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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長篇小說) 二

對倒(長篇小說)

此刻想起舊日的上海,竟產生了悵然若失的感覺。他點上一支煙。
「七點半,行不行?」
「走了?」夥計問。

7

「不許喝凍鮮奶!」瘦子說。
「餐廳的老闆一定是從南洋回來的老華僑,要不然,就不會懸挂這兩幅充滿南洋情調的圖畫。」他想。
她那原已相當美麗的眼睛經整容專家改成雙眼皮后顯得更加美麗。雖然年輕,卻知道女人面孔是可以由整容專家改造的。每天晚上,當她凝視熒光幕上那些裝腔作勢的歌星時,她總會以加倍的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個歌星的眼睛上。這種仔細的觀察告訴她:大部分歌星,尤其是來自台灣的歌星,都由整容專家將她們的眼睛改成雙眼皮。改成雙眼皮后,用眼線在上面畫一條黑色的線,看起來,如同洋娃娃一般,人見人愛。亞杏很羡慕那些歌星。她知道:整容醫生有辦法使醜陋的女人變得美麗,使美麗的女人變得更美。亞杏並不醜陋,卻希望變得更美。每一次,見到熒光幕上的歌星時,總會有這樣的想法:「有一天,我也要去整容專家處改雙眼皮。」——現在,在那另外的境界里,她在表演唱歌。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場合,只知道聚光燈的光圈罩著她,許多人將視線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很美。她的眼睛由整容專家改造過。她的鼻樑也由整容專家改造過。她的胸脯也由整容專家改造過。她很美。她的美麗使所有在場的男人震懾了。當她唱歌時,大家睜大眼睛望著她,一點聲音也沒有。當她唱完一首歌之後,引起一片如雷的掌聲。她獲得前所未有的喜悅,笑得很稚氣。
「你去死!」瘦子的聲音響得刺耳。
亞杏不喜歡聽這種話,拉長臉孔,鬥氣似的大踏步走出去。走到樓下,低頭看腕表。
「昨天剛看過電影,今天又看?」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數不清有多少雙眼睛凝視她的笑容。這時候,樓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了。她也會唱《今天不回家》。她覺得做一個電影明星比做一個歌星更出風頭。天花板上有許多畫報。天花板上有許多報紙。香港映畫。銀色世界。南國電影。嘉禾電影。星島畫報。四海周報。星島晚報。快報。銀燈。娛樂新聞。成報。明報。每一種畫報都以她的近影做封面。每一種報紙娛樂版都刊登她的照片。在那些照片中,她露齒而笑。幻想變成放映機,將她的希望映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忽然出現太多的鈔票。鈔票有如雪片般飄舞。青蟹。紅底。大牛。無數張青蟹。無數張紅底。無數張大牛。在天花板上飄來飄去。這時候,她已變成一個嚴肅的欣賞者,將那些鈔票當作藝術品來欣賞。「做了電影明星之後,就會有許多人送鈔票給我的。」她想。天花板上的鈔票仍在飄舞。「有了鈔票之後,」她想,「當然可以有洋樓、汽車、鑽戒、皮褸、翡翠、黃金了。」這種思念,使她的血液循環加速。雖然睜著眼睛,卻與現實完全脫離了。神往在那個境界里,彷彿中了邪的孩子,跟隨邪魔走去,越走越遠,忘記回來。她看到了洋樓。她看到了汽車。她看到了鑽戒。她看到了皮褸。她看到了翡翠。她看到了黃金。高樓大廈形成石屎叢林。汽車像一堆硬殼蟲。鑽石像一大碗飯。皮褸整排掛在那裡。翡翠整盒放在桌面。然後是堆積似山的黃金。這些都是亞杏夢寐以求的東西。亞杏見到這些東西,就會高興得忘記自己。
乙說:「八個劫匪的模樣是不是很兇惡?」
慾望是沒有止境的。思想像一匹脫韁的馬。不知道怎麼一來,天花板上出現許多水銀燈。那是攝影場。剛搭好的布景與現實鮮明地分成兩種境界:假的境界極具美感,真的反而雜亂無章。導演最忙碌。小工們則散在各處。攝影機前有兩個年輕人:男的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也有點像阿倫狄龍,女的就是她。
當她仔細端詳鏡子里的自己時,覺得自己比姚蘇蓉更美,沒有理由不能成為紅歌星。
將鑽戒接在手裡,仔細端詳。那粒鑽石忽然大了起來,光芒四射,猶如一盞大光燈,掛在天花板上。亞杏不得不合上眼睛。迷糊中,又有歌聲傳來。這歌聲好像來自心底,卻忘記樓下有一家唱片公司。那家唱片公司是經常播送唱片的。歌聲很好聽。一曲終了時,掌聲雷動。這掌聲不知來自何處。她睜開眼睛,天花板是一個舞台。舞台上站著一個穿著華麗晚裝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很美。美得像天仙。在接受觀眾們的掌聲與歡呼時,笑得非常可愛。有人走上台去,將鮮花獻給她。閃光燈四起。有許多攝影記者在捕捉她的笑容。她捧著鮮花回到後台。化妝室里有十幾個男人。這十幾個男人都很年輕,都很英俊,有的像柯俊雄、有的像李小龍、有的像狄龍、有的像阿倫狄龍。當他們見到她的時候,就像一群蒼蠅見到糖紙似的擁上前去。他們都笑得很可愛。然後是一輛嶄新的大汽車。車廂里只有她與一個年輕男子。那年輕男子將汽車駛得很快,似乎存心跟海風競賽。汽車駛到崖角,停下。前邊是海。海上有點點漁火。天上有圓月。月光照在海上,海水泛起銀鱗。亞杏常常在電影里見到這種景色。現在,她是這場戲的主角。
