣皺眉道:「可聽靳榮的口氣他與梁興甫二十多年前就相識了。」
一聽「謀反」二字,公差們立刻站開一個半弧,把知府護在圈內,向後迅速退去。那幾個衛指揮使和千戶們互相使了個眼色,不約而同地下了命令:「殺!」
自從白蓮教在山東作亂之後,永樂皇帝特意下旨,准許山東各地官府募兵團練。這樣一旦有匪賊襲擊,在衛所來之前,地方多少有點自保之力。濟南府自然也訓練了一批鄉勇,沒想到在這裏派上用場了。
有了上級的明確指示,衛官們立刻分作三股,兩股左右繞去北轅門,一股直頂正面,要把濟南知府包抄圍殺。不料濟南知府也不傻,公差高舉銅鑼一敲,北轅門登時又衝進來一大批手持弓箭的鄉勇。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齊川門又叫老東門,城外地勢平闊,放眼望去皆是豐饒麥田。如今已是五月底,正是夏麥將熟的時節,只見麥浪滾滾,密覆壟上,只有一條筆直官道橫插其中,視野沒有遮擋,一覽無餘。
那些鄉勇沒見過大陣仗,不耐近戰。但他們都是各地弓社選拔來的,用弓弩遠射不成問題。一聽見知府示警要剿白蓮教徒,對面的箭雨立刻潑灑過來。可憐衛官們都是行軍裝束,沒披重甲,立刻被射倒了一大片。
吳定緣面色凝重地說,同時憂心忡忡地看向來時的小路。在潮濕的泥地上面,是兩長串清晰的馬蹄印。即使月亮漸漸被濃雲所遮擋,可在有心人眼裡,這些蹄印還是如火炬一般醒目。沼澤就是一把雙刃劍,雖然遲滯了騎兵的推進速度,但同時也給他們留下了更清晰的指引。
「牽到台邊,讓開一條路!」吳定緣說,緩慢地在靳榮的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吳定緣不知追她是無意提起,還是故意挑起一根刺。他強行壓抑住心中的不悅:「你是說,我們現在應該繞行北邊,穿過沼澤?」
這時蘇荊溪己站起身來,喊他們兩個人過去幫忙。只見她雙手捧起一捧新燒的麥桿灰,吩咐昨葉何撕下自己馬面裙的一條內襯,讓吳定緣撕開太子的衣服。待得傷口敞開,她便把灰一股腦兒抹上去——這雖非止血良方,但算是此時最好的急就選擇。緊接著,她又用那條內襯做了簡單的包紮,把太子肩頭仔細裹住。
叫出聲音的人,至少都是總旗以上的衛所衛官。這些細小的漣漪接連不斷地泛起,讓校場沸騰得像要開了鍋。剛才梁興甫在黑暗中力戰幾百人的神威,居然還不如現在露臉所造成的震動大。
他的聲音頗大,震得整個校場都嗡嗡直響。這是軍中鐵則,挾持人質的人,要和人質一起殺死,絕不妥協。台下衛官們本來束手束腳,一聽他如此吼道,立刻群情激憤。
吳定緣想了半天,沒想到什麼合適的詞兒,末了不耐煩地一捶馬鞍:「總之別亂來!」
「你為何要喊停住?」吳定緣看向昨葉何。
梁興甫面無表情,毫無得色。吳定緣倒是吃驚不小,這個名字居然會產生這麼大的影響。難道他跟山東都司有過節?是了,他是白蓮教的護法,想必曾跟山東都司的軍隊交過手,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是的。」
吳定緣沉默地駕馭著坐騎,看著前方沼澤的雙眼卻沒有焦點。
吳定緣心中大起疑雲,二十多年?這麼說來,靳榮早在永樂之前就認識梁興甫了,比佛母起事更早。不過眼下這局勢不容他刨根問底。於是吳定緣一晃刀柄,逼住靳榮:「少說廢話!快讓你的手下都退開。」
不過鄉勇們畢竟人數少,加上夜裡視線不佳,只在一開始形成了威脅。衛官們久經沙場,迅速散開隊形,後排奮力投出矛、叉、土塊,擾亂弓手陣形;前排弓腰蛇行,算著弓弩的間歇節奏突進,腿腳快的幾下便衝到近前,拔刀便砍。只要弓箭隊被這些老兵靠近,都是血光四濺,一觸即潰。
朱瞻基捂著右肩,鮮血順著指縫緩緩流出來。吳定緣不敢再耽擱,對台下大聲道:「給我們備好三匹快馬來,搬開北轅門的拒馬,要快!」
下面的衛官眼睛都要噴出火來,可是誰也不敢害了長官性命,只好後退幾步,讓出一條路來。吳定緣比了一個手勢,朱瞻基先跳下台去,翻身上馬。梁興甫也站起身來,但他沒有急著上馬,而是接過吳定緣的鋼刀:「你先走。」
「在他看來是報恩,可吳不平自然認為這是恩將仇報,只好把他攆出南京城了事。梁興甫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所以兩京之謀一起,他便主動要求再下金陵。我綁架了吳玉露,借了他的虎皮,果然鐵獅子一聽女兒落在病佛敵手裡,嚇得立刻乖乖與我們合作……」
「若你還是那個沒出息的蔑篙子,也還罷了,但你現在是鐵福緣!眼看距離京城越來越近,掌教你必須早點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誰,真正想做什麼。若還是一味逃避曖昧,在那個龍潭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