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酒徒 十

酒徒

翻閱日報,不一定想看什麼。無意中看到一則電影院的廣告,原來有一家頭輪戲院正在上映《蝴蝶夢》。我曾經替莫雨寫過一個《蝴蝶夢》的電影劇本,沒有被採用,因此好奇心陡起,頗想看看莫雨編的劇本究竟比我高明多少。根據報上的廣告,這戲是莫雨編導的。(莫雨是個當場記出身的導演,專靠抄襲好萊塢手法來欺騙國語片觀眾,寫一封通順的信都成問題,哪裡有能力執筆寫劇本?)有了這樣的懷疑,我急於看看這部電影了。
我將地址告訴他,擱斷電話,走進鄰近一家茶餐廳,要了一杯威士忌。
——我已心灰意懶,今後決定不再從事嚴肅的文藝工作!老實說,處在這樣的環境里,即使寫出《老人與海》那樣的作品,又有誰欣賞?那些專門刮「綠背」的冬烘們正在提倡復古,而那些念洋書的年輕人,除了ABCD,連「之乎者也」都攪不清楚。至於那些將武俠小說當作聖經來閱讀的偽知識分子,要他們靜下心來閱讀《老人與海》,送他們十塊錢一個,也未必肯接受。荷門,我已經想通了。我不願意將幻夢建築在自己的痛苦上。如果來世可以做一個歐洲人或美洲人的話,我一定以畢生的精力從事嚴肅的文學工作。
我不能不喝酒。
——你不妨讀一遍。麥荷門說。如果你認為可以放在創刊號里的話,最好明天一早就送去印刷所發排。
——這個……這個數目,恐怕……
——如果木偶可以做明星的話,愛樂小姐更加可以了。你要知道,愛樂小姐是有血有肉的動物。
——後日見報。
——為什麼?他加重語氣問。
——請指教,請指教。他說。
——我們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第二天早晨,剛起身,雷老太太匆匆走來,說是外邊有一個人找我。
——我不想讀。
莫雨又頓了頓,說:
——昨夜又喝醉了。
——希望你肯幫助我。
回到家裡,麥荷門又在客廳里等我。夜漸深,他的來訪使我感到驚詫。進入我的卧房,掩閉房門。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來的,我出去看了一場電影。
——你又喝醉了,這個問題,等你清醒時再談!
當我喝下兩杯酒之後,就想喝第三杯。(人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我必須控制自己。我現在的收入全靠《前衛文學》的薪水,其實,說是薪水,倒也像施捨。我不能將一個月的生活費用全部變成酒液喝下。)想到這裏,心似火焚。我對《前衛文學》從未寄予任何希望;如今更不想繼續搞下去了。(《前衛文學》是沒有稿費這一項預算的,十分之三的稿件將由我自己執筆。為《前衛文學》寫稿,所費推敲時間是無法估計的。有時候,可能在寫字檯前坐一天也寫不成五百字。香港的文人都是聰明的。誰都不願意做這種近似苦役的工作。我又何必這樣傻?別人已經買洋樓坐汽車了,我還在半飢餓狀態中從事嚴肅的文學工作。現在,連喝酒的錢都快沒有了,繼續這樣下去,終有一天睡街邊,吃西北風。我得馬上想辦法。我的武俠小說雖然寫不過別人,但是黃色文字是不難寫的,只要有膽量將男女性生活寫出,一定可以叫座。這是捷徑,我又何必如此固執?現實是殘酷的,不轉變,就不能繼續生存。在別的地方,一個嚴肅的文藝工作者,只要能夠寫出一部像樣的作品,立刻可以靠版稅而獲得安定的生活。但是,香港的情形就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所謂「文藝創作」,如果高出了「學生園地」的水準,連代理商也必拒絕發行。於是有才氣、有修養、有抱負的作者們,為了生活,無不競寫庸俗小說了。縱然https://read.99csw•com如此,稍微具有商業價值的庸俗小說,也往往會遭受無恥的盜印商侵奪作者的權益。此間盜印商都與代理商暗中聯成一氣。代理商要求什麼,這裏的盜印商就偷什麼。盜印商也設有「編輯部」。雇一批第八流的無恥文人,專門進行偷竊工作。前一個時期,武俠小說在南洋一帶非常暢銷,作者們為了保障自己的權益,必須將寫成的文稿先印成單行本運去南洋,然後開始在香港報紙上連載。但是有能力自費刊印單行本的作者究竟不多,所以大部分作者仍舊無法保有自己應得的權益。其實,即使是有能力自費出版的作者也未必會獲得什麼好處。如果他的作品銷路不好,虧本的當然是他自己;反之,銷路稍微過得去的,立刻就會出現翻版,作者們自以為已經想出聰明的辦法來了,結果吃虧的還是自己。在香港、在台灣、在星馬以及其他東南亞地區,中國作家的權益是得不到保障的。唯其如此,作者們都不肯從事艱辛的寫作了。)
——千萬不要這麼講!
