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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內

「我必須將你送去官府究辦!」
「我兒不必害臊,快與哥哥把盞,」老夫人說,「紅娘,斟杯熱酒來!」
「不是馬嘶,是什麼?」
「他偷了什麼東西?」
「誰?」
「不,那不是張先生,那是一堆稻草。」
在夢之國土上,只有一顆心。
她的眼睛告訴他,她是愛他的。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你有風暴之力。」她說。
(那牆並不高,他為什麼不跳過來?她想。)
「證明什麼?」
把脈難究病因,法本長老莫辨紅塵中的喜哀。小紅娘掩嘴竊笑,看到心魔的舞蹈,明知是愛情遊戲,也不發言。
樹的行列正在齊步撤退。道路似皮帶,向後抽去。風景一幅繼一幅調換……
「我不是在做夢?」
棒香雖已燃起久沉的熱情,也悟不出月光為何潔白似銀的道理。一聲蟲鳴,一絲風。最真實的東西,在月光底下竟沒有影子。
思想脫去衣服,在一個光圈中展覽自己。那不是現實,僅幻想企圖再度呈現於迷糊。
鮮血用紅色嘲笑泥土,思想變成萬花筒的圖案。歷史在千萬年之後仍不腐爛。
「快請夫人來!」
張君瑞來了。他看到兩對繡花鞋。
將桶投入情感中,汲得一桶失望。當噩夢為寂寞的少女製造驚奇時,思想似飛泉之噴濺。
起點始自終點。終點落於起點。聰明人不善解剖,兩個圓圈的幻變永不單純。
「那個眼睛很大的。」紅娘答。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夕陽的手指有漆匠之敏捷,一層紅,一層灰,然後黑色佔領一切。
老槐樹說: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現在,他應該在宿店進食了,鶯鶯想。他是一個讀書人,在馬背上顛簸了那麼久,會有胃口吃東西嗎?如果吃不下的話,可以飲一點酒。酒不能澆愁,卻可以驅寒。不錯,他應該喝一點酒的;只是不能喝得太多。喝得太多,會醉。醉了,身上的銀兩可能被歹徒竊去。銀兩被竊,不餓死,也考不到功名。所以,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喝。他必須保持頭腦的清醒,甚至上床安睡時……不,不對,一個人睡著了,怎能保持頭腦清醒?他應該將銀兩綁在腰間……對!他必須將銀兩綁在腰間。啊喲!剛才在十里亭的時候,說了那麼多的廢話,為什麼不教他將銀兩綁在身上?……這是我自己不好,我不應該送他那麼多的銀兩!……不,不,沒有銀兩,怎能上京趕考?……不如派紅娘追去跟他講?……紅娘不會騎馬……君瑞,你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也許那是黑店,歹徒會不會趁黑夜將他殺死,然後做成肉包子牟利?……)
(莫非看透了我心境蕭索?)
依然有酒。
張君瑞用沉默詢問。
張君瑞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老槐樹說:不說更妙。
「夫人早已安息。」
兩頰又起紅暈,狂想忽然征服悒鬱,美麗的微笑,遂出現在釅釅如醬油的湯藥中。
而那個年輕人竟是張君瑞。
翻身下床,走去窗邊張望,月光仍皎潔。檐鈴玎玲,舊巢邊又多了幾圈蛛網。
睜眼仍有無限悵惜,寂寥依然。半窗月色,不會發熱。猛然憶起若干年前的求婚者,如同一出廉價的悲劇,出諸吝嗇的手筆,缺乏應有的從容。

脫去愛的外衣,兩個身體馱負一份憂慮。張君瑞推開紙窗,太陽尚未用金黃塗抹黑夜。有小和尚輕步而過,這是做好事的日子。敲敲五更,雄雞將貪睡的太陽喚醒。
「錯誤的問題不會產生合理的答覆。」
堅決孕育自堅決,情感第一次脫軌。她想忘掉搖扇而來的年輕人;但是搖扇而來的年輕人卻忘不了她。心如刀割。跛足的愛情在森林中迷失路途。
(怕什麼?張君瑞想。你表面上裝得這樣正經,實際還不是想……?老實說,第一次見到你,就辨出你眼睛里的春意。那時候,你若不回過頭來看我,我早就上京應試去了。現在,忽然正經起來,什麼意思?)
「大禍臨頭了!」法聰和尚對長老說。
「你在『藥方』上寫得清清楚楚。」紅娘說。
愛情似霧。霧中人看不清那些原極清晰的事物。
一九六四春作
「多麼可笑!」她想,「昨日的少女,今天忽然變成老嫗!」
(君瑞呀,不是我的心腸硬,她想。我無意將你當作玩具,更無意將你當作賊。實在是阿媽太頑固。我沒有勇氣反抗,才會弄成這個模樣。君瑞呀,我知道你愛我,而我也愛你,但是我們的事,就這樣算了吧!你年紀輕,學問又好,趕快上京應試,何必繼續留在這裏?……忘了我吧,痴心的人!)
「你將活得比蝴蝶更快樂。」紅娘答。
三百條會呼吸的木頭,唯偷酒的和尚最有戇氣。
「小姐喲,你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剛才說話的是鸚鵡,不是我。」
同樣的寺院。同樣的人物。同樣的氣氛。同樣的夜晚。同樣的風與古梅。
「她一定瘋了!」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真有此事?」
燃香者探取新鮮于第三願,長期囚禁使慾望也發清香。夜仍寧靜,圓圈外邊有大胆的希冀,圓圈裡邊有大胆的希冀,僅側身而卧的年輕人,仍用碎片織成美夢。
反抗的茁長,必須灌溉以勇敢。勇敢是憤怒的兒子;而紅娘是一個憤怒的人。紅娘正在咀嚼倔強的精神,企圖在皮鞭的呼呼聲中尋求真理。
聲音從沉寂中誕生,希望在黑暗中舞蹈。合上眼皮時,見到最真實的真實。
醉了,一對年輕人飲下過量的感情酒。圓圈仍在四次元空間舞蹈,忽隱,忽現。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一若忙碌的蝴蝶,在花叢中忘掉深沉的藍色。世界像一隻船,在宇宙的大海中航行。一切都是「無」。一切都是「有」。所有的存在皆不存在,唯浮現者尚有一瞬之力。沒有火焰的溫暖最無恐懼,兩個世界遂合併為一。菩薩在年輕人的夢中尋找真理,年輕人但求一吻后永不清醒。現實未必值得留戀,唯遠行人的足印可以預支信任。愛情是一個可靠的舵手,它將帶領夢者前往童話里的王國。
「我們是兄妹,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
「丁文雅有個部將,名叫孫飛虎。」老夫人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第七卷

