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對倒(長篇小說) 九

對倒(長篇小說)

「總不能在這裏過夜。」
……想著這些事情,淳于白不自覺地合上眼皮,睡著了。電視機未扭熄。那部國語電影仍在熒光幕繼續映下去。淳于白做了一場夢。
「我們一家只有三個人,你阿爸不做工,你也不做工,叫我一個人怎樣維持這個家?」她說。
白乾。
「在夢中見到什麼?」母親問。
前面有一個山洞。

57

「什麼領班?」
山城老鼠是肆無忌憚的。他們不但在夜間活動,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樣會在大街上到處亂竄。有時候,淳于白在石級上行走,老鼠會從他的腳背竄過。
起先是一片漆黑,然後是黃色的光芒。他以為這是寶藏發出的光芒,疾步奔過去,卻見到一條巨蟒。一條金黃色的巨蟒。
有一部名叫《左拉傳》的電影,是在唯一戲院公映的。
轉過臉去,憑藉窗外射進來的一點點光華,望望母親。
「我很疲倦!」
她不願返回現實。在極度的快樂中,甚至喊了起來。
「為什麼不肯做工?」

61

亞杏懶得開口,因為急於重回夢境去找尋那個男人。她需要那個男人。她需要那種刺|激。她需要那種快樂。
她的母親輕搖她的肩胛,企圖尋找問題的解答。
盤尼西林的奇迹成為酒後茶餘的談話資料。傳說:一個患著重病的人,將鏡子放在他嘴前,鏡面也不會有水汽;但是,注射盤尼西林后,立刻有了起色,從鬼門關邊拉回來。
在夢境中,淳于白與亞杏坐的長凳忽然變成床了,周圍的樹沒有變。樹上有花,花很香。淳于白嗅到的香味,可能是從亞杏身上發散出來的。亞杏剛才還穿衣服,此刻則赤|裸身子,沒有一樣東西比少女的胴體更具誘惑力。淳于白變得很年輕,思想、感受、活力都是屬於二十歲的。
她只是「嗯」了一聲。
辣得有趣的毛肚開堂。
那十根手指遍及亞杏的胴體,每一次觸摸使亞杏獲得一種新鮮的刺|激。她投入那男子的懷抱,像一隻煨灶貓。神秘之門已啟開,那男子並不需要鑰匙。
在夢中奔跑,似乎特別吃力。
心似打鼓,獃獃地望著怪物,動也不動。
「我不願意到工廠去做工!」
這是什麼?
「萬一遇到散兵,怎麼辦?」
一個可怕的念頭使亞杏必須掉轉身,拔腿奔跑。「那個怪物剛剛吃過人。」她想。

