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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長篇小說) 三

對倒(長篇小說)

「也許過兩三月,我就會回來的。」他企圖憑藉這兩句話,給母親一點安慰。
淳于白想:「女主角長得很美。雖然缺乏年輕海倫·海絲的文靜,卻比年輕海倫·海絲嫵媚得多。這種嫵媚可能是一種時代的特徵。」
淳于白想:「模樣也長得不錯,雖然年紀輕些,總不會沒有男朋友。」
費了幾分鐘的時間,才各自遏止內心的激動。淳于白正要開口,卻聽到母親抖聲問:
銀幕上映出預告片,一個體態美麗的女人,赤|裸著身子在卧室里走來走去。然後是衣櫃的長鏡。長鏡里是一隻床的映像。床上有一對男女,男的赤|裸著身子,女的也赤|裸著身子。然後是一塊不透明的玻璃。玻璃裡邊是浴室,一個女人站在花灑下洗澡。然後銀幕上出現一個特寫:一個男人的手用力握住一個女人的乳|房。然後是字幕:「劃時代巨構」,「切勿錯過」,「奉諭兒童不宜觀看」,「下期在本院隆重獻映」。然後又是廣告。當一種威士忌的廣告出現在銀幕上的時候,院子里頓時嘈雜起來。這種嘈雜使淳于白與亞杏同時意識到剛才的預告片曾經使全院子的觀眾屏息凝神。現在,銀幕上再出現廣告時,大家的情緒才由緊張轉為鬆弛。

10

淳于白依舊坐在床沿,將視線落在地板上。
從那時候開始,他吸煙了。他已吸了三十年香煙。手指被煙熏得黃黃的,用肥皂擦也擦不掉。牙齒被煙熏得黃黃的,用牙膏擦也擦不掉。嘴裏老是有一種苦澀的味道,吃什麼都沒有胃口。醫生一再向吸煙者提出警告,說吸煙會影響健康。縱然如此,他的煙癮不但不減,反而增加。當他心情好的時候,他需要吸煙;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需要吸煙。幾個月前,每天吸三十支;現在,已增至四十支。
淳于白想:「一點也不錯,亞熱帶的女孩子早熟,她的胸脯發育得很好。」
淳于白想:「雖然是一個早熟的孩子,絕對不適宜看那段預告片。她不像是一個壞孩子,多看黃色|電|影,就會變壞。」
「你應該走了,」母親說,「從這裏到龍華飛機場還有很長一段路。」
救傷車離開現場。這出現實中的戲劇終告結束。看熱鬧的人群散開了,只有亞杏依舊站在那裡。亞杏望著馬路中心,望著馬路中心的鮮血,望著汽車的車輪一再碾過鮮血。在短短的兩三分鐘中,路面上的鮮血已被吸干。亞杏心中暗忖:「不知道那個婦人的傷勢嚴重不?她家裡有些什麼人?她的丈夫知道不知道這件事?她的子女知道不知道這件事?她的親友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她是誰?做什麼的?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穿過馬路?她怎會這樣不小心?穿過馬路時,為什麼不看看兩邊的車輛?她有丈夫嗎?她有子女嗎?……」
「不許吃冰淇淋!」瘦子惡聲怒叱,「再吵,就不帶你看電影了!」
淳于白想:「禁止壞電影公映與捕捉罪犯入獄,道理是一樣的。香港政府為什麼不肯禁止壞電影?香港的治安已壞到極點,怎能稱作『民主的櫥窗』?如果民主是這樣的,民主有什麼好?」