弦線為故事的發展而抖動。
(那第三炷香呢?)
月亮的手指,正在撥弄閃熠的池水。音訊來了!音訊來了!崔鶯鶯仍在迷糊中與自己搏鬥。

第一卷

一個新的驕傲誕生了。
兩頰紅通通的,不能掩飾瘋狂與痴嬌。小飛蟲最頑皮,飛過來,飛過去。紅娘的眼睛等於一千句話。張君瑞必須用扇子扇去青煙。
不斷暗殺時間的人,有慾望似脫韁之馬。病倒后,不進茶飯。思想正在偷窺遠方的諾言,醒來又恨夢境易逝。
這不是裂痕,只是情緒受了傷。那拴在樹旁的馬匹急於表現,刺耳的嘯聲,似在催促張生快走。
(我死也不會忘記你的,他想。)
(過三天,那嬌媚的崔鶯鶯就要與我共枕了。他媽的,咱一定吻她的乳|房,吻得她笑聲咯咯。這相國的女兒不必搽香粉,滑膩的胴體本身就是一種秘密。沒有人見過她的胴體,只有她自己。他媽的,這就是咱孫飛虎的福氣了!咱孫飛虎什麼樣的女人沒玩過,白的,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小的,美若天仙的,丑若妖怪的……總之,什麼樣的女人,咱孫飛虎全玩過了。可是……可是……可是這個崔相國的女兒,這十九歲的閨閣千金,應該算是異味了,不能不教她知道咱孫飛虎的厲害!)
她見到了自己。
黑夜是太陽的兒子。
惠明和尚用驕矜挑來一擔興奮:
故事為弦線的抖動而舞蹈,最後的音符在另一端找到老家。
愚直如春筍之茁長,大胆者惘然于圓圈的緊箍。酒是勇氣的催生者,啟開後門,刀光共擔肩上寒冷。
「紅娘呀!你們小姐約我月下見面!」
「他要我的女兒做他的壓寨夫人!」老夫人說。
驀然的心悸,始於視線接吻時。
紅娘瞭然于凝視的內容,淺淺的笑,像蜻蜓點水。
回答是:「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時生,尚未娶妻……」「妻」字萬斤重,無力捺下心火的崔鶯鶯竟呆了半支蠟燭。
不圓的圓圈在圓圈中兜圈。
燈下有視線的三角。老夫人用眼睛搜索痴狂。張君瑞用筆直之凝視欣賞美麗。崔鶯鶯尚未認識自己。
崔鶯鶯與張君瑞。
「陪我到大殿上去走走。」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店小二說過的:
不能囚禁青春秘密,魔鬼匆匆典押夢中的大胆。
「不!不!……快回去吧!羞死人了!紅娘,我有點頭暈,扶我回房。」
這是開始的終結。
呆站門邊的紅娘第一次產生醉的感覺,以為蝴蝶誘開了花朵。貓的驚躍是如此突然,使明亮的月光在極度的固執中也出現羞慚的暈影。
「這是我手織的,給他一些溫暖。」鶯鶯答。
年輕人第一次典質自己的感情,讓愛情與愛情的觸鬚在黑暗尋找喜悅。
「你是誰?」
當他騎馬而去時,鶯鶯覺得自己是個陌生者。
第二個表情:!
「你若不去,他就沒有命了。」紅娘說。
夜風獵獵,似泣,似訴。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老夫人說。
「快去收拾行裝!」
「張先生早已越過山頭。」
「既有鑰匙打開心門,何必嗅取鏡中花香?」
(她是一個善變的女人,他想。但是她不會跟她的母親一樣的。剛才的種種,證明她連自己的感情也把握不住。她不會不愛我;然而她不敢。她有勇氣挑逗,卻沒有勇氣接受。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什麼事?」
回憶睜開雙眼,正在偷窺自己內心的秘密。感慨于往事的如夢,只為那個讀書人騎馬而去了。愛情擱淺,風也彷徨無主。
酒有荒誕的味道,野心者將空想折成三角形。思想在一個奇異的境界里捉迷藏,夢未破。
「你是一個讀書人?」
錯愕。驚奇。希望被冷水淋濕。從樊籠里出來的,復歸樊籠。月亮亮得很,看起來,像一個「?」。這不過是一出廉價的悲劇,感情如春朝濃霧,無從把握。一切都隔了一層紗,連年輕人的心也是。細細咀嚼情的滋味,所悟也有限。崔鶯鶯是一個謎,像四月的天氣。深夜的勇士銳氣盡挫,因此有點悲哀。這是古怪的教育,是書卷沒有的內容。大胆急於表現,魯莽在驚惶中萌芽。
一對會說話的眼睛。紅色與綠色。如來佛的笑容,搖扇的年輕人。月色溶溶夜。花蔭寂寂春。牆。牆。牆。牆似浪潮。般若波羅蜜多。「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凈土。院中有兩枝古梅。喝第四杯酒。琴與劍。盤花的對白。紅裙。大「囍」字。拜堂。花燭的火光在微風中跳躍。帳內的調笑。歡樂於一瞬。魔鬼最怕白色與光。
跨過高高的門檻。
「那是因為春天來得太早。」
「是的,」張君瑞說,「我辱沒了相國的九_九_藏_書門第。」
張生的遠去,一若夜幕綁架白晝,無情中含有強橫,留下無限的悵惜。日子將更長,負擔必更重,剛從夢中驚醒的少女,只好在回憶中尋覓快樂。
袈裟與道袍。
檐鈴遭東風調戲而玎玲;抑或檐鈴調戲微風于玎玲中?
一對嬌艷的眸子。藍色與紫色。如來佛有兩隻大耳朵。躡手躡足的閨閣千金。蘭閨深寂寞。無計度芳春。牆。牆。牆。牆似高山。南無阿彌陀佛。「夫人鄭氏,帶著一位十九歲的小姐,名喚鶯鶯,字雙文……」極樂世界。院中蟲鳴唧唧。喝第二杯龍井。針與線。珠簾的狂笑。題著「清風徐來」的摺扇。大「囍」字。拜堂。賀客們喜作猥褻的調侃。床前兩對鞋。所有的憂愁全忘記了。魔鬼最狡獪。意外的邂逅。妖怪在黑暗中舞蹈。湖面上的疾步。喜鵲搭成一座橋。牛郎欣然越過銀河。……
攻與被攻。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什麼事,小姐?」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第一炷香與第二炷香之間,她說了一些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話語。
唰唰唰……
「你去?」法本問。
「我一直保持著清白。」她說。
縱有落葉,敲木魚的人也在回憶中尋找童年的好奇。燭光照射處,每一凝視總無法辨認鬼或神的呈現。
「為了阿媽,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死丫頭,不要多問。快請夫人來!」

「她是我的了。」他想。
「不必難過,當你衣錦榮歸時,你們就可以拜堂成親了……」
那是白馬將軍的習慣,凡卸甲投戈者皆獲驚兔之逃竄。
「這不是詩謎,這是請柬。」
(他是一個讀書人,她想。讀書人在床上的瘋狂必使孔子流淚。)
「如果我是一個綠林大盜,」他想,「自當縱身躍上屋檐,偷窺羅裙在夜風裡怎樣舞蹈。」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紅娘呀,你年紀輕,不懂。」
鐵的決心。鐵的意志。
「那是一對飢餓的大眼睛。」紅娘說。
「不,我很理智,我一點也不瘋。今天晚上,我將是這個世界最快樂的人!」
古梅說:不一定。

第四卷

「但是,」老夫人問,「你為什麼要殺死那隻鸚鵡?」
「大禍臨頭了!」老夫人對崔鶯鶯說。

第九卷

金臉孔的菩薩也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大雄寶殿的調情。
「我記住了。」君瑞說。
「你應該跪在菩薩面前坦白說出你夢見的一切。」
「這是不可能的。」
大廳充滿偽裝的喜悅,酒液嘲笑書生易於受窘。當書生尋找諾言的真實時,竟聽到一串黑色的笑聲。
雲層攔阻陽光。

「你辱沒了相國門第!」她說。
何日可將憂愁化成榕樹,讓亂飛的雀子們飛來歇腳。
古梅說:但是她沒有說出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鶯鶯,你請回去吧。」
「為什麼?」
消息有如火,脆弱的感情驟然變成木料與紙。一切優美的東西,紛紛出現裂痕。空氣是拉緊的弓弦,那貪睡的寧靜驀地睜開眼睛。小飛蟲迅速振翼,始終未能飛越那個無形的圈子。這是恂慄。難道它也了解法聰的話意。
晴空是大自然的天花板。
兩個空間合而為一,粉牆阻止不了熱情的衝刺。月因有情的年輕人而更明,古梅已入睡。腳步踐踏雜草時,聲音雖微細,卻是反常的。燒香者的心,一若鹿撞。
然後是第十一杯酒。
時間的腳步在一條線上踩過,暢開的紙窗,將引導彷徨者窺伺人生的背面。
「多麼可笑!」她想,「昨夜還用琴弦彈出豐富情感的年輕人,今天連舉步的氣力也沒有了。」
腳步疾如雨點,從第六捲走到第七卷。「死丫頭,這又算得什麼?我們是兄妹,做妹妹的人難道不能問候哥哥的病?」然後是頑皮的微笑。
「現在呢?」
「你是有罪的。」麻雀說。
「將那第三個願望送給他。」
夜風喜述桃色故事,卻無力揭去魔鬼的面紗。魔鬼無所不在,永不停步。大自然的嘆息,常在夜間摘去鮮花。
「記住,坐竹筏過渡時,千萬不要爭先。」鶯鶯說。
哲學尋找人生的真諦時,小蝴蝶也難解人類的憂悶。那是月光皎潔的深夜裡,繡花鞋在石徑上遺留濃香,風拂過,草叢間的小蟲也醒了。
「紅娘,」老夫人說,「將鸚鵡拎去我的房內。」