四眼佬說:「老友,不要說風涼話,好不好?那劫匪手裡有西瓜刀,我去抓他,萬一被他砍傷,豈不冤枉?」
「我要阿媽!」男童連哭帶喊。
當她仔細端詳鏡子里的自己時,覺得自己比陳寶珠更美,沒有理由不能成為電影明星。
「你要保重身體。」
「如果航空公司認為可以起飛的話,那一定是可以起飛的。」
乙說:「車廂里的乘客那麼多,難道一個人也不反抗?」
餐廳是狹長的,面積不大,布置得相當現代化。牆壁糊著深藍色的牆紙,燈光黝黯。食客相當多,他卻意外地找到一個空著的卡位。坐定,向夥計要一杯咖啡。然後點上一支煙,眼珠子骨溜溜地一轉,見到一個年輕男子從門外走進來。這個男子瘦瘦高高,長頭髮,穿了一條「真適意」的牛仔褲,用牙齒咬著一支細長的香煙。站在門邊睜大眼睛找人。淳于白旁邊有一隻小圓台。小圓台旁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這個年輕女人穿著長短袖的新潮裝,牛仔褲的褲腳好像用剪刀剪開似的。
「拿到沒有?」他問。
「錢在他的袋中,我不能搶。」
「看電影與看電視沒有什麼分別,」母親說,「看電視,用不著買票;看電影卻要買票。你要是想看戲的話,就該收看電視;何必花錢去看電影?」
現在,當他想起那件事的時候,他不能不鄙視自己。那個女人需要他幫助時,他卻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這種怯弱,是不應該有的。
坐在上海舞廳里聽吳鶯音唱《明月千里寄相思》,與坐在香港餐廳里聽姚蘇蓉唱《今天不回家》,心情完全不同。心情不同,因為時代變了。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憶中尋求失去的歡樂。但是回憶中的歡樂,猶如一張褪色的舊照片,模模糊糊,缺乏真實感。當他聽到姚蘇蓉的歌聲時,他想起消逝了的歲月。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看到的種種,也是模模糊糊的。淳于白一直在懷念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九-九-藏-書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甲說:「我將三張大牛卷在衣袖中,他們沒有發現。」
他的兒子登機前,在飛機場打電話給他:
「你去死!」瘦子的聲音響得刺耳。
「再過二十分鐘就要起飛了。」

8

母親聳聳肩,拿著剪刀,冉冉走出卧房,到廚房去剪蝦。亞杏走到梳妝台邊,拉開抽屜,找到母親的手袋,打開,取出兩張十元的鈔票,塞入自己的錢包;然後望望鏡子里的自己,露了一個並不代表喜悅的笑容。她喜歡自己的容顏,即使不搽脂粉,也喜歡。「不是不可能的,」她想,「做一個紅歌星或者做一個電影明星,不是不可能的。」她睜大眼睛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我長得不難看,只要搽些脂粉,就可以美麗得像紅歌星與電影明星了。」她有這種信心,雖然這種信心全無根據。她自以為會唱歌,已具備做紅歌星的條件。她自以為長得不錯,已具備做電影明星的條件。當她面對鏡子時,她的幻想使鏡子里的情景有了驀然的轉變。鏡子里的她忽然變成一個濃妝艷服的女人,珠光寶氣,美到極點。有十幾個男人圍著她。這些男人,個個穿著禮服,個個面露笑容,個個很英俊,有的像柯俊雄,有的像李小龍,有的像狄龍,有的像阿倫狄龍。亞杏很喜歡這十幾個男人。這十幾個男人將她當作公主般奉承。她不是公主。她的打扮卻有點像公主。這種打扮,亞杏曾經在電影里見過。現在,當她凝視鏡子里的自己時,產生了觀影的感覺。那鏡子已變成銀幕。她是銀幕上的女主角。她在演戲。……腳步聲將她拉回現實,鏡子里的她仍是一個平凡的少女,臉上沒有搽脂粉,身上沒有穿漂亮的衣服。她轉過臉來一看,原來是母親。
年輕男子臉上出現怒容,連吸兩口煙,將長長的煙蒂撳熄在煙灰碟中。當他再一次開口時,話語從齒縫中擠出:
當他離開香港到南洋去的時候,那孩子還不會講話,不會走路。在那種情況下,他是不能帶著孩子去的。他是一個單身男子,沒有能力照顧一個嬰孩。沒有辦法,只好將孩子交給他的母親。現在,孩子已長大,而且到美國去求學了,只是聯繫不夠緊密。雖然是父子,彼此間只存在著友情。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之間隔著一堵無形的牆。他無法衝破這堵牆,他的兒子也不能。那是一個氣候惡劣的日子,天文台懸挂三號風球。他的兒子搭乘飛機到美國去。他沒有到飛機場去送行,因為不想與離了婚的妻子見面。
