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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長篇小說) 一

對倒(長篇小說)

游目四矚,想找一個英俊似電影小生的年輕男子。她見到好幾個年輕男子,卻沒有一個英俊似電影小生。她有點失望。然後走到一家電視店門前。每一次見到電視店總會站在那裡看看店內的彩色電視。她喜歡看熒光幕上的彩色畫面,因為彩色的畫面比黑白的畫面好看得多。「如果有錢的話,一定要買一個彩色電視機。」她是常常這樣想的。當她這樣想時,熒光幕映出一個男人的特寫。這個男人有點像李小龍,也有點像柯俊雄。她喜歡李小龍。她喜歡柯俊雄。她喜歡彩色電視。她在那家電視店前站了二十分鐘左右,直到那部長片映出「劇終」兩個字,才懶洋洋地移開腳步。應該回家了,仍不願回家。她對自己做的事情,總不願尋求合理的解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都是沒有理由可講的。」她想。
「那邊有一家金鋪被匪徒打劫。」
「我怎麼樣?」
驚悸的心情消失后,亞杏邁開腳步朝前走去,望望那一堆圍作一團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間那根有如雨傘般的馬票桿。那販售馬票的中年男子仍在講述他目擊的情形,聲音很大。沒有人向他購買馬票。
凌亂的腳步聲,使她從幻想中回到現實。一個長發青年飛步而來,撞了她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只差沒有摔倒。一時的氣憤,使她說了一句非常難聽的話語。這是一句俚俗的咒罵,出口時,那青年已無影無蹤。附近起了一陣騷亂,一若平靜的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塊大石。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見到警察,不免有點驚悸。當警察猶如一支箭般經她面前擦過時,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理智暫時失去應有的清醒,感受麻痹,想離開這出了事的現場,兩條大腿卻不肯依照她的意向移動。她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兩個男人站在距離她不過三呎的地方大聲談話。「真大胆!」「只有一個人?」「一把西瓜刀與一塊大石頭,用西瓜刀朝金鋪晃了晃,用石頭打破飾櫃,就這樣搶走了幾萬塊錢首飾!」「幾萬塊錢?」「有人親眼看見的,那劫匪只搶鑽石與翡翠。」「真大胆!」「只要有膽量,不必盼望中馬票。」亞杏轉過臉去一看,兩個男子中間的一個手裡拿著一根竹竿,上邊用衫夾夾了許多馬票。他是一個販賣馬票的人。
兩塊錢的馬票,賣兩塊一。這一毫子是別人的施捨。只有年老的婦人,因為沒有勇氣求乞,又沒有耐性坐在家裡拆膠花或糊紙盒,拿著馬票走去酒樓餐廳求取別人的憐憫,賺些數目極微的容易錢。這是老太婆們的「職業」。可是,一個健康情形良好的中年男子在熱鬧的旺角兜售馬票,自己失去了發財的信心,卻以「橫財就手」去引誘別人,藉此博取一毫子的小利,當然是可悲的。
「搶走了幾萬塊錢的首飾!」——好幾個人都是這樣說的。亞杏心中暗忖:「幾萬塊錢就這樣被人搶走了,怪不得搶劫案這樣多。不過,搶劫要有膽量。這是一種犯法的行為,被警察抓到了,非坐牢不可。」這時候,有人用身子撞了她一下。她轉過臉去觀看,是一個賣菜婆之類的中年婦人。亞杏白了她一眼,擠出人群。「中了大馬票,可以拿到幾十萬甚至一百萬,」她想,「有了這麼多的錢,應該買兩輛汽車,一輛給阿爸,一輛自己用。阿爸不會駕車,雇一個司機給他。我也不會駕車,也要雇一個司機。但是,自己駕車比較威風。中了馬票之後,就該學駕車。……」她幻想自己駕著一輛嶄新的賓士車,在彌敦道上疾駛。彌敦道的兩旁擠滿黑壓壓的圍觀者,情況熱烈,與「香港節」十分相似。但是,與「香港節」不同的地方是:整條彌敦道沒有人列隊行走;也沒有裝飾得像大花籃似的花車。整條彌敦道冷落寂靜,只有一輛汽車。這是亞杏的汽車。亞杏穿著鮮艷奪目的衣服,駕著汽車,在千萬條視線投射下,將車子駛得很快。她的頸間圍著一條紫色的絲巾。這絲巾在風中撲撲飄舞,像旗幟。……
「你怎麼樣?」
「是的,許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據說被搶走幾萬塊錢首飾。」