這樣的「小說」,不但毫無意義,而且有害。
——這倒使我有點為難了。我們報館素不拖欠稿費;也從未有過預支稿費的先例。
我不能因為繳不出房租而發愁。
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視線突呈模糊。
我沒有勇氣將心裏的話講出,低著頭,痛苦地抽著香煙,麥荷門一再提出詢問,要我說出中止翻譯的原因。
但在香港,這樣的「小說」最易換錢。
——爸爸會賺錢給我們的。
編輯姓李,名叫悟禪,專寫黃色文字,六根未凈,對於紅塵絲毫沒有悟出什麼道理來。我與他相識已有年,平日極少來往。當我將十二張稿紙交給他時,他看了題目,臉上立刻出現驚詫的神情:
——難道你還肯將我當作朋友看待?
如果我能將潘金蓮與各男房客間的性|愛關係寫得越透徹,讀者一定越喜愛。
——謝謝你的讚美,不過……我坦白告訴你,我已不想繼續譯下去了。
——那麼,雜誌關門后,我將依靠什麼來維持生活?
在憤怒中,我看完這部《蝴蝶夢》。走齣電影院,再也無法遏制內心的激動。打了一個電話給莫雨,第一句便是:

26

出乎我意料之外,這部電影大部分依照我的劇本拍攝,所有分場分鏡,包括對白在內,都與我寫的差不多。但是,我卻一分錢的編劇費也沒有拿到。
——我覺得劇本很成問題。
——為什麼?
儘管心緒惡劣,也必須適可而止,我吩咐夥計埋單,想回家去休息一下。回到家裡,意外地發現麥荷門坐在客廳里。
我準備以十分之九的字數去描述潘金蓮與男房客間的性|愛生活,寫潘金蓮如何淫|盪;寫她如何在床上勾引男人,寫她如何使那幾個男房客獲得最大的滿足……諸如此類,不必構思,不必布局,不必刻畫人物,更不必製造氣氛,只要每天描寫床笫之事,就不愁騙不到稿費。
——因為你姐姐是個好人。
——是的。麥荷門答。
莫雨笑了,笑得很勉強。
——只要你對自己有信心,別人是無法將你吃掉的。
——你肯寫這樣的文章?
——我們是多年老友。
——別人都說姐姐不是好人,誰有錢,誰就可以帶她到酒店去開房。
——等了多久?不去報館上班?
我坦白告訴他:我不願意擔任《前衛文學》的編輯工作了,理由是:我對文學已不再發生興趣。麥荷門失望至極,不斷抽煙。
——你為什麼不帶她到酒店去?
——荷門,請你不要跟我講這些話!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我決定撰寫黃色文字了!九*九*藏*書這書架上的幾百本文學名著,都是我直接向外國訂購來的。如果你有興趣閱讀的話,全部送給你。
——你知道我們的雜誌絕不會久長?我問。
——記得你自己講過的話嗎?普魯斯特患了哮喘病,將自己關在一間密不通風的卧室里達十年之久;結果寫成了偉大的《追憶逝水年華》。
——荷門,我們的《前衛文學》是沒有前途的。讀者要求讀武俠小說與黃色文字;而我們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辦文學雜誌。我們的固執不但不能開花結子,而且必將招致更大的失望。
李悟禪扁扁嘴,眼珠子左右亂轉,彷彿在考慮一個重要的問題。很久很久,終於做了這樣的決定:
——花五千塊錢而能替中國文學保存一點元氣的話,其價值,已經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了。我勸你還是多做些有意義的工作,少喝些酒。明天上午,我希望你能夠將文章譯出,儘快送去印刷所。
莫雨頓了頓,問:
有點餓,將稿子塞入口袋,先到鄰近一家上海菜館去吃一客「四喜菜飯」;然後到中環一家專刊黃色文字的報館去找該報的編輯。
——如果必需憑藉散布文字毒素才可生存的話,生存就毫無意義了!
我向夥計要了兩杯拔蘭地;但是楊露忽然要喝伏特加。我無所謂,因此要了兩杯伏特加。
——千字多少?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我想。越是卑鄙無恥的人越爬得高;那些忠於良知的人,永遠被壓在社會底層,遭人踐踏。)
——好,好,我盡量想辦法,過一天,我派人將錢送過來,你還是住在老地方?
