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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輯 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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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

每一次見祖母在痛苦掙扎時,丁普就會想到這些問題。
荷官將盅蓋揭起后,用清脆的聲音嚷:
晚上,書架後邊有一隻大蟑螂慢慢爬出來。
丁太太的意思是:用蒼蠅拍拍蟑螂,顯然是選錯了工具。丁普的想法是:蒼蠅拍既可拍死蒼蠅,當然也可以拍死蟑螂。不過,此刻的他,雖不作聲,臉孔卻漲得通紅,像是羞慚,其實是被那隻蟑螂激怒了。他的尊嚴已受到傷害,非在那隻蟑螂身上表現他的權威不可。他具有殺死蟑螂的能力,必須將那隻蟑螂殺死。他已工作了好幾個鐘頭,早已將身子弄得非常疲倦。一個疲倦的人,最易惱怒。他蓄意要殺死那隻蟑螂,除了表現權力外,還想以此作為一種發泄。可是那蟑螂彷彿故意跟他開玩笑似的,忽隱忽現。丁普心裏燃起無名火,緊握蒼蠅拍,睜大眼睛凝視蟑螂隱沒的地方,眼球比平時突得更出,泛浮著兇惡的青光。在等待那隻蟑螂重現時,心跳加速。
望望紙盒裡的大蟑螂。它還在蠕動,兩條長長的觸鬚揮來揮去。
坐在衣車邊替丈夫車睡衣的丁太太問:「你在說什麼?」
丁普好奇心陡起,很想知道那個婦人將從手袋中掏出些什麼東西。
這是一隻大蟑螂,約有一吋半長,六條腿看來相當粗壯。當它貼在牆上不動時,觸鬚如同京戲里的雉尾生正在表演「耍翎子」的功夫。
丁普將香煙撳熄在煙灰碟里,尋思一陣,搖搖頭:
「走吧。」丁太太說。
丁普驀地將手裡的鋼筆擲在桌面。——突如其來的動作,使丁太太吃了一驚。
丁普彎下腰,用手指捉住它的觸鬚,拾起,重新放在瓷盆邊緣,看它爬行。
現在,他既不讀書,也不翻閱郵集,只用原子筆在那隻蟑螂身上點了兩下,以為那隻蟑螂在裝死,那蟑螂卻僵直躺在紙盒裡,一動也不動。
檯燈扭熄。丁太太一合眼,就睡著。丁普老是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不是一個膽怯者。想著剛才那場噩夢,猶有餘悸。他知道這種恐懼心理是荒謬的;荒謬的恐懼心理卻像繩索一般,捆綁著他,使他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展現在眼前的,只是黑黝黝的一片。他討厭蟑螂。他的思慮機構忽然出現一些可怕的畫面,這些畫面清楚得像電影的大特寫。好幾次,他要轉移思路,但控制力已失。他不自覺地喊了一聲。丁太太從睡夢中驚醒,伸出手去扭亮電燈:
祖母是常常跟自己講話的。有時候,還會跟自己吵架。
「二三六,十一點,大!」
丁普將它放在瓷盆的邊緣,看它怎樣爬行。蟑螂已喝飽了水,而且斷掉了一條腿,行走時,顯得很吃力,彷彿馱著笨重東西似的。
有時候,她說她被擲在尖刀山上。……有時候,她說她被擲入沸騰的油鍋。……有時候,她說她被綁在燒得紅通通的烙鐵上,皮膚燒焦時,發出吱吱的聲音。……有時候,她說她被鬼卒們倒豎入舂磨。……有時候,她說她被鬼卒們綁在木樁上,任由他們將她的心刳去。……有時候,她說她被鬼卒們剝去身上的衣服,裸體,赤足,遭受蝟刀的亂砍。……有時候,她說她被鬼卒們囚在鐵籠里,接受長叉的亂刺,成為肉醬。……有時候,她說她站在「望鄉台」上含著眼淚遠眺陽間的家中情形。……
丁普嗤鼻冷笑,暗忖:「現在,它需要的不是生存,而是死亡。對於它,死亡已變成最寶貴的東西。如果它會講話,它一定會求我將它快些弄死。它不會講話,我也不願意馬上將死亡賜給它。我說『賜』,因為在它的心目中,我是神。我可以給它生,也可以給它死。這是宇宙間最大的權力,現在卻握在我的手中。我是神!」
有一天晚上,祖母在房內大聲喚叫。父母忙不迭走去觀看,丁普也跟在後邊。祖母吃了不潔的東西,突患腹瀉。她是從來不下床的,便急時,總由父親或母親先將房門關上,然後用便器去盛。這天晚上,因為事情突然發生,大家性急慌忙,忘記將房門關上了。就在這一次的疏忽中,丁普看到了一項殘酷的事實:祖母是斷了兩條腿的。
「你在做什麼?」丁太太問。
上床后,丁普再一次想起斷了腿的祖母以及那隻斷了腿的蟑螂,過了半小時左右才睡著。睡后做了一場夢,夢見無數骷髏。醒來,已是翌晨。吃早餐時,翻閱日報,看到一則駭人的新聞:一個德國女藝員在九龍做公開表演時,偶一失手,從半空中掉落在地,死了。
第二天,丁普問母親:
對於別的讀者,這一則新聞等於天氣預測之類的報道,絕不會震驚。香港這幾年,人口激增,空間太小,建築物只好向高空發展。想自殺的人,要是買不到安眠藥,又沒有勇氣用刀子刺戳自己,多數會走上大廈的天台,咬咬牙,縱身一躍,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幾年,跳樓的人實在太多,大家對於諸如此類的新聞,不再感到興趣。
有一天晚上,落雨,一家人睡得比平時更早,也比平時睡得更熟。午夜過後,祖母忽然大聲驚叫起來:「救命喲,救命喲!」
「我想知道那殺蟲藥水是否有效。」
「蒼蠅拍是拍蒼蠅的。」
他想起那隻斷了一條腿的蟑螂。
這是J.丹佛斯的小說,題名《一切的結束》,寫人類的最後。
丁普將那瓶殺蟲水往書架一放,準備隨時向蟑螂突擊。然後伏在書案上,寫稿。因為完成了一切「戰時」措施,內心也不像先前那樣激動了。他對殺蟲水,有充分的信心,相信那些嚙破他的西裝的蟑螂們,已開始付出破壞的代價。
丁太太笑笑,提起熨斗熨衣。房內瀰漫著殺蟲水的氣息,使她一連打了兩次噴嚏。丁普手裡拿著筆,卻不書寫,眼望攤在面前的稿紙,陷入沉思。他將自己想象成蟑螂的一分子,在一些黝黯的地方尋找可以嚙咬的東西。驀地,有人噴射殺蟲水。蟑螂們大起恐慌,相繼失去爬行的能力,情形有點像第一次世界大戰英法軍在西線突遭毒瓦斯攻擊。想到這裏,丁普笑了。蟑螂雖然可惡,究竟是微不足道的。一瓶殺蟲水,就可以取得原子彈炸毀廣島的效果。
嘹亮的嗓子,證明祖母的生命力仍強。問題是,她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總說腹部給鬼卒刺了一刀。
「我夢見世界末日。」
夜漸深,丁普必須將應寫的稿子趕好。氣候悶熱,有閃電。這是陽曆十月,通常不大會有雷雨。檯燈像只小電爐,照在臉上,熱辣辣的。腦子遲鈍,性情浮躁。這是應該上床的時候了。智能逐漸失去控制力,握著筆的手仍在寫字。不過,這隻是一種機械的動作。他的腦子空洞得像只大氣球。
他殺死一隻蟑螂。對於他,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對於別人,這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現在,他在現實生活中殺戮一個生命。蟑螂的存在,與人類共一個天地,不會沒有意義。
從這一點來看,祖母的日子過得很痛苦。她是一個長期躺在床上的人,居然還強迫自己吃長素。她不能從衣食上獲得快樂,也無意讓視覺與聽覺得到滿足,偏偏要在「食」的方面限制自己,虐待自己。這是什麼道理?丁普想不通。