他想起校刊。那本校刊是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在那本校刊上,每一個畢業生都有照片刊出。他也有。他戴著一頂方帽子。其餘幾十個同班同學也戴方帽子。對於他與他的同學們,這方帽子與其說是驕傲的象徵,毋寧說是彷徨的代表。從那時起,他們的生命轉入另一章,說是一個開始,卻是毫無把握的開始。現在,想起那時的情景,心裏浮泛著一種奇異的感覺,不是針刺的痛楚;但也不是快樂。尤其面對著鏡子的時候,不能不感慨于歲月的無情。他想起公共租界周圍的烽火。他想起三架轟炸機飛臨黃浦江上轟炸「出雲號」的情景。他想起四行孤軍。他想起變成孤島的上海。他想起孤島上的許多暗殺事件。然後太平洋戰爭突然爆發,日本坦克車在南京路上疾馳。……這些都是難忘的事情。想起這些事情,血液循環就會加速。他常常這樣想,「那時候有勇氣獨自一個人從上海走去重慶;現在——」現在,白髮越來越多;皺紋越來越深。他覺得鏡子里的他彷彿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沒有。」
牆壁是招紙的戰場。牆壁上貼著太多的招紙。剛才,走去姨媽家的時候,見到貼街招的人將一種藥丸的招紙蓋沒了一部色|情|電|影的海報;現在,藥丸的招紙已被跌打醫生的招紙蓋沒了。亞杏知道:再過一兩個鐘頭,這跌打醫生的招紙一定會被別種招紙蓋沒的。「我會不會嫁給一個開工read•99csw.com廠的老闆?」她想,「如果他是工廠老闆的話,我一定反對貼街招。他可以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可以在熱鬧地區裝霓虹燈;可以利用電車或巴士做宣傳……」她笑了。她見到那個白天裝得非常可憐而晚上坐在大排檔飲燒酒吃燒鵝的乞丐。然後是那家專賣山貨的店鋪。店很小,五呎乘六呎左右,堆著太多的缸瓦與陶瓷,看起來,像極了蜂窩。不但如此,店主還盡量利用店外的空間:搭個木架,掛滿膠桶、掃帚之類的東西。店主是個胖子,不大喜歡開口。亞杏每一次經過這家店鋪時,總會聽到老闆娘尖著嗓子咒罵她的丈夫。「又到大排檔去了!」「身上那張紅底怎樣花掉了?」「是不是又到女子理髮廳去鬼混了?」等。老闆娘的嗓子很好,應該學唱大戲。她的丈夫則有太好的耐性。亞杏沒有見過耐性這樣好的男人。「嫁人,就該嫁給這種有耐性的男人。」她想。她見到那隻胖得像只豬的黑狗搖搖擺擺走過來,走到水果店前,蹺起一條腿,將尿排在燈柱上。她是常常見到這隻黑狗的。常常見到這隻黑狗排尿。常常見到黑狗走來走去。事實上,展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看慣了的。即使士敏土人行道上的鞋印,也記得清清楚楚。
然後見到一個胖女人暈厥在別人的肩頭,金號里的職員將藥油搽在她的鼻孔,搽在她的太陽穴。
走了一陣,見到一隻黑狗。這黑狗胖得像豬,搖呀擺地走過來,走到巴士站旁邊,蹺起一條腿,將尿排在銀色欄杆上。一個婦人的皮鞋被尿淋到了,板著臉孔厲聲趕走它。淳于白目擊這一幕,不自覺地露了笑容。他想起了一隻名叫「瑪麗」的獅子狗與一隻名叫「來興」的獅子狗。當他還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他家裡養過一對獅子狗。後來,瑪麗死了。來興也死了。他的家裡卻有了五隻獅子狗。他離開上海時,五隻獅狗子還圍在他的身邊吠呀吠的。來到香港后,對這五隻獅子狗的情況,完全不知。
「不打算離開上海?」
在她前面,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用左臂圍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臂圈住男的腰部。
看金鋪的櫥窗,使他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他邁開腳步。
「到過香港沒有?」
他走到一家服裝店門前。
站在一家眼鏡店門前,將那些當時興的古老鏡框當作名家的雕塑品來欣賞。「幾年前,我是不戴眼鏡的,」他想,「現在,不但看電影要戴眼鏡,閱讀書報時還要換戴老花眼鏡……」他的思路被兩個人的談話聲打斷。那是兩個中年男子,一個胖,一個瘦。胖子神色緊張,說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桂圓。