最不能忍受雄雞的喜管閑事,尋夢者在純詩的境界中征服饑渴。
「你病了!」
「送我三十個饅頭餡與兩斤紹酒。」惠明說。
「彈吧,寂寞的人,大胆彈吧。」琴說,「我將為你畫一幅灰色的圖畫。」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書生克服內心的怯懦,挺身也有英雄姿。
「為什麼流淚?」老夫人問。
「張先生病了。」紅娘對崔鶯鶯說。
(請你忘掉我吧,她想。)
火焰最易傳染,隔牆猶能捕捉熱量。風來時,宗教氣息突呈稀薄。簾鈴玎玲,大殿上的如來佛依舊雙目定睛。當寂寞與希望競賽時,小飛蟲穿門而入,看年輕人怎樣喜怎樣哀怎樣憂怎樣樂。
願望必須找個歇腳的所在,那密布的愁雲,已預告風雨之將至。
(你若真心愛我,就該到西廂來與我相會,他想。既然紅娘可以來,你為什麼不可以?這件事不是做不到的,除非你沒有決心!鶯鶯呀,請你不要再遲疑,否則,我就沒有命了!)
跨過高高的門檻,老夫人有一對正經的眼。昨天晚上,老夫人曾在夢中打開荒唐的出口,情感有固體的外形。此刻,不能讓紅色浸透兩頰,眼睛依舊十分正經。
圓圈。圓圈。
低頭掩不住喜悅,有童話里的神仙將夢境點化成現實。
隨風而去,餘暉被夜色擊退。年輕人的腳步染有幽香,袍角撲撲。拴在樹上的馬匹不會打呵欠,只會以蹄跺土。大殿上,燈火跳躍。月升時,最易想起蝴蝶與花蕊。
「記住,山野多黑店,投宿要小心。」鶯鶯說。
(我來問你:那第一炷香,願亡父早升天堂;那第二炷香,願中堂老母延年益壽;那第三炷香呢?)
紅娘扶張珙回房,說他是個貪酒的人。張珙熱淚兩行,解下腰帶掛在樑上。
夜風已將古梅的手臂吹彎。腳步在墨綠色的影上踩過,多情的少女,失望于獵者的膽怯。
「我沒有罪!」
「寫信給張先生?」
繼續在夢中行走,感情是一條跛腿。青春並非稀有品,老年人的動作也極輕佻。
花貓不再徘徊在廚房門前。
他看到一出悲劇,然後看到一出喜劇——一出有他參加演出的喜劇。
張生遠去了。
「鶯鶯,鶯鶯,你使我痴狂。」張君瑞說。
「是的,」張君瑞說,「我不應該病倒。」
不必擔憂,蘋果將為采果者透紅。門窗緊閉的方室,先將春天捆綁起來,等待衣錦榮歸的驕傲,再度嗅到春之氣息。
蹄聲。蹄聲。無休止的蹄聲。有志氣的人,必須求功求名。那是一排短牆,阻擋不了雌狗躍入。黑店。黑店的老闆用人肉做包子。張君瑞變成肉餡。張君瑞的學問變成肉餡。張君瑞的感情變成肉餡。張君瑞就是肉餡。貧瘠的意義。遠山與荒村的結合。星星比較恬淡,老年人還求什麼榮華富貴?讀書的人上山去了。感情的渣滓。塵土迷住視線。弦線是蜘蛛的家。關閉的紙窗。一尺哀愁。天色出現痛苦的表情。
古梅說:明明是那男子先吟詩。
「是我。」
「別胡說,前邊小石屋旁,不正是騎著馬匹的張先生?」
感情脫去外衣時,痴心的男人看到赤|裸的胖。提筆畫情,第一句便是「相思恨轉添」。
「你糟蹋了我的女兒!」
張君瑞在牆左的西廂房;崔鶯鶯在牆右的別院里。晚風穿過珠簾,東張西望。鶯鶯的嘆氣具有濃厚的古典味,解衣后,帳檐上的流蘇,索索發抖。
「我不會猜詩謎。」
「是的,」張君瑞說,「我不應該設下陷阱,讓你的女兒跌下去。」
「琴呀,給我力量!」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修改
「這是一種習見的月色,」鶯鶯說,「為什麼在月中啼哭?」
惠明的眼睛瞪得大:
如果紅娘不反抗皮鞭,愛情必將失去應有的光澤。
回憶非鏡,一切倒也清晰。
「是的,」張君瑞說,「我應該上京應試。」
第三個表情:。
這是很有趣的經驗,做一塊手帕。
「走來做什麼?」
月光是抽象的錦緞,披在紙窗上。紙窗有人影,喜極。腳步唰唰,推窗又見一樹蔥鬱。
——這是他最後聽到的話語。
「拿一把刀來。」
被沉寂包圍的鶯鶯,心煩意亂,停下手裡的針線,聽檐鈴玎玲。
「誰在製造眼淚?」
透過慵惰的青煙,是一對睜得大大的眼睛。風甚微,青煙游舞在微風中,找不到方向。夜漸深。
「這裏倒清靜。」他想。
「你曲解了我的詩意。」
寧靜合著眼,在陽光的搖籃中發抖。風聲颼颼,落葉在地上旋轉,這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耳語有蟲聲之啾啾。
覺醒來自荒唐。沒有翼。唯陽光是最公正的裁判者。兩頰緋紅,不敢讓檐上麻雀偷窺久藏的真實。

第八卷

崔鶯鶯答覆以沉默。
「紅娘,我會死嗎?」鶯鶯問。
「什麼事?」
「紅娘!你究竟躲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過來!」

崔鶯鶯做了這樣一場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小偷。
但現實也有光澤。
(所以,她想,為了滿足好奇,應該祈禱白馬將軍早日來臨。)
法本長老問:「白馬將軍作笑時,眼睛有無寶石的光芒?」
「你怎會知道?」
是魚餌?是謊言?是引誘?是包著糖衣的毒藥?
老槐樹說:她的第三願是故意講給那男子聽的。
心思如鏡,熱情的年輕人遂萌跳牆之念。空間隔開三顆心,魔鬼將多角的美夢投入火焰,看它怎樣變成灰燼。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這邊是西廂,那邊是花園。這邊是張君瑞,那邊是崔鶯鶯。這邊是饞嘴的慾望,那邊是會捉老鼠的貓。
喜劇總在丫鬟的眼睛里上演,那眼睛有寶石之熠耀。
孫飛虎貪得夢中珍饈,捧住明日之紅裙狂吻不已。月亮走去遠方拜客,星星在睏倦中眨眼。
這是一定要發生的。
小和尚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和尚打了個呵欠,冉冉走到門外,將六根放在寺院的圍牆邊,讓下午的陽光晒乾。這時候,有人想到一個問題:金面的如來佛也有甜夢不?
鸚鵡喜歡搬弄是非,竟說張生昨夜在逛妓院。崔鶯鶯問它:
「張君瑞也是一個庸俗的男子,抵受不了榮華富貴的引誘。」
簾外的鸚鵡最坦白,說那少女的心,如同鞦韆般動蕩不定。「拿筆墨來!」遂有詩句發散古老的芬芳,纖細得很,馱負笨重的感情,不覺吃力。「送去吧,這裡有一把鑰匙。」
「既然這樣害怕,為什麼不去京城應試,偏在這裏偷偷摸摸?」
阿諛堆積似一盤糖果。
圓圈。圓圈。圓圈read•99csw.com
「小姐,」紅娘說,「這不是哭聲,這是逾牆而來的琴音。」
香火與燈油。
(他有一對會說話的眼睛,崔鶯鶯想。他是一個有膽量的書生。在月光底下,面孔顯得更加白|嫩,身體一定也很白|嫩。如果……唉!這種念頭是不能轉的,即使沒有人知道也是有罪的。)
凝視似箭,再一次射中崔鶯鶯的兩頰。張珙雖非獵者,卻設下陷阱。
圓圈不圓。
等待開花原是一種痛苦。
閉目又欲捕捉靜穆,含淚的微笑具有某種蠱惑。不是悲哀的,都是喜悅。
「一個賊!」
(不行!他想。我忘不了你!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鶯鶯,你已經將我的心竊去,我不能沒有你!你若不嫁給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不過,我做了鬼,不會放過你!)
「為什麼?」紅娘問。
昨夜有一場過分熱鬧的夢,熱鬧中有舞的七彩與麻的混亂。她忘記了悲哀。
「記住,錢財不可露眼。」鶯鶯說。
「張先生這又何苦?我紅娘自有辦法。」
「潦倒的書生,你有太多的顧慮,因此不再記得初春的狂妄。」琴說。
「是的,」張君瑞說,「崔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我知道。」
「第二杯,」老夫人說,「謝先生請兵之恩。」
夜有太多的眼睛。
情感迷失路途,且坐下輕彈一曲,弦線被淚水浸濕,彈出來的聲音也是沙的。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你在做夢。」
將潮濕的憤怒掛在古琴上,琴說:「你是個優秀的喜劇演員。」
「除了我,誰會知道?」
「你很傻。」
鶯鶯第一次對自己有了憐憫,忙將絲巾覆蓋鏡面。鏡子里的「我」有一對餓獅的眼睛。這完全不能解釋,但心事似野貓在畫間所做的甜夢。
一個未完成的夢,必須用愛情、用封建時代的大胆、用一個少女的秘密去孕育。

第十卷

一睨直刺痴人之心,紅娘吃吃作笑,陽光有小賊的大胆,舉步跨過窗檻。
邂逅。妖怪一再打呵欠。虹上的足印。喜鵲成千成萬。天庭也有隔河對唱。……
思念與心弦相擁于燭火跳躍時。生鏽的野心偏逢月亮上升。

第三卷

如來佛的斜睨與判官的筆誤,都不是鬧劇的原料。當無瑕的命運之神被姦汙時,嘆息茁長於驚詫。
聲聲犬吠,似長刀劃破沉寂。午夜夢回,痴心人只當狀元已騎馬而來。
紅娘木然。
黃金時代的希冀,與晚年的失望,不會有什麼分別。老夫人是十分悲哀的,第一次越過夢之國境,膽子並不大,見到一些光輝燦爛的東西,心似打鼓。
……醒來,鸚鵡正在仿效張生的口氣:
包不住熊熊欲|火。佛說:有因有緣的,就會生長。
「快到書院去走一趟。」鶯鶯說。
「為了歡郎的繼續生存,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鏡子最誠實,坦白告訴鶯鶯:「你的臉色很難看!」
聲與木魚。
筆鋒擋五千大刀于寺外,書信為遠方的援助而寫。遠山煙雨迷糊,騎白馬的將軍尚在帳內捕捉未來。誓言第一次加色,僧侶們個個捲起衣袖。
「怕老太太聽到?還是怕那個年輕人聽到?」
「琴童,」她說,「到後邊吃飯去,好好睡一覺,明朝為我帶封回信去。」
挑選過的語言,乃是一首有雲有雨的詩。靈藥似仙丹,張君瑞才發覺自己仍在喜劇中串演丑角。辨不出甜與酸,苦與辣。
「……上賴祖宗之蔭,下托賢妻之德,得中探花郎。目下暫居招賢館,候御筆親除……」真實的字與句,喚醒沉睡中的狂喜。
尖著嘴唇,「嗖」的一聲,龍井與山泉的聯盟,具有老實人的特質。那法聰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師父赴祭了。」法聰說。
(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誘出禁錮的秘密。)
老夫人常常更換臉譜,連舍利珠也難窺狡獪的心思,將諾言匿藏在衣袖裡,代之以塗色的阿諛。
「等張先生拐了彎,就回去。」
「小姐,我們該回去了。」紅娘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如果愛情必須受到喝彩,崔鶯鶯是有點功勞的。
(叫什麼?張君瑞想。既然要叫,何必差紅娘送那首詩來?小姐,你腦子裡轉的念頭,我很清楚。請你不要假正經,讓我……)