9

淳于白是不忍離開母親的,但是事情有了這樣的發展,使他不得不到香港去。
另一次離開上海,是在一九四八年,那時候,一場激烈的戰爭在徐蚌進行。上海有太多的謠言,市民惶惶不可終日。淳于白的健康情形不好,醫生說他應該轉換一個環境。香港位於亞熱帶,氣候溫暖,對淳于白的健康有幫助,使淳于白決定離滬赴港。那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天還沒有亮,他走入母親房內,向她告辭。他以為母親熟睡未醒,推開而入,竟發現母親披著棉衣,坐在床上。那盞昏黃不暗的床頭燈還亮著。
母親仍不開口。
想到這裏,整個院子暗了下來。正片開始。這是一部愛情片,製片家企圖用情節去吸引觀眾。女主角很美,像年輕時代的海倫·海絲。男主角很英俊。
「我要阿媽!」男童又哭了。
「你從小就喜歡吃我煮的東西。到了香港后,我怕你吃不慣那邊的菜。」
「剛才,在餐廳的時候,要不是因為你吵著要吃冰淇淋,我也不會發那樣大的脾氣。」瘦子的語氣中含有顯明的譴責意味,「剛才,冰淇淋也沒有吃,熱鮮奶也沒有吃,白白送掉五塊錢!」
亞杏走到戲院。雖然有些海報極具吸引力,亞杏見售票處有人龍,不敢浪費時間,立即走去排隊。「必定是一部好電影,要不然,怎會有這麼多的觀眾?」她想,「那男主角長得很英俊。」
淳于白想:「其實,像她這樣的少女也不應該看這種預告片。剛才的預告片,與小電影沒有什麼分別。現在的製片家只知道賺錢,完全不考慮這種電影必會引起的後果。」
「怎麼可以不吃東西就走?」

13

「沒有。」
他想起第一次吸煙的情景。那時候,二十剛出頭,獨個兒從上海走九_九_藏_書去重慶參加一家報館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亂竄的石級上,一個綽號「老槍」的同事遞了一支「主力艦」給他。這「主力艦」的煙草是用成都的粉紙卷的,吸這種煙,嘴唇就會發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煙,雖然沒有嗆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片嘴唇卻吸得煞白,彷彿搽了粉似的。他並不覺得吸煙有什麼樂趣。「老槍」卻說:「重慶多霧,應該吸些香煙。」

17

在汽車司機協助下,將受了傷的婦人抬到街角。這時候,婦人睜開眼來了。亞杏跟隨人潮走到街邊,見婦人已睜開眼睛,釋然舒口氣。
亞杏想:「我喜歡這個男主角。能夠嫁給這樣一個男人,我願意為他做牛做馬。」
「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你又來了,可別惹我生氣!」瘦子臉上的顏色白中帶青。
那個跌倒在車輪邊的婦人,臉色蒼白得好像搽了一層粉。雖然鮮血不斷從額角湧出,臉上的皮膚似已僵硬。亞杏睜大眼睛凝視婦人時,最初的印象是:婦人已死。後來,發現婦人的胸脯仍在一起一伏,倒也不能沒有擔憂。「應該趕快打九九九,」她想,「警察為什麼還不來?」
「我不要看電影,我要吃冰淇淋!」男童說。
亞杏也轉過臉去望望他。
現在,當他見到那個婦人被汽車撞倒時,視線落在對街,腦子卻在想著三十幾年前發生過的事情。「死亡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三十幾年前,他曾經在死亡的邊緣體驗過死亡的情景。
「我打算到飛機場去吃。」
「為什麼不吃?」
站在唱片公司門前,亞杏看到許許多多唱片。亞杏很喜歡這些唱片,也很喜歡這些唱片的歌者。姚蘇蓉、鄧麗君、李亞萍、尤雅、冉肖玲、楊燕、金晶、貝蒂、鍾玲玲、鍾珍妮、徐小鳳、甄秀儀、潘秀瓊……
「吃不下。」
那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穿著黑色的唐裝衫褲,仰卧在車輪前。車輪並沒有碾過她的身體,但是她的額角卻在流血。亞杏怕見鮮血。每一次經過菜場,即使見到雞血,也會使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亞杏不但怕見鮮血,就是紅得近似鮮血的顏色,也怕。當她五歲時,她的祖母死了。死去的祖母躺在床板上,身上覆蓋一條紅得像鮮血的綢被。亞杏的父母因為忙於辦理喪事,忽略了對亞杏的看管。亞杏在人堆中擠來擠去,不知怎麼一來,竟擠到屍體旁邊,望著祖母的面孔,渾身雞皮疙瘩盡起。然後見到那條紅得像鮮血一般的棉被。她哭了。哭聲引起別人的注意。有人將她抱到母親處。無論母親怎樣哄她,她卻哭得無休無止。從此,只要見到鮮血似的紅色,心跳就會像打鼓一樣。
亞杏想:「他要是繼續這樣看,非罵他幾句不可。」
警察來了。
「你去死!」瘦子的聲音好像在跟什麼人吵架。

