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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橋,北橋

北橋,北橋

當英軍士兵懷著偷襲的竊喜列隊跨上北橋,災難便降臨了。從北橋的正面和兩側驟然爆起的槍聲,把他們出發時的全部美麗的竊喜葬入橋下的泥河。河是真正的泥河,沒有一般河流通常都有的沙灘,密不透風的森林幾個世紀以來的落葉沉澱在河床上,河水因此而發黑,人或馬都不可能蹚過去。無法料及的強硬的抵抗,首先使偷襲者從心理上先輸掉了,接續的便是潰不成軍的慌亂和全線崩潰。然而正如美國人素常所不屑的英國人的呆板做派還是不變,無論橋上橋下倒下掉進了多少同夥,後邊的士兵依然列隊整齊不亂間隔繼續擁上北橋。橋那頭的民兵幾乎不用變換射擊位置只需儘快地填充彈藥,然後噴射到一堆堆送到槍口上來的目標身上。當地農民嘲笑英國人一切都按固定的程式運動的做派,這回是用火槍完成的。
這個北橋現在是美國國家公園,一切都按那場戰爭發生時的原樣保存著。低淺的丘陵被原始森林和野花野草覆蓋著,樹木不再人工增植也不許砍伐,枯死的樹木一任其枯死、倒掉以至腐爛,也不作清理;茅草也是二百二十年前的野草的家族的延續,不許燒荒也不許刈割,更不要人工栽培的新的花草品種;河依舊是那條泥河,野葦茅草叢生的泥岸,沒有人工修整的一絲痕迹,至今仍然沒有人敢於涉水過河;橋是用粗刨的原木架構的,沒有油漆,橋欄被遊人撫摸磨損得哧溜光滑,粗的細的木紋清晰可辨;北橋通往公園各處的幾條大路也是用黃褐色的沙礫泥土鋪墊的。一切都按一七七五九九藏書年的原樣保存下來,讓一切到此觀賞的世界各地的遊客充分感受當年的自然環境的氣氛。成群成隊的鳥兒掠過頭頂,從這一片樹林喧囂到那一片樹林,多是一種通體墨黑的梭子體形的鳥兒,頗類似於我自幼見慣的知更鳥,然而叫聲卻相去甚遠。不知這鳥兒是二百二十年前的原種,抑或是後來遷居的新族?
用這樣動人的惋惜和憐憫的口吻,用這種人性和人道的泛愛的胸襟對死亡的敵手表示哀悼,可能是對那種殖民者又是失敗者的最深刻也最深沉的心靈和良知的譴責。在波士頓市區,在華盛頓就任「獨立戰爭」總司令的那棵大柳樹旁邊,同樣為兩位戰死在這裏的英國將軍各立著一塊小小的碑石。從北橋打響第一槍,到這裏時整個戰局就發生了一個根本性轉折,這裏的戰鬥是一場扭轉戰局的決定性勝利。在華盛頓的塑像周圍,擺著三門繳獲的英軍的火炮。這裏用白色的柵欄圍護著一株大柳樹,華盛頓在指揮這場決定性的戰鬥勝利之後,就在這棵柳樹下成為三軍統帥,也接受了三軍戰士排山倒海的歡呼和膜拜。北橋的初次交戰華盛頓沒有參与,稍後便從他的農莊趕來投入了,再后就走到了這棵柳樹下,再后就把英國殖民者趕出美國領土了。處於絕對的領袖地位的華盛頓,在籌建美利堅合眾國和大選的時刻,脫下戎裝回到了他的農莊,繼續當他的農夫去了。據說華盛頓出於這樣的理由,即不以軍人的身份參加選舉,要以一個農民或者說普通公民的身份進行參選,為此他老老read•99csw.com實實當了一年農夫。儘管這行為里不無虛偽,即無論他一年後以農夫的身份堂而皇之參選總統,其實選民們投給他的一票主要還是投給解放美國的那位無可替代的總司令的;如果不是這樣,比他更優秀一百倍的任何一位美國農民也不可能當選第一任美國總統。即使如此,有一點虛偽也還是可愛的,不屬於令人噁心倒胃的偽裝;僅此一個農夫的姿態,對於他那樣功勛卓著的總司令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了。
從北橋開始,游擊民兵打敗「武裝到牙齒」的英國士兵的戰訊風一樣傳遍美國,隨後就風起雲湧般掀起一場震撼世界的偉大的「獨立戰爭」。北橋隨後便日益璀璨起來。那位報信的年輕醫生也一代又一代地璀璨在美國人的心裏。紀念這位英雄醫生的方式不是玉碑,也沒有雕像,而是一行馬蹄印跡。在波士頓城裡的一條街道的人行道上,水泥地面上鑲嵌著一行馬蹄鐵馳過踩下的間距很大的蹄痕,是黃銅,被無以數計的腳踩得閃閃發亮。
北橋從此便成為現代美國歷史的啟明星。或者說,在北橋的火槍槍聲里誕生了一個美國。