寂寞凝結成固體,經不起狂熱的熏烤,遽爾溶化。普救寺的長老喜歡讀書人,明知書生已失落毛筆,卻不能抵受白銀的誘惑,拔去西邊廂房的鐵閂。——這是幾天前的事,固體早已溶化。那個名叫張君瑞的年輕人必須對羞慚宣戰,以期克服內心的震顫。
潮濕的空氣有泥濘的感覺。如果孤獨也有顏色的話,不知道是黑還是灰。
君瑞說:「京城的歲月已被寂寞噬去,哀愁常被酒液浸透。」
「死丫頭,非揍死你不可!」
隔一堵牆。
不是童話。不是童話式的安排。那位相國小姐忽然唱了一句「花落水流紅」。誰也不能將昨夜的夢包裹在寧靜中。每一條河必有兩岸。普救寺內的蝴蝶也喜歡花蕊。
憂鬱不會因陽光的照射而投下影子,憂鬱曬不幹。陽光有暴君的心情,雲少的日子,也不能使憂鬱屈服。這時候,雀噪如兩個對罵的潑婦。路旁有一塊發瘋的石頭,正在懺悔。
「你當然會夢見過的;不過,現在是事實。」
「死丫頭,你太大胆!」
「我有辦法!」
「真有其事?」老夫人問。
老夫人是一隻破碎的花瓶,流盡時間的溶液時,花朵因缺乏水分而凋謝。
「沒有聾。」
那隻二月天的小飛蟲停在小和尚的頭上。小和尚的頭像剝去皮的地瓜。小和尚正在念經。小和尚眼前出現無數星星。慾念屬於非賣品,誘惑卻是磁性的。

輕輕推開板門,繡花鞋忽然羞慚起來了。在她的生命中,初次出現火星。
「他說些什麼?」鶯鶯問。
(她不像是一個硬心腸的女人,他想。但是她的心腸竟會這樣硬。我病得茶飯不思,為了她,竟爬上那株柳樹,冒險跳過粉牆,她卻將我當作一個賊!天哪,我張君瑞在窗下讀了十幾年書,功名未取,卻在普救寺內做賊了!)
月闌朦朧,和尚頻頻打呵欠。是一朵厚厚的烏雲,掩去了喜悅,使他感到寒冷。心已迷失路途,悵惜太濃。
騎馬的人有一份不可溶解的哀愁,無法用喜悅來補償。
「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奉貫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時生,未曾娶妻……」
(為什麼躲在太湖石畔看我燒香?)
分不清人間與天上,又無力關上心門,用手指蘸了唾沫,輕輕點破紙窗。一瓣枯葉,從樹梢旋轉降落。微風,以小賊之躡足,吻了紙窗小洞,潛入欲|火熊熊的眸子。感情像根繩,打了個死結。
鶯鶯淚如泉湧。
「普救寺里的蝴蝶也喜歡互相追逐。」
「原來就是他。」
「孫飛虎!」法本聲似裂帛,「小姐孝服在身,三日後才可行禮,請退一箭之地!」

風景侵略眼睛。情感疾奔。美麗的東西必具侵略性。
「紅娘呀,你年紀輕,不懂這一類的詩句。」
相國門楣里的道德觀教育了兩個叛徒,甚至千手之神也不能平息感情的波瀾。千金小姐做了一樁並不荒唐而被人視作荒唐的事。不值得驚詫,木頭變成小船而已。
「你走後,」鶯鶯說,「每一場夢中,總會有你的書信從遙遠的地方來到。」
「噩夢已醒,這是乾燥而又年輕的歲月。」
「我以為我死在一個煙霧瀰漫的島上。」
無處傾訴,點一支香,讓裊裊的輕煙,將她的願望帶去高山的另一邊。

對於老夫人,那是水裡的月亮。

第五卷

「帶一件絨線衫給他。」鶯鶯說。
「不會有的事,不會有的事!」
「嘻嘻!」
「這是禁園,豈可隨便亂闖?」她說。
「沒有後悔?」
那是一個雜亂無章的夢。
伸手捉住琴音,欲窺自己的慾念。愛情也會變戲法,黑色中提取白色時,白即黑。
「鸚鵡告訴我,姐姐每夜都去西廂狂歡以荒唐。」
老夫人像求伴的旅客,在卧房中用念佛珠計算寂寥。歲月太慢,遲鈍似蝸牛。風的呻|吟,似已了解遲暮的定義。那場夢,早已褪了色,但老年人仍不願將舊日的故事用火焚燒。
「張先生病了。」法聰對法本說。

「大禍臨頭了!」長老對老夫人說。
「這是不必要的。」老夫人說。
(他的臉色很白,她想。但是那不是健康的顏色。讀書人多數不健康,所以他的臉色才會如此蒼白。上次在大殿上見到他時,他的臉色還是紅通通的。也許月光將他臉上的紅色掩蓋了;也許他病了;也許孫飛虎圍寺時受了驚嚇;也許……不會的,絕對不會。他是一個讀書人,不會做這樣的事。……不過,很難講。這是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他很痴,所以也有可能。他有勇氣跳過粉牆,當然會有勇氣糟蹋自己。愚蠢的讀書人。痴心的讀書人。熱情的讀書人。剛才,我也做得太過分了。我不應該用那種態度對付他的。但是,我怕。我心裏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不知道什麼,只是沒有勇氣接近他。唉!他一定給我嚇壞了!他會不會灰心?他會不會就此離開普救寺?他會不會上京趕考?他會不會跟別的女人結婚?他會不會病倒?他會不會……我後悔極了!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自己。我是那樣的膽怯,又那樣大胆!既然不敢接近他,何必寫那首詩給他?我恨透了,恨阿媽,恨自己!)
如果崔鶯鶯的感情也需要催生婆,紅娘已盡最大的努力。
(她瘋了,紅娘想。她一定瘋了,要不然,為什麼要殺死鸚鵡?張君瑞走了,她的感情得不到發泄,就拿鸚鵡出氣。我該怎麼辦?不去拿刀,她會生氣;依從她的意思,她就會將鸚鵡殺死。我該怎麼辦?不如走去稟告老夫人。)
「會說話的嘴。」
裊裊香煙是菩薩手中的畫筆,婀娜多姿,莫非有了畫家的野心?普救寺內不會有女鬼築牆的故事,放膽搬開感情的籬笆,伸手,抓一把顏色來。
撒些粉,擦亮夢的邊緣。
崔鶯鶯用手撫摸自己的胴體,愛上了自己。她是因為愛自己才向張珙挑戰的。
「扶我回房。」鶯驚聲似蚊叫。
「那簾前的鸚鵡有一條長長的舌頭。」
陽光是閻王的手指,點穿人間所有的偽善。大風忽生擁抱之欲,長堤上的柳樹都有震顫的手臂。
補天者用黃泥製造男與女,不必天梯,有情人都在天堂舞蹈。若問:誰有信心?只有蘊藏在心底的秘密最怕暴露。
「鶯鶯,鶯鶯,死去的時間復活了。」張君瑞說。

歌聲自遠而近,原來是千百年後的勇敢歌手。這天晚上,老夫人也做了一個荒唐的夢: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借月光辨認方向,不知是故意的錯誤,或想獵取好奇,竟走入她的卧房。這是必須驚詫的事,在夢中,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喜悅。然後,她夢見自己的衣服給小夥子脫去,並不感到羞慚,因為相國在世時也常有這種動作。然後床變成池塘,出現了鴛鴦的纏綿。時光突然倒流,老夫人笑聲咯咯。「你待我九九藏書太好了,不知道應該怎樣補報你?」她說。於是小夥子做了許多預言,說是將來的人類可以有電燈,有飛船,有走路的機器,有老年的婦人出錢向年輕男人購買愛情。……老夫人不能容納太多的喜悅,遂產生長途跋涉之疲。情感癱瘓,醒來始知黃金的無用。她欲購買愛情,卻無由致送亮得發光的黃金。這是很悲哀的事情,老夫人只希望生存在千百年後的那個荒唐時代。
(你早已知道了?)
「她約我到花園裡去相會!」