60

竹屋裡一家人以販賣雞蛋面營生。
「我沒有做過工廠!」亞杏聲似裂帛。
「走吧。」
他相信這是陽光。
山城有太多的石級。
怪物口中有鮮血流出。
淳于白記得在重慶的時候,報紙曾經刊出一則新聞,說是一個熟睡中的嬰孩被老鼠咬死。
睜大眼睛,見到的,只是黑黝黝的一片。她不相信自己已回到現實。
當他掉九*九*藏*書轉身時,巨蟒像繩索般地將他團團捆住。他喊。
「這是用不著害怕的。」母親柔聲細氣。
此外,使淳于白不能忘記的是山城的人力車夫與老鼠。
前邊是海,後邊是怪物。她站在懸岩上,無法前進,也不能後退。如果她繼續朝前奔去的話,就會跌入海中。如果她後退的話,就會被那個怪物捉住。
然後見到了草。沿著草地奔過去,他見到一座小樹林。進入小樹林,陰暗與闃寂使他打了一個寒噤。他不喜歡這個地方。他開始加快腳步。當他走出小樹林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山谷中。岩石包圍著他,使他找不到出路。
母親望望窗,說:「天還沒有亮,再睡一會吧。」
……
怪物剛剛吃過人。
兩人走出小樹林,望望山坡,火焰已蔓延開來,照亮了鄰近的地區。淳于白坐在車上,用兩腿夾住皮箱。車夫在黑暗中將車子朝寧海拉去。
相互擁抱。
怪物張開大口。鮮血從它的齒縫間流出,流在她的胸脯上。
「但是,你的叫喊聲使我從夢中醒轉。你究竟夢見什麼?」
站在國泰戲院的走廊里,看著名戲劇作家演莫扎特。
合上眼皮。
從未大醉過的亞杏,卻在一種難於描摹的甜蜜中沉醉了。她已癱瘓。
但是,夢中情景多數不合情理。
「做什麼?」
他的手指壓在亞杏的皮膚上,使亞杏覺得那十根手指像是塑膠做的。
一架留聲機加上七八對男女等於聖誕舞會。
狼的眼睛里浮泛著奇異的青光。這青光,像兩支箭,直射亞杏。
亞杏霍地站起,走到床邊,解衣,上床。當她躺在床上時,電視機仍未扭熄。
「這要看我們的運氣了。」
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動物。恐懼使他想逃。
坐在茶館里擺龍門陣。
被敵機炸毀房屋。
兩路口有人在舉行畫展。
見到熒光幕上的戰爭場面,淳于白自然而然聯想到三十年前親身經歷的戰地情景。三十年前,從上海到寧海,經過封鎖線時驀地有機關槍聲從山坡上傳來。山坡上林木蓊鬱,戰爭在這險要地區進行。淳于白坐在人力車上,皮箱夾在大腿間。天很冷。車夫卻在流汗,額角有白氣冒出。機關槍聲傳來時,車夫嚇得放下車子,連跑帶跳地朝路邊的小樹林奔去,完全不理淳于白了。淳于白心裏害怕,只好下車躲避。將笨重的皮箱放在肩上,跟著車夫走入小樹林。懷著驚悸的心情,站在一棵大樹背後,遠眺山坡,希望能見到戰場的情況。他不能見到交戰的軍隊,卻見到蓊鬱的樹木在熊熊燃燒。槍聲密集。淳于白與車夫一直躲在小樹林里。夜色四合時,槍聲中止。車夫躡步走到淳于白背後,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
「夢見什麼?」母親低聲問。
「你夢見什麼?」母親問。
母親扭熄https://read.99csw.com電視,亞杏已睡著。
廣東酒家蚝油牛肉。
「包租婆答應介紹你到電子工廠做工。她說:電子工廠的待遇好,每年加薪四次。」
電影常常斷片。
「我不去!」
「可以走了?」
停電之夜在心心咖啡館喝咖啡。
樂聲不知來自何處。
拚命奔跑。
希望能夠重回那個夢境。
「與其被怪物吃掉,不如跳入海中。」她想。
亞杏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在一間沒有牆壁的卧房裡。這卧房的傢具非常現代化,除了梳妝台、衣櫃與沙發外,還有一隻大床。所有的傢具都是粉紅色的。她與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她身上沒有穿衣服。那英俊男子也沒有穿衣服。這種情形,與那張照片中的男女十分相似。那張照片是她從路旁拾到的。那張照片給她的印象很深。
睡不著,亞杏只好望著天花板,回憶夢中情景。她不願意做工。她想嫁人。對於她,嫁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以滿足她的好奇。如果不是因為年紀還輕,她會將嫁人作為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她喜歡剛才在夢中的情景。那種刺|激,以前從未得到過。
事情危急到極點。當她奔到懸岩上的時候,她完全絕望了。
「電子工廠的領班。」
怪物剝去她身上的衣服。
亞杏不敢合上眼皮,只是睜大眼睛凝視天花板。
母親眼圈再一次發紅,卻又竭力遏止內心的激動。她必須設法喚醒亞杏的理智。
亞杏不跌入海中,一定會被怪物吃掉。她已走投無路,想喊,發不出聲音。
亞杏對夢中的情景有無限依戀。
她不會游泳。
防空洞非常潮濕,空氣混濁,工作得太久,會產生近似窒息的感覺。這不是件有趣的事情,但在回憶時,淳于白卻不自覺地露了笑容。
「我已經與包租婆講好了。」
雖然對那電影並不感到興趣,卻睜大眼睛望著熒光幕上的男主角。
她是希望重回那個夢境的,結果卻見到一隻狼頭人身的怪物。
漢渝公路上的貨車司機露出驕傲的微笑。
「沒有什麼!」
重慶屋檐下。
那怪物卻在這時候發出可怕的狼嚎。亞杏嚇得渾身發抖,雞皮疙瘩盡起。
他夢見自己坐在一個很優美的環境里:有樹,樹上盛開著花朵,花很香。香氣使這個優美的環境益具神秘感。淳于白不知道這是什麼所在,只覺得它有點像公園。他坐在長凳上,亞杏也坐在凳上。
她極力掙扎,想喊,發不出聲音。
他並不認識亞杏,只是在電影院里留下那麼一點印象。他的腦子裡充滿千千萬萬的意念;但是這一點淡漠的印象竟然從千千萬萬的意念中鑽了出來,使淳于白做了這場夢。夢是缺乏理性的。當淳于白獲得最大的快樂時,周圍的一切猶如魔術家的道具那樣,驀地不見。那隻由椅九九藏書子變的床不見了。床上的亞杏不見了。床邊的樹不見了……淳于白站在一個空白中。那是一個具有恐怖意味而又並不代表什麼的空白。他有點好奇。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只好邁開腳步,朝前走去。
「她答應明天帶你到觀塘去。」
躺下。
亞杏這才確定自己已由夢境回到現實,咽口唾沫,說:
無法重回夢境。
重慶大學的校園。
那個男子已經離開她了。她再也不能見到那個男子。她再也不能獲得那種刺|激。她再也不能獲得那種快樂。她很生氣。當母親重複剛才那句問話時,她悻慍不悅地說:
從上清寺搭乘驢車到李子壩去。驢車在山路上,沿著嘉陵江慢慢踱步,發出橐橐的聲音。

