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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長篇小說) 十

對倒(長篇小說)

如果亞財長得像柯俊雄或李小龍或狄龍或阿倫狄龍那樣,她會與亞財做那件事的,像照片上的那對男女。
淳于白是很懷念那種日子的。每一次想起舊日的種種,心情就會好轉。
輸得更多。
天亮了。
「除非下大雨。」
有人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但是,」老頭子說,「我還是昨天才第一次見到你。」
「明天回香港去了?」他說。
「是的,天快亮了,」他說,「這是一個新的日子。再過幾個鐘頭,你要上飛機了。」
第二天,故意不帶手杖。當他開始爬上山坡時,天還沒有亮。爬到山腰,氣喘似牛。天色泛白時,他必須坐在大石上休息。

62

「為了貪圖一時的快樂,萬一懷了孕,怎麼辦?」她想。
吸完第三支煙,窗外的路燈熄滅了。淳于白低聲對自己說:「時間還早,應該再睡一會。」可是,合上眼皮后,怎麼也無法進入夢鄉。雖然沒有什麼心事,心裏卻有一種無法描摹的煩亂。當他再一次睜開眼來時,窗外的天空已泛起魚肚白的顏色。
這一次,內心激起另一種震蕩。那恐怖的思念雖然從她的腦子裡排擠出來,可是,她的心跳加速了。
有人說:「打下去,也沒有用。牌風不順的時候,趁早歇手,可以少輸一些。」
必須找一個對象。
「早就應該開始了,」老頭子說,「晨運對健康有益。」
亞財太丑。
……三十幾年前。上海農曆大除夕。他獨個兒走去南京大戲院看半夜場。埃第康泰的歌唱片。全院滿座。院子里充滿笑聲,好像沒有一個人感到疲倦似的。散場,凌晨四點。街上依舊十分熱鬧,熙熙攘攘,擠滿行人。這是大除夕,許多人都在兜「吾神方」。於是,搭車到城隍廟去。城隍廟的熱鬧,似乎是難以置信的。幾條狹窄的小街,黑壓壓地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很忙碌,但是真正的香客並不多。當他擠到九曲橋時,天亮了。雖然是冷天,卻一點也不覺得寒冷。他需要分享這一九*九*藏*書份難得的熱鬧。這種熱鬧氣氛只有農曆大除夕才會形成。黑夜在爆竹聲中褪去,太陽在爆竹聲中升起。……
這些思念,使淳于白覺得自己年輕了。當他二十歲時,幾乎每天走去小舞廳找不相識的少女,從少女身上取得新鮮的刺|激。
那是一場荒唐的夢。這種夢裡的喜悅必須像貴重的飾物那樣緊鎖在心。
「你是新搬到這裏來居住的?」老頭子問。
「我也記不清了。」
體內好像有一隻火球在燃燒。
寧靜被破壞了。
推開竹門,就是斜坡上的山道。這山道的石級並不整齊,有些還是搖動的。
有人說:「我餓了,還是去飲茶吧。」
「今天。」她說。
必須有一個男朋友。
越賭越輸。
「一直不帶手杖?」
「等這裏的工作告一段落時,我也會回去的。」
她害怕再一次進入那恐怖的夢境。為了做到這一點,她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可以幫助她驅逐恐怖的思念。她強迫自己去想那部電影的男主角,但是她不能忘記夢中所見的怪物。她強迫自己去想柯俊雄、李小龍、狄龍與阿倫狄龍,但是,她不能忘記夢中那個狼頭人身的怪物。然後她強迫自己去想那張照片中的情景——那張從路邊拾回來的照片。
亞杏終究是一個年輕人,想到這些愉快的事情,意識再一次由清醒轉到迷糊。天還沒有亮。父親仍在發出如雷的鼾聲。
稍過片刻,另一隻小鳥也飛來了,站在晾衫架上。
睡意盡消,吸去一支煙后,又點上一支。天快亮了。
「我不能辭去這裏的工作。」
「我還不習慣,走到這裏非坐下來休息不可。」
但是,他用哀求的口氣說:「再賭幾手。」
……在高中讀書。春假。到杭州去旅行。幾小時的火車路程。湖濱的破曉。如鏡的湖面。微弱的曙光中,在白堤上漫步。曉風中夾雜著桃花的香味,垂柳在搖曳。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站在這裏,好像在夢境中見到了民間傳說中的悲劇人物。有人吹口琴。原是十分庸俗的歌曲。到了這地方,庸俗的曲子也相當悅耳了。然後聽到咯咯的笑聲。幾個女同學繞著桃樹追逐。笑聲驚起停在樹梢的雀子。有陽光穿雲而出,朝霞多彩多姿,一若畫家手中的調色板。湖面浮泛著金色的微波,極美。這樣的清晨,不容易忘記。……
「什麼地方?」
沉默。只有海水湧上沙灘後退去的聲音。這是一種https://read.99csw.com刻板而不變的動作,發出的聲音,有韻有律,像悠揚的音樂。
他們都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情。……
排除內心的恐懼,直起身子,點上一支煙。當他吸煙時,他不自覺地露了釋然的笑容。
「一條蛇!」
想著過去的種種,淳于白再也不能安睡。翻身下床,走去窗邊。太陽已升起。窗外有晾衫架,一隻小鳥從遠處飛來,站在晾衫架上。
那是一個砍柴人。
然後她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懷孕的可能性。
起先,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打破寂靜。後來,樹林中有別人的腳步聲傳來了。在這種靜寂的環境中,別人的腳步聲也是值得注意的。
……「星隆夜」郵車抵達吉隆坡郊區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如果不是因為車上的馬來侍者敲門的話,他一定會繼續追尋夢中樂趣。火車仍在轟隆轟隆地朝前駛去,但是率度已改慢。他起身後,匆匆盥漱。馬來侍者再一次敲門,問他想吃什麼,他要了茶與牛油多士。吃過東西,火車抵達吉隆坡車站。他從未到過吉隆坡。當他提著皮箱走出車站時,晨光雖微弱,展現在他眼前的景物,沒有一樣不具新鮮感。坐在三輪車上,由印度車夫將車子朝吉隆坡市區踏去。他的眼睛睜得很大……
「如果當真被一條巨蟒捆住的話,那就太可怕了。」他想。
「工作比我更重要?」
……