那是抵達新加坡的第二個星期,別的新客患水土不服,他沒有。他走去山芭一個遠親的家裡。那遠親也是上海人,戰爭結束后移居新加坡,在山芭設農場謀生。淳于白在那個農場里看到不少榴槤樹,也聽到不少關於榴槤的傳說。他的遠親告訴他:榴槤是三寶太監的糞便。他的遠親告訴他:榴槤是水果之王。他的遠親告訴他:喜歡吃榴槤的新客不會回唐山去。淳于白說:「我會回唐山去的。」他的遠親捧了一隻榴槤放在檯面,用木板將它剖開,要淳于白用手指掐來吃。淳于白伸出手去,掐了一粒往嘴裏塞,沒有咀嚼就吐了出來。他的動作是如此的滑稽,引得在場的人笑不可抑。他的遠親邊笑邊說:「你一定要回唐山去的。你在這裏不會住久。」——這是許多年前講的話。當時,淳于白對這種說法的可靠性極為懷疑;現在眼望那幅以新加坡巴剎為題材的油畫,想起第一次吃榴槤的情景,不能不承認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說法也有它的道理。
乙說:「你見到那個劫匪搶首飾?」
「是的,看五點半那一場。」
四眼佬說:「事情發生時,我恰巧經過那裡。」
淳于白想起自己的孩子。
「誰說不是?現在,在香港做人,只要有膽量,到處都可以拿錢。剛才,這裏附近有一家金鋪被人搶走了幾萬塊錢的首飾!」
起先,似乎有點驚詫;後來,驚詫變成喜悅。在默思中,進入另一個境界。她是一個紅歌星,臉上搽著太多的脂粉。這種脂粉,使她感到驕傲。
「有什麼辦法?他只肯給五百。」女人的語氣也有點憤怒;不過,臉上的神情卻好像在乞求憐憫。
她就是這樣一個少女,每一次想到自己的將來,總會被一些古怪的念頭追逐著,睜大眼睛做夢。在此之前,腦子裡的念頭雖然不切實際,卻是無邪的;現在,看過那張拾來的照片后,腦子裡忽然充滿骯髒的念頭。她從未有過類似的經驗,卻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想象一個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的男人也在這間沖涼房裡。這間沖涼房裡,除了她與「那個男人」,沒有第三個人。這樣想時,一種擠迫感,彷彿四堵牆壁忽然擠攏來,一若武俠電影中的機關布景。她的臉孔紅得像燒紅的鐵,皮膚的裡層起了一陣針刺的感覺,心跳加速,內心有火焰在燃燒。她做了一個完全得不到解釋的動作:將嘴唇印在鏡面上,與鏡子里的自己接吻。
用牙齒咬著細長香煙的男子走到這個女人面前,拉開椅子坐下。這個女人露出笑容時,牙齒不但潔白,而且整齊。這種整齊而又潔白的牙齒是很少見的。淳于白很喜歡她的牙齒。那個與她同桌而坐的男子見到這樣的牙齒,笑容也不露。
甲說:「有一樁巴士劫案是破了的。」
窗外忽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這剎車聲,使她有了突然的驚醒。望望天花板,一片白色,什麼也不見了。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去窗邊,俯視下面:一輛汽車與一輛由橫街駛出來的小型巴士相撞,情況並不嚴重。許多人在圍觀。兩個司機在互相指責。亞杏雖有好奇,對這種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這種事情,常常發生。
「肥佬不是答應拿一千給你的?」
事情過去已有相當時日,孩子仍在美國。最初的一年,平均每隔一個星期就可以收到一封信;後來,隔一兩個月才能收到一封。現在,一封信也沒有了。兩年前,逢到父親節或聖誕節,總還可以收到他從外國寄回來的賀卡。去年,連聖誕卡也沒有了。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
「我要吃冰淇淋!」男童邊哭邊喊。
「他答應拿一千給你的!」
甲說:「一隻老爺表與二十塊錢。」
乙說:「你損失多少?」
亞杏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樓下那家唱片公司已經播送過很多張唱片了。大部分是姚蘇蓉的唱片。《今天不回家》《淚的小雨》《負心的人》之類。喜歡姚蘇蓉的人,很多。亞杏也是其中之一。姚蘇蓉在香港演唱時,她是常常走去觀看的。姚蘇蓉在電視演唱時,她會放下別的事情不做,坐在電視機前,聽姚蘇蓉唱歌。每一次扭開收音機,只要聽到姚蘇蓉的歌聲,再也不願收聽別的節目。她就是這樣喜歡姚蘇蓉。
卡位里坐著一對男女。男的頭髮很長,長得像女人。女的頭髮很短,短得像男人。男的一直在講話,滔滔不絕,有點像蘇州的說書人。女的一直羞低著頭,不開口。淳于白聽不到那個男子在講些什麼;不過,那男子有許多話要講,倒是顯而易見的。read.99csw.com
乙說:「巴士被劫,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為什麼今天出版的報紙沒有一家刊出有關這樁劫案的報道?」
不能忘記澳門逸園開幕的那一晚。一本紅色封面的特刊。一家名叫「金谷」的餐廳。單看外表,澳門逸園與上海逸園有許多相似之處。淳于白特地從香港趕去澳門,並沒有懷著冒險家的僥倖,只是希望在澳門的狗場里捕捉上海狗場的氣氛。這種心理,只有背井離鄉的人才能體會。淳于白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輸了幾百塊錢,但是他很愉快。他捉住了一部分屬於過去的歡樂。他是習慣於從回憶中擷取歡樂的。賭狗或吃大閘蟹,都能減輕鄉愁。
想到這件往事,不自覺地露了笑容。視線由那隻檯子轉到一個卡位上。這卡位里坐著一個阿飛與一個飛女。他們並不是相對而坐的。他們並排坐在卡位的一邊。他們猶如一對摔跤家,扭作一團。他們做他們願意做的事情,旁若無人。對於他們,餐廳的一切,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全不存在。