15

腕表的長短針告訴亞杏:五點整。距離開場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
男童聽了瘦子的話,「哇」地放聲大哭。這哭聲引起許多人的注意。瘦子感到窘迫,所以惱怒。當他惱怒時,再也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在不受理性的控制下,他伸出手去,在男童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哭得像拉警報。瘦子抓住男童的衣領,將他拉齣戲院。這一幕就在亞杏眼前上演;亞杏不能不對那個男童寄予同情了。「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是無法從父親處得到母愛的。」她想。過了三四分鐘,輪到亞杏購買戲票。座位表上,畫滿紅線,使亞杏有點眼花繚亂,找不到一個未被紅筆劃去的空格。那售票員不耐煩地用那支紅筆點點「G46」,意思是:「這裡有一隻空位」。亞杏見空位不多,只好點點頭,將錢交給售票員。
「我要吃冰淇淋。」男童說。
淳于白昂起頭,將煙圈吐向天花板。當他吸煙時,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有些瑣事,全無重要性,早被別的往事壓在底下,此刻也會從往事堆中鑽出來,猶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腦子一瞬即逝。那些瑣事,諸如上海金城戲院公映費穆導演的《孔夫子》、貴陽酒樓吃娃娃魚、河池見到的舊式照相機、樂清搭乘帆船漂海、在龍泉的浴室里洗澡、從寧波坐黃包車到寧海之類……這些都是小事,可能幾年都不會想起,現在卻忽然從回憶堆中鑽了出來,幫助他消除孤寂與憂慮。他是個將回憶當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憶來推動。
煙蒂燙痛手指,使他下意識地將它擲在地上,用鞋底踩熄。
現在,那支煙幾乎燒到手指了,他還是捨不得將煙蒂撳熄。他的思想已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的思想已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上海。一九三×年。一個喜歡穿紅衣的女同學,是他常在夢與現實中見到的人。他們是同班的。他坐在她背後。從初一開始到初三為止,整整三年,都是這樣的。他認得她。她也認得他。每一次見面,只是你望我,我望你,誰也九*九*藏*書沒有勇氣開口。他對那個女同學很有好感,也知道那個女同學對他有好感。不止一次,他想跟她講話,沒有勇氣這樣做。不止一次,他想寫封信給她,沒有勇氣這樣做。就在畢業考試的最後一天,剛考完最後一個科目,懷著釋然心情走出課室,恰好她也在這時候走出課室。第一次,她對他露了微笑。他很緊張,驀地感到一陣昏眩,想笑,卻不知道露了一個什麼樣的表情。她的態度顯然比較安詳,站定,等他走過去。他沒有走過去,怔怔地望著她,不動彈,不言語,像個木頭人。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繼續睜大眼睛望著她。稍過片刻,她掉轉身,走了。第二天,學校放暑假。暑假很長,有三個月之久。三個月過後,他升入高中。開學第一天,捧著新課本走入課室,見到了許多老同學,卻見不到她。起先,他以為她來不及趕上開學;後來,從別的同學嘴裏,才知道她已轉去別的學校。他很悔吝。但是,追悔不能給他任何幫助。……
「不許吃冰淇淋!」瘦子惡聲怒叱。