「怎麼啦?」丁太太問。
「那些小鬼剝去我身上的衣服后,要我躺在一張鐵床上,用巨大的釘子,釘住我的手。然後用鐵鞭抽撻,抽得我皮肉綻裂,遍體流血。……後來,又將我拉到一個可怕的地方,正中放著一隻偌大的湯鏤,鏤下有柴火,鏤中血水沸騰,幾十個小鬼不斷將新鬼擲入血水。新鬼們一入湯鏤,白骨頓現!……當那些小鬼將我投入湯鏤時,我醒了。」
蟑螂已不動,猶如一片落葉,浮在水面。
「怎麼啦?」
丁太太見他在睡夢中叫喊,連忙將他推醒。
「我做了一場噩夢。」他說。
「沒有什麼。」他答。
香港到處矗立著高樓大廈,喜歡發思古之幽情的,不容易得到滿足;澳門不同,未上岸,就可以見到東望洋燈塔,據說已有一百年的歷史。
那個婦人不像是個有膽量的人,但是下注時,膽量很大。有一次,她在「小」字放了很多錢,使同桌的賭客們個個將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運氣不壞,當她押輕注時,常輸;當她押重注時,常贏。堆在面前的鈔票,越來越高。
悄沒聲兒拿起拖鞋,高高舉起,以敏捷的手法向蟑螂打去。
蟑螂又出現了,丁普並沒有立刻用蒼蠅拍去拍,因為蒼蠅拍放在距離他約有六呎之處,不能隨手拿到。
他喊出這樣一句話。
側身彎腰,伸手去拿拖鞋。由於蒼蠅拍不能發揮應有的效能,他決定更換武器。拖鞋的鞋底是髒的,擊打蟑螂,必會弄髒牆壁。為了獲得感情上的宣洩,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三輪車夫也很有趣,居然漫無目的地到處亂兜。每到一處,總是嘮嘮叨叨講述廉價的掌故,作為多索車資的借口。
婦人的臉色驀然轉青。額角上的汗珠迅速聯結在一起,滑落。她沒有用手帕去拭,只是獃獃地望著賭檯,看賭場職員以極其熟練的手法將她的錢收去。
「這是封鎖!」他說。
人,必須有動作,沒有動作的人,令人毛骨悚然。

說起來,這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但是,祖母的情形確是這樣的。她常常跟自己吵架。吵得最凶時,就放聲大哭。
有人搖動他的肩膀,他醒了。
「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快睡吧。你心裏的恐慌沒有消除,亮著電燈,也許會好些。」
丁普倒也有趣,找了一隻紙盒出來,將那隻大蟑螂放在紙盒內,噴些殺蟲水在蟑螂身上,合上盒蓋,用剪刀在盒蓋鑽幾個小孔。
「他是自殺的。不錯,他是跳樓自殺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是被殺的。」
「牛頭馬面的眼睛像兩盞小電燈!」
吃過早餐,伏在書桌上寫稿。
丁太太對丁普的做法,完全得不到合理的解釋。對於她,蟑螂是一種害蟲,將它們打死是應該做的事情。丁普忽然大發慈悲,九九藏書將一隻斷了一條腿的蟑螂放在紙盒裡,不但不將它弄死,反而將糨糊當作食糧喂它,必須有個理由。
「牛頭馬面的嘴又長又尖!」
她依舊坐在賭檯邊,一連輸了好幾手。大家的注意力已被骰子的數字吸引過去,只有丁普仍在注意那個婦人。
那條斷了的腿貼在牆上。受傷的蟑螂轉瞬不見。
神志仍未清醒,他仍不相信已從極度恐怖的境界中回到現實。
「難道你還不知道?」丁普說,「那隻蟑螂的死亡,證明殺蟲水具有神效。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將那些蟑螂全部殺光。」
她不大露笑容。即使贏了錢,也只有一種釋然的表情。
「它……它在戲弄我。」
蟑螂沒有被他打死,只斷了一條腿。
寒流襲港,凍死三個人。那些坐在火爐旁邊吃「暖鍋」的人,猶嫌天氣不夠冷。「要是聖誕前夕的香港也會落一場大雪的話,該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有人說。這人今年又添制了幾件皮大衣,天氣不能不冷。香港就是這樣一個「不均」的地方。「有」的人有得太多,「無」的人非凍斃街頭不可。商場開紅燈,畢打街與尖沙咀的燈飾仍在替有錢人助興。有錢人需要熱鬧,聖誕前夕的大餐每客五十元。
「祖母年輕時,在一條小巷子里行走,巷子里停著一輛貨車,車上堆滿笨重的木箱。由於繩索綁得太緊,『嘣』地中斷,幾隻木箱同時掉落下來,將她的兩條大腿壓斷了!」
就丁普來說,祖母的存在是一種多餘。
吃中飯的時候,又想起那個在表演時失去生命的德國女藝員。
蟑螂脫離清水,生機恢復,雖已睏乏無力,幾條腿又開始亂舞。
丁普進教會大學讀書後,在信仰上,與祖母完全背道而馳。有一年冬天,祖母織了一件絨線衫給他,要他穿在身上,讓她看看。他不肯。母親厲聲責備丁普。丁普憤然將絨線衫擲在地上。祖母的嘴唇抖動了,用上排牙緊嚙下唇,掙扎著控制自己,但是亮晶晶的淚珠,一滴繼一滴,沿著乾澀的臉頰滑落。丁普看不慣這樣的嘴臉,沉不住氣,索性走到外邊去看了一場電影。看過電影回家,一進門,就遇見醫生提著藥箱走出來。丁普大吃一驚,問母親:「什麼人病了?」母親說:「祖母吐了幾口血。」
「我必須改行!」丁普說出這句話時,口氣好像在跟別人吵架。他並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每一次文思受阻,就會發牢騷。
「現在,你的生死完全操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死,你非死不可!昨天晚上……」他說。
丁普的父親說:「病魔糾纏著她,使她在肉體與精神上都受到極大的痛苦。」
「我夢見世界末日。」
下午。密雲散開,有陽光。丁太太將碗筷洗凈后,提議出去看一場電影。為了那隻蟑螂,丁普緊張了一日一夜,也需要到外邊去走走了。丁普過去是個影迷,現在很少走進電影院。第一,空閑的時間不多;第二,良片太少。
站在蟑螂的立場,如果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人類的話,生活在這個世界里,該是多麼的美好。對於它們,人類是最可怕的動物。
「醫生不是替你檢查過了,腹部一點傷痕也沒有。不相信,你自己仔細察看一下。」丁普的父親說。祖母搖搖頭,完全不能用理智去驅除可怕的幻想。
他從未這樣恐懼過。恐懼已奪去他的生之意志。渾身熱辣辣的,內臟好像在燃燒。他以為自己病了。
丁普呆望面前那碟法國洋蔥湯,臉上出現恐懼的神情。丁太太斷定他需要喝一杯酒,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
「夢見什麼?」
時間過得特別慢,過一分鐘好比過一個鐘頭。丁普常常看表。
死亡,在這個時候,已變成最寶貴的東西。丁普不要生命,卻得不到死亡。
「這一隻不同。」
「這是她僅剩的錢財了。」丁普想。
找不到出路,只在蟑螂與蟑螂之間無望地奔跑,奔跑,奔跑……
那婦人似乎存心向命運挑戰,連中三元之後,竟將一大堆鈔票全部押在「小」字上。
「有什麼事嗎?」
她常常見到牛頭馬面。她常常見到黑無常白無常。她常常見到判官與閻王。她常常見到手拿鐵鏈勾攝生魂的使者。她常常見到受酷刑的冤鬼。