「要是能夠中馬票的話,我就可以快快活活過日子了,」她想,「剛才,服裝店裡的幾種新潮裝,一下子可以全部買來了。衣服穿得漂亮,人也自然而然會漂亮的。穿了漂亮的衣服,一定會引起男人們的注意。此外,我還可以走去尖沙咀的大百貨公司購買化妝品,天天敷脂抹粉,將自己打扮得像電影明星,不愁沒有男朋友。」想到這裏,又被別人撞了一下。轉過臉去一看,一個頭髮長得像女人似的青年。亞杏並不生氣,因為她相信那青年是故意撞她的。她聳聳肩,繼續朝前走去。「中了馬票之後,買三層新樓:兩層在旺角區;一層在港島的半山區。我與阿媽住在港島;旺角的兩層交給阿爸收租。」——亞杏的父親是個莫名其妙的人,中午出街,總要到深夜才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外邊做什麼,連亞杏與她的母親也不知道。——「有了新樓,必須買些來路傢具,」她想,「牆壁粉紅色的,傢具也要粉紅色的。我喜歡粉紅色。」她搖搖頭,臉上不自覺地露了笑容。單身女子在街邊露笑容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當別人睜大眼睛望著她的時候,她仍在想著傢具的問題。「家具有粉紅色的嗎?好像沒有見過粉紅色的傢具。不過,這是不成問題的。只要有錢,什麼顏色的傢具都可以買到。有了粉紅色的傢具,就該買些粉紅色的床單、枕套、椅套與檯布。……」
它是一粒珠。……它是天堂。……它是購物者的天堂。……它是「匪市」。……它是一棵無根的樹。……它的時間是借來的。……它是一隻躺在帆船甲板上的睡狗。……
前邊有一個年輕男子,瘦瘦高高,長頭髮,小鬍子,穿了一條「真適意」牌的牛仔褲,右手插在褲袋裡。褲子是藍色的。褲袋卻是紅方格的。亞杏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再也不願將視線移到別處。那年輕男子用牙齒咬著一支細長的香煙。
然後見到一個胖肥得近乎臃腫的婦人,臉上搽著太多的粉,看起來,像極了舞台上的曹操。她不能算是美人,即使搽了那麼多的粉也不美。不過,她自己覺得很美。當她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走進金號時,手裡拿著一份日報。在這份日報的港聞版里,刊著一則新聞。她希望別人都看到這則新聞。她將報紙攤在生張熟李面前,用嬌若銀鈴般的聲音說:「這是我!這是我!」她所指的是新聞附刊的圖片。在這張圖片中,有幾個濃妝艷服的婦人坐在一家戲院的第一排,其中之一就是這個肥胖得近乎臃腫的婦人。
旺角滙豐銀行分行是一幢雄偉的建築物。淳于白望著它的時候,想起了百老匯戲院。二十年前,曾經同一個身上搽得香噴噴的女人走去百老匯戲院看《亞爾瓊遜傳》。那個搽得香噴噴的女人很喜歡他。
「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也要用這種姿態在街邊或公園或郊外行https://read•99csw•com走,」她想,「到什麼地方去找男朋友?我為什麼交不到男朋友?樓下士多的夥計亞財常常對我笑;我不喜歡他。他的牙齒凹凹凸凸,長長短短,很難看。他有一隻酒糟鼻,很難看。他的太陽穴有一塊瘢疤,很難看。我要找的男朋友,必須像電影小生那樣英俊。」
「好像沒有。」
照相館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鏡店。眼鏡店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是酒樓。酒樓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裝店。亞杏走進新潮服裝店,看到一些式樣古怪的新潮服裝。有一件衣服胸口印著一隻大嘴巴。有一件衣服胸口印著兩顆心。有一套衣服印著幾十隻大腳板。有一套衣服印著太多的「I LOVE YOU」。亞杏對這套印著「I LOVE YOU」的衣服最感興趣。「阿媽不識英文,」她想,「買回去,阿媽一定不會責怪的。」如果不是因為身上帶的錢太少,她有極大的可能會將這套衣服買下。「這套衣服,」她想,「穿在身上,說不定會引誘不相識的男人與我講話。」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有一個男朋友。當她走出那家新潮服裝店時,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說是高興,倒也有點像惆悵。新潮服裝店隔壁是石油氣公司。石油氣公司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仍是金鋪。
「結了婚之後,希望能夠生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必須兩男一女。……如果是兩女一男的話,很容易引起擔憂。人是吃米飯的,難免不生病。那個男孩病倒了,我會擔憂。……」
拐入橫街,就嗅到一股難聞的臭氣。這裡有個公廁,使每一個在這條街上行走的路人都用手帕或手掌掩住鼻孔。亞杏不喜歡這條橫街,因為這條橫街有公廁。每一次經過公廁旁邊,總會產生這樣的想念:
然後見到一個因破產而縱聲大笑的人。