——一點也不錯。
——我們沒有教她這樣做。
——如果現在不考慮的話,問題發生,只好坐以待斃。
——你看看,能不能用?我說。
——我私人借一百元給你吧。
——唯其不是商品,所以一定虧本。
——我要活下去,同時還想活得聰明些。
——來多久了?我問。
——木偶也會使觀眾流淚或發笑的,是不是?
——能不能減少一點?最近我手頭拮据,三千塊錢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一時很難湊得出來。
——是的。
——直到現在為止,我沒有找到工作,欠了別人一筆債,非還不可。
我不能挨餓。
——既然知道,何必一定要辦?
——可是你們要吃飯,要讀書。
我很生氣。當即將五十元塞在另外一隻信封里,附了這樣兩句:「即使餓死,也不要你的施捨。」然後封好,交來人帶回去。
拿到錢,必須為自己慶祝一下。先去餐廳喝酒;然後在黑暗中捕捉楊露的青春。楊露要我請她吃晚飯,我說沒有錢。楊露說她願意請我吃,我說沒有空。她生氣了,憤怒之火在眼裡燃燒。那是偽裝的,我知道。反正黑暗已將羞慚淹沒,接吻遂成為最好的對白。第二次,她要求與我共進晚餐,我答應了。她說她想嘗一嘗涮羊肉的味道,我們走進一家靠海的北方菜館。選一個卡位,相對而坐。在燈光底下,我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我錯了。我一直將她當作一種低等動物,其實她的感情卻像藏在沙泥中的金子。她表示對蠟板的厭倦,渴望做一個家庭主婦。我不能給她任何鼓勵,將話題轉到別處。談到貓王,她搖搖頭。談到土豆舞,她搖搖頭。談到國語電影,她興奮得猶如爐中的火焰。她喜歡眼睛大大的林黛,也喜歡發怒時的杜娟。
——這是以後的事。
這是麥荷門的見解。
我沒有勇氣看他臉上的痛苦表情,挪步走向窗邊,面對窗外的黑夜,說:
——不,我搬了。
——不,先生,她不是好人,大家都是這樣講的,誰有錢,誰就可以帶她到酒店去開房。
read.99csw.com(現階段的文藝工作者如果想保障自己的權益,有一個辦法,雖然笨拙,倒是值得研究的。我認為一個新制度倘能獲得大部分作者同意,就可以保障作者的權益了。作者們聯成一線,傾全力去建立一個讀者向作者直接購書的制度。這樣做,不但作者可以不讓盜印商侵奪他的權益,而讀者也不會遭受不必要的損失。通常,出版者將書籍由代理商推銷,總以七折計算。如果讀者肯直接向作者購書,就可以獲得七折優待了。事實上,代理商根本不過是一座橋樑,他的工作只是將出版人的書籍放入市場。對於整個文化事業的推進而言,他的地位遠不若作者與讀者重要。但是,在目前這種情形之下,作者的權益給他剝削了,而讀者的負擔卻平白無故地增加了一倍。如果讀者肯直接向作者購書的話,用一本書的代價就可以買到兩本書。況且,作者自費出版作品,版權費可以打得較低,原來定價二元的書,由作者自行印行后,定價只需九毫,加上七折優待,讀者付出六毫三就可以購得一本平時定價一元的書籍了。不過,在實行這個制度時,盜印商一樣可以盜印作家的作品的,所以讀者們為了想讀便宜書,必須抵制採購翻版書,然後根據報上所刊廣告的地址,直接寫信給作家購買。這樣一來,盜印商就無所用其計了,作者可藉此保障自己的權益;讀者可以減輕一半以上的經濟負擔,同時還不會購進印刷惡劣且錯字百出的書籍。)
他取出白紙,要我寫一張借據給他。
於是,決定撰寫可以換稿費的文字。
——八元。不過,我們每五天結算一次。換一句話,每期四十元。文章刊出后,讀者反應好,兩個月後可以加到千字十元。
現在,肚子餓得很。看看表:中午一點半。下樓,走進茶餐廳,向夥計要了一碟揚州炒飯。飯後,搭車去看《蝴蝶夢》
——不,我沒有醉。我曾經喝過幾杯,但是絕對沒有醉。
——我打算寫黃色文字。
——因為……
——是的,你姐姐不大會喝酒。
——這個劇本只有藝術價值,缺乏商業價格。
用鑰匙啟開房門后,我引領荷門進入我的房門,格拉蒙的文章已譯出五百字,依舊攤在檯面。荷門一言不發,將稿紙拿起來,閱讀一遍,臉上的怒意消失了。
——寫得很精彩!