16

亞杏想:「剛才,在街邊拾到的那張照片,比那段預告片更……真討厭!老色狼又在看我了!既然這樣咸濕,為什麼不走去酒帘或公寓?」
亞杏想:「原來是一個老頭子,毫無意思。如果是一個像柯俊雄那樣的男人坐在我旁邊,就好了。」
……「生命就是這樣脆弱的,」淳于白想,「一枚原子彈就可以奪取二十幾萬生命。」

18

「是的,我應該走了。」
淳于白想:「電檢處似乎是一個多餘的機構。」
當他繼續朝前走去時,心境沉重似鉛。
「那女主角長得很漂亮,有點像年輕時代的海倫·海絲。」淳于白的視線落在海報上。電影海報總是那樣俗氣的。「不過,女主角的容顏端莊中帶些甜味,」他想,「海倫·海絲主演《天長地久》時,既端莊,又美麗,非常可愛。這部電影的女主角與年輕的海倫·海絲很相似。」——想著三十年代的海倫·海絲,不知不覺已擠到售票處。座位表上的號碼,大部分已被紅筆劃去。淳于白見前排還有兩個空位:「G46」與「G48」。後者是單邊的,雖然距離銀幕比較近,也應該算是不錯了。他伸出手指,點點「G48」,付了錢。售票員收了錢,用紅筆將「G48」劃掉,然後在戲票上寫了「G48」,撕下,交給淳于白。淳于白望望海報上的女主角,懷著輕鬆的心情走入院子。帶位員引領他到座位,坐定。他抬頭一望,銀幕上正在放映一種香煙的廣告。
亞杏想:「這個老頭子不看銀幕,老是看我,真討厭!要不是因為賣座這樣好,我就換一個位子。」
「行李收拾好了沒有?」
在那本書中,有一張照片顯示水泥鋼骨的大廈怎樣受到原子彈的破壞。
婦人仍在流血。警察拿了粉筆走入馬路中心,將車子的位置與車牌號碼寫在路面。警察做好這些工作后,司機將車子駛在路旁。那些被阻塞的車輛開始流動了。交通恢復常態。
咬咬牙,站著身,不敢轉過臉去觀看母親,背著她,說了這麼一句:「阿媽,你要保重身體。」大踏步走出母親的卧房。當他掩上房門時,卻聽到母親在房內喚叫。淳于白當即掉轉身,將門推開。
男童側轉身子,睜大眼睛望著糖果部。那糖果部前面擠著七八個人,其中五六個是購買冰淇淋的。
給記憶中的往事加些顏色,是這幾年常做的事。這幾年,額角的皺紋加深了,頭上的白髮加多了,對未來已沒有什麼指望,只擔心那些曾經使他快樂過或悲哀過的往事會像年代已久的照片那樣褪去顏色。他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有些痛苦的事情,在追憶中,也會給他某種程度的悲傷。但是,他卻常常想到這些事情。譬如說:在一生中,他曾經兩次離開上海。一次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另一次是徐州有激戰的時候。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孤島」陸沉,日本坦克車以勝利者的姿態列隊在南京路上駛過。大街小巷忽然出現許多日本人張貼的標語,什麼「全滅英米艦隊」、什麼「尊重華人生命財產」之類。上海變了。米店門口排長龍。人們見到「皇軍」要鞠躬。淳于白不怕挨餓,卻不願對「皇軍」鞠躬。他決定離開上海。那時候,母親大病初愈,體力仍弱,需要有個人照顧。這件事,使他猶豫不決。他不願意在日軍的鐵蹄下做人,卻又不忍離開大病初愈的母親。他的母親看出他的心事,一再鼓勵他到大後方去。「為國家做一點事。」她抖聲說。這句話,終於堅定淳于白的信念。他提著一隻皮箱走出家門,前往碼頭。坐上黃包車,就聽到母親在露台上大聲喚他,昂起頭,見母親手裡拿著一張照片,才知道自己在收拾行李時忘記將母親的照https://read.99csw.com片放在皮箱里。
在那本書中,有一張照片顯示傷者橫七豎八地躺在臨時救護所接受治療。