58

母親嘆口氣,合上眼皮,再睡。當她睡著時,亞杏依舊睜大眼睛呆望天花板。
「怎麼啦?」
山城的人力車夫在下坡時,身子臨空,兩腳並不著地,使坐在車上的乘客不能沒有恐懼。但是,重慶的人力車從未在下坡時翻倒過。這是一種絕技。
後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一個怪物,一個狼頭人身怪物,追趕我……」
那不是她住慣了的卧房,而是死後必須到達的另一境界。
對往事的追憶,有點像回聲。回憶中的往事,模模糊糊,只剩一個輪廓。其情形,一若對山谷大聲吶喊,傳回來的,雖是同樣的聲調,卻微弱得多。縱然如此,淳于白總喜歡在回憶中尋找安慰。有些過去的事情,即使是痛苦的,在回憶中,也會令他感到欣慰。此刻,當他的視線落在熒光幕上時,腦子卻在想著三十年前的事情。三十年前,他住在重慶。那是一座山城,熱天特別熱,冷天特別冷,霧季來臨時,視線往往不能達到一百公尺以外。這種天氣,太潮濕,淳于白不喜歡。但是,這種天氣也有好處,它使敵機找不到目標。

59

擠著太多乘客的公共汽車,令人想起吹得太脹的氣球。
很熱。
銀社公演《戲劇春秋》。其中有一場戲據說是寫應雲衛在卡爾登戲院後台跪求唐若青出台的。
懸岩上的空間並不大。亞杏想逃,卻不能擺脫怪物的糾纏。
「過去,」母親說,「你雖然也在睡夢中說夢話,卻從來沒有像剛才那樣大聲喊過。」
「怎麼啦?」
她已無路可退,咬咬牙,從懸岩上跳下去。就在這時候,終於喊出聲音來。……
悠揚的樂聲。
「剛才,」母親低聲問,「你在夢中大聲喊叫。為什麼?」
所有的報紙都是用薄薄的土紙印的。報紙兩面的文字,因為紙張太薄,互相滲透過來,總是亂糟糟的。讀報人不但需要好的眼力,而且需要好的辨別力。
怪物伸展雙臂,想捉她。
急於重回那個夢境,亞杏狠狠瞅了母親一眼,再一次合上眼皮。
九九藏書劇的鑼鼓聲。住在市區的人,睡了一覺醒來,總會聽到鄰近戲館里傳出來的鑼鼓聲。
突如其來的話語,使亞杏吃了一驚。如果不是因為將精神集中在熒光幕上,這種驚詫是不會有的。當她辨出母親的聲音時,她問:
儘管亞杏將兩條大腿搬得怎樣快,那狼頭人身的怪物比她奔得更快。
「沒有什麼!」亞杏的語調更高。
她被怪物捉住。
她的母親被她的喊聲吵醒。
「亞杏,物價天天在上漲,維持這個家,單靠我一個人,是不夠的。你要是不去做工,別說房租,連吃飯都成問題。」
一種全新的境界。
南溫泉的小學生向郵局集郵組購買紐約版貳圓郵票,購得中心倒印大變體,成為華郵大珍品之一。
當她從夢境中回到現實時,亞杏不能沒有擾亂。她知道:夢境與現實是不同的。在現實生活中,如果她想前往一個曾經到過的地方的話,隨時都可以實現這個願望,但是夢境不同。她不能回到曾經到過的夢境。她甚至不能在另一個夢境中找到那個男子,做剛才在夢境做過的事情。剛才,在夢境中做過的事情,使她獲得許多新鮮的刺|激,使她獲得極大的快樂。這種刺|激這種快樂,都是以前從未得到過的。她不能不憎恨母親。
沒有扭熄的電視機有嘈雜的配音傳出,但是這種聲音並沒有使淳于白感到困擾。他夢見了亞杏。
熒光幕顯出炮火連天的場面。那是一部國語長片。導演在表現劇中人怎樣度過八年抗戰時,剪了一些新聞片,插在其間。這是一種拙劣的手法。這是一種粗製濫造的手法。但是,常常在國語片里出現。
夢境之門已關閉。
許多人習慣在頭上纏一塊白布。
「能夠趕到寧海嗎?」
用鑰匙啟開大門,進入屋裡。冷清清的客廳,空氣好像凝固似的,悶得很。淳于白每一次從外邊回來,總會習慣地走去打開窗戶。窗戶打開了,沖涼。衝過涼,扭開電視機。他是一個懂得排遣寂寞的人。