——像一個人?我現在連做鬼都沒有資格了!
——所以木偶也可以做明星。
從上午十一點開始,寫到下午三時,我已經寫了六千字,重讀一遍,覺得《潘金蓮做包租婆》的開頭,頗具商業價值。
——我們當然不能向他們大報看齊。你是一直在大報寫稿的,所以也許會覺得少些。
——對不起,荷門,我……
——你是一個文藝工作者,怎麼可以販賣毒素?
——不願意再做傻事?
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麥荷門從公事包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是僑美戲劇家鄒坤先生寄來的新作;一個獨幕劇,以抗戰時期中國某小城為背景,刻畫一個老人因轟炸而引起的種種幻覺。
——她是為了你們才去做舞|女的。
荷門用沉默表示抗議。
(如果全港的作家們聯合起來,採取一致行動,那麼,這個不合理的「代理商制度」必可打倒!)
——謀稻粱。
——今天我寫了六千字故事新編,很「黃」,拿去中環一家報館,預支了一百塊錢稿費。
——三千塊錢只是一個劇本的代價。
——是的,看《蝴蝶夢》
(讀者們必須幫助作者推翻「中間剝削」的制度,藉以產生催生作用,讓具有思想性的、反映時代的作品能夠早日問世。)
——《前衛文學》的編輯工作read.99csw•com呢?
擱斷電話,內心陷入戰爭狀態。我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我可以少喝些酒,卻不願多做有意義的工作。心煩意亂,生活的擔子早已壓得我透不轉氣。為了生活,我有意撰寫黃色文字。
——現實太殘酷,我不能生存在幻夢中。
——稿費方面?
——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幫你。
——我知道。
——老朋友何必說這種話?
(不過,這是一個原則,技術上的困難仍多。)
——你又喝醉了?荷門問。
——香港窮人雖多,餓死的事情好像還沒有發生過。再說,就算不辦《前衛文學》,你也不一定有辦法立刻找到工作。
——我不想賺錢,因為文學不是商品。
不付編劇費,還在其次;連片頭都渾水摸魚地寫著「莫雨編導」,未免過分。
兩個男孩子望著我,四隻眼睛等於四個問號。我露了一個不大自然的笑容,走向電車站。
麥荷門點上一支煙,一連抽了好幾口。很久很久,才用冷靜的口氣說:
——你爸爸整天在外邊賭錢,哪裡有錢為你們繳學費?
——你看過木偶戲嗎?我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剛剛看過《蝴蝶夢》
——印刷所等著要排稿,你卻走去看電影了。
——為什麼?
——三千。
將格拉蒙的文章塞入抽屜,我開始用故事新編的手法寫黃色文字。題目是《潘金蓮做包租婆》。計劃中的故事梗概是:潘金蓮死了父親,到膠花廠去做女工,結果給工頭鬍鬚佬攪大肚子,心裏十分焦急,要求鬍鬚佬到婚姻註冊處去登記,鬍鬚佬送了一百塊錢給她。她將鈔票擲在地上,捉住鬍鬚佬一陣揍打,打得正起勁,忽然來了一個中年婦人,攔住潘金蓮不許她打鬍鬚佬。金蓮頗感詫異,一經詢問,原來那人就是鬍鬚佬的老婆。潘金蓮一氣,離開膠花廠,打算到別的地方去做工。但是香港是個人浮於事的社會,找工作談何容易。沒有辦法,只好嫁給包租公矮冬瓜做老婆。矮冬瓜是個鰥夫,身材奇矮,一無所長,專靠收租度日。潘金蓮無親無眷,失業后,連一日三餐都成問題,既有矮冬瓜向她求婚,為了衣食,也就頷首答應。婚後不久,矮冬瓜忽罹半身不遂症,躺在床上變成活死人,幸而有租可收,生活還不致發生問題。然而飽暖思淫慾,潘金蓮不愁衣食后,長日無所事事,難免不生非分之想。於是,先向頭房的小阿飛下手,然後又跟小阿飛的父親到酒店去開房;然後與中間房的「糖水七」發|生|關|系;然後搭上了尾房的「大隻佬」;然後跟睡床位的看相佬拉拉扯扯;然後……總之,只要是這一層樓的男人,全都有了性關係。……
——必須活得像一個人!