丁普沒有大志;也沒有野心。對於他,生存是個謎,繼續生存則是順天理。其實,他也不是一個徹底的隱遁主義者,偶然的領悟是有的,卻不是真正的覺醒。他是個無神論者,走進教堂或廟宇時,總覺得生存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出世與入世皆不能解決問題。生存如果有什麼意義的話,那是因為所有的生命都會死亡。而死亡卻是永恆之根。丁普對工作感到厭倦時就會想到這些問題。這是思想的散步,可以恢復疲勞。
丁太太認為:到澳門去玩一天,有益身心。即使走去賭錢,對不安的情緒也會產生鎮定作用。
天氣悶熱,悶得連呼吸也感到困難,彷彿被關在密不通風的貯藏室里,很不舒服。已是陽曆十月了,亞熱帶的氣候,在低氣壓過境前夕,依舊悶熱。丁普坐在燈下趕稿,檯燈發散出來的那一點熱,使他難受。他不自覺地咕噥幾句,聲音很低。
那蟑螂動作之遲滯,證明它已精疲力竭。看樣子,生之渴望雖未消除,但已無力做最後的掙扎。丁普應該將它放在地上,用腳底一踩,來個「人道毀滅」,才合理。他卻固執地不肯這樣做。他要報復。他將那隻垂死的蟑螂拎入房內,放在寫字檯上。
這當然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最低限度,這件事使活著的人知道生命是高於一切的。失去生命,等於失去一切。即使那位女藝員生前是多麼的痛苦,一定也不甘接受這樣的厄運的,要不然,就沒有理由冒險。她的膽量未必比別人大,只是某種希冀使她將虛偽的信心視作真實。如果她對人生完全無所企求,一開始,就不會走上這條路子。既已走上了,只要慾望不太高,也不會發生這種意外。說意外,其實並不確切。她在拒絕架設安全網的時候,一定會想到這種意外的可能性。她願意將自己的生命當作賭注,企圖滿足一個無止境的慾望。在那個高高的鞦韆架上,她已有過十年以上的經驗。在這十年中,每一「出手」,總是贏的;但是這一天,由於一剎那的錯誤,終於將所有的一切都輸去了。她不愛惜自己的生命?當然不是。她對生命如果沒有過分的熱愛,絕不會將冒險當作事業。她熱愛生命,因此失去生命。
祖母信佛,從小吃素,床邊放著一隻小小的神壇,壇上有一個佛龕,佛龕里有個白瓷的觀音大士。祖母似乎是不懂得什麼叫作寂寞的。她的天地,就是這樣一個狹小的天地。當她寂寞時,她就會拿起佛珠,翻開那本《觀世音菩薩本跡感應頌》,唧唧咕咕,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騷,必須講給菩薩聽似的。有時候,丁普經過祖母的房門口,聽到祖母的聲音,以為她在念經,傾耳諦聽,原來她在跟自己講話。
起先,他以為他的仇敵就是蟑螂,現在他知道這想法並不正確。他的敵人是他自己。只要有辦法消滅自己,就可以將他的敵人擊倒。
「我覺得它可憐。」
「拯救生命?」
丁普一直憎恨蟑螂。當他見到這垂死的蟑螂在做最後的掙扎時,他想起了中過馬票而跳樓自殺的周金財;想起了J.丹佛斯所描繪的人類的最後;想起了那個在「澳門皇宮」輸去最後三塊錢而跳海的中年婦人……
丁太大端了一碗湯麵走進來。丁普大聲驚叫:
生命的意義,難道只在於保持整體的生命的持續?生命究竟有沒有最終目的?
他的手掌在出汗,不知何故。
「讓我死!」
喊出的聲音竟是如此的微弱。
扭開水喉,在洗臉盆里盛滿清水,將受傷的蟑螂放在水中。
「死去一隻蟑螂,也值得大驚小怪?」
「做了噩夢?」丁太太問。
丁普並不將蟑螂弄死。他的妻子不明其意,掉轉身,走入卧房。
這不是尋求答案的時候,他要欣賞這隻斷腿蟑螂怎樣掙扎。
這一項事實意味著什麼?
丁普的父親知道老人受驚了,忙加勸慰。但是,祖母被一個可怕的思念追逐著,必須將心裏的話講出:
這是一個警告。
處在蟑螂的包圍中,比掉入深淵更可怕。他有勇氣接受死亡,卻沒有勇氣繼續生存。
回到家,包租人王氏夫婦在吵架。王先生賭狗,輸了兩百塊錢,王太太將大花瓶摔碎在地板上。丁太太走去勸解,丁普走入自己房內閱讀晚報。在晚報的港聞版中,他看到一則可怕的新聞:周金財跳樓自殺。周金財是他的朋友。
「賭錢?」
「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夢,」他說,「我夢見成千成萬的飛彈,像雨點一般,從人造衛星發射到地面。地球上所有的人類都死了。」
丁普還沒有開口,丁太太就將蟑螂從水仙盆中拿了出來,擲在地上。
依據丁普的猜想,在過去的億萬年中,人類可能已發生過一次,或者十次,或者一百次,或者無數次的自殺戰爭。
雖然是小說家的想象,畢竟是可怕的。事實上,要是人類當真發動自殺戰爭的話,除了核子武器與火箭外,一定還有比「S一」更具殺傷力的武器。「S一」是小說家想象中的武器,只具代表意義,並不能證明「明日的武器」就是這樣的。「明日的武器」也許只存在於科學家的願望中,其殺傷力,目前誰也無法估計。
丁普希望能夠再一次見到那隻斷了腿的蟑螂。即使這隻蟑螂已死,也希望能夠見到它的屍體。
在另外兩個男子的幫助下,那女的終於被救了上來。有人撥開掩蓋在她臉上的濕發時,丁氏夫婦同時吃了一驚。這個女人,剛才曾在賭檯邊做孤注一擲。那三塊錢,不能使她在最後掙扎中取勝,撲熄了所有的希望之火,使她失去生之依憑,毅然投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現在,雖然有人施行急救,一個生命已被死神攫去。生命是屬於她的。當她輸去最後的三塊錢后,除了生命,她已輸去一九_九_藏_書切。生命等於那最後的三塊錢,她願意怎樣處理,這是她自己的事。
處在這種境界里,只有一個願望:早些死去。他已失去一切,也不能要求什麼。死,乃是唯一的道路。但是,蟑螂們不肯讓他死。蟑螂們似乎存心將它們的快樂建築在丁普的痛苦上,虐待他、迫害他、戲弄他。丁普雖已精疲力竭,仍不能不在極度的驚惶中奔跑,奔跑,無休止地奔跑……
每一次,人類絕跡后,讓低等動物暫時佔領地球;然後由低等動物進化為人類;然後人類發揮高等智慧,然後人類毀滅自己;然後人類絕跡……這樣,周而復始,循環不已,成為一種自然的定律。
一九六六年一月八日寫成
在賭檯邊,他們見到一個中年婦人,臉孔紅通通的,滿額是汗。她的衣著很平常,除了一隻脹得近似臃腫的大手袋之外,什麼首飾也沒有。從外表看來,她不像是有錢人;但面前堆著一疊鈔票,每一次下注,數目總是驚人的。丁氏夫婦雖然也是賭客,卻把精神集中在這個女人身上。對於他們,這個女人等於一出現實戲劇的主角。這個女人的輸與贏,似乎比丁普自己的輸贏更重要。丁普願意看看一個女人怎樣用金錢去與慾望搏鬥,因此產生了許多猜想。起先,他將她想象作一個富孀。繼而,他將她想象作一個被遺棄的女人。最後,他將她想象作一個精神病患者。
「你想說什麼?」丁太太問。
他買了一本書。
這天晚上,被那本《一切的結束》吸引住了,丁普上床時,已是凌晨兩點半。在無比的寧靜中,他想起了T.S.艾略特的詩句。他已記不起哪一首詩了,但是他記得艾略特曾經在詩篇中透露過:世界並不是「砰」的一聲就結束的,它將在抽抽噎噎的嗚咽中結束。
「你在做什麼?」丁太太問。
當那隻蟑螂在做無望的掙扎時,丁普笑了。
丁普不接受妻子的勸告。他不忍這樣做。這是平安夜,這是聖善夜。丁普雖非教友,也受到了宗教氣氛的感染。他不忍殺死一隻斷腿的蟑螂。他的感情似乎是無法解釋的。前此不久,他將所有的蟑螂視作仇敵。現在,一種不可言狀的衝動,使他必須拯救一隻受傷的蟑螂了。
她掏出三個一元的硬幣。
從電影院出來時,彷彿做了一場噩夢。導演對殘酷的描繪,不但真實,而且是刻意的。好幾個特寫鏡頭,殘酷得令人難忘。
丁太太的反應冷淡:
個體死亡后,整體繼續生存。這生存,對死去的個體,究竟有何意義?