「你一定是個古琴愛好者。」
四種笑。
沉默像隆冬之水,凝結成冰。
「但是那首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使他不敢太驕傲!」鶯鶯答。

灰色夾侵略者的野蠻出擊。
「這是多麼難為情的事。」鶯鶯說。
「你當真要宰殺這隻鸚鵡?」
「自從張生走了之後,她就不正常。」
蹄聲嘚嘚,淚眼模糊。
「怕什麼?」
「我是一個寂寞的男人。」

「你是一隻野獸,因飢餓而吃下自己的諾言!」紅娘說。
「那個眼睛很大的?」她問。
眼睛如問號,有彷徨的驚奇加速心輪之旋轉,理性失蹤,止水掀起波濤。夫人是常常流淚的,淚水有時候代表憂慮。
聲音探測光度之強弱,光是霧的征服者,心上濃霧瀰漫,仍能見到一絲光芒。
醒來,仍有依依。蝴蝶穿窗而入,共有兩隻。心更煩,應該到外邊去走走了。站在田塍上,舉目眺望,但見高聳的松樹固執如寶塔。雀噪處,一座小橋上,白須老公公拄杖而過。
「我家不招白衣女婿,你知道嗎?」
她見到了一個年輕的男人。
「給他穿上了,不好意思闖進妓院胡攪。」鶯鶯答。
那從小學會了忍耐的女人,偶爾也會夢見火山爆發。
隔夜的琴音仍在徘徊,有雄性的意象,與太陽一樣真實。
「為了亡父的靈柩,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你是這個世界最痴狂的男人。」
「請夫人小姐回宅。」
紅娘撲跌似老嫗,喜悅驚走病魔,久久卧床的崔鶯鶯一躍而起,語出始知失措,連聲音的腳步也有之字形的曲折。
「孫飛虎是個色鬼。」法本長老說。
「風聲。」
夢寐不能收拾萬斗愁。
心緒煩亂,似夏日之驟雨。持傘的理智,不能抵擋恐慌的侵襲。辨不出東南與西北,拔草又見珍珠。
十里亭邊的視線接吻,淚水是愛情的珍珠。
「老夫人知道了,難免又是一頓鞭撻!」
弦線為故事而抖動。

鞭影的游舞,連春天也不敢露臉了。淚是透明的。血液在血管中競賽。
「小姐,小姐,喜訊到了!」
法本長老疾步而至,說:
那份感情,熟得太早。
笑聲膽怯如小偷,像一根無形的絲帶,在金色的佛臉上兜個圈,與裊裊的青煙同時消失在黑暗裡。慾望仍未觸礁,張君瑞無意翻開書卷。

「你是一個讀書人,就該上京應試去!」
愛情如油紙上的水滴,靜止的晶瑩將因一動而消散。凡是墜入情網的,愛情是神。
「這裏倒清靜。」他想。
「你布設了捕捉自己的陷阱。」
「不必問理由,拿把刀來!」
「為什麼?」
「怕我自己。」
「明天」與「昨天」一樣,也會死亡。
這天晚上,年輕人做了一場夢,夢見一條線,如橋樑之溝通兩點。
(張君瑞上京之後,崔鶯鶯變了,紅娘想。崔鶯鶯變得如此不正常,居然清早起來就要宰殺那隻鸚鵡。我應該將這件事稟告老夫人?……不,不能這樣做。老夫人神經衰弱,知道崔鶯鶯要宰殺鸚鵡,一定會請醫生來替她把脈了……但是,崔鶯鶯為什麼要殺死那隻鸚鵡?這樣做,必須有個理由。即使瘋人,想殺死一隻鸚鵡,也不能沒有理由……張君瑞去了之後,崔鶯鶯情緒不好,乃是必然的事情,但是,為什麼要殺死一隻鸚鵡?這裏邊必須有個理由。)
春在神壇底下打盹,忽然睜開眼睛。
對於張君瑞,噤默是一隻古代的巨獸,噬掉所有的開始,卻不願見到終結。
「孫飛虎是個賊!」法本長老說。
「太陽不會泄露你的秘密。」
(我不會忘記你的,她想。君瑞呀,自從那天在大殿上見到你之後,我就將我的心交給你了。我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但是阿媽如此固執,我該怎麼做?)
「月亮會圓的。月亮一定會圓的。」
紅娘渴望有一隻粗暴的手,暗忖:那張生一定在昨夜的夢中辛苦了,今朝才會寫下那麼多的震顫的字。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來遲了,來遲了,當借夫人三杯酒,洗凈我的罪,」白馬將軍說,「好極了,好極了,當借夫人三杯酒,祝有情人早成眷屬。」
抬頭時,淚眼模糊。
崔鶯鶯是個美人,只有手帕可嗅到她的汗臭。更荒唐的是:這個長期禁閉在閨房中的千金小姐,竟讓手帕觸摸了羞恥與污穢。
「什麼?」
(君瑞呀!請你原諒我,她想。我是全心全意愛著你的,你早該知道了。阿媽是個勢利的婦人,教我怎敢做出那種事來?剛才我完全不是我自己。當我見到隔牆的楊柳在抖動時,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後來,見你伏在牆檐上,心裏很擔憂。你的動作滑稽極了,但是我只有擔憂。我知道你是一個讀書人,一定不會常常跳牆。我怕你跌落來,卻不敢走去扶你。後來……當你走到我面前時,我害怕極了。)

她哭了。
「你不能不這樣做。」
叮——咚——叮咚。
「要他跪在小姐面前,謝罪!」
呆立似木的張生,想起野貓在屋脊調戲。
(我看的是你,對燒香並無興趣。)
「我沒有做夢。」
「如果不是你,就不該繼續浪費時間。」
(「今天」是快樂的元素,老夫人在夢中想。「今天的快樂」是元素中的元素。如果我勝利了,我額角上的皺紋必定消失。我知道:夢國的土壤里種著憂鬱,而憂鬱是快樂的種子。)
她很孤獨,因為孤獨是遠行人留下的東西。夢破,細細咀嚼愛情的複雜,縱有所悟也不甚清楚。
第一隻穿窗而入的蝴蝶,最先看到和諧與融洽。紅娘並不知道X代表什麼;她只有好奇。
「孫飛虎率領五千賊兵。」法本長老說。
「想給你一個證明。」
「琴童在哪裡?」
「不,」張君瑞說,「那是滿溢的現象,屬於喜悅,也屬於悲哀。」
「那不是馬嘶。」
「紅娘。」
「給人知道了,今後還能做人?」
寺內太清靜,僅老鼠在牆角咀嚼寂寞。鶯鶯也需要新鮮的刺|激,心隨聲跳。
「你不應該病倒!」
唯其如此,她見到了山。她見到了河。她見到了房屋。她見到了石橋。她見到了雲。她見到了雨。她見到了太陽。她見到了月亮。……
「不論僧或俗,能退賊兵的,就將鶯鶯嫁給他——」
「你敢違抗我的意思,先打你三鞭!」
張君瑞做了這樣一場夢,夢見自己變成手帕。
回憶只夠織成一聲嘆息。
繡花鞋踩過長廊,宛如雨點落在湖面。溫情躲藏在佯嗔與薄怒背後,竊笑書生也有未竭的痴狂。古梅下,有一方塊陽光,沒有風的時候,居然揚起萬千塵粒。
美麗的東西必具侵略性。那對亮晶晶的眼睛,那張小嘴。喜悅似浪潮一般,滾滾而來,隱隱退去。
「今天晚上,陪我到花園裡去燒香。」她說。
「它多嘴。」鶯鶯說。
長老擬用鋼刀製造奇迹,聖者亦流仁義之血。舞劍人常在夢中格鬥,此刻也想知道殿前的交戰是否會使菩薩皺眉。
還在笑,用手帕遮掩羞慚。慾念一若火上栗,未爆。聰明變成愚騃。真實變成虛偽。兩顆心接吻時,另外一個自己忽然離開自己。
沒有距離。沒有空間。兩個夢,攜手舞向空間。夢的內容永遠是荒唐的,尋夢者在夢中做了另外一場夢。前邊是一條幻想的道路。
「為了保存這座普救寺,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小心的視線似露水潤濕初放的蓮瓣。三杯下肚,視線有一排餓虎的牙齒。
疾步而去的紅娘,想起水中之魚。

勝利者的腳步使院徑感到光榮,書生遂產生戰士的勇敢。
張君瑞是個讀書人,只有小偷可以窺伺他的秘密。更荒唐的是:這書生的心之王國竟會如此繁複,如此多變,如此多彩,如此離奇。
浮沉于書與夜之間的希望,那做官的人終於忘卻旅途勞頓。景物之倒影,垂釣者第一次露了笑容。
「五千賊兵將整個普救寺團團圍住了。」老夫人說。
夜風在芭蕉的手掌上踱步,月亮總愛偷聽荒唐的夢囈。流星掉落在夜空,寺內的白貓仍在廚房門口嗅舔魚腥。
「什麼?」
眼淚如荷葉上的露水,沿頰而去尋找憂鬱的匿藏處。心緒混亂到了極點,9不是6,6不是9,所有的言語都失去理性。有一座感情的橋,在月光底下遽爾坍斷。那滿載愛情的船隻,在水面打轉,找不到東南西北。
法本長老在佛前撒謊,崔夫人泫然帶走太多的問號。小飛蟲從張君瑞的頭上飛到崔鶯鶯的頭上,鐘聲挑起痴狂。