「七點。」母親答。
甲說:「昨天下午,我在荔園搭乘巴士前往尖沙咀。巴士駛到青山道時,車廂里擠滿乘客。忽然,有人拔出刀子,對大家說:『這麼多位阿哥阿姐,送些錢給我們幾個兄弟花用!請隨意捐助!』說著,拿出一隻布袋,要乘客們將身上的現款與首飾手錶扔入袋中。」
甲說:「你見到的?」
「到陰間去找她!」瘦子的聲音依舊很響。
「不許哭!」瘦子的聲音很響。
甲說:「被劫者要是不報警的話,報館方面就不會知道這件事。」
乙說:「既然見到了,為什麼不將他抓住?」
他聽到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
接著是沉默。淳于白有許多話要跟兒子講,一時卻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才好。他的兒子也不說什麼。淳于白沒有放下手裡的電話聽筒,他的兒子也沒有。經過兩三分鐘的沉默后,他的兒子說:

6

乙說:「那一千五百元沒有被搶走?」
樓下那家唱片公司,此刻正在播送姚蘇蓉的《愛你三百六十年》。
角隅處那個孩子仍在哭。他的哭聲使淳于白感到煩躁。淳于白討厭孩子的哭聲。當他聽到孩子的哭聲時,心就會像攀牆藤似的緊緊糾纏在一起。下意識地,用大拇指撳下食指,「嗒」的一聲;然後用食指與中指撳下大拇指「嗒」的一聲;然後用大拇指撳下中指,「嗒」的一聲;撳下無名指,「嗒」的一聲;撳下小指,「嗒」的一聲。淳于白是常常這樣做的。每一次感到無聊時,就會這樣做。角隅處那個孩子仍在哭。淳于白舉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已冷。餐室仍在播送時代曲:尤雅的《風從哪裡來》。淳于白在重慶的時候,偶爾在無線電中聽到淪陷區電台播送的靡靡之音,心裏就會產生一種古怪的感覺,說是興奮,倒也有點像悲哀。他當然不會懷念淪陷區民眾那種水深火熱的生活;不過,他不能忘記全面抗戰爆發前的上海。那時候,上海到處是靡靡之音:《小小洞房》《拷紅》《玫瑰玫瑰我愛你》《襟上一朵花》《恨不相逢未嫁時》……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十多年前的上海,給淳于白的印象已像舊照片那樣褪了色;但是,有些事情,記憶猶新。「弟弟斯」的烤小豬與伏特加。霞飛路上的安南巡捕與帽上有一隻大紅球的義大利水兵。國際飯店十八樓,喝下午茶時,坐在窗邊,可以鳥瞰全滬景色。那是賈利·古柏與海倫·海絲演《天長地久》的時代。舞廳里的菲律賓洋琴鬼在吹奏華爾茲與探戈。梅蘭芳在天蟾舞台演出《貴妃醉酒》。城隍廟裡可以吃到最美味的雞鴨血湯。永安公司裡邊的彈子房。法租界有一家名叫「錦江」的四川館子。喜歡喝酒的人到「洪長興」去。大世界的文明戲。蘇州河上的小船。兆豐花園的雪景是攝影家必須獵取的題材。靜靜的大西路。靜安寺是交通中心。膠州路的落日光。黃浦灘的晨曦。坐著包車招搖過市的妓|女。小癟三搶包飯。黃包車夫的腳力與電車競賽。新世界屋頂上的活動新聞標題。跑馬廳的金風針在陽光中閃耀……這些,都是存在於三十多年前的東西。三十多年前的上海,有許多東西是值得留戀、值得懷念的。那些東西已經過去了,再也找不回了。那些東西在香港是找不到的。香港也是冒險家的樂園。但是,香港終究不是上海。它無法產生舊日上海的氣氛。
「我喜歡看那部電影。」
「不許吃冰淇淋。」瘦子說。
兩個穿唐裝的中年男子坐在距離淳于白不足十呎之處。他們談話時的聲音很大。
「你走吧,飛機就要起飛了。」
夥計聳聳肩,拿起五塊錢,交給櫃面;然後將冰淇淋與鮮奶端到裡邊去。
頭髮很黑。兩條眉毛還是粗粗的。亞杏從來沒有用鉗子鉗過。她的母親就常常用小鉗子將眉毛一根又一根鉗去,鉗成細細的。前一個時期,來自西歐的風尚,使一部分摩登女性將眉毛剃去后再用眉筆畫上兩條。許多女人都這樣做,亞杏沒有。她年紀還輕,不需要將太多的時間浪費在化妝上。她有一對大大的眼睛。她有筆挺的鼻樑。她的下巴尖尖的,使她有一個令醜陋女人妒忌的瓜子臉。雖然瓜子型的臉孔缺乏現代感,亞杏照鏡時,總覺得自己的臉型很美,值得驕傲。也許這是一種自私心理,只要有機會站在鏡前,總會將自己的美麗當作名畫來欣賞。她不大理會別人對她的看法。儘管別人對她的讚美並不出於真誠,她自己卻有充分的自信。她覺得自己很美。她一直覺得自己很美。此外:還常常這樣想:「要是有機會的話,走進電影圈拍戲,變成另一個陳寶珠。」或者:「要是有機會的話,走去夜總會唱歌,變成另一個姚蘇蓉。」
「紅歌星的收入也許比電影明星更多;但是,電影明星卻比紅歌星更出風頭,」她想,「一部電影可以同時在十個地區公映;可以同時在一百家戲院公映。」
一個老頭子在吃蛋糕。老頭子的手握著叉。叉上有切下來的蛋糕。老頭子的手在抖。老頭子手裡的叉在抖。叉上的蛋糕也在抖。老頭子抖巍巍地將蛋糕塞入口中。蛋糕屑粘在鬍鬚上。然後又用叉去叉蛋糕。他的動作是那麼的緩慢,使淳于白想起電影里的慢動作。
半個鐘頭之後,她躺在卧房裡,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她應該將那張照片扔出窗口的,卻沒有這樣做。她將它塞在那隻小皮箱的底層。
