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六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元稹,他那個十四歲就明經及第,比誰都聰明,都討女人喜歡,都能折騰的好朋友,就快要死了。
元稹與白居易一道策試及第,在白居易做拾遺的時候做了監察御史。
元稹與白居易的人生經歷相似,卻處處都比白居易更慘一些。元稹七歲喪父,整個少年時代都跟著姐夫住在鳳翔北方邊境的荒殘之地,沒見過繁華,不敢有慾望。十四歲來到長安考試。考上的卻是受鄙視的明經科。甚至有人說,他以新進詩人的熱忱去拜訪當時的名詩人李賀,李賀接了他的名片卻一言不發。直到元稹硬著頭皮進去,熱情表白了半天,李賀才冷冷反問:你考明經科的,有什麼資格來看我?為了甩掉明經及第的「污點」,元稹不斷考試,直到貞元十九年(803年)平判登科,做校書郎,才算洗刷了明經科的低下,他同年中明經的人卻早已做了兩年多的官。
白居易、元稹,半生蹉跎,眼睛都不好使了,才睜大眼九九藏書睛看見那個掛在眼前,顯而易見的道理:他們曾經以為做官與考試一樣,靠勤奮與才華。但考試之後的漫長人生,並不遵循任何與公平相關的規則,更不提供任何體面的退路。
距離他們約定「白首同歸」已經過去十多年,這件事情元稹不再提了。距離白居易滿懷感激與豪情地向憲宗上書也過去十多年。肝腦塗地以身相報這事,白居易也不再提了。
元稹在江陵的時候,下了大功夫與荊南監軍崔潭峻交好。後來新皇帝穆宗登基,崔潭峻帶著元稹的詩詞給宮娥嬪妃歌唱表演,很快讓穆宗記起早就有詩名的元稹。於是元稹轉祠部郎中,知制誥——為皇帝草擬詔書,做秘書。為了得到在皇帝面前露臉的機會,元稹常常輕車簡從悄悄拜訪宦官魏弘簡,後來果然一舉以工部侍郎本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做了宰相。元稹當宰相的那天,滿朝輕笑——人人都知道他的宰相是怎麼來的,便都有https://read.99csw.com談資恥笑他結交宦官,首鼠兩端,斯文喪盡。
為了把他從江州撈出來,前同事崔群出了大力氣。白居易寫信感謝崔群,最後說:您問我,去忠州我喜不喜歡,我有什麼好選的?鳥能從籠子里飛出來我還挑揀哪片林子嗎?
元稹跟白居易一樣,快四十的時候貶到險遠,真的相信,這輩子就這樣完了。元稹寫詩說「黃泉便是通州郡,漸入深泥漸到州」。剛到通州沒多久,在濕熱與蚊蟲的攻擊之下,北方人元稹很快就得了瘧疾,病體纏綿,前途慘淡。
元稹在通州病到手腳都不好使了,也要向當時主管選官的吏部尚書權德輿上書,寄送一軸自己的各種作品。等他琢磨清楚軍閥宦官才是他重回朝堂的關鍵,朝臣的品性面子也不能阻擋他獻殷勤。
元稹決心留在這個決鬥場里,挫折與輕視只讓他更無畏地往上爬。但白居易,弟弟白行簡做了左拾遺,兩個妹妹嫁了人,母親read.99csw.com死了,失去負擔,也失去在這條狹窄而熙攘的官道上悶頭往前擠的動力。
只有回信給元稹的時候他感到舒適——他比人人混得都差,最起碼比元稹好一點兒。
而白居易,按著他做拾遺時的性子,該猛烈抨擊德不配位的元稹。不過,他做不到。
白居易剛到江州,有人帶給他一封信與二十六軸元稹的詩文。是通州司馬元稹寫來的。信里說:我得了瘧疾,病得很重,怕是要死了。在生死危惙之間,只想到了你,我讓人收拾了幾卷我的文章,封存好。告訴他們,哪天我死了,就把我的文章送給白居易,請他替我寫個序吧。
白居易夢見元稹,寫詩問他:「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元稹沉痾難愈,自料是活不過來了,於是回信說:「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但哪怕病得快死了,元稹也沒有忘記給江州司馬白居易寄去京城買來的綠絲九_九_藏_書巾白輕容。
在與江州司馬白居易如今一樣的心境里,他還依然寫信祝賀白居易的高陞,白居易喪母停官生活拮据,他還寄錢接濟白居易的家用。元和十年(815年),元稹被短暫地召回京城,但結果並不是重新啟用,而是換貶到通州。
元和四年(809年),元稹以皇帝使者監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東川,一路上彈劾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法貪墨朝廷賦稅、田產、奴婢數百萬,因為嚴礪已死,與此案有關的七刺史都被罰俸。元稹得罪了與嚴礪有關的眾多權臣要員,朝廷卻沒為他撐腰——元稹剛回長安就被調去了東都洛陽。沒幾個月,曾經與他野蔬充膳,金釵換酒的妻子韋叢去世,禍不單行的元稹只能在不眠的夜裡默默寫下「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下一年,他終於被召回長安。回程路上住在公家旅館「敷水驛」,照著規矩住在上廳。宦官劉士元晚到,卻也要住上廳。元稹睡下了,不讓。劉士元直九_九_藏_書接抄起馬鞭一腳踹破房門,闖進房間里追打元稹。元稹從床上驚起,衣服都沒穿整齊,不僅被狼狽地打傷了臉,還被貶江陵府士曹參軍。
元稹被重新起用的時候,白居易也離開江州,升任忠州刺史。刺史可以「借緋」,白居易連忙喜滋滋地脫下青衫換緋袍。但從江州到忠州,是「今來轉深僻,窮峽巔山下。五月斷行舟,灧堆正如馬」。山高路遠人煙稀少,忠州也不是個好地方。
但元稹跟白居易又不一樣,他是一定要做宰相的人,一天沒做到,一天不甘心。被趕出朝廷,便想辦法回去,落下來之後,必有東山再起。
兩個人都很愛提意見,但白居易只是被皇帝背後吐槽,元稹卻被宦官用馬鞭打傷了臉。
白居易在江州,想念元稹而不能見,便在屏風上寫滿元稹的詩。元稹還在通州,相隔萬里,通信不便,他就在閬州開元寺的牆壁上寫詩遙寄白居易:「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題在閬州東寺壁,幾時知是見君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