「這種情形,當然因為彌敦道上的車輛太多。」她想。她低下頭去望望那個受了傷的婦人。當她見到那些從傷口湧出來的鮮血時,心似打鼓。她是非常怕見鮮血的,卻一再將視線落在婦人的額角上。這並不是值得多看的事情,她卻將它當作戲劇來欣賞了,幾乎忘記自己是打算走去看電影的。
排在亞杏前頭的那個男子瘦得很,臉孔清癯,呈露著病態的蒼白。他的身旁有一個男童。那男童的眼睛,紅紅腫腫,顯然哭過了。
亞杏排在人龍中,見人龍越排越長,唯恐買不到戲票,有點焦躁不安。望望貼在牆上的海報,她想:「男主角長得英俊,有點像阿倫狄龍。如果不是因為男主角的叫座力強,就不會有這麼多的人走來看這部電影了。」——視線一直落在男主角的臉上,彷彿男主角的臉是一件稀世珍寶。
「九點半。」
「走吧。」
淳于白不敢細察母親的眼圈是否已發紅,只好將視線落在地板上。
在那本書中,有一張照片顯示爆炸中心的可怕景象。
淳于白想:「前些日子看過一部名叫《飛機場》的電影。在這部電影中,海倫·海絲因演技精湛而獲得最佳女配角金像獎。她的演技是卓絕的;但是,她已變成老太婆。對那些年輕觀眾,看了《飛機場》中的海倫·海絲,一定無法想象這個老太婆曾經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交通頓受阻塞。喜歡看熱鬧的路人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到馬路中心,將那個受傷的女人包圍在中間,當作猴子戲的主角來欣賞。亞杏也有好奇,擠在人群中走去肇事地點。
剎車聲使她突然驚醒。照片上的她已不再是她了。身旁只有太多的行人。沒有攝影記者。沒有大花籃。那進場時的熱鬧情景忽然消失。她轉過身去一看:一輛汽車將一個婦人撞倒。
「不要為我擔心。你……你自己要保重!」
淳于白想:「不會的,像她這種年紀,不會戴胸罩。」
「吃過東西沒有?」
那一次,如果車輪碾過他的身體的話,他也不會感到痛楚。在他跌倒在地時,過分的驚惶使他的感受完全陷於麻痹。一個感受完全麻痹的人,即使車輪碾過身體,也不會感到什麼。「看來死亡並不是一件痛苦的事。」——這樣想時,救傷車的警鈴聲自遠至近。
淳于白想:「沒有戴胸罩,不過,可能在整容醫生處做過手術。現在,香港女人也有許多走去整容醫生處做手術的。」
亞杏想:「一定是只老色狼。他竟在注意我的胸脯了!真討厭!」
「飛機場有什麼東西?」母親說,「讓我到樓下去煮一碗麥片給你吃。」
母親點點頭,再一次用衣袖拭淚。
淳于白想:「這個女主角,與四十年前的海倫·海絲長得一模一樣。四十年前,我曾經將海倫·海絲的照片貼在床頭的牆上。」
對街的人行道上也有太多的行人,黑壓壓,擠得像農曆大除夕的年宵市場。淳于白想加快腳步,卻找不到空間。沒有辦法,只好跟在人家背後,慢吞吞地朝電影院走去。「生命就是這樣脆弱的。」他想。兩年前,有一個朋友到日本去旅行,從日本帶回來一本書。這本書的名字叫作「廣島——世界和平之聖都」。編輯者:廣島原爆資料保存會。
「阿媽,你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怎麼可以到樓下去煮麥片?天氣這樣冷,還是在床上多休息一下吧。」
淳于白想:「看來不過十四五歲,卻有一對懂事的眼睛。這是亞熱帶。亞熱帶的女孩子都是早熟的。上海的女孩子,要到十七八歲才懂事。」
亞杏想:「嫁給這樣英俊的丈夫,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一定會引起女人們的羡慕與妒忌。」
救傷車在傷者旁邊停下。兩個男護士抬著擔架床走來,先察看婦人的傷勢,然後用擔架床將婦人抬入救傷車。