——每一個作家都希望獲得他人的認知,但是他人的認知並不是必需的。你自己曾經對我說過:喬也斯生前受盡別人的曲解與侮辱,可是他仍不氣餒。我們的工作註定要失敗的;不過,我們必須將希望寄存於百年後的讀者身上。如果我們今天的努力能夠獲得百年後的認知,那麼今天所受的痛苦與曲解,又算得什麼?
——很成問題?什麼問題?
電影公司當局絕對不至於這樣卑鄙,問題一定出在莫雨身上。
沉默,難堪的沉默。這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不過對荷門而言,倒是一次意外的打擊。一切原已計劃得十分周到,臨到最後,出擊又欲後退。荷門無話可說,嘆口氣,將鄒坤的獨幕劇塞入口袋,走了。
——一個鐘頭左右。
——我覺得我們這樣做是很愚蠢的。
——這種電影有什麼好看?格拉蒙的文章譯好沒有?
——我想預支一百元稿費,不知道悟禪兄肯九-九-藏-書不肯通融一下?
沒有等我將話說出,荷門就粗聲粗氣說:
——還有什麼問題?
——縱然是螳臂當車,也應該在這個時候表現一點勇氣。
——要多少?
——好的,就這樣吧。但是……
——在電影里看過。
——只有毒素才可以換取生存的條件!
想到這裏,我向夥計要了一杯威士忌。我已喝了三杯酒,這是第四杯。
荷門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將格拉蒙那篇文章譯出。我坦白告訴他:
(如果讀者肯不厭其煩的話,作家們就可以不必為了謀稻粱而浪費大部分精力去撰寫庸俗小說、武俠小說或者黃色文字了。)
楊露住在灣仔區的一層木樓里,租的是尾房,母親躺在床上,父親出外賭錢,家裡只剩下兩個弟弟與兩個妹妹。七個人住一間小板房,令人有罐頭沙甸魚的感覺。當我將楊露交給她母親后,兩個男孩子跟我下樓。
——這部電影不同,這是我編……唉,何必再提?總之,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但是,我沒有從麥荷門手中將這篇稿子接過來。
——好,現在,我有困難想請你幫忙解決。
是莫雨派人送來一封信。
越想越煩,咬咬牙,向夥計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這還用得著說嗎?不過,沒有傻瓜去阻止文學開倒車,中國還會有希望嗎?
——先生,姐姐喝醉了?
——這樣說來,你決定採用?
接著又是兩杯伏特加。楊露酒量不算太壞。當我們走出菜館時,她已有七分醉意。我要送她回舞廳;她要我送她回家。
我有了一個失眠之夜。
(在香港,友情是最不可靠的東西,我想。現實是殘酷的,不能繼續再做傻瓜。)
說罷,悻悻然離去,毫無疑問,麥荷門已生氣。我與麥荷門結識到現在,小小的爭辯時常發生,像這樣的吵嘴,從未有過。我雖然喝了四杯酒,但是絕對沒有醉。只因莫雨給我的刺|激太大,使我激動得無法用理智去適應當前的現實環境。麥荷門對我期望之深,甚於我自己。然而為了生活,我必須反叛自己,同時違拗他的意願。面前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下決心去編輯《前衛文學》;另一條是不理麥荷門的勸告,繼續撰寫庸俗文字。
——看電影?
——這……
以時日來計算,只要讀者有胃口,連載十年八年也可以。
——為了一百塊錢,竟將自己的理想也出賣了?
——人有活下去的義務。
我與莫雨相識已有二十多年,彼此交往不密,但是對他的為人,倒也相當熟悉。以前,他不是這樣卑鄙的;現在,可能因為在電影圈混得太久,才變得如此狡獪。
信極簡短,只有寥寥幾個字:「茲飭人奉上港幣五十元整,即祈查收,至誠相助,並希賜復為感。」
——譯得很好,信達且雅。他說。
——怎麼樣。
——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
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寫紅了,不但酒渴可以解除,而且還可以過相當舒服的日子。
——是你幫助我們!
我不能做出決定。
——寫得不錯,技巧是獨創的,內容是中國的,合乎我們的要求。
(這是一個對付盜印商同時可以打倒「中間剝削」的辦法。表面上,好像笨拙一點,實底子,對讀者作者都有利益。)
——用這樣薄弱的力量去阻止文學開倒車?
我的回答是如此的直率,使他無法再提出第二個問題。他開始閱讀內文,讀了兩張,就驚叫起來:
——只此一次,幫幫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為什麼?
我無意在荷門面前為自己分辯。他是一個有志向、有毅力而思想極其純潔的青年,對於社會的醜惡面,並無深刻的認識。我雖然受了莫雨的欺騙,卻無意讓荷門分擔我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