丁普說:「祖母怕死。」
大家屏息凝神地等待著,等盅蓋揭起。
「拍蟑螂!」
那蟑螂又出現了。這一次,並不立刻奔跑,貼在牆壁上,靜靜的,一動也不動,彷彿在等什麼。如果不是因為觸鬚尚在抖動,丁普可能會以為它已死去。談到死,蟑螂似乎註定要被人打死的。人類憎恨蟑螂。
丁普流了許多眼淚,覺得祖母很可憐。
要是整個宇宙完全沒有生命,這個宇宙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七十分鐘之後,抵達澳門。
丁普一直在想著那個跳海自殺的婦人。
有一天,祖母忽然在房內大聲驚叫,丁普的父母走去觀看究竟。
宇宙的主宰是誰?上帝,人類,抑或宇宙本身?
「這是什麼意思?」丁太太問。
在市區的橫巷中,那些用石子鋪成的小路,那些泥堊剝落的牆壁,那些似乎再也經不起另一次颶風侵襲的民房,那些商店職員各自坐在櫃檯邊對街談話的情景……使遊客們產生回到過去的感覺。
丁太太笑笑,用手指點點那碗面:
在扉頁上,作者寫著這樣的一段:「這本小說中所描寫的事情,全部發生在未來。所謂『未來』,究竟多久?十年,二十年,或者二十年以上?但是,人類的『結束』可能在此刻很容易地來到了。除非這個世界或者人類的精神能夠產生徹底的、基本性的改革,否則,世界末日隨時都會來臨。」
丁普稱這些窗戶為「濃縮的現實」。
「怎麼啦?你剛才在夢中吶喊。」
「蟑螂才不理這一套!當它們想咬東西時,即使開著收音機,也會到處亂竄。」
「因此,你很同情它?」
「這算什麼意思?」丁太太問。
蟑螂遭受丁普戲弄時,只當已獲釋放。雖然浸在水中,仍在拼力游泅。它于昨晚受傷,經過一夜的掙扎,體力的消耗,乃是必然的。此刻,自以為已逃出生天,只需排除水的障礙,就可以逃抵安全地帶。它變成丁普眼中的小丑。
周金財的自殺,使丁普感到困擾。吃晚飯時,半碗飯也吃不下。飯後,伏在書桌上寫稿,一個字也寫不出。情緒亂得很,像亂絲般抖纏在心頭。丁太太了解他的心事,勸他拋開雜念。
「人可以隨便殺死蟑螂……」
人類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人類能不能征服自然?
丁普眼珠子左右亂轉,用微抖的語調答:
「我不應該打斷它的腿。……」
背後傳來妻子的聲音:
丁普的母親說:「她的肉體雖然還活著,精神早已死去。」
丁普走去沖涼房,發現沖涼房仍有蟑螂在彩色的瓷磚上肆無忌憚地爬來爬去。
整部小說是一個警告。
一個有雨的深夜,全家突被祖母的驚叫吵醒。祖母放開嗓子吶喊:
恐懼是一切病症之源。因此——
使丁普百思不解的是:這隻斷了一條腿的蟑螂一直躲在什麼地方?室內遍灑殺蟲水,別的蟑螂死的死,逃的逃,它怎會不死?……
這是聖誕前夕,位於亞熱帶的香港,天氣也相當冷。丁普以為這垂死的蟑螂抵受不了寒冷的侵襲,取出紙盒,在盒蓋上戳幾個小洞,將蟑螂放入盒內。然後從糨糊缸中掏了一些糨糊在紙盒裡,作為蟑螂的食物。
「別那麼大聲。」
丁太太伸手扭亮床頭几上的檯燈,燈光猶如長針,刺得丁普睜不開眼。丁普已醒,只因眼睛不能適應強烈的光芒,必須用手去遮擋燈光的侵襲。
「蟑螂聽到你的聲音就不會出來了。」
她將三個硬幣放在三個「六」上,買「位」。丁普覺得這個婦人很有趣。剛才,當她將一大堆鈔票放在「小」字上的時候,她的態度是泰然的;此刻,她將三個硬幣放在三個「六」上,手指微抖。
「既然不喜歡賭錢,為什麼要到澳門去?」
稍過些時,水面冒出一男一女。男的就是那個游得像大魚的人,女的臉龐被濕發貼著,看不清楚。
「蟑螂有什麼好玩?」她問。
祖母從不將丁普當作「外人」。
他夢見火箭戰爭爆發。核子彈在上空爆炸。整個地球被輻射塵包圍著,變成一個有毒的物體。他自己則躲在冰天雪地的南極,以為這樣也許可以成為一個僥倖者。他身邊有一隻超級原子粒收音機。起先,還能收到一些不明地點的電台廣播,雖然聽不懂廣播員講的話,最低限度可以證明地球上的人類尚未完全毀滅。後來,這種不同言語的廣播越來越少了,使丁普感到極大的恐慌。不久,收音機除了噪音,再也聽不到人類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地球的最後了。四周是無比的闃寂,那闃寂彷彿一隻巨獸,張開血盆大口,隨時都會吞噬他。恐慌到了極點,驀地聽到尖銳的嘯聲,宛如鑽子一般,鑽刺他的耳膜。他意識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已發生。疾步走出屋外,抬頭觀看,原來上空有幾十枚人造衛星正在發射飛彈。他以為這是核彈,但是他的猜測錯誤了。那是細菌彈。……
「又做噩夢?」他的妻子問。
「我們已經獲得勝利了,我們已經獲得勝利了!」
「蒼蠅拍是用來拍蒼蠅的。」
亮著電燈,情形好得多。他已十分疲憊,過不了五分鐘就睡著了。睡著后,又做了一些混亂的夢。這一次的夢,給他的困擾並不大。醒來,雨已停。天色依舊陰霾,窗外吹進來的風,相當涼。丁普一骨碌翻身下床,覺得頭重腳輕。這是醉后常有的現象。不過,昨晚沒有喝過酒。當他洗臉時,他見到另一隻蟑螂在淺藍色的瓷磚上走來走去。想起昨夜那場噩夢,高高舉起拖鞋,對準蟑螂重重一擊。
水面冒出兩個頭。大家都很失望,因為這兩個正是游得像大魚一般的男子。
丁太太從廚房出來,經過沖涼房,見丁普兩眼直直地望著洗臉的瓷盆,忙問:
「你最近常做噩夢。」丁太太說。
「走吧。」丁太太說。
丁氏夫婦雖不嗜賭,僥倖之心還是有的。當他們坐在賭檯邊的時候,也希望贏錢。不過,動機只想獲得一個新鮮的經驗。
蟑螂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殆。雖已受傷,剩下的五條腿,仍在凌空亂舞。丁普有點驕傲,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猶如葛列佛在立立濮將那些小人放在手掌上一樣,用一種欣賞的心情去觀察。所不同者,葛列佛是沒有惡意的,丁普卻在虐待那隻蟑螂。
在無可奈何中,又狂叫了一聲。
丁氏夫婦搭乘水翼船,到澳門去玩幾小時。
人類的自殺戰爭是否不可避免?個體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難道整體的死亡也不可避免?這是造物主的安排?造物主不允許人類的智慧獲得最高的發展?造物主故意讓人類的智慧獲得高度發展時,要他們發明不可抵禦的武器,毀滅自己?