今晚是明晚的昨晚,必須抓緊今晚以及茁長於今晚的喜悅。一首詩,出現在酒杯滿瀉的時候。
古梅不會求偶,唯琴劍是天生的一對。枯萎的情感再次發芽,線裝書里的青山與流水經常藏有太多的繫念。蜘蛛仍在工作,寺內只有輕步與耳語。
香煙裊裊中,有無聲的對白。

「不,不,我的紅娘,請你千萬不要喧嚷開去,給老夫人知道了,我沒有命,你也活不下去。」
寺內有陽性的喜悅,寺外有陰性的悲哀。
紙窗塗著太多的陽光,回憶也不是特效藥。樹梢偶有鳥雀的啁啾。上了年紀的婦人,希望在孤獨中尋回失去的快樂。
夢見自己變成一塊手帕,被崔鶯鶯的玉指抓緊著。坐在格子窗外的風景前,手帕包裹著的憂鬱被淚水浸濕了。
菩薩的答覆總是形而上的:
「為什麼?」紅娘問。
如果眼淚可以抵擋鞭撻,老夫人非病不可。
中午。陽光似洪水,大地變成金色的海洋。樹梢的白雲,雖非悲劇的欣賞者,亦將飄去遙遠的地方,向高山敘述纏綿的故事。陽光是明鏡,秘密與羞慚與悲哀都無法逃遁。
叮——咚——叮咚。
古梅說:你的意思是這個女人在引誘那個男子?
「第一杯,」老夫人說,「替先生壓驚。」
下午。黃金色的。
從夢中踱步而回的,名叫「現實」。
燈以旁觀者的眼睛欣賞筵席之豐盛,手裡有一對羞怯的筷子,夾一塊魚肉在嘴裏,竟嘗到蘋果的甜味。崔鶯鶯羞低著頭,諦聽自己的心語。面前是滿桌的引誘,但老夫人的視線卻如黏液般貼在張生的嘴角上。有一件早已發霉了的往事,唯回憶與想象才可把握。兩個女人,兩顆心。
渴與飢。靈魂變成時間的房客。
為什麼不能有鐵條的堅定,一淚下墜,酒面出現老嫗的狂笑。
「第三杯……」老夫人回頭望鶯鶯,「我兒過來,上前拜見哥哥!」
「為什麼?」
檐鈴玎玲。
「如果沒有別離的痛苦,」他說,「此刻的九*九*藏*書快樂也難振翅高飛。」
崔鶯鶯是一個在希望中生存的人。老夫人是一個在回憶中生存的人。
「我要宰殺這隻多嘴的鸚鵡!」
四大金剛與十八羅漢。
用手輕撫自己的嘴唇,這唇是張生吻過的。
「因為你的心已被別人竊去。」
「張探花已在魏府拜堂成親。」他說。
「等一等,麻煩你替我帶封信去。」
「紅娘!紅娘!」
「我記住了。」君瑞說。
像舞台上的丑角,出台前聽到噩耗,出台後,不能不皺緊塗著白粉的鼻樑,咧著嘴,噙淚而笑。
「聲音也會誤入歧途。」張君瑞說。
「琴呀,」張君瑞說,「請你將我的眼淚送過牆去。」
繡花鞋突生脫兔之疾,院徑上,有羞怯迅速滾過。

第十一卷

神志被酒液浸透了,腦子很空洞,一切都已失去準繩,連說話的聲音也失去抑揚頓挫。
諾言有如燃燒物體,向每一個角落蔓延。意志與劍鋒的對抗,寺外的狂人仰天大笑。
她也做了一場夢。
淺嘗龍井之清冽,素患貧血症的感情,霍然而愈。
等待。等待。二月的風到遠方去觀看究竟,也會因疲憊而歸來的吧?
哀愁是一隻飢餓的野獸,吃掉了無手的智慧。讀書人應該流淚的,為了創傷的形成。但是,他噙了眼淚,當他想起昨夜的月光時。
「畜生,不容你多嘴。」崔鶯鶯說。
「拿一把刀來!」
君瑞解開馬索,夕陽已偏西。臨別的時間有箭之迅疾,黑夜即將噬去白晝,君瑞說:
「紅娘喲!紅娘!死丫頭,一定在假山背後睡著了!」

「胡言亂語!」
愛情沒有重量,一若羽毛輕浮,飄到時間的另一端,又發現頑固者做了太多的浪費。
誰灑了幾滴雨在心中,離別者忙將感情之傘撐開。酒與哲學同時失去掌握之力,唯牙齒尚能咀嚼愁情。遠方的風景有太多的風與太多的塵,沒有伴侶時,湖水也帶鹹味。
(為什麼不答話?)
「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那牆並不高,他為什麼不跳過來?她想。)
(什麼時候回來?她想。看他作的詩,是應該考中狀元的。只要考中狀元,他就會穿著大紅袍子,騎著白馬,在開道的鑼聲中,接受閑觀者的欽羡。一切歡樂都必須付出代價。現在的寂寥,可以調換未來的歡樂。)

思想似浪潮,滾滾而來,隱隱而去。然後又滾滾而來,隱隱而去。一來一往,一往一來……永不間歇。
「是的,」張君瑞說,「你必須將我送去官府究辦。」
並非花朵不迷人,而是等待太難忍。
「你聾了?」
「一個年輕的男人。」
但是,「你上京后,歲月必為寂寞噬去。」——她沒有勇氣在酒席上將話說出。
古梅無言。腐霉的回憶中沒有新鮮,只有希望是七彩的。小紅娘聽到破寂的輕步,猛吃一驚。崔鶯鶯微笑,心中暗忖:

「紅娘!紅娘!」
坐在神龕里的菩薩,抵受不了美麗的引誘,見到一對不能前往西方樂土的年輕男女,雙目定睛,欽羡獵者的幸運,驟然想起遠方的紅葉子樹。
「紅娘呀!我是這個世界最快樂的男人!」
抬頭望天,澄澈的晴空,彷彿剛用刷子洗乾淨的。有一朵圓形的白雲,肥肥胖胖,如果能夠坐在上邊,必生龍墊的感覺。
「你有太多的夢囈!」

「琴童來了,說張先生連登及第,已經中了探花郎,現在暫居招賢館!」
「是的,小姐,我是一個寂寞的讀書人。」
懦怯的眼睛在夢中捕捉古代的詩句,走錯方向傾覆了愛情之巢。愛情與憎恨是一對孿生子,吻為熱情而存在。
「紅娘呀,這粉牆並不高,只需踏上那株楊柳樹,就可以跳過。」
悔意,似鍋里的熱水,放在爐火上。
燈笑了,發出嘶嘶的聲音。燈花四濺,連張君瑞也不知道自己被老夫人的眼睛蹂躪過幾次。

大旗在風的颼颼中飄舞,蹄聲嘚嘚。蒲關有星無月,河中無月有星。
一切都是畸形的,夜色正在咀嚼寂寞。那是一塊墾熟的田,缺乏小鳥的啁啾。

(他是多麼有勇氣的男人,她想。如果我不那麼害怕,此刻已經獲得所有的快樂。但是現在,我不是一個快樂的女人——實在不是。我是非常憎恨那堵粉牆的。他有勇氣跳過來,我卻沒有勇氣接受。我憎恨自己!)
「你自己應該負全責!」紅娘說。
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小偷,輕步走進張君瑞的心房。那是一個奇異的地方,雖狹小,卻展出了現實世界所缺少的一切。秘密坐在船上,探險者迷失路途。這裡有春天的花,也有憂鬱的音符。這裡有萬花筒的幻變,每一轉,一個離奇的構圖。
「張君瑞除授河中府尹,衣錦榮歸,報馬接一連二涌至,隨時都可以抵達!」

「喝下這杯酒,」老夫人說,「今晚我將與菩薩做一次懇切的談話,願它賜君瑞一斤智慧,同時賜鶯鶯百丈耐性。」
「我記住了。」君瑞說。
「不是胡言亂語,」鸚鵡說,「他在王團姐那裡看中一個善歌的妓|女。」
紅與綠。熱與冷。夏與冬。
「廟門八字開,」故事因弦線的抖動而開始,「微風遊戲于樹枝的抖動中,唯寺內的春色始於突然。短暫的『——』,藐視軌道的束縛。」
秘密呈現在眉梢,只為晝夜的對換。那個在白晝貪睡的女人,晚上總愛尋覓流星之一瞬。
「是的。」
這是很有趣的經驗,做一個小偷。
沒有皺紋的女人是她,然而已經不是她了。
「只有傻瓜才上京趕考。」他想。
老夫人的情感有如深山中的茅屋,除了風與雨,只有失群的小麻雀,站在木窗邊,轉動受驚的眼睛。
青煙套不住喜悅,游舞著,有意捕捉一個含羞的答覆。
「煙霧消散於喜悅出現時。」
「那個男子有一對大眼睛。」鶯鶯悄聲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如光芒誕生於黑暗,閨閣千金遂將秘密妥存錦盒。
那匹馬,依舊拴在樹旁,頻頻發出長嘯,比騎馬的人更不耐煩。
愉快與緊張對峙時,過了河的車馬與炮也不會預知二十世紀的扭腰舞。
「我並不感到悲哀。」鶯鶯說。
「紅娘,到書院去走一趟。」她說。
「為什麼?」紅娘問。
「我很高興。」
驚懼是透明體,誰也不能掩飾。
抓一把潮濕的憤怒。
沉默。沉默。草叢間的小蟲不叫了。月光被浮雲隱去,沉默像隆冬的水。
「所以不能做他的壓寨夫人。」老夫人說。
黑暗在黑暗中舞蹈,鶯鶯找不到自己。紅娘斜目怒砍虛偽,失望的書生渴望擎起大刀。