12

救傷車來到,使這出現實生活中的戲劇接近尾聲。
在那本書中,有一張表格顯示因原爆而死亡的數字。
淳于白想:「長得不算難看,有點像我中學里的一個女同學。那女同學姓俞,不過,她的名字,我已忘記。」
淳于白一屁股坐在床沿,望望母親。母親低著頭。

14

母親抖聲說:「再不走,會搭不上飛機。」
「收拾好了。」
交通恢復常態時,淳于白站在對街。好奇心雖起,卻沒有穿過馬路去觀看究竟。他只是站在銀色欄杆旁邊,看警察怎樣處理這樁突發的事件。三十幾年前,當他還在初中讀書的時候,在回家的途中,見前面有一輛電車即將到站,快步橫過馬路,鞋底踩在路面的圓鐵上,仰天跌了一跤,知覺盡失。當他蘇醒時,有人在厲聲罵他:「想尋死,也不必死在馬路上!」——他用手掌壓在地面支撐起身體,想邁開腳步,兩條大腿彷彿木頭做的。
九_九_藏_書「我要吃冰淇淋!」男童說。
淳于白想:「也許戴著胸罩。」
「唱給你聽聽?」店員的話打斷她的思路。
淳于白想:「現在,黃色|電|影實在太多。十家戲院公映的電影,有九家是兒童不宜觀看的。」
淳于白想:「既然兒童不宜觀看,怎麼可以在這部片子之前放映這種預告片?這部片子並不禁止兒童走來觀看,許多兒童已經看了剛才那段預告片。」
現在,她又見到鮮血了,不但渾身雞皮疙瘩盡起,心跳也隨之加速。如果不是因為想滿足好奇,她是怎樣也不會繼續站在那裡的。
在那本書中,有好幾張照片顯示人體因射線而受到的傷害是多麼的可怖。
吸煙時,故意將視線落在食客們身上,注意他們的動態,藉此排除那些容易引起悲哀情緒的往事。