「恐就要換朝代了。」
然後見到一個濃妝艷服的女人,在金價直線上升時,狂喜中失去自持,轉過身子,用雙臂箍住一個陌生男子,狂吻他的臉頰。
她已走到彌敦道。到處是人。太多的車輛擠得像裝在罐頭裡的供做食品的小魚。氣氛熱鬧。熱鬧的氣氛與農曆大除夕一般無二。亞杏是個寂寞的少女,喜歡擠在人堆中將擠迫當作消除寂寞的特效藥。
他轉過臉來,望望亞杏。
第三家金鋪的規模最大。儘管打劫金鋪的事情幾乎每天都發生,這家金鋪的櫥窗里還是陳列著許多極具誘惑力的珠寶金飾。價值三萬元的翡翠鐲子。在燈光照射下熠呀耀的大鑽戒。足金的福祿壽。紅寶石與貓眼石。墨西哥的閃爍雲與澳洲的閃爍雲。足金的雙喜字。亞杏見到雙喜字,就會聯想到結婚。她希望她結婚的時候有人送她一個足金的「雙喜屏」。站在金鋪的櫥窗前,眼望雙喜字,幻想自己結婚時的情景,幾乎將幻想當作事實了。那是一家港九最大的酒樓,可以擺兩百多席。牆上掛著大雙喜的金字幛。前邊是一隻紅木長几。几上有一對龍鳳花燭。燭的火舌不斷往上舔。她與新郎坐在幾前的大圓桌邊。新郎很英俊,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
「情況的確嚴重。」
「打算是有的,不過,事情並不簡單。」
然後見到一個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的女人每天走來用釣魚的方式勾搭不同的異性。
「什麼?」
凝視鏡子里的自己,淳于白髮現額上的皺紋加深了,頭上的白髮增加了。那是一家服裝店,櫥窗的一邊以狹長的鏡子作為裝飾。淳于白貪婪地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起了年輕時的他。那時候,頭髮是黑的;額上一條皺紋也沒有。現在,他已進入老年。臉上的肌肉鬆弛;皺紋加深;白髮越來越多。
淳于白常常睜大眼睛做夢,見到的人和物與展現在眼前的完全不同。此刻,他的視線雖然落在隧道的黃色牆壁上,見到的卻是缺乏現代感的思豪酒店。站在思豪酒店的騎樓上,可以看見雪廠街與木造的渡海小輪碼頭。那木造的渡海小輪碼頭與思豪酒店一樣,都不存在了。淳于白記得清清楚楚:繁忙時間的人龍會從碼頭排到馬路上。此外,在思豪酒店的郵展上,他第一次見到紅印花加蓋小字壹圓票。
「匪徒搶了一批首飾,從人堆中逃走了。」
「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

5

偶爾也會有些新鮮的東西。譬如,電影院門邊的海報是經常更換的。每一部新片上映,總會貼上新的海報。亞杏很喜歡看海報。每一次經過電影院,總會站在那裡,昂著頭,將海報上的彩色劇照當作藝術品來欣賞。此刻,這家電影院正在放映色|情|片。海報上畫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赤|裸著身子,仰卧在床上。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則壓在她的身上,也赤|裸著身子。這個男子的身體茁壯得像頭牛,臉上的表情嚴肅得令人想起廟門口的金剛菩薩。亞杏原想看看這部電影的,因為海報上註明,「兒童不宜觀看」。她知道「兒童不宜觀看」的電影,總會有些好看的東西。不說別的,單是海報上的那張劇照就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亞杏雖然沒有出嫁,卻不能算是兒童。她的胸脯發育得很好。「不過,」她想,「這個男人很醜陋。花錢去看醜男人做戲,不如回家去看電視。」她的家裡有一隻手提電視機。
加快腳步,很快就穿過這條橫街。她並不急於回家,家裡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她做。家裡的事情都是母親做的。她是獨生女。她有太多的自由,即使做錯事情,也九_九_藏_書不會受到責備。正因為這樣,她一直將母親的溺愛視作一種弱點。母親的溺愛,使她養成了野貓似的性格。每一次出街,總會漫無目的地在街邊閒蕩,直到腿彎發酸時才回去。香港是一個濃縮的社會,只要是繁盛地區的街頭,兩旁必有太多的高樓大廈。在那些高樓大廈的外牆上總會有許多招牌值得欣賞。亞杏喜歡看招牌,然後根據招牌所示去想象那些樓宇里的活動。亞杏是一個想象力很豐富的少女。當她見到雄狗在街邊嗅雌狗時,她會聯想到孕婦。當她想到孕婦時,她就會產生這樣的念頭:
然後見到一對夫婦,因為炒金失敗,在金號里,當著許多人的面,你一言,我一語,放開嗓子對罵。

2

兩個男子仍在高談闊論。有四五個路人圍著他們。稍過片刻,有七八個路人圍著他們。剛才的騷亂迅即過去。沒有人知道那劫匪逃到什麼地方去了。沒有人知道警察是否抓到劫匪。大家只關心一個問題:金鋪損失多少?