坐在他們旁邊的一個四眼佬一直側著頭,聽他們談論巴士被劫的事情,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他的聲音更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男童放聲大哭。瘦子失去了應有的耐性,伸出手去在男童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大哭。哭聲像拉警報。瘦子怒不可遏,站起,將一張五元的鈔票擲在台上,然後抓住男孩的衣領,用蠻力拉他。男童蹲在地上,不肯走。瘦子臉色氣得鐵青,睜大怒眼對男童呆望片刻,忽然鬆手,大踏步走出餐廳。男童急得什麼似的,站起身,追了出去。這時候,夥計將一杯冰淇淋與一杯熱鮮奶端了出來,發現瘦子與男童已不在,有點困惑。
一個小孩子的哭聲打斷他的思路。哭聲來自角隅。淳于https://read.99csw.com白轉過臉去一看:卡位里坐著一個中年男子、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切牛排時將一塊牛排濺在中年男子身上。那中年婦人大聲責備男孩。男孩哭。
對往事的追憶,有點像山谷中的回聲。對著山谷,放開嗓子狂喊,撞回來的,同樣的聲調,卻微弱得多。
另外一個卡位里則坐著一對中年男女。兩人臉上的表情很嚴肅。男的在責備女的。女的也在責備男的。淳于白不知道他們的關係,猜想起來,若非夫妻,必然是金錢上有了(馬翏)。
母親走進卧房來拿剪刀。今晚吃飯時,將有一碗豆腐炒蝦。那些蝦,必須用剪刀剪一下。
「我要阿媽!」男童邊哭邊說。
甲說:「車廂里擠得滿滿的。」
「不許吃冰淇淋!」瘦子說,「你喝熱鮮奶!」
直起身子,伸個懶腰。「不是不可能的,」她想,「做一個紅歌星或者做一個電影明星,不是不可能的。」
淳于白點上一支煙。
淳于白百無聊賴地觀看每一個食客的動態。
「如果能夠在這時候聽到一曲《梭羅河之戀》的話,南洋氣息更濃。」他想。
乙說:「這麼多的乘客,沒有一個報警?」
那年輕男子依舊用牙齒咬著細長香煙,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不許喝凍鮮奶。」瘦子說。
這種想象使她獲得一種甜蜜感覺,彷彿有人將糖漿搽在她的心上。她只是一眨不眨地望著天花板,但求這種想象不要轉換。
「我要去看電影。」
「但是,風勁雨疾。……」
三個長發青年坐在角隅處,各自低著頭,嘁嘁喳喳,語調很低,好像商量機密大事。
「我要阿媽。」男童邊哭邊說。
母親將剪刀放在桌面。母親臉上的倦意似乎永遠無法消除,像睡眠不足的人,也像病人,額角上的皺紋越來越深。她很勤奮,從早做到晚,絕不偷懶;但是她的牢騷特別多,對任何事情都不滿。亞杏要去看電影,她覺得亞杏不應該浪費金錢。亞杏閑在家裡,她覺得亞杏應該幫助做一些廚房工作。亞杏幫她做廚房工作時,她覺得亞杏礙手礙腳,要她到外邊去走走。亞杏走到外邊去了,她又會嘮嘮叨叨說出這樣的話:「死丫頭,心野,老是死在外邊,總不肯好好做一點事!」……亞杏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她無知,然而心地善良。
四眼佬說:「我站在金鋪外邊的人行道上,許多人都見到的。」
四個上海女人在口沫橫飛地談論樓價。她們談話時聲音很大,別人也許聽不懂,淳于白卻聽得清清楚楚。甲女正在講述排隊買樓的經過。她說:「天沒有亮,我就去排隊了;排了幾個鐘頭,還是買不到。」乙女說:「我的姨媽,去年在灣仔買了五層新樓,每層兩三萬,現在每層漲到十幾萬,不知不覺賺了幾十萬。」丙女說:「樓價為什麼漲得這麼高?」甲女聳聳肩:「誰知道?」丁女說:「九龍有一個地方出售樓花,有人連面積與方向都沒有弄清楚,就一下子買了十層。」乙女說:「香港真是一個古怪的地方,有些人什麼事情都不做,單靠炒樓,就可以得到最高的物質享受。」丁女說:「依我看來,炒樓比炒股票更容易發達。」甲女說:「對,你講得很對。炒樓比炒股票更容易發達。股票的風險比樓宇大,股票漲後會跌,跌後會漲;但是目前的樓宇只會漲,不會跌。」丙女說:「話雖如此,現在的樓價已經漲得很高了。港島半山區的樓宇,漲到幾十萬一層,即使普普通通的也要二十幾萬以上。」甲女說:「樓價還會上漲的,香港地小人多。住屋的問題,一直沒有徹底解決。除非政府馬上凍結租金,樓價才會下跌。」乙女說:「政府怎會凍結租金?政府鼓勵置業公司興建新樓,怎會凍結租金?如果凍結租金的話,還有什麼人建造新樓?」丁女說:「政府不凍結租金,樓價一定上漲。炒樓花可以發達,手上有資金的人,不是炒股票,就是炒樓花。這樣,樓價一定上漲。」丙說:「我還是不明白,樓價怎會漲得這麼高?」甲說:「樓價漲得越高,買樓的人越多!」
「他說:賭外圍狗輸了錢。」
甲說:「沒有。一個也沒有反抗。大家好像坐在教堂里做禮拜,默默地將表與現款放在布袋裡。」
乙說:「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了。」
乙說:「現在,只要有膽量,不必寫支票,就可以走去銀行拿錢!」
四眼佬說:「單獨一個人,年紀很輕,長頭髮,右手拿一把西瓜刀,左手拿一塊大石頭,走進金鋪,揮揮西瓜刀,不許金鋪職員動彈,用石頭打破飾櫃,將鑽石、翡翠一把一把往衣袋塞!」