11

淳于白轉過臉來望望她。
淳于白想:「不知道她看了做何感想?她是一個少女,當然不會有什麼經驗。看了那段預告片,不知道做何感想?」
凝視這些彩色照片時,亞杏忽然見到了自己。那是一張唱片的紙套,與別的唱片紙套排列在一起。那張唱片名叫《月兒像檸檬》,紙套用彩色精印歌者的照片。歌者眼明齒白,美到極點。仔細端詳,竟是她自己。這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她卻見到了自己的唱片。她一直喜歡唱《月兒像檸檬》。她覺得這首歌的歌詞很有趣。月亮像檸檬。一個像檸檬的月亮。這種意象,亞杏從未產生過。每一次抬頭望圓月,總覺得月亮像一盞大燈。有了這首歌之後,她一再強迫自己將月亮與檸檬聯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最適宜唱這首歌,而且唱得很好。現在,在那些唱片堆中發現了一張由她唱出的唱片,在驚喜中,不自覺地跨入店內。站在櫃檯前,對自己的視覺全無懷疑。她伸出手去,將那張唱片拿到眼前一看,冷水澆頭。那是趙曉君唱的《月兒像檸檬》。紙套上的彩色照片是趙曉君,不是她。
「到了香港后,我會常常寫信回來的。」他說。
那家唱片公司正在播送丁倩的《郊道》。丁倩的民歌唱得很好。她的《郊道》比姚蘇蓉唱得更有味。《郊道》這首歌不容易唱。亞杏喜歡《郊道》,卻不會唱。有一次,在沖涼時試唱這首歌,唱來全不是那個味道。
她走到一家大酒樓門口。這家大酒樓是在幾個月之前開始營業的,門的裝飾模仿宮殿,以雕鏤的蟠龍作為高貴的象徵。蟠龍是金色的,閃閃有光。這樣的裝飾,出現在現代味十足的彌敦道上,顯得不調和。唯其不調和,才能引起更大的注意。亞杏就因為抵受不了金色的引誘,站在那裡將雕鏤的蟠龍當作名家的雕塑來欣賞。這些蟠龍,她已看過很多次,此刻看來,仍覺新鮮。然後她看到了四張大照片——四張女人的照片。四個女人,都很年輕,除了一個是亞杏熟悉的電視紅星外,其餘三個都極陌生。照片旁邊有一張寫著藝術字的白紙。從這張白紙上,亞杏知道這四個女人每晚都在酒樓附近的夜總會獻唱。「這三個,都是新人」,亞杏這樣想時,視線再一次落在那四張照片上。四個女人都懂得怎樣在鏡頭前邊裝腔作勢。「她們未必都是這樣美麗的,」亞杏想,「她們懂得化妝。她們懂得裝腔作勢。」亞杏眼望那幾張照片,陷於無極的尋思。周圍的喧囂逐漸消失,擺在眼前的四張照片中間的一張忽然變成她了。她的臉上搽著太多的脂粉,柔唇啟開,露出一排又白又整齊的牙齒。那種嬌滴滴的神情,使亞杏自己看了也喜歡。亞杏曾經拍過不少照片,其中也有幾張拍得不錯的;但是總不及這一張迷人。亞杏缺乏的,就是這種媚氣。一個賣唱的女人缺少了媚氣,除非唱得特別好,否則,不會走紅。亞杏知道這一點,很希望自己能夠有點媚氣。她甚至見到照片上的自己多了一粒痣。她很媚。每個月應該有幾千塊錢收入。有人送耀眼的鑽石給她。有人送嶄新的汽車給她。有人送半山區的洋樓給她。她是一個紅歌星。此刻排列在酒樓門口的幾十隻大花籃都是別人送給她的。酒樓門口黑壓壓地擠著許多看熱鬧的人。這是她獻唱的第一晚。七八個攝影記者擠在酒樓門前攝取她進場的鏡頭。她是不能不感到驕傲了。無數雙眼睛,像夏夜的螢火蟲,包圍著她。所有的視線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很快樂。喜悅猶如浪潮一般在她內心中澎湃。然後是掌聲。如雷的掌聲。刺耳的掌聲。
「喜愛紅色的女人多數熱情,」他想。「我太怯懦了。她明明在等我,我卻沒有勇氣跟她講話。那時候,只要稍微有點勇氣,情形就會完全不同。我要是跟她結婚的話。……」
母親只是睜大淚眼望著他,隔了半晌,才用嘆息似的聲調說出兩個字:
走到戲院,售票處有一條人龍。他排在龍尾,輪購戲票。
他乜斜著眼珠子望著那個正在大聲罵他的司機。那司機的臉相很兇惡。巡捕走read.99csw.com來了,問他:「有沒有受傷?」他搖搖頭。巡捕說:「既然沒有受傷,還站在這裏做什麼?」淳于白這才邁開腳步,朝電車站走去。他的動作,只是一種機械的動作,上車后,呆若木雞般地坐在那裡。售票員走來售票,他想開口,竟發不出聲音。這種情形,以前從未有過。他掏錢買車票。接過車票后,一直呆坐在那裡。手臂與大腿雖已恢復活動,卻暫時失去了講話的能力。回到家裡,見到母親,「哇」地放聲大哭后才能說出經過情形。母親聽了他的話,將他緊緊摟在懷中,彷彿怕他逃走似的,不肯放手。——這是三十幾年前發生的事,現在想起來,仍有餘悸。那一次,他沒有受傷。雖然醒來時手臂緊貼車輪,但是,他沒有受傷,連皮膚也沒有擦破。縱然如此,這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只要奔得稍微快些,車輪碾過他的身體,他就會失去生命。這三十多年,對他來說,是「多餘」的。他應該為自己慶幸。他應該將許多事情看得淡些。只差一秒鐘,他的生命早在三十多年前已有可能結束。