我還是對為戰敗戰死的敵方的將軍和士兵立那幾塊碑石的舉動感興趣。一九九五年九月,我在北京見到了翻譯過《白鹿原》章節為英文的漢學家蘇珊女士,和她聊起四月訪美的印象,就談到了這幾塊為敵手所立的碑子和碑文。和她一行到北京的一位美國男子卻以不屑的口吻說,在越南他們可就沒有這份情致了。我不覺一震。十年越戰對美國普通公民來read•99csw•com說至今還是一塊化解不開的積食。許多美國母親至今仍如那碑文所說,正在夢裡思念戰死在越南的兒子哩。那塊為美國死亡士兵栽下的碑子,現在確實栽到了數以萬計的戰死在越南的美國士兵的母親的心上;那種出於人性和人道的寬容胸襟的碑文,深刻而又深沉地譴責著當年決定發兵越南的那位總統,他即使卸任多年,依然不能逃避靈魂的譴責,而終於在越戰結束近二十年後做了一次懺悔。看來,對於被殖民而又爭得了勝利的一方來說,對殖民者又是失敗者以怎樣的方式表示譴責,都是比較輕鬆比較容易做到的。可以是義正詞嚴的也可以是機智幽默的,可以是這樣又可以做到那樣一種譴責的方式。然而一旦角色轉換,美國人自己自覺不自覺地扮演了當年入主他們國家的英軍的角色,到越南,還有朝鮮,他們也就像二百二十年前被驅逐被打敗被消滅的英國人一樣,先被朝鮮繼之又被越南人所仇恨所驅逐所打敗所消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產生給北橋犧牲的英軍士兵立碑那種心懷和情致了。倒是朝鮮和越南人把這種碑文的碑石栽到了美國總統和美國母親的心頭,真是得其所哉!罪惡的心理陰影比戰爭的硝煙要難以消弭得多,甚至要遮蔽、折磨幾代人。
康克爾小鎮有一個農民自發的民間自衛組織。英國人在下過戒嚴令之後,決定摧毀這個民間武裝的小團體,用意自然是要撲滅任何可能蔓延成災的火星,時間定在四月十九日夜裡。居住在波士頓城裡的一位年輕醫生在天黑時得到了這個泄露的軍https://read.99csw•com事機密,星夜騎馬急馳三十多公里趕到康克爾,把英軍偷襲的消息報告給處於滅頂之災的自衛武裝。這個自衛武裝團體一致決定反抗,雖然倉促,卻有準備,最短暫的也是最恰當的戰鬥準備迅即做出立即實施。當英軍士兵經過三十多公里急行軍趕到北橋橋頭時,橋的那一頭的叢林和草地里已經按各個最有利的位置潛伏著自衛的農民,武器是火槍。
釀成這個偉大事變的起因卻是一件小小的衝突。英國殖民者從東印度公司輸入大量茶葉,嚴重地危及當地人的經濟利益,當地居民便自發「揭竿」,把剛剛在波士頓海岸卸船的茶葉包扔進大海,用我們的習慣用語來說,矛盾一下子就激化了。這事件在我聽來似乎有點耳熟,很容易把它和英國人輸入鴉片到中國海岸所引發的衝突相聯繫……英國人首先被激怒了,立即下達戒嚴令,不許當地美國人亂說亂動。美國人崇尚自由自在,對古老的英國殖民者以往那種妄自尊大和呆板的清規戒律的做派早已不能承受,也看不順眼,可以說積怨積火已如欲噴的火山熔岩。這個晚被發現的大陸的居民與英國殖民者的衝突的實質,與世界上所有曾經被殖民過的民族無以數計的各類形式的衝突毫無二致。
橋頭有一塊紀念碑,大約記述了這兒發生過的事件的簡單的經過。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座雕塑,一個剛剛成年而仍未脫盡稚氣的鄉村小伙兒,右手握著一支火槍,左手按著一把犁杖,貓著腰,前弓後殿著腿,沉靜而又機敏地瞅著前方,前方十多米處就是北橋。他的農民服裝上扎著一https://read.99csw.com條武裝帶,再也找不出比民兵更恰當的稱謂了。這個雕像我一眼看見就似曾相識,無論抗日戰爭還是國內革命戰爭,中國南方北方的戰場上到處都是這種武裝起來的鄉村青年類似的模樣。
在大|波士頓郊區三四十公里的康克爾鎮,有一座小木橋,名叫北橋,橋下是一條幽幽靜靜地涌動著黑色水流的泥河。二百二十年前的四月十九日夜,美國「獨立戰爭」的第一聲火槍的槍聲,就是在這座小木橋頭打響的。
然而我還是難忘北橋,不單是那裡保存完美的原始風景。我是四月初到北橋參觀的,與美國友人約定四月十九日再來,據說每年的這一天都要舉行別開生面的慶祝活動,人們穿起當年農民的服裝,裝扮成自衛武裝的民兵,重新表演當年發生在北橋的故事。一九九五年正好是北橋打響「獨立戰爭」第一槍的二百二十周年,紀念活動更加隆重更加豐富多彩。然而因了活動安排的衝突終於丟失了良機,留下了遺憾。
在橋的那一頭,即英國士兵接近橋頭的道路旁邊,貼著地皮栽著一塊小小的石碑,作為偷襲北橋而戰死的英國士兵的墓碑,卻是戰爭的勝方美國人為失敗者立下的。碑文很短也很耐人尋味,沒有仇恨沒有詛咒,也沒有勝利者的驕傲,有的只是一種惋惜。碑文大意說,這些年輕人跑了三千多英里從英國來到北橋,死在這裏;此刻,他們的母親還在夢裡想念兒子哩!
北橋從此便成為美國歷史和現實中最負聲望的橋。康克爾小鎮因為擁有北橋而成為聞名於世的一個鎮子,波士頓人則因為「獨立戰爭」的策源地而自豪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