63

……七八個人,圍在大方桌邊,賭「十三張」。開始時,贏了一點錢;中宵過後,手風轉背。他不想再賭,其餘幾個人叫他不要掃興。於是,繼續賭下去。越賭越輸,不論做莊或做閑,始終拿不到一副好牌。當他輸去一大筆的時候,窗外已有曙光射來。贏錢的人頻頻用手背掩蓋在嘴前打呵欠。這種動作,意思極其明顯。贏錢的人都不想再賭下去了。但是,他希望能夠拿到幾副好牌,不想翻本,只想少輸些。

64

「習慣了。」
但是,他用哀求的口氣說:「再賭幾手。」
「在草叢裡。」
有人伸伸懶腰,打呵欠。
……當他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時候,他參加童軍露營。那天晚上,在荒野紮營,他在鄰近守夜。手裡拿著長棍,身上穿著童軍制服。天還沒有亮。很靜。因為是夏夜,所以連風的聲音也沒有。對於他,這種寧靜是新鮮的經驗。他並不喜歡這凝固似的寧靜,可是,這凝固似九_九_藏_書的寧靜終於變成一種壓力了。他不明白露營時的守夜究竟具有什麼意義。正在思索問題的答案時,忽然傳來嘶嘶聲,偶然的一瞥,見到一種動物閃電般地竄入草叢。由於事情來得突然,加上周圍的昏暗,使他無法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當他猜想那東西可能是一條蛇時,他竟大聲叫了起來。他的叫聲吵醒了睡在帳篷里的同伴。大家慌慌張張地走出來,問他:
……開始晨運的第一天,很早就起身。手杖。運動衫。網球鞋。興奮的心情。沿著山道走上去。起先,腳步是輕捷的。到了山腰,呼吸急促,必須找一個休息的地方。樹旁有一塊大石,很臟,他也一屁股坐下了。當他坐下時,兩條大腿酸得難忍,使他失去繼續行走的勇氣。天還沒有亮。周圍黑黝黝的。「不應該這麼早起身。」他想。雖然有了這樣的想法,卻一點也沒有追悔。他知道晨運的重要性;即使疲倦,對這種新鮮的經驗依舊感到興奮。在大石上坐了半個鐘頭左右,天將明。這些年來,遲起的習慣一直沒有改變,很少有機會見到拂曉的美景。因此,當他看到天空由黑色轉為灰色;由灰色轉為紅色;由紅色轉為七彩的時候,心情十分興奮。唯其興奮,忘記了疲倦。站起身,拄著手杖,下山。「明天,一定爬上山頭去。」他想。這樣想時,腳步加快。一個白髮白須的老頭子走上山坡,不但腳步穩健,而且沒有攜帶手杖。
轉過臉去一看,竟是昨天那個白髮白須的老頭子。
現在,坐在黑暗中吸煙,不扭亮檯燈,主要想捕捉失去的甜蜜。他知道:強烈的燈光會沖淡幻想的真實感。
然後東方泛起魚肚白的顏色。
被自己的喊聲吵醒,淳于白驚悸的心情仍未寧靜下來。在迷糊意識中,他用手撫摸自己的身體。這種動作,顯示他還不能確信自己已由夢境回到現實。那是一場噩夢。過分的恐懼使他一時不能恢復理智的清醒。
樹梢有雀噪。
當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是常做噩夢的。每一次從噩夢中醒轉,總會產生脫險的感覺。這幾年,他不大做噩夢了。這幾年,他常在夢中回到年輕時代。他對年輕時代的種種非常留戀。當他年輕時,曾經做過許多荒唐的事情。現在,他仍在夢中做些荒唐的事情。剛才,他竟在夢中見到那個在電影院里見過的少女了。
「不能亂來,無論如何要結了婚才可以做那件事。」
有人說:「天https://read.99csw.com亮了。」
「你應該跟我一同回香港。」
天快亮了。年輕的亞杏依舊睜大眼睛凝視天花板,不敢合上眼皮。這時候,熟睡中的父親扯起如雷的鼾聲。她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回來的。亞杏總是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感到吃力?」
她不喜歡亞財,因為亞財長得太丑。
