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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解剖《酒徒》(節錄)

附錄

解剖《酒徒》(節錄)

皮鼓聲在氤氳的煙靄中捕捉興奮。(第十七章)
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第一章)
《酒徒》全書除了卷首的序言以外,共分四十三章,最長的一章約一萬字左右,如第十一、十二、二十六、三十一章等;最短的一章只有十二個字,即第十四章。全書以一種周旋的循環形式進行,往往以主角用酒來麻醉自己的意識開始,又以酒醒后回到現實的世界里來作結,在醉與醒之間作者展露給我們的是個藝術家的潛意識的世界,在那裡夢幻、現實與回憶都交織在一起。若要了解《酒徒》的內容,必先要了解它的形式。在全書中,從現實到夢幻,再從夢幻到現實,甚至夢與夢,夢與現實,現在與過去,意識與潛意識之間,完全沒有清晰明確的過渡橋樑,剩下的只是從一系列的思想跳躍到另一組互異的系列去,或從一件事跳接到另一件事去,於是思想與思想之間,事件與事件之間,往往沒有合乎情理的聯繫,這是意識流小說里典型的「沒有情節的情節」(plotless plot)。這是「超邏輯」而非「不合邏輯」,因為心理世界里根本沒有時空的樊籬存在,在思想的川流里,意識可以任意在過去、現在與將來之間往複浮遊,現代人的思想不就是這樣混亂、無理和缺乏邏輯的聯繫嗎?當然,劉以鬯先生受柏格森的哲學影響頗深,柏氏視心理的時間為一個向山下滾動的雪球,在滾動過程中不斷沾以新雪于其上,於是雪球便越滾越大,與此同時,時間不斷地在伸延與持續,「過去」的時間在持續的過程中,包容在「現在」的時間之下,而「現在」的時間再蓋以「將來」的時間于其上,於是「過去」「現在」與「將來」,永遠存在於時間的川流里,沒有任何的一節時間做永久的消逝或脫節,而「過去」就永遠存在於「現在」里,記憶是貫串時間的川流的媒介。再者,詹姆士·喬也斯,和浮琴妮亞·吳爾芙給予劉以鬯的啟示顯而易見。正如吳爾芙所說:「生活並不是排列整齊勻稱的一串鏡片,而是一個光亮奪目的暈輪,一個半透明的包袱,它把我們的意識徹頭徹尾地裹在裏面。讓我們把落入心裏的個別思想按照它們出現的次序記錄下來,並且要描摹出每一視像和刻畫在意識上的樣式,不問它是怎樣的片斷不相連貫。」又正如喬也斯「苦心孤詣寫出腦海中閃現訊息那種內心發光的火焰。」於是《酒徒》中的主角的意識的跳動,就正如《一個青年藝術家的寫照》《優力棲斯》里的史提芬,和《浪》里沉浸於內心獨白中的六個人物。《酒徒》中的主角是一位具有藝術良心的職業作家,不滿現實便常常借酒消愁,遁入潛意識的夢幻世界去,從第一章開始時他便喝醉了,再跳到第二章他喝醉后對出版商的憤恨,對他們做潛意識的報復。到第三章時,他又喝醉了,便緊接第四章酒醉后對過去的回憶。第五章的三度醉酒便接上第六章的魂游太虛幻境。到第十章時,他不喝酒而改服安眠藥,於是便立即轉往一九九二年「第三次世界大戰」后的世界去,潛意識的混亂到第十一章時更變本加厲了,祈克果竟然與林黛玉通信,D.H.勞倫斯在《西廂記》的紅娘面前示威,力誇他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金瓶梅》更偉大,比《西廂記》更徹底。第二十五章他夢見《優力棲斯》《追憶逝水年華》《魔山》《喧囂與騷動》《堡壘》等書在香港被禁了,「歷史課本重新寫過,說『五四』運動的結果是章士釗領導的復古派獲勝,老百姓一律不準用白話文寫作。」在第十二章他曾對藝術有過很高的期望,曾替電影公司撰寫文學劇本,可惜薪酬得不到。到第二十六章時,他才發覺被騙了,導演說電影公司拒絕拍他的劇本,其實暗地裡卻將之改頭換面地拍成了電影。這是他對文學工作所抱的理想的第一次幻滅。第二次的幻滅在第三十三章,他和朋友創辦的《前衛文學》雜誌因血本無歸而要停刊了,他決意以流行小說去取悅讀者來養活自己。到第四十章是他的理想終於冰消瓦解盡了,連思想都胡亂起來,意識竟被打成碎片: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縫紉機的長針,企圖將腦子裡的思想縫在一起。(第二十二章)