舊樓的木梯大都已被白蟻蛀壞,踏在上面,會發出吱吱的聲響。這些木梯早該修葺或更換了。不修葺,不更換,只有一個理由:業主已將這幢戰前的舊樓高價賣給正在大事擴展中的置業公司。這是姨媽告訴亞杏的。亞杏的姨媽住在這幢舊樓里。亞杏的姨媽住在這幢舊樓的三樓,已有二十多年。亞杏與姨媽的感情很好,有事無事,總會走去坐坐。現在,走下木梯時,她手裡拿著一隻雪梨。這雪梨是姨媽給她的。每一次走去姨媽處,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好處。
然後見到一個中年男子不斷用手帕拭抹額角與頸脖的汗水。
亞杏見到那張照片,不能沒有好奇,彎腰曲背,伸手將那張照片拾了起來。起先,她完全不知道照片的主人拍攝的是什麼;拿在手裡定睛一瞧,心就撲通撲通一陣子亂跳。那是一張猥褻的照片。照片上的情形,是亞杏想也不敢想的。她知道這是邪惡的東西,帶回家去,除非不給父母見到,否則,一定會受到責罵。她想:「將它扔掉吧。」但是,她很好奇。對於她,那張照片是刺|激的來源,多看一眼,心裏就會產生一種難於描摹的感覺。「何必扔掉?」她想,「將來結了婚,也要做這種事情的。」她將照片塞入手袋。「回到家,躲在沖涼房,關上門,就可以仔細觀看了。」這樣想時,走入大廈,搭乘電梯上樓。回到家,才知道母親在廚房裡。於是,拿了睡衣睡褲走入沖涼房。關上房門,仔細觀看那張照片時,忽然羞得滿面通紅,熱辣辣的。她脫去身上的衣服,站在鏡前,睜大眼睛望著鏡子里的自己。
女人都喜歡看服裝。亞杏也不是一個例外。當她見到一家照相店的櫥窗里擺著一個穿著結婚禮服的木頭公仔時,心就撲通撲通跳起來。那襲禮服是用白紗縫的,薄得像蟬翼,很美。亞杏睜大眼睛凝視這襲禮服,不能不妒忌那個木頭公仔。「就算最醜陋的女人,穿上這種漂亮的禮服,也會美得像天仙。」她想。她睜大一對充滿妒忌的眼睛,怔怔地望著那襲禮服,望得久了,櫥窗的大玻璃突然失去透明度,變成一面鏡子,使她見到「鏡子」里的自己,身穿白紗禮服,美得像天仙。「一定要拍許多結婚照,」她想,「我結婚的時候,一定要拍許多結婚照。女人的服裝,無論怎樣新潮,總不及結婚禮服美。一個女人,一生只能穿一次結婚禮服,必須多拍幾張結婚照,將來變成老太婆的時候拿出來,對小輩們說:『阿婆年輕時也是一個美人!』……」這樣想時,櫥窗上的「她」又變成木頭公仔了。那木頭公仔有一對大眼睛。那木頭公仔有筆挺的鼻樑。那木頭公仔有一隻搽得紅通通的小嘴。那木頭公仔的膚色嫩得像荷花瓣。那木頭公仔的美麗使她妒火狂燃。她喜歡那襲新娘禮服,卻不喜歡那個穿新娘禮服的公仔。她掉轉身,繼續朝前走去。
「你知道不知道?」
一零二號巴士進入海底隧道時,淳于白仍在想著這些別人講過的話。淳于白在這座大城市已經住了二十幾年。二十幾年前,香港只有八十幾萬人口;現在,香港的人口接近四百萬。許多荒涼的地方,已變成熱鬧的徙置區。許多舊樓,已變成摩天大廈。他不能忘記二十幾年前從上海搭乘飛機來到香港的情景。當他上飛機時,身上穿著厚得近似臃腫的皮袍;下機時,卻見到許多香港人只穿一件白襯衫。香港的冬天不太冷,即使聖誕前夕,仍有人在餐桌邊吃冰淇淋。淳于白從北方來到香港,正是聖誕前夕。長江以北的戰火越燒越旺。金圓券的狂潮使民眾連氣也透不轉。上海受到戰爭的威脅,正在動蕩中。許多人都到南方來了。有的在廣州住了下來,有的選擇香港。淳于白從未到過香港,卻有意移居香港。這樣做,只有一個理由:港幣是一種穩定的貨幣。淳于白從上海來香港時,一個美元可以兌六塊港幣。現在,一個美元可以兌五點六二五港元。這就是香港的可愛處。但是香港也有可憎的事情。二十幾年前香港的治安很好,現在,搶劫事件隨時隨地都會發生。縱然如此,香港仍在不斷進步中。高樓大廈已形成叢林。海底隧道已通車。地下鐵道正在草擬中。……
然後見到一個喜歡用各種方式使自己在這群炒金者中間突出得如同夜光錶的青年。
亞杏走到他身邊,望望他。