婦人低著頭,先將黑色的大手袋打開,然後對打開著的手袋久久注視,好像在尋找什麼。
J.丹佛斯所描繪的是人類最後數日的情形。故事以核子戰爭爆發作起點,俄國、歐洲與大部分美洲變成一片廢墟。其他的國家因此獲得釋然的感覺,以為這樣一來,他們就可幸免於難。結果,敵人也向他們進攻了。這一次,敵人投下的並非核子彈,而是「S一」彈。這「S一」彈是由人造衛星向地面射擊的,具有一種特殊九_九_藏_書的破壞力,爆炸時,細菌向各處蔓延,人類吸到后,立即病倒,以致死亡。這種由「S一」彈引起的病症,原有一個治療的方法,但是發明這種治療方法的科學家卻在戰爭中死去了。澳洲變成最後毀滅的地區。幾個最後的人類,匿居在澳洲偏僻處的農場里,做最後的掙扎。他們的希望落空了,人類不再存在於地球。
母親要丁普去問父親,丁普將嘴唇翹得高高的。傍晚時分,父親公畢回家,丁普向他提出同樣的問題,他說了這麼幾句:
「鬼卒們將我拉上森羅殿,」祖母抖聲說下去,「就咚咚咚地敲響升堂鼓。我抬起頭來觀看,那閻王身穿蟒袍,頭戴平天冠,威風凜凜地坐在御座上,眼睛很大,大得像桂圓。我大呼冤枉,閻王用力拍響驚堂木,嚇得我渾身發抖……」
丁普很想知道她怎樣利用這僅剩的三個硬幣去做最後的掙扎。
個體的死亡與整體的死亡有什麼分別?
醫生走後,祖母口口聲聲說是被鬼卒刺了一刀。丁普的父親回到家裡,祖母仍說被鬼卒刺了一刀,又說她在人世的時日已不多。但是她不願意死。丁普的父親對她說:
「如果這個世界根本沒有蟑螂的話,生活在這個世界里的人,一定會獲得更多的清靜。」他想。
站定,呼吸短促。出現在面前的,仍是成千成萬碩大無朋的蟑螂。他想死,只是找不到方法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他身上有一把小刀子,甚至是一塊很薄很薄的刀片,他就無須繼續接受痛苦了。他身上連一支小針也沒有。
「這些日子,你整天伏在書桌上寫稿,氣不舒暢,對健康有很大的影響。澳門離此不遠,坐水翼船,只需七十分鐘就到,早晨去,黃昏回來。」
「如果蟑螂也值得憐憫的話,根本就用不到買殺蟲水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何必戲弄蟑螂?趕快將它踏死!」
一隻蟑螂,像流星,突然出現,突然消失。丁普的思路被岔開了,手裡執著筆,一個字也寫不出。一周前,寫好一封信,用糨糊封口,在桌面上放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信封被蟑螂咬爛一條邊。
丁普不答。
「昨天晚上,我在房門口看得清清楚楚。」
吃早餐時,丁太太問:
從此,祖母的情形越來越嚴重,雖然沒有死,精神上已被鬼卒們拘去陰曹地府。
「不舒服?」丁太太問。
「為什麼將蟑螂放在水仙盆中?」
「你看,它在爬行時,動作緩慢,彷彿喝醉了似的,一定吸了殺蟲水。」
三個游得像大魚一般的男子,相繼在水面翻斤斗,潛入水中。
蟑螂在窗檻上爬了兩呎左右,突然停步。丁普湊近去觀看,它也不動。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它已精疲力竭,連繼續爬行的氣力也沒有了。
丁太太很少想到這一類的問題,聽了丁普的話,精神提起,睡意盡失。其實,她也有點擔憂。丁普最近心緒不寧,晚上常做噩夢。她擔心這種不安寧的情緒是一種病態。她說:
從爬行的動作中,證明這隻蟑螂的體力已衰弱到極點。它的爬行是痛苦的,幾近掙扎。丁普對它的出現,在驚訝中感到好奇。
「你究竟還有多少字要寫?」丁太太轉換話題。
文思受到阻礙,睜大眼睛凝視那隻蟑螂。
「澳門是賭城,我不喜歡賭錢,到澳門去,一點意思也沒有。再說,需要還的稿債太多,為了到賭城去玩幾個鐘頭,趕得上氣不接下氣,實無必要。」
丁普每晚上床前,總是喃喃祈禱,要上帝幫助祖母驅除病魔。——祖母是個信佛的。
「不但如此,」丁普說,「房間里的蟑螂也走不出去了。」
瓷盆太滑,腿力又差,那蟑螂因身子失去平衡而跌落在地。
在賭檯邊又坐了一刻鐘左右,輸了一百多元,想走,外邊忽然傳來一陣騷擾。賭場里的職員都很鎮定,冷靜得像石頭。那些賭客們對此事的反應,也不一致。贏了錢的,睜大眼睛,表示驚詫,其中也有走到外邊去觀看究竟的;輸了錢的人,只想將輸去的錢贏回,外邊發生什麼事,引不起他們的好奇。
「快睡吧,別胡思亂想。」丁太太說。
她的額角上仍有黃豆般大的汗珠排出。有時候,兩滴汗珠合在一起,沿著弧形的臉頰滑落,她才下意識地用手帕去拭。
他睡著了。
之後,祖母常常在夢中見到牛頭馬面。她說:
這是熟悉的聲音。唯其熟悉,才會產生鎮定作用。丁普偏過臉去,對睡在旁邊的妻子投以疑慮的凝視。他仍有疑慮,不相信已回到現實。那些巨大的蟑螂已不見,憑藉燈光,再一次見到了這個溫暖的家,以及那些熟悉的東西。
當她需要什麼東西時,必須別人替她拿。丁普的父親不是有錢人,無力雇女傭。
「祖母怎會斷掉兩條腿?」
「你不會死的,那些鬼卒只是你的幻想。」
丁普希望她能買中這個「全色」。
「你怎麼啦?」他的妻子問。
揭盅:雙六一個四。
醫生認為病人有住院的必要,丁普的母親不敢做主。
丁氏夫婦看了一部戰爭片。這片子描寫二次大戰盟軍開闢第二戰場的情形。
坐在三輪車上不知道應該去什麼地方。
提到昨天晚上的夢,丁普的眼睛出現兩種表情,先是恐懼,然後憤怒。他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跌入無底的深淵。這,當然是謊話。
水面上,有三個男子在游來游去,像三條大魚。
拿著報紙,丁普三步兩腳走入包租婆的客廳,抖聲對妻子說:
拿了一隻水仙盆來,盛以清水,再一次將受傷的蟑螂放入水中,使它腹部朝天。
「這是平安夜,這是聖善夜,別人都在狂歡,我們也該出去走走了。」
那些碩大無朋的蟑螂們,志在報仇泄恨,忽然散開,留下一些不規則的空間,讓丁普在八陣圖式的環境中,拼力奔跑,尋找出路。
處在這些巨大的蟑螂堆中,丁普覺得自己非常渺小。這種感覺,也許正是蟑螂在現實生活中見到人類所產生的感覺。
「昨天晚上,你究竟夢見了什麼?」
丁普想起了祖母。
「什麼不同?」
在昨夜的夢境中,他遭受蟑螂們的戲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焦灼。現在,他必須報復了。他知道:蟑螂在水中要是翻轉身的話,就會失去游泅的能力。於是伸出手去,用大拇指與食指捉住蟑螂的觸鬚,從水中將蟑螂提起,又將它放回水中。這一次,故意使蟑螂背脊浮在水面。蟑螂很慌張,五條未受傷的大腿痙攣地亂爬。
丁普的母親說:「她的心理不正常。」
丁普轉過身來,提起腳跟,輕步走到妻子旁邊,將嘴巴湊在她耳邊:
生命就是那樣脆弱的,脆得如同玻璃片。就在那一剎那,也許是千分之一秒,也許是萬分之一秒,也許是十萬分之一秒,總之,是很短很短的一瞬,生與死的界限就清清楚楚地劃開了。
深夜,丁普將這一天的稿件全部寫好,舒口氣,點上一支煙。當他的視線落在紙盒上時,才發現那隻大蟑螂已僵直地躺在那裡。丁太太早已將衣服熨好,此刻正在廚房裡弄東西給丁普吃。丁普有一個習慣,臨睡總要吃些東西,否則就會失眠。
走出「澳門皇宮」,才知道有人跳海。岸上,船上,到處擠滿看熱鬧的人。說是「看熱鬧」,似乎不大確切,但是圍觀者個個懷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如果這猜想不錯的話,那麼人類必將依循這假想的自然定律去毀滅自己。
