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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長篇小說) 八

對倒(長篇小說)

汽車。
「抬起頭來。」電影公司老闆說。
他走到亞杏面前,眼睛睜得很大,像桂圓。
亞杏心裏說不出多麼的歡喜,因為她的美麗終於引起了電影公司老闆的注意。她知道:電影公司老闆絕不會不注意美麗的少女。
「二十年前,這地方是遊樂場,像荔園那樣的遊樂場,有摩天輪、有火車、有狗虱戲、有哈哈鏡、有玻璃屋、有旋轉木馬、有射擊遊戲。……那時候,許多小孩子都在這地方得到過許多快樂的時刻。但是現在,這地方也改建多層大廈了。」——他想。
「為什麼沒有人攔阻他?明明是劫匪,為什麼沒有人攔阻他?這是最熱鬧的地區,到處黑壓壓地擠滿了人;但是,劫匪在人群中竄逸,卻沒有一個人加以截阻。」——他想。
電影院門口掛著「全院滿座」的紅布。
婦人哭了。淳于白不忍將她當作街頭劇的主角,暗自嘆口氣,繼續朝大廈走去。
亞杏點點頭。
門啟開,走進一個長發青年。
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刺耳的吶喊:「打劫!打劫!」淳于白站停,游目四矚,尋找聲音的來處。就在這時候,一個長發青年,猶如一支箭般從人群中躥出,打從淳于白面前擦過。毫無疑問,這是劫匪。但是沒有一個人攔阻他。
電梯停了。
「想嫁有錢人,就該先做電影明星。」——她想。
亞杏變成一個紅得發紫的電影明星。報紙的娛樂版刊登她的生活情況。畫報以她的劇照做封面。新開張的百貨公司請她去剪綵。許多男人千方百計討好她。
淳于白走入大廈,想著剛才見到的情形,以及白天在旺角見到的情形,不能不感慨于現階段治安之壞了。當他等候電梯時,他想:「這樣下去,還會有安寧的日子?」
建築在崖上的別墅。
淳于白望望長發青年。
氣氛緊張得像一條拉得太緊的弓弦。
她應該答應走去工廠做工的,卻不肯這樣講。她只是走去窗邊,觀看窗外的景物。她是常常站在窗邊的。
站在人行道上,用眼對前面的景物一掃,所見都是大廈。有兩幢大廈正在興建中,尚未落成。

52

這個想念使她從幻想中回到現實。樓下唱片公https://read•99csw.com司在放送陳芬蘭的歌聲。窗外的景物一點也沒有變。她依舊住在那個狹小的房間里。她是亞杏。她不是電影明星。最低限度,現在還不是。她轉過臉來,以為母親仍在飲泣,卻發現母親不在房內。她不知道母親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門啟開,淳于白走了出來。他覺得好笑,卻又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膽量太小。走到家門,掏出鑰匙,將鑰匙塞入鎖孔。
此外,姨媽還講了一件事情給她聽。說是有一個電影女明星,雖然相當紅,參加拍片工作時,每個月只拿三百元薪水;現在嫁了一個有錢人,日子過得非常舒適,坐大汽車、穿明克、住洋房、戴名貴首飾,還有許多股票。單是那些股票,就使她增加了幾百萬的財富。
「現在的香港與二十年前的香港大不相同。現在,到處是高樓大廈。今後仍將有更多的高樓大廈出現。由於空間太少,不但大部分戰後新樓已拆卸,中區有些落成不過十多年的高樓大廈也在改建了。香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人口多,空間小,樓宇必須向高空發展。」——他想。
這句問話,猶如一隻塞子,塞住母親的口,使她變成啞巴。
亞杏的幻想幾乎變成現實了。這種現實感使她聽到了一串笑聲。明明是樓上傳來的,她卻將它當作電影公司老闆在發笑。做老闆的人,輕易不露笑容。這種笑聲,對亞杏來說,等於鼓勵。
巴士駛抵北角,淳于白下車。
她變成一個電影明星。
抬起頭來,望望前邊的那座大廈。
突如其來的話語使她嚇了一跳。本能地轉過臉來,母親站在她背後。
他是電影公司的老闆。
「你不能不去做工。」
在熒光幕顯出畫面之前,母親用近似哀求的口氣說:
他的視線落在另一幢大廈。這幢大廈有二十多層,比剛才那幢大廈更高。
她幻想自己走入一家電影公司的大門。有人帶她去參觀拍片。那是一部古裝片。演員們都穿古裝。布景是read.99csw.com皇宮中的寢室。皇帝躺在床上,許多女人陪著他。亞杏相信自己也有資格做電影明星。她長得與那些電影明星一樣美。
觀眾像潮水般湧入電影院。
然後她想象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在一家大戲院公映。那是一家規模極大的電影院。這家電影院從來不映國語片。這一次,破例公映亞杏的處|女作。
站在攝影機前。
「為什麼不叫阿爸出去做工?」
長發青年睜大眼睛望著他。
這是一種表情。一個少女在接受別人的注視時,必須羞低著頭。亞杏不是電影明星,卻懂得怎樣在現實生活中演戲。
然後觀眾像潮水般湧出電影院。
「嫁了人之後,跟他們生活在一起還是住在兩處?阿媽是很好的,住在一起,不成問題;但是阿爸——」
明克。
電梯久久不降到地下,淳于白獃獃地望著那兩扇緊閉著的電梯門。「在此之前,香港人在心理上是沒有這種威脅的。夜晚出街,隨便什麼時候回家,都不會想到被劫的事情。現在,連搭乘電梯都有點提心弔膽了。」他想。
亞杏抬起頭來了。
「將來一定要嫁一個有錢的男人。有了錢,就用不到愁吃愁穿了。香港這個地方,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金錢。對於那些有錢人,香港就是天堂;對於那些窮苦人,香港就是地獄。我必須嫁一個有錢的男人。嫁給有錢的男人後,我可以生活在天堂里,阿媽與阿爸也可以生活在天堂里。香港有許多有錢人。找一個有錢人出嫁,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長得不算難看!過幾年,一定長得更美。到那時,就會有許多男人追求我。在這些男人中,挑選一個有錢人,絕不會有什麼困難。」她想。後邊仍有母親的飲泣聲傳來。這種飲泣聲使她心煩意亂。
「二十年前,這地方雖然也有不少新樓,多數四層局。現在,這地方已變成大廈的叢林。」——他想。