新鮮的刺|激彷彿火焰般煎熬著她。
起先,腦子裡的雜念使她感到困擾,後來,意識逐漸迷糊。
「什麼事情?」
赤|裸著身子,拚命朝前奔去。想喊,喊不出。那是一個無人的地區,除了岩石外,沒有別的東西,連樹木也沒有。在這種環境中,即使喊出聲音來,也得不到別人的幫助。
建築在江邊的竹屋。
上清寺吃芝麻糊。
淳于白並不認識亞杏,對她的印象也不深。幾個鐘頭之前,他們並排坐在一起看了一場電影。淳于白曾經不止一次轉過臉去端詳她的臉相,所得印象,很淡。亞杏雖然長得相當可愛,終究是一個少女。再說,憑藉銀幕上那點光的反射,是不大看得清楚的。淳于白對亞杏談不上好感與惡感。像淳于白這樣年紀的人,不應該對亞杏這樣的少女存有非分之想。九_九_藏_書事實上,當他在電影院里端詳亞杏時,只有好奇,並無齷齪的念頭。但是現在,他竟在夢中見到她了。在夢中,他們並排坐在一起。他們嘁嘁喳喳談了許多話,使淳于白得到極大的喜悅。在狂喜中,淳于白將亞杏摟在懷中,吻她。那是一個長吻。當他鬆手時,發現亞杏是赤|裸著身子的。那優美的環境沒有變。他們被十幾棵大樹包圍著。樹上有花:紅色的、粉紅色的、藍色的、紫色的、橙色的……花很香。香氣撲鼻。淳于白辨不出那香氣是花朵發散出來的,還是從亞杏身上發散出來的。
精神堡壘。
戰火燒到獨山時,一部分居民打算搬去西康居住。
山城的老鼠很大。
他們並排而坐,好像在電影院里觀影。
「我已聽不到槍聲。」
除了霧,淳于白印象最深刻的,是防空洞。淳于白客居重慶,曾經有許多時間消磨在防空洞中。每一次響起警報時,就要到防空洞去繼續辦公。在防空洞里辦公,戰爭期間是常有的事。
亞杏不答,睜大眼睛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
用麻繩串在一起的吸毒犯,由警察押著,在鬧市走過。
「到觀塘去做什麼?」

56

怪物一步一步逼近。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兩盞電燈。當它張開嘴巴時,嘴裏有血液流出。
不知道上半部的情節,當然不會對這部電影發生興趣。亞杏卻痴獃地坐在那裡,睜大眼睛望著熒光幕。那部國語電影的男主角很英俊,亞杏見到英俊的男人就高興。
額角有黃豆般的汗珠排出。見不到任何一樣東西,也不知道自己已走了多少路程,只覺得疲倦。
「去見領班。」
她以為她的生命已結束。
山城有許多事情依舊可以從淳于白記憶中發掘出來。
耳畔傳來這句問話。
當怪物逐步逼近時,亞杏除了跳海再也沒有第二條路。
亞杏伸懶腰,打呵欠,應該用睡眠補償耗損的精力,卻不上床。她走去扭開電視機。熒光幕顯出映像時,才知道是一部國語電影。
跳入海中,非死不可。
「做了噩夢?」母親問。
亞杏不答。
山城的老鼠大得像貓。
睡意盡消。
亞杏悶聲不響,板著臉孔,氣鼓鼓的,神情像極了廟門口的金剛菩薩。她的視線落在熒光幕上,企圖藉此使母親不再開口。母親對亞杏的態度非常不滿,圓睜雙目,怔怔地望了亞杏一陣,想責備她幾句,結果改用溫和的口氣問:
走入洞內。
小龍坎的電影院只能容納一百多個觀眾。
眼前的白色變成金黃色。這種金黃使他感到喜悅,因為他見到了白色以外的東西。
這一次,她辨出是母親的聲音。
過分的恐慌,使她獲得驚人的抗拒力。她咬緊牙關,用力一推,就在這最緊張的時刻,擺脫了它的束縛。
這是不合情理的。
除了進入山洞,並無選擇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