亞杏想:「真討厭!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女人似的,老是看我的胸脯!」
……從此,淳于白就沒有再見到他的母親。每一次想起這件事,胃部就會有一股氣冒升至喉嚨口。此刻的情形,正是這樣,必須竭力忍住不讓淚水流出,點上一支煙。
她與淳于白並排而坐。
在那本書中,有一張照片顯示「慰靈祭」的感人情景。
在那本書中,有一張照片顯示原子彈爆發后三十六日的可怕景象。
亞杏想:「這個老頭子真討厭,老是轉過臉來望我,一定是只老色狼!」
在那本書中,有一張表格顯示「原爆病」病例的種類。
拿了戲票,走入院子。帶位員引領她到座位。
當窗外泛起魚肚白的顏色時,母親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這麼一句:
亞杏想:「不能。不能罵他。他沒有做什麼動作,也沒有說什麼難聽的話,我怎麼能夠罵他?還是看戲吧,不要理他。」
她放下唱片,掉轉身,彷彿逃避魔鬼的追逐似的,疾步走出唱片公司。
亞杏想:「我喜歡這個男主角。嫁人就該嫁給這樣的男人。將來,我的丈夫要是像他那樣英俊的話,該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
亞杏低下頭,看看腕表,離電影開場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如果她想看那場電影的話,就不能浪費時間了。她邁開腳步,朝電影院走去。
母親年事已高,健康情形很差。這幾天,氣候突然轉冷,在發燒。
亞杏想:「簡直是老色狼!」
在那本書中,有幾張照片顯示廣島有個「和平公園」。在公園中,有「和平火」,也有「和平鍾」。
「阿媽,還有什麼事?」
亞杏想:「這隻老色狼剛才看預告時,頭也沒有動過;現在,又轉過臉來看我了,真討厭!」
「走吧!」
在那本書中,有一篇《和平宣言》。宣言中有這樣一句:「原子彈奪去了二十幾萬生命。」
轉過臉去,見到母親用衣袖拭淚眼。淳于白止不住刻骨的悲酸,視線給淚水攪模糊了。
鄰座一個食客已離去,留下一份報紙。淳于白閑著無聊,順手將那份報紙拿過來翻閱。電訊版大都是越戰新聞;港聞版大都是搶劫新聞。這些新聞已失去新鮮感,使淳于白只好將注意力轉在電影廣告上。當他見到鄰近一家電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子時,立即吩咐夥計埋單。
這些名字,都是熟悉的。這些面孔,也是熟悉的。亞杏曾在熒光幕上見過她們,曾在銀幕上見過她們。對於亞杏,這些女人都是朋友。當她凝視這些唱片的紙套時,她好像擠在一群老朋友中間似的。她喜歡這些朋友,一直希望自己成為她們中間的一分子。她覺得貝蒂很美。她覺得鍾玲玲的牙齒特別整齊。她覺得鄧麗君有一種稚氣的美。她覺得常在唱歌時撲倒在地的李亞萍有點憨氣。她喜歡潘秀瓊的低音歌喉。她喜歡鍾珍妮的音色。她覺得楊燕的媚態含有太多的人工味。冉肖玲也美,而且比較自然。姚蘇蓉不能算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卻極真誠。……
淳于白想:「香港姦殺案這麼多,與色|情|電|影和暴力電影不能說是沒有關係。電影對大眾來說,是一種教育工具。好電影,可以幫助政府建立良好的社會風氣;壞電影,就會引導意志不堅定的人走入歧途。香港凶殺案這樣多,毫無疑問是暴力電影產生的惡果。暴力電影鼓吹暴力,用虛構的故事去欺騙觀眾,年輕的觀眾看了之後將殺人當作一種英雄行為。於是,凶殺案層出不窮。」
「我要走了。」淳于白說。
母親點點頭,好像有話要說,又好像沒有氣力將話說出。
「我要吃冰淇淋!」男童對瘦子說。
這出現實生活中的戲劇已接近尾聲。亞杏抬起頭來,順著警鈴聲的來處望過去。警鈴聲雖然響得刺耳,但是,救傷車的速度並不快。
穿過馬路,走向彌敦道。她想:「有一天,唱片公司會請我灌唱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