53

她不再聽到母親的飲泣聲。
「我不願意做工廠。」她說。
「不能將所有的長發青年都視作匪徒,」淳于白想,「這是一種錯誤的看法。事實上,被警方抓到的劫匪中,也有不少中年人。」
剛抬頭,又羞慚地將頭低https://read•99csw•com下。亞杏在一出大戲里見過這種動作:皇帝見到一個美女,要她抬起頭來,她就是這樣的。
這時候,在自己的幻想中,亞杏穿著顏色鮮艷的古裝,成為一個千嬌百媚的古裝美人。
這個問題,談過好幾次。亞杏不感興趣,不願接受母親的勸告。她喜歡用幻想當作生命力的燃料,生存在幻想中。
「亞杏,我認為你應該——」
她開始睜開眼睛做夢了。
那個被劫的女人在人群中吶喊,在人群中奔來奔去。大家都睜大眼睛望著她,將她當作街頭劇的主角。
「你阿爸這樣不爭氣,成天成晚死在外邊,一點也不肯負責。現在,物價漲得這麼高,你要是不進工廠做工的話,單靠借債,日子怎樣熬?剛才,我已經將房租繳給包租婆了。要不是你姨媽又借了一點錢給我,這問題就無法解決……」
亞杏的話語顯然刺傷了母親的感情。母親對亞杏呆望片刻,眼圈發紅,淚水奪眶而出。如果母親大聲責罵亞杏的話,亞杏是不會難過的。但是,母親流了眼淚,卻使她難受得心似刀絞。
亞杏羞低著頭。
穿過馬路,朝一幢大廈走去。

54

「海底隧道通車后,方便得多了。從九龍到港島來,或者從港島到九龍去,三十分鐘左右就夠了。二十年前,從旺角到北角,少說也要一個半鐘頭。」——他想。
「絕對不能反抗,」他想,「必須保持應有的鎮定。只要將身上的錢全部給他,就不會激怒他的。如果他認為不夠的話,將手錶也拿給他。……」
「是的,這地方已變成大廈的叢林。事實上,整個市區已變成大廈的叢林。半山區有太多的大廈。中環有太多的大廈。西環有太多的大廈。灣仔有太多的大廈。銅鑼灣有太多的大廈。北角有太多的大廈。鰂魚涌有太多的大廈。筲箕灣有太多的大廈。柴灣有太多的大廈。跑馬地有太多的大廈。……港島的市區是一座大廈的叢林。九龍的市區是一座大廈的叢林。」——他想。
在她的幻想里。忽然出現一個口咬雪茄的中年人。這個中年人胖得像只啤酒桶。
亞杏與父親的感情一向不好。她的父親不能算是一個好人。今天下午,九-九-藏-書姨媽曾在她面前說她的父親不務正業,沒有出息。