(原載《中國學生周報》第八四一期,一九六八年八月三十日)
這都是將抽象的思想具體化了,這不是一般寫實或自然主義小說慣用的字彙,而是純粹的詩的語言,是將詩與小說做結合的企圖。
固體的笑猶如冰塊一般,在酒杯里游泳。(第一章)
《酒徒》是一部具有創意的小說,但卻並不引起出版界或批評界的注意;它是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自「五四」以來,穆時英以後,心理小說上的一次新的轉機,一種大胆的嘗試,一個創新的實驗。
紅豆沙。蓮子茶。鮮蝦雲吞面。日本肉彈獻演熱舞。妖精打架。每套五蚊。兩個男人在梯間造愛。第一班良駒短途爭霸。怎樣挽救世道?天台木屋裡有人放映小電影。(第四十章)https://read.99csw.com
這足以見到一位理想幻滅后的作家的意識上的空泛,思想上的貧血。他對文學工作理想的兩次幻滅,他夢見一切現代藝術與文學在香港被禁,都顯出功利主義給予他的壓抑,他潛意識裡所受到的精神傷害,亦表示冬烘學究對他的浪漫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文學觀的排斥。他根本想洗掉記憶里的一切,他說:「記憶中並不完全是這種奇趣的火花,相反的,大部分倒極其冷酷無情。我不能不喝酒。我不想尋找自己,寧願經常遺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境界。」(第四十二章),容我大胆地說一句,《酒徒》的職業作家實在是本書作者劉以鬯先生的忠實寫照,那些痛苦與煎熬,那些喜怒與哀樂,那些理想與絕望,那些智力範圍以外的記憶,都是劉先生的自剖,於是全書就成了作者的懺悔錄。劉先生透過主角的回憶、感覺及幻想來勾畫自己,遇到主角的「內心獨白」時,他故意省去一切標點符號,甚至段落都不要,來忠於意識的川流不息,如第六、三十二、四十二章。他感覺到寫實主義的字彙被人用得殘破而缺乏九-九-藏-書彈性,唯有重新組合一套具暗示性和富象徵性的語言,才可將個人的底層意識顯現出來,例如:
最後,我要指出的是劉以鬯先生過去曾從事過嚴肅的文藝工作,當然他後來從事流行小說的寫作,是有他的苦衷。在《酒徒》里,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文學理想:「首先,必須指出寫實主義不足以表現錯綜複雜的現代社會;其次,我們必須有系統地譯介近代外國優秀作品……第三,主張作家採用新寫實主義手法,探求內在真實……第四,鼓勵任何具有獨創性的,摒棄傳統的文體……第五,吸收傳統的精髓,然後跳出傳統;第六,在『取人之長』的原則下,接受並消化域外文學的果實,然後建立合乎現代要求而能保持中國作風氣派的新文學。」(第二十三章)到全書接近尾聲時,他猛然醒覺到「香港這個地方,不容易產生第一流的文學作品,也不容易產生第一流的文學雜誌。環境如此,不能強求。」(第三十七章)放下了《酒徒》,我輕叩心扉問道:在香港的功利主義社會裡,藝術有何用途呢?即使出版了《酒徒》一本這樣好的作品,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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