「這隻蟑螂……」說出這四個字之後,丁普說不下去了。
丁普的思想,猶如斷線風箏,越飛越遠。
祖母不能下床。
對付一隻蟑螂,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只需舉手之勞,就可以將它打死。這是天賦的權力,蟑螂也許不知道,丁普不會不清楚。
「它掉在水中。」
然後他想起了愛因斯坦曾經說過的話:「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將動用什麼武器,但是我可以斷定第四次世界大戰必將以石頭作武器!」
「趕快將它弄死吧。」
寫到這裏,有了突然的驚醒。放下筆,心裏有點害怕。他替報紙寫的是小說,這幾句話,並不是小說裡邊需要講的。這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寫了,連自己也不知道。他將稿紙撕得粉碎,擲入字紙簍。吸口煙,將煙撳熄在煙灰碟里。再一次提起筆來,依舊寫不出。他一直在思念著跳樓自殺的周金財——一個曾經中過馬票的人。
「為什麼?」
祖母哭得氣噎堵塞,似乎完全不能用理性去控制自己了。她已失去黑白之辨,連夢境與現實也分不清。
丁普不再繼續說下去了,他的腦子裡產生一些不可解的問題。
念念不忘地想著那隻蟑螂,文思受了阻塞,寫不出什麼東西。他有意將笨重的書架拉開,卻沒有這樣做。理由是:將書架拉開時,那蟑螂一定會迅速逃到別處去。
如果將這件事視作戲劇,鄰近水面就是舞台。三個男子潛入水中后,舞台上已無演員,觀眾們還是很有耐心地等待著。
蟑螂不可能有這種恐怖的形態。出現在他面前的蟑螂,幾乎變成一群原始動物了,大得可怕,充滿侵略意味。
它是喝飽了水的,雖然逃脫了,未必能夠活得太久。如果它還沒有死的話,吸了殺蟲水,非死不可。
正在用熨斗熨衣服的丁太太首先見到它,如同探險家發現了寶藏,又驚又喜地叫了起來。丁普見到蟑螂,拿起拖鞋,正欲將蟑螂打死,卻被妻子阻止了。
放下手裡的筆,聚精會神觀看蟑螂做最後的掙扎。
丁普沒有勇氣將夢中情景講出,只好撒謊,說在夢中跌入深淵。丁太太笑了。丁普伸出手去,將床頭几上的勞力士手錶拿過來,定睛細看:三點半。
祖母性情急躁,稍不如意,就會大發脾氣。不過,她的心地非常善良,喜做善事。她常常閱讀報紙,只是從不關心國家大事。她所關心的新聞是:冬天有多少人凍斃在街頭,夏日有多少人在街頭中暑。有時候,慈善機關發起募捐,她一定響應。不過,有時候她又似乎是一點理性也沒有的。她常常責罵丁普的母親,無緣無九-九-藏-書故地罵。丁普的母親是個賢惠的女性,總是忍住性子,逆來順受。丁普小時候,對祖母的態度很不滿。長大了,才知道這是一種變態心理。祖母是一個殘廢,祖父早已去世,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當然不願意兒子將他的愛分給外人。在祖母的心目中,丁普的母親永遠是「外人」。
地球的形成,已有億萬年。人類有記載的歷史,只有四千多年!——這是事實。
「我在拍蟑螂。」
報販送晚報來。晚報刊著兩則新聞,一則是一個少女服毒自殺,另一則是一個駕MG的青年在郊外的公路上失事。
丁普跟隨父母走進祖母的房間時,祖母已停止呼吸。
縱然隔著一條街,每一次丁普抬起頭來,仍可清晰見到每一個窗內的動靜——如果那窗戶亮著電燈的話。香港人對這種「對窗」的環境,都不喜歡。不過,這些窗戶也不是完全沒有娛樂性的。尤其是丁普,每天必須伏案數小時,偶一抬頭,就可以將這些窗戶里的動態當作戲劇來欣賞。丁普不認識那些窗內的人物,一個也不認識,只因時日已久,對每一個窗戶里的人物多少有些認識。根據丁普看窗的經驗,最好的時間,應該是深夜過後。那時候,大部分窗戶的燈火都已熄滅,剩下少數幾個依舊亮著燈光,襯以黑暗的窗戶,顯得非常突出。每當文思不暢時,他就會抬頭做一次不經意的眺望。他甚至知道哪一個窗戶里的主婦常常擊打孩子;哪一個窗戶里的兩夫婦常常吵架;哪一個窗戶里住著單身女子;哪一個窗戶里住著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哪一個窗戶里養著一隻狗,成天狂吠;哪一個窗戶里經常將百葉簾放下;哪一個窗戶前經常有三角褲與乳罩放在晾竿上。
現在,他必須集中精神寫稿了。那蟑螂是不能加害於他的;事實上也沒有能力加害於他。
「但是,」丁普問,「為什麼不許我將它殺死?」
這是芝麻綠豆事,不值得討論。丁太太無意浪費時間,三步兩腳走去廚房。丁普則感到了極大的困擾,拿著筆,一個字也寫不出。他恨,恨妻子不應該將那隻蟑螂擲在地上,讓它在必死的情形下逃脫。剛才,一腳將它踩死,豈不幹脆?現在,那隻受傷的蟑螂終於逃脫了。
「周金財跳樓了!那……那個中馬票的人自……自殺了!」
丁太太聽了丈夫的話,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了。丁普喝乾一杯酒後,說:
丁普直起身子,背靠床架,伸出手去打開煙盒,取一支煙,點上火,連吸數口。
人是萬物之靈,為什麼連這一點簡單的常識也沒有?以目前的情形來說,火箭戰爭只需按一下電鈕,就可以爆發!人類為什麼不設法避免?火箭戰爭的爆發,可能是技術上的錯誤或者電訊上的誤會;但是人類為什麼不設法控制?……
丁普懷著報復心理觀看蟑螂在死亡邊緣上掙扎,感到極大的愉快。昨晚的夢,使他產生了不健康的報復心理。他一向討厭蟑螂,現在這種討厭的感覺已變成憎恨。
渾身出汗,使他產生浸在水中的感覺。但是,他沒有浸在水中。他只是在一個恐怖的境界中奔跑。……極度的恐慌,幾乎將他的理性奪去。他聽到震耳欲聾的吼聲,必須用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抬頭觀看,才知道吼聲發自蟑螂。蟑螂怎會發出這樣巨大的聲音?他不解。他已恐慌到了極點,如同瘋子一般,拚命奔跑,嘶聲吶喊。
丁普將那隻藏著蟑螂的紙盒放在書架上。
「他刺了我一刀!」
「我不想使那隻蟑螂因窒息而死。」
落雨了。雨點從疏落到急驟,最後變成水晶帘子,掛在窗前,連對街的「景色」也模糊不清。丁普放下原子筆,做一次深呼吸,內臟感到清涼。雨水從窗外吹進來,打在稿紙上,使那些已經寫好的字跡化成濕暈。他站起身,關上窗子。室內依舊悶熱。雖然氣窗還開著,外邊的涼風仍不能一下子將室內的悶熱之氣驅出。
祖母做噩夢,已經不是新鮮的小事。過去也曾夢見烹剝刳心或剉燒舂磨,只是這一次受的驚嚇最大,醒來后,噩夢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思念追逐著她,一若鬼魂追逐受驚的人。她的臉色很難看,神志有點恍惚。
趕稿時,那隻蟑螂出現了。丁普從眼梢中見到它沿著書架的邊緣像流星般疾步而過。不願錯失這個機會,他舉起蒼蠅拍,重重拍了一下,聲音很響,卻沒有將蟑螂拍死。
安排妥當,開始執筆寫稿。這天早晨,寫稿的速度特別慢,一直不能將精神集中起來。

「這隻蟑螂,昨晚被我用拖鞋打掉了一條腿,現在又出現了。」丁普答。
就祖母這方面來說,丁普只是有血有肉的玩偶。
丁太太莫名其妙,對丁普投以詢問的凝視,等他做進一步的解釋。丁普站起身,坐在方台邊,用極其興奮的語調說:
「不要拉我去,不要拉我去,」
這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從這件小事看來,祖母對生之依戀,仍極強烈。