「走了半個鐘頭。」女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用食指點點面前那杯咖啡,「這是第三杯!」
「天文台懸挂三號風球。」他說。
「我要喝凍鮮奶。」男童說。
乙說:「他們?」
「什麼時候吃晚飯?」亞杏問。
「我從小就喜歡唱歌,而且長得也不難看,」亞杏想,「要是肯專心一志學唱歌的話,一定可以變成紅歌星。」樓下那家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蘇蓉的歌了。亞杏聽到姚蘇蓉的歌,心裏就會產生輕鬆的感覺。
甲說:「是的,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當局必須拿出一些辦法,恢復社會安寧秩序,繼續這樣下去,太不像話。」
他想起梅花歌舞團與《可憐的秋香》。他想起周璇與《拷紅》。他想起白光與《嘆十聲》。他想起吳鶯音與《明月千里寄相思》。吳鶯音,鼻聲很重的女歌手。那是一九四五年的冬天,剛從重慶回到上海的淳于白,穿著破舊的衣服在仙樂舞廳聽吳鶯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靡靡之音,像一把刷子,刷掉了從霧都帶回來的樸素與嚴肅。他貪婪地享受四年未曾享受過的東西,企圖藉此給自己一點補償。懷著這種心理,他帶著一個並不美麗而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的舞|女到酒樓去吃飯。在上海,人們喜歡在吃飯時跳舞。世紀末的情緒總是缺乏理性的。既然是有酒的日子,難免在歌聲中獵取快樂。那時候,所有「來自重慶的人」都會被人欽羡。二百對一的規定,使許多有理想的人做了許多瘋狂的事。淳于白是其中之一。對於他,享樂變成最終目的。每天下午,坐在國際飯店三樓喝下午茶。夜色四合后,開始將女人當作洋娃娃。生活是那麼的荒唐,與夢中情景倒也十分相似。到處是靡靡之音。靡靡之音變成生活的一部分,不想聽的時候,也會在耳邊飄來飄去。現在,他又聽到姚蘇蓉的歌聲了。姚蘇蓉,一個唱歌會流淚的女人。當她公開演唱時,有人花錢去聽她唱歌;有人花錢去看她流淚。這也是一個缺乏理性的地方,許多人都在做著不合理性的事情。於是流淚成為一種表演,大家都說那個女人唱得好。
「五點半那一場?」
年輕男子霍地站起,悻悻然朝外急走。那女人想不到他會這樣的,忙不迭追上前去,卻被夥計一把拉住。她問:「做什麼?」夥計說:「你還沒有付錢。」女人打開手袋,掏了一張十元的鈔票,不等找贖,大踏步走出餐廳。淳于白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不自覺地露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後注意力九*九*藏*書被一幅油畫吸住了。那幅油畫相當大,兩呎乘三呎左右,掛在糊著牆紙的牆壁上。起先,淳于白沒有注意到那幅畫;偶然的一瞥,使他覺得這幅畫的題材相當熟悉。那是巴剎的一角。印度的熟食檔邊有人在吃羊肉湯——熱帶魚販在換水——水果攤上的榴槤——提著菜籃眼望蔬菜的老太婆——鬥雞——濕漉漉的地——凌亂中顯示濃厚的地方色彩。這是新加坡的巴剎。淳于白曾經在新加坡住過。當他住在新加坡的時候,常常走去巴剎吃排骨茶。他對排骨茶有特殊的好感。尤其是星期日,如果不走去蜜駝律的「瑞記」吃雞飯的話,就會走去巴剎吃排骨茶。他喜歡吃海南雞飯。即使回到香港,也常常到出售馬來食品的餐廳去吃海南雞飯。香港吃不到合乎老巴剎水準的排骨茶。老巴剎的排骨茶別具風味,汁味奇佳,有點辣,卻不會辣得使人舌頭麻痹,而排骨則爛得像豆腐般容易上口。這是使淳于白每一次看到與南洋有關的東西時必會聯想到的食品。南洋有許多特殊的食品,淳于白比較喜歡的,除了排骨茶,還有榴槤。那幅油畫上的水果攤上就有十幾隻榴槤。淳于白凝視那幅畫時,想起了第一次在新加坡吃榴槤的情景。
「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看電影不是壞事。」
「不許喝凍鮮奶!」瘦子惡聲怒叱。
「桌上有五塊錢。」淳于白說。
乙說:「巴士上的乘客有多少?」
「新加坡是一個好地方。」他想。他貪婪地望著那幅以巴剎為題材的油畫與那幅以奎籠為主題的稻草畫。
甲說:「一切都是我親眼目睹的。」
進入浴缸,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身體。這是以前很少有的動作,她只覺得女人面孔是最重要的。從未意識到體態的重要性。現在,因為那張照片給她的印象太深,使她對自己的體態也有了好奇。她年紀很輕,臉上的稚氣尚未完全消失;胸脯卻發育得很好。對於她,這當然不是一個發現;可是,認真注意自己的體態時,有點驚詫。
一個臉色清癯的瘦子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童走進來。起先,他們找不到座位;後來,淳于白旁邊那隻小圓台邊的食客走了,他們佔得這個位子。
乙說:「要是大家都像你那樣,香港的治安還會好嗎?」
「肥佬走了?」年輕男子將話語隨同煙霧吐出。
不敢對鏡子里的自己多看一眼,也不敢再看那張拾來的照片,彷彿舊時代的新娘那樣,縱有好奇,也沒有勇氣對從未見過面的新郎偷看一眼。她忽然認真起來了,竭力將思路轉移到別的方面去,她認為應該想想陳寶珠了。在她的心目中,陳寶珠與姚蘇蓉是兩個快樂的女人。