……戰時,在浙江龍泉。天微明,提著皮箱朝公路走去。昨天曾與司機講好,以相當高的代價,搭乘便車前往福建與江西。東方雖已泛起魚肚白的顏色,在小徑上行走,仍不免踢到石塊或踏在泥淖中。如果不是因為司機關照在天亮前上車的話,就不會摸黑在田間行走。走了一陣,天色逐漸發亮。憑藉微弱的曙光,他已看清小徑怎樣蜿蜒地朝前伸展。皮箱很重。提著沉甸甸的皮箱在小徑上行走,是一件相當辛苦的事。走到距離公路不遠處,日出。警報聲突作,使他必須急急躲避。他對這地方的情形,一點也不熟悉。不知道這地方有沒有防空洞。即使有,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在極度的慌亂中,唯有提著皮箱亂奔。皮箱很重,只好將它放在肩頭。奔了一陣,空中有軋軋的聲音傳來。他發現前邊有幾個人匍匐在小路邊的泥地里,藉以掩護。敵機投下炸彈。炸彈著地后不但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而且使農田也震蕩了。這種恐怖的情景,他還是第一次經歷。他伏在地上,用雙手捧住後腦勺,心中默禱神靈保佑他——雖然一向沒有宗教信仰。情形是非常恐怖的。他幾乎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了。當爆炸聲中止后,空中的軋軋聲也消失了。抬起頭,對前邊一望,情況相當混亂,有好幾處已著火。這時,太陽剛升起。陽光將展現在前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時間已不早,唯恐那輛貨車開走,匆匆趕去公路,發現那輛貨車已被炸毀。……
到處是霧。
有人提議到鄰近茶樓去飲早茶。
……新加坡。一九五二。拂曉時分的加東海濱。坐在椰樹邊,他與一個美麗的女人。三小時之前,他們在那個著名的地方吃消夜。吃過消夜,不願意分手,坐在黑黝黝的海濱,看海。他們在海濱坐了三個鐘頭,望著海水;望著伸展在海中的奎籠,任由海風吹亂他們的頭髮,在寧靜中想想過去的種種以及未來的事情。
所有的東西都是濕的。山徑是濕的。山徑旁邊的樹木是濕的。樹木旁邊的草叢是濕的。
「走吧。」他說。
「什麼事?」read.99csw•com
「我在這一區居住已有五年。」他答。
他們沒有交談。砍柴人從他身邊擦過後,靜寂又像固體般地包圍著他。這地方,原是十分寧靜的。但是,過分的寧靜會變成一種壓力。在享受寧靜時,需要有些微弱的聲音。他繼續朝前走去,微弱的腳步聲變成唯一的伴侶。
山上的霧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當他走出大門時,白茫茫的霧氣使他的視線不能達到十呎以外。走到山頭,霧氣盡消。
「那個少女長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難看,」他想,「最多不過十五歲,年紀還輕。香港地處亞熱帶,少女們都是早熟的。那個少女,年紀雖輕,胸脯卻發育得很好。……」
「剛開始的時候,需要手杖借力;過了幾個月,就不需要了。」
「五年?」
有人伸伸懶腰,打呵欠。
然後灰色的雲層有紅色透露出來,那些雲塊似乎變成正在燃燒中的煤球了。
理智清醒時,不得不責備自己膽量太小,連夢與現實也分不清。
亞杏的睡眠情形一向不壞,很少失眠。但是現在,她卻睡不著了。
有白雲在下面浮遊,東一堆,西一堆。憑藉初陽的光芒,他看到山下的農田。然後陽光將那些白雲染成金黃色。
然後朝霞燦爛,各式各種顏色糅合在一起,很美。
「我知道。」
她希望能夠結識一個像柯俊雄或李小龍或狄龍或阿倫狄龍那樣的男人。
第一道曙光擊退黑暗。
展現在他眼前的一切,成為難忘的美景。……
他的賭運越來越差,一直拿不到好牌。心內焦急,望望窗,希望窗外的天色不要亮得太早;窗外的天色卻越來越亮了。
坐起,背靠床架,點上一支煙,他想起了幾件在拂曉時分發生的往事。
渾身發熱。
很靜。
「如果不是因為移民廳拒絕批准我的申請,我是不願意走的。」
「什麼時候開始做晨運的?」
「我是昨天才開始晨運的。」
「不止五年,最少已有十年。」
「半個月之後,就不需要休息了。」說著,繼續朝山頭走去。……
窗外有陽光射來,他還是拿不到一手好牌。沒有人有興趣繼續賭下去。……
「你每天到山上來散步?」
然後兩隻鳥一同飛起,一隻向東,一隻向西。
「希望你早些將工作做好。」
……莫干山的夏天。寧靜包圍著他。天還沒有亮,濃霧透過紗窗飄入房內。他剛從噩夢中醒來,迷糊意識中仍有恐懼。一骨碌翻身下床,必須到外邊去走走了。
「這是應該走的時候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