雖已回到現實,仍不能克服內心的恐懼。
噴過殺蟲水之後,蟑螂不常出現了。
側著頭,將蟑螂的腹部當作牆,拚命撞去,以為這樣就可以獲得解脫,結果依舊沒有死成。
「什麼事?」丁普的父親問。
「它就是那隻被我用鞋底打掉一條腿的蟑螂。我曾經用清水企圖淹死它,它沒有死。」
車子兜了一個圈,回到海旁區。丁普提議回港,丁太太不反對。
「吃不下。」
他做了一場夢。
「它就要死了。」丁普說。
這些問題,有如潮水一般,在丁普的腦海里湧來涌去。丁普感到困擾。
再一次,丁普用手指捉住蟑螂的觸鬚,將它提起。
「沒有什麼。」
「那隻蟑螂死了!那隻蟑螂死了!」
「你瞧你,稿子不寫,老是跟那隻蟑螂過不去,將牆壁都弄髒了!」
丁普搖搖頭,並不說出理由。
就一般的居住環境來說,王家分租給丁氏夫婦的兩個房間,不算好,也不算太壞。最低限度,對面那幢大廈,距離並不太近,隔著一條街。
當他們疾步奔入祖母的卧房時,房內一片寧靜,什麼事情都沒有。祖母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額角有汗珠排出。
「既然又出現了,何不幹脆將它打死?」
「剛才,我做了一場噩夢,」祖母說,「在這場夢中,牛頭馬面帶了幾個小鬼,走來將我抓入鬼門關。……那地方陰森恐怖,到處是鬼叫,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只是一片慘藍,可怕極了!」
看了一會對窗,丁普額上有黃豆般的汗珠排出,一邊用手帕拭汗,一邊繼續「爬格子」。
丁普的祖母也是斷了腿的。在人世掙扎了幾十年,臨死,對生之依戀,仍極強烈。
「你看!」

「你的意思是,門框噴了藥水,外面的蟑螂就不會走進我們的房間?」丁太太問。
吃過早餐,丁普伏在書桌上寫稿。
在這種情形下,蟑螂們想弄死丁普,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它們不願這樣做。它們要戲弄丁普,不願意讓他死得太早。
祖母抖聲說:「我……我做了一場夢。」
「不。你知道我是不喜歡賭錢的。」
祖母的病象越來越顯著,不但常在夜晚驚喊,甚至在白天,也常說有鬼魂糾纏她。有時候,她哭,哭得歇斯底里;有時候,她笑,笑得歇斯底里。她依舊朝夕念經,對菩薩的信仰仍未動搖。她不是經常見到鬼的。不過,當她見到鬼的時候,她就不是她了。有一天,丁普從學校回到家裡,發現祖母兩眼泛白,嘴角掛著一條血絲,忙不迭走去廚房喚叫母親。母親見到這種情形,立刻打電話給醫生。醫生來時,祖母已清醒。
J.丹佛斯憑其想象描繪人類絕跡后的地球,雖可怕,究竟不是真實。真實的情形,可能比他的想象更可怕,更殘酷!
宇宙是無限大的。一個無限大的東西,只有人類的想象才可以包容。根據這一點,人類的思慮機構當然比宇宙更大了。如果這個假定沒有錯,宇宙仍有極限,這極限的界線應該存在於所有生命的內心中。基於此,宇宙就不止一個了。宇宙有無數個,每一個生命佔有一個宇宙。當一個生命死亡時,一個宇宙便隨之結束。只要宇宙間還有一個生命存在,宇宙是不會消失的。反之,宇宙間要是一個生命也沒有的話,宇宙本身就不存在了。對於任何一個生命,死亡是最重要的。人類的歷史完全依靠死亡而持續……
「牛頭馬面有紅色的頭髮!」
蟑螂與人類並無二致,當它們掌握權力時,也會濫用,只是它們採取的方式更狠:要對方在極度的痛苦中認識權力的可怕。
一切都調換了位置。他的權力已消失,再也不能用蒼蠅拍或拖鞋去擊斃任何一隻蟑螂。相反的,任何一隻蟑螂都可以輕易將他擊斃。
蟑螂們的吼聲,猶如驚浪駭濤在怒海中澎湃不已。這個是海,蟑螂也不能發出吼聲。問題是,丁普竟走進這樣一個不可能的境界。
「快吃吧,涼了不好吃。」
「誰告訴你的?」母親問。
祖母哭了。丁普站在父母後邊,見此情形,不但對祖母毫不同情,而且暗覺好笑。
醫生說:「她的胃潰瘍又發了。」
丁普已徹底了解弱者的痛苦,處在這種環境里,得不到任何幫助。
那隻受傷的蟑螂早已不知逃去什麼地方,丁普縱有追殺之意,未必能夠立刻找到它。時已不早,繼續浪費時間,就會得不到充分的睡眠。雨勢似已轉弱,打開一扇窗子,讓清新空氣從外邊吹進來。丁普吸到清新的空氣,精神為之一振,要不了半個鐘頭,便將一千字寫好了。他感到疲勞,必須用睡眠恢復已耗的精力。上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腦子靜不下來,每一次合上眼皮,就會想到那隻「可憎的蟑螂」。剛才,他用read.99csw.com拖鞋擊打那隻蟑螂時,偏了這麼一點,沒有擊中它的要害,要不然,這口氣也就出掉了。其實,蟑螂雖然可恨,究屬弱者,打死它,不會使丁普增加一分驕傲;不過,費了那麼大的氣力,仍不能置它于死地,丁普心裏總有些不舒服。他想到了一些有關生命的問題,這些問題像潮水般湧來涌去,只是難於找到不容置辯的答案。如果生命必須有個意義的話,可能只是與死亡的搏鬥。那隻斷了一條腿的蟑螂今晚雖然未死,總有一天要死的。想到這裏,神志漸漸迷糊。他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走入一個奇異的境界,展現在眼前的是黑壓壓的一片。起先,他以為是黑色泥土;後來,才知道不是。泥土是不會動的,但是這廣袤無壤的黑地居然蠕動了。他吃了一驚,那黑地突呈分裂,定睛觀看,所見的黑地竟是千千萬萬碩大無朋的蟑螂。這些蟑螂的身體,每一隻都比丁普大幾倍,形狀可怖。丁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怪物,心似打鼓,撲通撲通亂跳,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付這些可怕的動物。想逃,蟑螂已從四面八方逼近來。想喊,喉嚨給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蟑螂們的眼睛,彷彿水晶球一般,綠油油的,射出綠色的光芒。這些光芒,四處亂射,形成極其恐怖的氣氛。
「夢見什麼?」丁太太問。
「既然這樣痛苦,為什麼還要活下去?生命給她的,除了痛苦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她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她對那間狹小的卧房,又有什麼依戀?她的世界,就是那間狹小的卧房。這卧房以外的世界,對於她,幾乎全不存在。但是,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她對生命,究竟有些什麼要求?這個世界,究竟還有些什麼東西值得留戀?生活給她的痛苦很大,她為什麼還這樣愛惜生命?……」
丁普回房拿殺蟲水。他說:「沖涼房有太多的蟑螂。」丁太太不許他到沖涼房去尋求報復的對象,丁普說:「沖涼房裡蟑螂太多,有礙衛生。」丁太太反對,理由是:在沖涼房噴殺蟲藥水,必須徵求包租人的同意。丁普生氣了,臉上的表情很難看。
從那一天起,祖母的健康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母親說:「祖母患了嚴重的胃潰瘍,非動手術不可。」丁普走到祖母的床邊,低聲求她饒恕。祖母牽牽發抖的嘴唇,滿布皺紋的臉上,出現了安慰的微笑。她的眼眶裡,噙著晶瑩的淚水。「這是老毛病,」她說,「用不到擔心。」丁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祖母伸出發抖的手,撫摸丁普的頭髮。