55

長發青年將手塞入口袋時,淳于白咽下一口唾沫。
「即刻試鏡!」老闆說。
閃閃發光的大鑽戒。
母親用低沉的語調講下去:「——應該走去做工廠才對。」
許多聚光燈的光芒集中在她的身上。
站在窗邊的亞杏,再一次幻想自己是一個紅得發紫的歌星。樓下的唱片公司在播送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尤雅的音色很好。亞杏很喜歡尤雅的歌聲。對於她,紅歌星是一個極大的引誘。她幻想自己站在聚光燈下演唱。她幻想許多男人包圍著她。她幻想自己在似雷的掌聲中向聽眾們鞠躬。
長發青年深吸一口氣,昂起頭,將青煙向上吐去。
大堆大堆的鈔票。
她選了一個有錢人做她的丈夫。
他望望長發青年。
「不能與父母住在一起,」她想,「阿媽是很好的,跟她住在一起,不成問題:但是阿爸——」
「她的財物被搶走了。這是應該得到同情的,但是,人們只用觀劇的目光望著她。那個劫匪早已不知所蹤,她的吶喊一點用處也沒有。難道香港人已經能夠容忍這種不法行為了?一宗搶劫案在大家的眼前發生,可是誰也不理會那個劫匪。人們只是用好奇的目光凝視那個被搶走了財物的婦人,看她怎樣奔來奔去,怎樣吶喊。」他想。
「搶劫案實在太多。無論什麼地方,無論什麼時候,都有被劫的可能。我初來香港時,香港是一座寧靜、平安而又美麗的城市,一切都好;現在情形已有顯著的不同。表面上,香港是進步的:海底隧道、現代化的交通網、到處是高樓大廈……但是,劫匪實在太多。劫匪猶如白蟻一般,正在蛀蝕香港的大柱。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必須解決。要不然,香港的繁榮必會大打折扣。」他想。
這似乎是難以置信的,然而事實確是如此。淳于白見到那個長發青年彷彿在火線上見到敵人似的,不能沒有恐懼。在火線上遇見敵人,最低限度,手中還有武器,但在電梯里,情形完全不同。如果那長發青年拿出刀子來的話,他只好將口袋裡的錢交給他。
長發青年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read.99csw.com煙與打火機。淳于白這才釋然舒口氣,幾乎想笑。當他望著長發青年扭亮打火機點燃香煙時,淳于白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
睜大一對詢問的眼,等母親將話語講出。
然後他見到那個婦人。那個婦人從橫街奔出來,模樣狼狽,一邊奔,一邊大聲吶喊:「打劫!打劫!」她的呼聲並沒有獲得預期的幫助。沒有人追趕那個劫匪。那個劫匪轉瞬已不見。
「想不想拍電影?」老闆說出這句問話,笑得眼鼻皺在一起。
這時候,他發現一處的地基已接近完成的階段。
淳于白的情緒頓時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他望望長發青年,長發青年也望望他。
母親嘆口氣,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企圖說服亞杏:
「亞杏,日子越來越難過了,你要是再不出去做工,我們的日子就熬不下去。」
電影公司老闆的眼睛里充滿驚詫神情,情形與探險家在山洞中忽然發現寶藏一樣。
電梯門啟開。淳于白走了進去。沒有人跟他一同走入電梯。這時候,心理上的威脅驀然增加。他甚至考慮身上的現款是否能夠滿足劫匪的要求。前幾天,報紙刊出新聞,說是一個中年男子在電梯中遇到一個劫匪,因為身上攜帶的現款太少,不能滿足劫匪的要求,被刺了一刀,身受重傷。事情就是這樣的可怕。即使甘願損失的人,有時也難免不激怒匪徒。事情的可怕處,就在這裏。人性顯已起了變化。這種變化不能不令人想起那些暴力電影。「暴力電影實在太多,」他想,「製片家為了賺錢,顯然在鼓勵年輕人將暴力作為奪取財物的工具。」
電梯停了。
「二十年前,這地方是一家著名的夜總會。夜總會的面積很大,設計也新穎。直到現在為止,香港還沒有一家夜總會像它那樣現代化的。如果不是因為屋荒嚴重;如果不是因為香港人口太多;如果不是因為香港空間太小,這樣的夜總會,絕不會拆建。香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有些戰後建成的樓宇,為了容納更多的住戶,都已改建多層大廈了。」——他想。
試鏡的結果十分理想。
「我不去做工!」
亞杏越聽越煩,三步兩腳走去扭開電視機。她未必想看電視節目,只想藉此阻止母親繼續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