那是一個純詩的境界,一片藍,只有芝麻那麼一點紅鑲在中間,非常突出。可寶貴的紅喲……今晚的溫存將是明日的憂慮。
如果西廂沒有紅娘,這故事就不能保持新鮮。
「我能這樣做?」
希望是一支藍色蠟燭,點燃后,有翼的光芒四處亂飛。
(孫飛虎是一個粗人,她想。粗人的動作可以想象得到。)
將畫家的白色填滿她的心,她的心仍是一個深淵。這個不想做官的年輕人,亦將騎馬而去,讓田野與山莊都變成他的布景,前邊的一棵榕樹,由小而大;後邊的一棵榕樹,由大變小。
太陽被遠山噬沒,一縷淡煙,像頑童似的在空間捕捉寂寥。人遠了。蹄聲遠了。唯掛在馬匹頸上的鈴聲仍在耳畔舞蹈。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你有兩棲的感情,你有罪。」麻雀說。
「……另外還有一個俏皮的丫鬟。」法聰說。
於是群眼齊觀鶯鶯的靦腆,河之對岸有個名叫鄭恆的少年正在偷拭淚水。這是不完整的報應,橋邊的孤松仍有其存在的意義。
夜是一張黑紙,星星變成翻陰文的詩句。
「丁文雅是個糊塗將軍。」法本長老說。
滿臉風塵掩飾不了疲憊,那笑容,無須用酒液灌溉,仍極健康。家書甚於萬金,灰色突呈紅潤。

他的眼睛有一種奇異的光芒,閃爍似燭光的跳躍。
「你一定在做夢。」
「你不能起床!」
老夫人缺少一對觀劇的眼睛,許下慷慨的諾言:
依然有笑。
紅娘踩著簾鈴的旋律,心跳似高僧敲木魚。一切都是喜劇的素材,兩個主角卻流了太多的淚水。紅娘只是一條線,有意將兩個慾念綁在一起。
「嗯?」
老槐樹說:這個女人一定知道他躲在太湖石邊。
「帶一對襪給他。」鶯鶯說。
那隻醒得太早的雄雞,一定也是一個失眠症患者。寺外傳來犬吠,準是輕步而來的小偷又被荊棘絆倒。
「角門後邊的院子是禁地。」法聰說。
鶯鶯在夢中追尋新鮮。
「張先生病了。」老夫人對紅娘說。
「我不去!」鸚鵡說。
「傻瓜,跳過粉牆去做什麼?」
那份感情,濃得必須加水。
諾言早已破裂,憤怒是眼睛的胎兒。那失戀的人,擎起幻想,用言語製造樓與閣。
第一變成最後。二月之彷徨。淚水因喜悅而流。書生譏笑紅娘的愚蠢。
(讀書人未必個個聰明,孔夫子的母親也有一對忙碌的手——紅娘想。)
荒謬的今夜。夜在孕育膽量。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寺門為將軍而開,長老率眾僧相迎,笑容比火焰更熱,接受現實如接受夢境。一切都是荒謬的,一切又非常合理。孫飛虎用鮮血淋熄熊熊欲|火,驚詫于黃泉路上的擁擠。
這是很好的,即將騎馬而去的年輕人必替陳舊的故事尋找一個快樂的結尾,好讓聽故事的人在回家的道路上有說有笑。於是老夫人為他舉杯預祝,慾望始獲突破性的發展。

「張先生!張先生!請你千萬不要這樣!教別人見到了,我怎樣活下去?張先生……你救活了我們全家人的性命,我很感激你,但是,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我們不能……張先生,張先生,請你千萬不要這樣!……紅娘!紅娘!死丫頭,你究竟走到什麼地方去了?……張先生,你要是再動手動腳,我就喊救命了!……紅娘!紅娘!」
「早來的春天常是荒唐的製造者。」
「膽小的獵者,快快拿出不愛穿綵衣的勇氣。」
「我該怎麼辦?」
「你像五月雨的多幻變。」他說。
山是不存在的。河是不存在的。房屋是不存在的。石橋是不存在的。雲是不存在的。雨是不存在的。太陽是不存在的。月亮是不存在的。
法本長老不是紅娘。張君瑞必須找紅娘。
年輕人有純潔的感情。年輕人有完整無缺的感情。已逃遁的恐懼,將使奇異的花朵茁長自漸次擴大的慾念。
疑惑的徜徉,有鴿步的姿態。不是憂鬱。不是煩躁。不是憤怒。不是羞愧。不是憚。不是喜。
「普救寺的春天尚未消逝。」法聰說。
第一個表情:?
老夫人猜不出女兒的心事是什麼形狀,只覺得事情必須有個解釋,遠夢的重荷不會壓破希望,年輕人何必恐懼果實的失去紅色?
「魏尚書愛才,將女兒許配與他,招為女婿。」
「不會弄錯的。」鶯鶯說,「你聽,馬嘶依舊未停。」
將一顆心折成四方形,交給紅娘。
「不,」老夫人說,「那是九-九-藏-書喜悅的贗品。」
「快備酒菜犒三軍!」
「我有一顆月亮般純潔的心。」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紅娘!死丫頭!」
感情像一根繩,忽然打了一個死結。


斜陽似小偷般躡足潛入窗口,春未老。失去彩筆的書生,已忘記鎮上小寡婦的眼淚與喜悅。這是非常美好的日子,微風一若纖纖玉手。今晚的月亮將在碧波中破碎嗎?——他想。
她見到了自己與那個年輕的男人睡在一起。
笑靨似蓮初放,一瞥等於千言萬語。「大殿上有個年輕男人。」她說。
喜悅受傷。夜風侵略寧靜。太多的眼睛。太多的失望。太多的憎恨。齒與齒之間的困惑,笙歌正在尋找耳朵。張珙是一個愚蠢的智者。
所有的「明天」都會變成「昨天」。夢之國土上,「明天」是不存在的。老夫人看到了一朵花,鮮艷得很。問別人,才知道它的名字:「今天的快樂」。
夜風壓緊紙窗,有竹的手指在紙上繪畫。愛情如陳酒,香氣四溢。
「老夫人,」紅娘說,「小姐要殺死那隻鸚鵡。」
笙歌仍在尋找耳朵,金帳上絲繡的鴛鴦遽爾各奔東西。
「記住,登了金榜之後,速差琴童送信來。」鶯鶯說。

翌晨。琴僮揚鞭于晨曦,兩旁雞啼頻頻,崔鶯鶯的眼睛突生決堤之泛。
「我應該將法本長老請來才對。」
月光皎潔,園子里一片沉寂,僅慵惰的散煙仍在微風中游舞。
「為了寺內三百和尚,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小飛蟲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睜眼湊在時間的罅隙邊,欲窮明日之痴狂。岑寂的園子,喃喃的祈禱聲中,有關不住的秘密奪門而出。陳舊的過程,雖不新鮮,卻摻雜著糖的滋味。早熟的情感是透明的,無須更多的解釋。
「西廂不是住著一個男人?」老夫人問。
哈哈誕生於午夜,美麗在貪婪的眼睛前展覽美麗。
紅娘笑。鶯鶯也笑。
藍色的圓圈。紅色的圓圈。橙色的圓圈。紫色的圓圈。白色的圓圈。黑色的圓圈。