丁普仔細端詳那婦人的臉相。婦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好像在責問造物主。最使丁普感到難過的,卻是那白中帶灰的臉色。這種顏色,使丁普想起了剛用菜刀颳去鱗片的魚身。
祖母是一個可憐的老人,長期躺在床上,即使最炎熱的天氣,也要用一條毛巾毯子掩蓋腰身以下的部分。丁普小時候曾多次問父親:「祖母為什麼不下床?」父親總說:「祖母有病,不能下床。」丁普問:「祖母患的是什麼病?」父親說:「等你長大后告訴你。」過了幾年,丁普問父親:「祖母為什麼不下床?」父親憤然答了一句:「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丁普的感情大受傷害,只好走去問母親。母親是個懦弱的舊式女子,常常接受祖母咒罵。母親不願意在任何人面前談到祖母,包括丁普在內。
祖母說:「剛才,有一個鬼卒,用刀子刺我的腹部。」
又說:
「你又在做噩夢?」她問。
聖誕前夕。丁普再一次見到了那隻蟑螂——那隻斷了一條腿的蟑螂。這件事,使丁普感到意外。第一,他以為這隻蟑螂早已死去;其次,自從用殺蟲水對房內的蟑螂發動總攻后,房內常有蟑螂的屍體發現。這隻斷腿蟑螂,失蹤了一個時期,此刻居然在窗檻上慢慢爬行。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用殺蟲水將所有的蟑螂殺死?」
因為是第一次坐水翼船,船頭離開水面時,丁太太的臉色轉青了。她不敢講話,也不敢張望小窗外的海景,合著眼皮,藉此避免嘔吐。
又說:
「你一定非常疲倦了。」
「我們到澳門去玩一天!」
「它就要死了。」
下午,丁普照例到中環去送稿,順便走去一家西書店。對於他,逛書店早已成為生活上的一種必需了。
丁普的父親說:「這是夢,何必害怕?」
時候已不早,對街那些窗戶里的燈火大部已熄滅。他還有一千多字要趕。
每天晚上,不將一天的工作全部做好就不會產生釋然的感覺。這一段時間,丁普稱之為「自由的時間」。他常在這一段時間讀書、複信、翻閱郵集。……總之,這一段時間雖不長,卻能使他獲得最大的快樂。
「你在做什麼?」
「趕快寫吧。」她伸手打開煙盒,遞一支煙給丁普,替他點上火。丁普一連吸十好幾口,吐出一大堆青煙。腦子依舊在想著周金財,執著筆的手,機械地在稿紙上寫下這麼幾句:
一九九〇年四月三十日修改
丁普聽到妻子的話,不加分辯,拿起原子筆,在稿紙上心不在焉地寫了幾行。

他從來沒有這樣需要過死亡,彷彿死亡已成為「最終目的」。
丁普拿起筆,用筆桿在蟑螂的腹上輕輕打了一下,蟑螂的幾條腿又痙攣地亂動起來。
蟑螂又出現。蟑螂是一種可厭的動物。丁普受了周金財自殺的影響,感情好像被人刺了一刀,需要新鮮的空氣去洗刷肺腑里的悒鬱。推開窗,窗外的空氣很混濁,對街那些圖案式的窗門,看起來,像只大鴿籠。
上帝創造生命的目的,是不是為了證明死亡?
「不要馬上打死它。」
丁太太用腳去踏蟑螂時,蟑螂像支箭,逃到書架後邊去了。丁普見此情形,臉色發青,惡聲惡氣嚷了起來:
他寫了一段故事。然後又寫了一段。然後又寫了一段。
乘坐水翼船返抵香港,兩人走去一家西餐館吃東西。丁普不能忘記那隻白中帶灰的臉孔。當他喝湯之時,他看到了一對眼睛——一對死人的眼睛。
「玩?」丁普的嗓子吊得很高,「我在拯救生命!」
婦人很失望,待了一陣,再一次打開手袋,橫看豎看,希望找到什麼,可是再也找不到什麼了。關上手袋,站起身,離開賭檯。丁普望著她的背影,心裏產生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
丁普在澳門看到一個婦人因輸去最後三塊錢而跳海自殺后,感觸很多。他不知道死亡是否比生存更好;也不知道人生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不過,既有生命存在,生命本身必具意義。生命若非造物主的玩具,仍是最寶貴的東西。
冬天遲到了,早晚涼意仍濃。丁太太將丁普的西裝拿到洗衣店去的時候,發現西裝已被蟑螂咬了幾個小洞。丁普很生氣,到中環去送稿時,在一家藥房買了一瓶殺蟲水,準備向蟑螂宣戰。回到家裡,仔細閱讀印在瓶上的說明書,才知道這是最有效的殺蟲藥水,不但可以殺死蟑螂,而且可以殺死螞蟻、臭蟲、蜘蛛、蜈蚣、蚊子……總之,只要是昆蟲,都能殺死。正因為藥性強烈,丁普心中產生了一種勝利感。他損失了一套西裝(可能還有其他的損失),不能不報復,這樣做,一方面固然為了防止更多的損失,另一方面,過分的憤怒必須獲得宣洩。丁普竟將蟑螂們基於本能的求食行為視作侵襲。這種侵襲,他是不能容忍的。他將殺蟲水噴在每一個角落,甚至連門框也噴了藥水。
過了兩個鐘頭左右,寫好三千字,有點渴,站起身,走去斟茶。就在這時候,竟發現那隻斷了一條腿的蟑螂在沙發的靠手上吃力地爬行。丁普的情緒頓時緊張起來,睜大眼睛凝視那隻蟑螂,想起昨夜夢中的情景,憤怒猶如火焰一般,在內心中熊熊燃燒。如果他想殺死這隻蟑螂的話,那是最容易不過的。那蟑螂已受傷,連疾步奔跑的能力也沒有。丁普要是不想弄髒沙發,只需用一樣東西輕輕一撥,將蟑螂撥在地板上,用拖鞋一壓,它就會死亡。丁普存心報復,不讓那隻蟑螂死得太快。只是伸出手去,以極其敏捷的手法,捉住它的觸鬚高高提起,看它受苦。
「但是——」祖母邊哭邊說,「那些鬼卒,身材雖然矮小,模樣卻非常可怕,個個青面獠牙,各執刀叉,見到我時,不分青紅皂白,用鐵鏈往我頸上一套,一個拉手,一個扯腿,硬要將我拉去陰曹地府……」
「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不將它一腳踏死?」
丁普輕輕舉起蒼蠅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向那蟑螂拍去。蟑螂逃脫。丁普很失望,因此產生了受辱感,必須將它打死。
丁普的書桌很小,只能放一些簡單的文具。這書桌放在窗邊,抬起頭,可以望到更多的窗戶。這些窗戶到了夜晚,有的亮著電燈,有的則是一方塊黑色。
「一隻蟑螂,何必這樣緊張?」
「平時,一個人殺死了另外一個人,是有罪的。但在戰場上,成千成萬的生命被殺戮了,誰也不必負責。這就是我們的文明。」丁普說。
「那閻王聽信判官的胡言亂語,指我生前造孽深重,罪大惡極,不讓我辯白,就糊裡糊塗吩咐牛頭馬面帶領幾個小鬼將我拉去尖刀山!……天哪,我是一個吃長素的人,斷了兩條腿,朝夕誦經,從未做過傷陰騭的事,閻王為什麼要拉我去尖刀山?」
「怕什麼?」
蟑螂被壓得扁扁的。貼在瓷磚上。丁普舒口氣,撕下廁紙,將瓷磚上的蟑螂屍體抹去。
「不要玩了。」丁太太說。
「都是你,又將它放走了!」
伸出手去,揭開紙盒的盒蓋,那蟑螂仍在蠕動。這種蠕動,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充其量,只是死前的掙扎。丁普有意欣賞一隻蟑螂怎樣接受它的最後,索性將盒蓋放在一邊。

丁普搖搖頭,呼吸失去應有的均勻,額角有汗珠排出。
在一家布置得相當現代化的餐廳喝茶時,丁普向侍者要了一杯烈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