作為一個依靠收息收租度日的人,淳于白總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浪費。對於他,時間不是金錢。他從來沒有接受過「時間即金錢」的說法九九藏書。他常常浪費時間,卻不肯將金錢隨便浪費。有時候,喝了幾杯酒,他會嘩啦嘩啦說:「真荒謬!如果時間就是金錢的話,窮人沒有飯吃的時候,可以不可以將時間當作貨物賣給別人?」其實,這種看法也未必對。淳于白依靠收息收租過日子,已足以說明時間就是金錢了。淳于白固執地認定自己的看法是不錯的,將時間視作最不值錢的東西。有時候,因為無所事事,甚至會討厭時間。現在的情形,正是如此。他有太多的時間需要浪費,卻又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巴士在彌敦道上疾駛。偶爾的一瞥,發現那幢四層的舊樓還沒有拆除。彌敦道兩旁,新樓林立,未拆卸的舊樓,為數不多。那幢舊樓顯已超齡,迄未拆卸,使淳于白感到意外。淳于白記得那幢舊樓,因為二十年前曾在那裡炒過金。「二半……二七五……二半……二七五……三零……三二五……三半……三二五……」報告行情的聲音,由麥克風傳出,猶如小石子,一粒又一粒擲在炒金者的心中。對於炒金者的心理,淳于白比誰都熟悉。淳于白從上海來到香港時,託人匯了一筆錢來。那時候,上海的金融亂得一塌糊塗。金圓券的幣值每一分鐘都在變動,民眾卻必須將藏有的黃金繳出。淳于白沒有繳出黃金,暗中將黃金交給一個香港商人,講明到香港拿港幣。那時候,一根條子可以換三千元港幣,但是淳于白只換得兩千五。這當然是吃虧的。淳于白心裏也明白。問題是,除了這樣做,沒有第二個辦法可以將錢匯到香港。長江以北的戰局越來越緊,朋友見面總會用蚊叫般的聲音說些這一類的話:
「有沒有捉到匪徒?」
「將來結了婚,找房子,一定要有好的環境,近處絕對不能有公廁。」
向自己提出的問題,竟得不到解答。巴士拐入彌敦道。縱然是熟悉的街景,仍將視線落在街景上。他見到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約莫四十歲,與二十年前的那種風度完全不同。她不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雖然只是匆匆的一瞥,淳于白卻清楚看出她的老態。她不再年輕,帶著兩個孩子在人行道上行走。如果沒有在二十年前見過她的話,絕不會相信她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有好幾個名字。二十年前淳于白在一家小舞廳里認識她的時候,她有一個庸俗的名字:「美麗」。她並不愚蠢,卻做了這樣愚蠢的事。那時候,淳于白的經濟情況並不好。美麗常常請淳于白到九龍飯店去吃消夜。淳于白因為找不到工作,心煩意亂,不再到舞廳去,不再見美麗。兩年後,在渡海小輪上見到她。她不再叫「美麗」了,已嫁人。渡輪抵達港島,分手。然後有一個很長的時期互不知道對方的情形。當他再一次見到她時,她不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淳于白是在一個朋友的派對上見到她的。她說她已離婚。那天晚上,他們玩到深夜才離去。那天晚上,淳于白送她回家。那天晚上,淳于白睡在她家裡。那天晚上,淳于白對她說:「下星期,我要到南洋去了。」過了一個星期,淳于白離開香港。這個一度將自己喚叫「美麗」的女人送他上飛機,還送了一件衣服給他。這件衣服是她自己縫的。現在,淳于白還保存著那件衣服。那件衣服已舊了。淳于白捨不得丟掉。他是常常想到這個女人的。剛才,巴士在彌敦道上駛去時,他又見到這個一度名叫「美麗」而現在並不美麗的女人。
「什麼地方下車?」
繼續沿著彌敦道走了一陣,忽然感到這種閒蕩並不能給她什麼樂趣,穿過馬路,拐入橫街,懷著沉甸甸的心境走回家去。那條橫街的行人並不像彌敦道那樣擠迫,只因兩旁有太多的無牌小販,令人覺得這地方太亂。亞杏低著頭,好像有了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實,那只是一種無由而生的惆悵。她仍在想著那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男子。她固執地認為年輕男子應該留長頭髮、應該留小鬍子、應該穿「真適意」的牛仔褲、應該將右手塞在褲袋裡、應該用牙齒咬著香煙。她希望能夠嫁給這種男人。這樣想時,已走到距離家門不足一百步的地方。她見到地上有一張照片。