乙說:「匪徒在巴士上打劫的事件已發生過好幾次。」
鏡子里的他,彷彿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淳于白對那面長鏡繼續凝視兩三分鐘后,終於有了突然的驚醒。那不是一個值得欣賞的臉相。那臉相引起了莫名的惆悵。他甚至有點討厭自己。
乙說:「八個劫匪?」
甲說:「很斯文,個個穿著整套的西裝,如果手裡不拿刀子的話,誰也無法從他們的外表看出他們是劫匪。」
「我要吃冰淇淋。」男童說。
「為什麼?」
每一次想起舊日的上海時,愉快的心情會變得不愉快;而不愉快的心情卻會變成愉快。
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忽然出現聚光燈的光圈。在這個光圈中,一個濃妝艷服的女人,手裡拿著麥克風,在唱歌。這個女人長得很美。她的背後有幾個菲籍洋琴鬼在吹奏流行音樂。奏的是《郊道》。亞杏很喜歡《郊道》這首歌的調子。她也會唱。有時候,全層樓只剩她一個人,她就放開嗓子唱《郊道》。她的《郊道》唱得很不錯。這個忽然出現在天花板上的女人也唱得不錯。她有點好奇。仔細觀看,原來那個拿著麥克風唱歌的人,正是她自己。
甲與乙異口同聲說:「又有金鋪被劫?」
天花板變成銀幕。她在銀幕上露齒而笑。她的笑容很美。她的笑容同時出現在十個地區;同時出現在一百家戲院的銀幕上。
兩隻小圓台拼在一起,檯子旁邊坐著八個人,四男四女,六個是中年男女,一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這對年輕人都很怕羞,看樣子,在相親。
甲說:「情形與教堂捐錢是一樣的。教堂捐錢用盤子;劫匪捐錢用布袋。」
「是的,這裏的風很大。」
她見到一百個自己。
她希望這兩隻手是屬於「那個男人」的。那個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的男人。她甚至希望「那個男人」跨入浴缸,與她一同洗澡。她甚至希望……
甲說:「劫匪有八個。」
淳于白看到一個穿唐裝的男子。這個男子側著頭,將一隻原子粒收音機貼在耳朵上,聽打波
逸園。上海的逸園。格力狗追逐電兔的地方。有一隻格力狗的名字叫作「收復失地」,英文譯作So Far City。淳于白下注這隻狗,贏過大錢。淳于白下注別只狗,輸過大錢。淳于白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就賭狗了。除了賭狗,還賭回力球。安杜利。沙薩門地。普登巧。奧沙。古巴龍等。那個名叫古巴龍的回力球員最喜歡賭狗。淳于白在逸園常常遇見古巴龍。那時候,他聽到一種傳說:說古巴龍在狗場輸了一筆大錢。淳于白也常常輸錢。他喜歡賭狗。他喜歡賭回力球。他曾經偷了母親的鑽戒走去賭錢。不肯認輸,是一種愚蠢的執拗。那時候,他尚未結婚,沒有什麼負擔。他喜歡賭。他的賭徒性格是與生俱來的。即使在求學時期,也常常懷著冒險家的僥倖心理做孤注一擲。他曾經輸過不少錢,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時,常在逸園或回力球場培養兒童的反抗心理;有時候,理智恢復清醒,他也知道反抗賭神的安排是最不聰明的。
甲說:「這一點,我當然不會知道;如果有人報警的話,報紙一定會報道的。」
油畫旁邊有一幅稻草畫。稻草是黃色的,即使光線暗淡,也會閃爍。——幾棵椰樹——奎籠——漁人與漁網——一鉤新月——遠山上的雲朵——看起來,有點像剪紙,卻充滿馬來的民族性格。淳于白曾經有過一幅稻草畫;不過,在離新回港的前夕將它送給別人了。現在,見到這幅稻草畫,自然而然想起離開新加坡時的心情。他是很喜歡新加坡的;但是一個更好的職業使他必須放棄那邊的長期居留。那時候,他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到了一九六七年,香港隨地都是土製菠蘿,稍微有點辦法的人都遠走高飛了,他卻不能不繼續留在香港。那時候,他很後悔。如果不放棄新加坡的長期居留,可以重回獅城。https://read•99csw•com
甲說:「兩個劫匪把守閘口,任何人都不準上下;三個拿著刀子在樓上收錢;三個拿著刀子在樓下收錢。」
點上一支煙,連吸兩口,《今天不回家》已成尾聲。淳于白髮現斜對面的卡位中,多了一個正在埋頭研究狗經的男子。
「我走了。」他的兒子說。
四眼佬說:「抓他?我為什麼抓他?那金鋪又不是我開的。」
「我走了。」
甲說:「搶錢比賺錢容易。」
淳于白想開口,卻說不出什麼,氣噎堵塞,使他不能將心裏想說的話講出來。他只好將聽筒放在電話機上。電話擱斷後,竟「哇」地放聲大哭。儘管竭力壓制自己,卻哭得像個淚人。當他斂住淚水的流出時,他依稀聽到飛機的軋軋聲。望望窗,窗外風聲獵獵,雨點猶如小石子一般投擲在玻璃窗上。他不能不為他的孩子擔憂。飛機在天文台懸挂三號風球時起飛,是一個冒險的決定。這一天,他一直想念著搭乘飛機遠去的孩子。——雖然那孩子與他之間的聯繫一向不太緊密。
「我要吃冰淇淋!」男童說。
「只有五百。」
對於她,這是一種新鮮的刺|激。第一次,她有了一個愛人。這個愛人竟是她自己。
瘦子向夥計要了熱鮮奶與冰淇淋。他自己吃冰淇淋。男童忍聲飲泣,用手背擦眼。