第六卷

「我願意見到花朵的開放,」她說,「但是破壞的責任在你。」
「紅娘呀,你年紀輕,不懂。今天晚上,我將是這個世界最快樂的人。」
「為什麼?」
「講實話,那個男人……」老夫人羞於破壞猥褻的完整。
「紅娘呀,你們小姐要我跳過粉牆。」
他也哭了。
「記住,過橋一定要下馬。」鶯鶯說。
那頑皮的小飛蟲,永不疲憊,先在「普」字上踱步,不能拒絕香氣的侵襲,振翅而飛,又在「救」字上兜圈,然後停在「寺」字上。
(為什麼要說,不見月中人?)
紅娘來了,紅娘咯咯作笑。紅娘睜大眼睛觀看兩個受驚的人。紅娘發現鶯鶯有幾根頭髮散在額前。紅娘問:
「我有一個藥方,請你帶給張先生,吃了一定痊癒。」崔鶯鶯對紅娘說。
清靜的大雄寶殿,很暗。一個女人的香味,加上另一個女人的香味,直撲過來,濃得像酒。
荒謬的今夜。指引者錯將燈籠贈與盲者。
張君瑞在夢中追求新鮮。
「紅娘,拿只信封來。」
今晚是明晚的昨晚。
幡幟與晨風共舞,道場開始。拈香者別有用心,打鐘敲鼓的和尚們也有貪婪的眼睛,明眸似寶石,酒窩常在瞬息間呈現,細細探尋生命的意義,所悟也不透徹。
跟在紅娘背後,紅娘的腳步疾似雨點。風拂過,心在燃燒。
「寺內的歲月也無彩色,」鶯鶯說,「連夜的風雨使我無法排遣悲戚。」
鶯鶯驚詫于紅娘的直率,紅娘的笑容十分頑皮。
圓圈因妥協而切斷。
「張先生,你身體不舒服,我去請法本長老來。你要知道,法本除了誦經念佛外,還會把脈開方。」
一個寂寞的幻象越窗而出,簾前的鸚鵡立即大聲咒罵。「沒有禮貌的東西,」它說,「究竟偷了什麼出去?」
「紅娘,我已經沒有病了。」
孫飛虎盜得愛情的贗品,讓它在酒液中游泳。酒液掀起波瀾,不是被風吹起的——而是笑聲。

「那是一根會呼吸的木頭。」小飛蟲對菩薩說。菩薩有一個永遠的微笑。

老槐樹說:她又何必依韻吟和?
(那牆並不高,他為什麼不跳過來?她想。)

「帶一首詩給他。」鶯鶯說。
風不大,燭光卻在黑暗中發抖。第一對繡花鞋踏過石板。第二對繡花鞋踏過石板。輕盈似燕子點水。是的,輕盈似燕子點水。
咀嚼憂鬱的薄片,不知是酸是苦。當牆壁的顏色變更時,形狀也不同。一切都不能用純粹的理性解釋。
對於崔鶯鶯,寒冷是噩夢的原料。
「我走了。」
「是的,是的,紅娘,我願意做一個大傻瓜!」
狐的狡獪。
「蒲關的美酒當為戰士而釀。」
院中有雞啼。
「不做壓寨夫人,普救寺必定片瓦不存。」法本長老說。
每一個字有一個靈魂。蘸了太濃的墨,最好的羊毫也寫不出靈魂的面貌。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這個女人的感情,是坐在鞦韆架上的頑皮,張君瑞想。那首詩,明明要我跳過粉牆來與她相會,現在又後悔了!多麼不容易捉摸的感情?)
「崔相國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兒。」法聰說。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有一艘小船在瀉滿月光的空間飛行,不是尋找嫦娥,卻急於與海神聊天。對於久處月宮的嫦娥,美麗與嘆息都是浪費。
事情原是有次序的。有個名叫鄭恆的年輕人,在極度的憤怒中攜來滿身灰塵。
「但是……」
幻覺也不是新寓言的原料。
那個踱著方步的年輕人,名叫張君瑞。
「你不應該設下陷阱,讓我的女兒跌下去!」
(我喜歡你左頰上的酒窩。)
一堵牆等於一把刀,將一個世界切成兩個。寺內的歲月,又讓寂寞嚙去。少女嘆息于無力反抗,流淚時,乃有老嫗心情。每一次新夢,張君瑞總是拿著一把摺扇。
「你在做夢。」
失眠的月亮忽發奇想,太陽也會走來與寂寞決鬥嗎?

第二卷

他做了一場夢。

這是第一夜。
春風吹開心門,「呀」的一聲,但見愛情坐在裡邊微笑。有人開口了:

(你為什麼對紅娘說那番話?)
「張君瑞是個守信義的人。」
微風輕拂臉頰,有慾念搭成意象的圖案。大胆嗅辨羞慚時,彷徨與焦灼開始在心內捉迷藏。
「你瘋了不成?」
(因為知道你無計度芳春。)
法本長老說:「彩色的誇張難及白色。」
風聲颼颼,滿庭落葉在打轉。
縱身躍上馬背。
(鶯鶯呀,你害得我好苦,他想。我這條命就要送在你手中了!你為什麼出爾反爾?為什麼將我當作玩具來戲弄?為什麼送那首詩給我?為什麼在紅娘面前指我是賊!鶯鶯呀!沒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你……你……你害得我好苦!難道你的心腸真這樣硬?)
如果遠方的笛聲能夠與蟲鳴合拍,月中的嫦娥也不會翩翩起舞。
「你的心。」
悵惜換不到一絲安慰。
紅娘並不焦急,老夫人緊蹙眉尖。法本長老識醫道,一劑湯藥釅釅如醬油,趕不走心內妖魔,而情感已變色。
四種感情在酒杯中尋找寓所。
日落。日出。道場為亡魂而做。鳥攜秘密出籠。大殿的黝黯處,小飛蟲在裊裊的香煙中迷失路途。

如果聲音也有顏色,鞭聲是黑的。
老夫人在回憶中尋找自己,看到了那個額角還沒有皺紋的女人。
彩色不能滿足書生的慾望,在模糊的空間中冒充箭雨。藍的佔過優勢,然後黑色奔騰似萬馬。
「那是喜悅的複製品。」崔鶯鶯驚答。
「不能認真,」她說,「我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老太婆。」
(你再挖苦人,我就離開大殿了。)
心與心的邂逅,必須負擔感情的龐大支出。燭火做荒誕的跳躍,寂寞者驀地想起蝦舞。篤篤篤……大殿仍有木魚聲,證明耐性的持久。亂步在思想的道路上踩過,睡神啟開大幕,水珠滾滾,希望穿上濕衫。
「張先生病了。」法本對老夫人說。
「記住,天冷寧可多加一件衣服。」鶯鶯說。
「為什麼?」
「鶯鶯,鶯鶯,你是神。」張君瑞說。
(她為什麼要這樣戲弄我,他想。那首詩,本身就是媒證!既然有膽量寫那首詩給我,為什麼不敢接近我?我恨透了!恨崔鶯鶯,更恨自己!)
必須抓緊今晚以及茁長於今天的喜悅。一支筆,刻畫不了喜悅的形態。燈花爆濺,難道是神的手指在撥弄燈油?先將憂愁埋葬了,然後寫一首詩。辨不出失去的快樂是方抑圓?來日的快樂已獲得明確的認識。那是一朵花,含苞未放,但蝴蝶已在周圍飛舞。
「太陽已醒。」
(真是一位白面書生,崔鶯鶯想。阿媽也太勢利了!人家張先生請了白馬將軍來,替我解了圍;不但大恩不報,反而將婚姻賴掉,于情于理,都講不過去。這位張先生雖然還沒有取得功名,學問倒是很好的,別的不說,單是那首詩,已可證明他是一個有才華的人了。阿媽真糊塗,這樣的男人不讓我嫁,難道要我嫁給孫飛虎不成?)
憤怒有驟雨的暴戾,鞭子握在手中。紅娘無法掩飾已逝的千萬剎那,每一鞭,一個呼號。
女兒家的固執,阻不住熱淚的湧出。張珙呆若木雞,凝視燭火在風中掙扎。
(這個讀書人一定有個滑膩的身體,她想。我的女兒有福了!)
叮——咚——叮咚。

「是的,」張君瑞說,「我糟蹋了你的女兒。」
雄雞將慵惰的太陽喚醒。
「紅娘!你躲在什麼地方?快來!」
裝一袋月光。
「有一個——」
「風呀,明天將從何方送來喜悅?」
「這叫作感通。」
第三炷香,她沒有將話說出。
形成了一幅純圓圈的圖畫。圓圈在上。圓圈在下。圓圈在四次元空間跳排舞。
琴聲推開心門,「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第三個願望撲撲飛向遠天,淚落時,唯琴弦穿牆而過。
風在嘆息。最初的想象遽爾變成叛徒,將欲|火謀殺后,淚落牆檐。那貓的順馴絕對不同於蛇的狡獪,但事情竟會開出如此異樣的花朵。思想跌落陷阱;情感迷失路途。
「小姐要殺死那隻鸚鵡!」
香煙裊裊。幻想騎月光而去,星星不敢眨眼。有白色的種子落在心田上,春夜見不到善舞的驟雨。憂鬱是一個深淵,跌落在裡邊的,嘆息都沒有。
「為什麼這樣慌張?」紅娘問。
「是的,那簾前的鸚鵡有一條長長的舌頭。」歡郎對老夫人說。
「是的,」張君瑞說,「我應該收拾行裝。」
將軍上馬,一聲「再見」,揚起塵土使送行者咳嗆不已。
紅娘聳聳肩,懷疑神仙是否已聽到第三個願望。

第十二卷

女孩子第一次患了憐己狂,感情在發炎,窗外傳來檐鈴玎玲,還當是越牆而來的足音。明日會有陽光嗎?且聽下回分解。
「真的。」
這一邊,喜悅與喜悅在喜悅中舞蹈。所有的「?」都已變成水泡。神仙們耐不住天庭的單調,紛紛用眼睛捕捉人間的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