4

淳于白繼續朝前走去。人行道上有太多的行人,旺角的街邊總會有太多的行人。有一個冒失鬼猶如舞龍燈般在人堆中亂擠,踩痛了一個女人的腳,女人驚叫,他卻用手掌掩著嘴巴偷笑。
走到那家被劫的金鋪門前,亞杏站定。許多人站在那裡觀看。金鋪的鐵閘拉下一半,裡邊有幾條大腿在移動。警察走來維持秩序,不許圍觀的人接近被劫的金鋪。圍觀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七嘴八舌,每一個人都將嗓子吊得很高,企圖憑藉聲調去壓服別人。
然後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在金價狂瀉的時候,忽然吐了一痰盂鮮血。這種情形,當然是令人吃驚的;但是,金號里的顧客們的心都被狂跌的金價扣住了,個個豎直耳朵聽取行情,誰也不覺得那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金號的職員打電話給警方,請他們急召救傷車。救傷人員來到時,那人吐出最後一口血。

3

當他想起那個女人時,他想起那一對大眼睛。除了眼睛之外,給淳于白留下最深刻的東西便是她身上發散出來的香味。淳于白並不反對女人擦香水。可笑的是:在觀看那部歌唱傳記片時,太濃的香水味竟使他打了三個噴嚏。雖然將女人喻作花朵是庸俗的,但是坐在她身邊的淳于白卻產生了坐在花叢邊的感覺。淳于白未必喜歡那個女人,只因離https://read.99csw.com了婚之後,需要有個女人陪他看電影或吃晚飯。這個女人有一對在黑暗中閃呀閃的眼睛。這個女人身上擦著太多的香水。這個女人據說拍過電影。這個女人的衣著很入時。淳于白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說不出多麼的不自然,彷彿雙手捧著一隻價值連城的古瓷,老是擔心不留神將它摔碎。淳于白不喜歡這一類型的女人。儘管那個女人對他很有好感,他卻並不給她太多的鼓勵。
然後見到一個笑聲似蛙鳴的胖子。
在過去的歲月中,充滿這一類的小插曲。這一類小小插曲與蛋糕上的彩色奶油一樣,是一種裝飾。缺乏這種裝飾,蛋糕就會顯得單調。雖然那些裝飾不會增加蛋糕的美味,但是有裝飾的蛋糕總比沒有裝飾的蛋糕好。他將別人的感情當作生命的裝飾;別人也將他的感情當作玩物。
然後見到一個白髮白須的老頭子在眾人面前「哇」地放聲大哭,像受了欺侮的小孩子。
這是旺角。過去,他不知道在這條路上走過多少次。這裡有太多的行人。這裡有太多的車輛。旺角總是這樣擁擠的。每一個人都好像有緊要的事要做。那些忙得滿頭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搶黃金的。百貨商店裡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愛。歌劇院里的女歌星有一對由美容醫生割過的眼皮。旋轉的餐廳。開收明年月餅會。本版書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點供應陽澄湖大閘蟹。蝦餃與燒賣與春卷與芋角與粉果與叉燒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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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上海是緊張的。整個上海的脈搏加速了。每一個人都知道徐蚌會戰的重要性。