不敢再看,繼續朝前走去。雖然人行道上黑壓壓地擠滿行人,他卻感到了無比的孤寂。見到一家門飾充滿南洋味的餐廳時,推門而入。
淳于白的注意力被一樁往事吸引了。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從朋友家裡打完牌出來,在街邊站了五分鐘左右才僱到計程車。回到家門,大廈入口處驀地躥出一個長發青年,像支箭般從他身邊擦過。淳于白吃了一驚,怔怔地望著青年奔遠去。然後聽到一個女人在喊救命。聲音來自大廈裡邊。淳于白本能地轉過臉去觀看,見到一個濃妝艷服的女人從裡邊奔出來。由於跑得太快,左腳的高跟鞋已脫落。雖然如此,她還是一拐一瘸奔出來。當她見到淳于白的時候,她用刺耳的聲調說:「那!那個劫匪搶……搶走我的手袋!」她說這句話,當然希望淳于白去追趕劫匪。淳于白卻表現得非常怯弱,明知那個女人需要他的幫助,他卻裝作不明其意。那女人得不到他的幫助,只好自己去追趕。她的情形很狼狽,一隻腳穿著高跟鞋,另一隻腳沒有,不但沒有追到那個劫匪,連呼救也得不到反應。淳于白走入大廈,搭乘電梯上樓。回到家裡,有點鄙視自己。
將肥皂擦在身上,原是一種機械的動作。今天,因為拾到一張猥褻的照片,用手掌摩擦皮膚上的肥皂,居然有了某種貪婪,將自己的手當作別人的手。
雖然從未有過醉的經驗,卻產生了醉的感覺。她是非常流連那種景象的,繼續望著天花板,不願將視線移向別處。天花板上的場景忽然轉換了,一若舞台劇的轉景。那是一間布置得非常現代化的卧房。這種卧房,只有在銀幕上才能見到。床很大。地板鋪著地毯。四壁糊著鮮艷奪目的糊牆紙。窗帘極美。所有傢具都是北歐產品。那隻梳妝台的式樣很別緻。梳妝台上放著許多名貴的化妝品。她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男子。那男子站在她背後。那男子長得很英俊,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那男子在笑。那男子在她耳邊說了一些甜得像蜜糖般的話語。那男子送她一隻大鑽戒。
好幾個食客的視線被瘦子的聲音吸引過去了。瘦子不知。那個用手背擦眼的男童也不知。
「到了美國之後,經濟上有什麼困難的話,寫信給我。」
淳于白也相過親的。那是剛從大學畢業出來的時候。母親希望他早些結婚,一再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淳于白回答總是:「沒有。」母親並不接受這樣的回答。她問:「學校里不是有女學生的?」淳于白點點頭。母親問:「既然有女同學,怎會沒有女朋友?」淳于白不答。過些時日,母親要他陪去咖啡館吃東西,他見到另外有兩個女人在等他們。這兩個女人,一個老,一個年輕。那年輕的女人羞低著頭,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旗袍。淳于白這才明白母親的用意,雖然沒有站起身就走,卻板著面孔,不發一言。那天晚上,母親問他:「喜歡不喜歡那個女人?」他搖搖頭。
一個胖子在吃牛排。那牛排一定煎得太老,必須使用很大的氣力才能切出一塊。當他切牛排時,兩隻手將刀叉握得很緊,臉上出現一種近似不勝重負的痛苦表情,連下巴頦也在抽搐。那不像是一種享受。
淳于白再一次乜斜著眼珠子望望那個研究狗經的人。那人正在吸煙,夾著香煙的食指與中指被煙熏得黃黃的。當他全神貫注地研究狗經時,周圍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存在。淳于白凝視他的時候,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來。面對著那份報紙的狗經版,陷入無極的尋思,吸煙只是一種機械的動作。他不斷吸煙。當長煙變成短煙時,驀然咳嗆,咳得連頸間的青筋也凸了出來。他吸的,可能是一種廉價的香煙。
「走了。」淳于白說。
乙說:「沒有強搶?」
甲說:「我身上有一千五百二十元,其中一千五百元是收回來的賬。」
「我要喝凍鮮奶!」男童說。
乙說:「二十塊錢?」
「我會寫信給你的。」
她見到十個自己。
「不許吃冰淇淋!」瘦子惡聲怒叱。
乙說:「既然這樣,怎麼又會發生同樣的劫案?」
乙說:「你也在車上?」
「我還是不明白,」母親的話語好像是講給她自己聽的,「不看電視,偏偏要花錢去看電影。」
「做了紅歌星之後,」她想,「不但每個月可以賺一萬幾千,而且會有許多男人追求。……許多男人。……許多像柯俊雄、像李小龍、像狄龍、像阿倫狄龍那樣英俊的男人追求。……這些男人會送大鑽戒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大汽車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大洋樓給我。這些男人會送很多很多東西給我。……做紅歌星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只要歌聲好、人樣漂亮就可以變成紅歌星。我的歌,唱得不壞;五官也端正,搽些粉,敷些胭脂,可以美得像仙女。我有資格做紅歌星。……」
「我要喝凍鮮奶!」男童連哭帶喊。
「對付肥佬那種傢伙,你不會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