報紙上的新聞未必可靠;人們口頭上傳來傳去的消息少有不添油加醋的。房屋的價格跌得最慘。花園大洋房只值七八根大條子。有錢人遠走高飛。懼怕戰火的人遠走高飛。有氣喘病的人趁此到南方去接受治療。淳于白原不打算離開上海的。有一天,一位近親從南京來,在他耳畔用蚊叫般的聲音說了這麼兩句:「前方的情況不太好,還是走吧。」淳于白這才痛下決心,托朋友買了飛機票,離開謠言太多而氣氛緊張得如同凝固一般的上海。初到香港,人地兩疏。一個自稱「老香港」的同鄉介紹他們到九龍去租屋,三四百呎的新樓,除了頂手還要鞋金;除了租金還要上期。那時候,頂手是很貴的。那時候,租屋必須付鞋金。那時候,從內地湧來的「難民」實在太多,大部分新樓都是「速成班的畢業生」,偷工減料,但求一個「快」字。樓宇起得越快,業主們的錢賺得越多。那時候,九龍的新樓很多:都是四層的排屋,形式上,與現在的摩天大樓有著極大的差異。現在,港九到處矗立著高樓大廈,所有熱鬧的地區都已變成大廈叢林。淳于白剛才見到的那幢舊樓,顯然是一個例外。這個例外,卻使淳于白睜著眼睛走入舊日的歲月里去了。那時候,因為找不到適當的工作,幾乎每天走去那幢舊樓里的金號做投機生意。現在,坐在巴士里,居然產生了進入金號的感覺,依稀聽到了報告行情的聲音:「三半……三七五……四〇……四二五……」
走出舊樓,正是淳于白搭乘巴士進入過海隧道的時候。
使亞杏感到失望的是:這個用牙齒咬著香煙的年輕男子,不但沒有對她多看一眼,反而好像故意避開她似的大踏步穿過馬路去了。亞杏望著他的背影,彷彿被人摑了一耳光似的。她希望疾馳而來的軍車將他撞倒。
煙。似煙的往事。所有的一切都會像青煙般消逝。他是見過那一堆青煙的。現在,巴士經過滙豐銀行時,耳畔依稀聽到了報告行情的聲音:「三七五……四〇……四二五……」
然後見到一個手指被香煙熏得黃黃的瘦子。
「金鋪損失多少?」
然後見到一對好朋友忽然像兩隻野狗般打起來,你一拳,我一腳,在金號里打得落花流水。當他們被金號的職員們拉開時,一個鼻孔流血,另一個嘴角流血。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打架。然後見到收盤后的金號,一個女人用掃帚將地板上那些零零亂亂的雜物掃去;但是空間依舊瀰漫著煙靄,沒有散去。……
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前的紅磡,像一個剛進城的鄉下大姑娘。現在,紅磡像一個新潮味十足的都市女性。現在,巴士已駛出隧道。駛出隧道后就是九龍。當巴士由紅磡朝彌敦道駛去時,淳于白忍不住笑了。他是沒有必要到九龍的,卻搭乘巴士到九龍來了。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常常做一些連自己也得不到解釋的事情。當他對自己的行為得不到解釋時,總會牽牽嘴角展顏微笑。
巴士停定。一種突發的衝動使他跟隨其他的乘客下車。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他卻這樣做了。
「有人受傷嗎?」
胖子嘆息一聲,瘦子也嘆息一聲。胖子說「再會」,瘦子也說「再會」。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淳于白聳聳肩,暗忖:「二十年前,有些人想得到財富,走去金號炒金;現在,有些人想得到財富,走去金鋪搶金。時代不同了。」他繼續朝前走去,走了幾步,見到一家金鋪。雖然鄰近的金鋪發生了搶劫案,這家金鋪的櫥窗里依舊陳列著許多極具誘惑力的珠寶金飾:翡翠鐲子、足金的福祿壽、大鑽戒……淳于白想起那對翡翠耳環了。二十幾年前,當他在上海結婚時,他的母親將一對翡翠耳環送給他的妻子。那對翡翠耳環是很好的。那時候已相當值錢;現在更加值錢了。現在,翡翠的價錢很高。那對翡翠耳環變了錢,可以在大角咀或筲箕灣買一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