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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氏 五

黑氏

一個晚上,月色朦朧,黑氏從飯店趕老屋來睡,正坐院里捶腿揉腰。院門敞著,門外的幾棵老槐樹下,新生了許多幼株,黑黝黝在風裡搖曳。倏忽聽得有細響,蛇樣爬行的沙沙聲音,好疑,槐樹叢子里有一點煙火,暗紅如螢,便驚起,詢問:「誰在那兒?」那人走近來,卻是來順。
但黑氏最明白來順的心,見他殷勤,總是不安,好言好語要他一邊歇去。愈是這樣,木犢愈覺來順人好,來順愈要加勁為黑氏殷勤。黑氏私下對木犢說:「店是咱的店,要人家幫什麼忙,他要再來,什麼也不讓他做!」木犢說:「他願幫忙就幫忙,一片好心,硬要阻攔,倒顯生分,冷他一個熱腸!」黑氏只好不語。
黑氏很有一些意見了,吃飯時,炒兩個小菜放在桌上,桌邊安好兩個椅子,一心讓木犢一塊吃,木犢卻一隻海碗里盛完飯,將菜夾在飯上,端著到門外找人,一邊聊一邊吃。晚飯過後,黑氏讓木犢和她坐坐,木犢說:「店裡的事,你安排,需要幹啥你給我說!」黑氏說:「你不會說說別的話嗎?」木犢說:「還有什麼話?沒有啥了!睡吧。」一躺下來就呼呼入睡。
一日,店裡過了飯辰,木犢去家照看駝子老爹,黑氏刷了案板正坐著歇息,小男人一透一透從店門往裡看,見黑氏抬了頭,忙一臉正經,便顯出大有漫不經心之神氣!小男人說:「別那麼翻臉不認人,我也是你的男人哩!日子過得不錯嘛!」黑氏說:「要不了飯的!」低頭將刷過的案板又刷一次,以為小男人已經走了,一抬頭,他還在,一條腿跨在門限上,軟軟地閃,專心看手裡的一件東西,說:「這是什麼呀?」黑氏沒料到他竟未走,聽了這話,不覺順口說句:「什麼東西?」小男人就走進來,手一展,一隻藍色的電子錶,其顯示面上有兩個黑點不停變換。小男人說:「要不要,給你吧?」黑氏「呸」地吐一口,將他掀出店門,門也隨之關個嚴實。
來順就說:「黑,我這幾天凈是做夢,我也思想,我是不該到你家來,可夢裡老做到你,醒來心就慌慌的……」九九藏書
錢來路活泛,極有盈餘,不幸的是駝子老爹卻病情沉重,卧炕半月之後,湯水不進,陽壽殆盡,伸腿入天去了。夫婦倆關店十天,痛哭一場,葬老人入土。駝子一生貧苦,性情剛硬,卻死得清白。使這店家又少了一份後顧之憂,卻苦了黑氏和木犢夜夜一人看守飯店,一人看守老屋,日久,木犢就將不點燈之事淡冷,後來一月兩月竟似乎要忘卻了。
說說話話,不知不覺,自自然然,來順就把黑氏的手握住了,用軟和的舌頭舔,用牙輕輕地咬。黑氏沒有吱出一聲。事畢了,她送他出門。星月滿空,夜更深沉,村外四面包圍著的即將成熟的麥子,在清風中涌動,將月光漾出波般的亮閃,濃重的令人心醉的四月田野地氣使黑氏飽飽地吸了幾口,脹滿了全部胸膛。
女人就看著來順,瞧那一張白光光瘦臉,被瞧的也不迴避,反以更加的勇敢用眼睛回敬,看出她的情味溢在眉里眼裡,不覺神思蕩漾,如升駕雲頭。
黑氏說:「我們也分了班的!夜裡他要剁肉餡的。你是到哪兒去的,路過這裏?」
到了四月,木犢回來了。木犢原本面黑,粗而大的毛孔里嵌了煤屑,水洗不凈,黑得如鬼如魔。羊毛襖襖已被磨成布絮,永遠存之地下的另一世界,但那一件布做的裹兜里,有一個特大的口袋,縫得嚴嚴密密,內部是二千一百二十元。千裡外坐火車,搭汽車,睡旅店,三天四夜未能脫衣,二千一百二十元的錢票在家取出時,汗水已經將其浸濕發軟,臭不可聞。村人視木犢為英雄,數月光景,旋即獲得這麼多錢!木犢大講銅官,猶如異國歸來,錢使信貸員的兒子墮落,錢也使木犢喜歡得差點死去。只是夜裡,他才如實說起地下那另一世界的黑暗和可怕,說一個班一天一夜,他帶三十二個餅子下去,于坑道里狼虎一樣地吃嚼。說從井下出來,井口站滿了下井者的家屬,直愣愣瞧著親人出現,他沒有人等他,于陽光下刺|激雙眼寸步難行,蹲在那裡半天適應,完全是一個黑蜘蛛,瞎眼狗熊。說他學會了敬神,買了護身桃木符九九藏書,在一次塌方里,眼瞧著一個同班被石頭砸死,血從頭上噴水一樣射流。黑氏聽得毛骨悚然,捂了嘴,不讓再說,撲上去把丈夫摟在懷裡,用淚水瀟瀟的臉溫存那發散汗臭的胸膛、手臂、頭上的五官各部。決然不願提及和來順的事。
黑氏一驚,這些事他哪裡知道?是觀察她的臉色嗎?這些,木犢也是從不知道的,陪自己吃喝睡覺的木犢不知,這一個來順卻看得出!黑氏突然覺得白臉漢子是將她完全裝在心上的,就大為感動。
黑氏輕輕笑了一下,說:「你也是,恁事也幫我們……」
女人的慌口慌心,來順全覺察到,他要想辦法穩住她的情緒,說道:「昨天夜裡叫過兩聲,再過四天,就是小滿。人過小滿說大話,今年麥子成色要比往年好。我們山裡麥才揚花,和川道差二十多天,到時候我來做你們家的麥客。」
黑氏果然平靜下來,問道:「做什麼夢?」
黑氏就真的好笑了,說:「來順你嘴甜,說得中聽哩!」
黑氏夜半醒來,搖不起他,後來就等著學校的鈴響。
黑氏腔子里的一顆心別地一跳,便說:「你坐吧。今夜月亮蠻好,你近日沒回老家去嗎?算黃算割是不是又叫了?」
黑氏說:「你鬼鬼祟祟,以為是賊呢!」
店日日開門,連麥收天也未停止,木犢像一頭任重耐勞的牛,夜裡割麥、碾場、翻地、播種,白日開店賣飯,人累得失了形體,一收拾完當日的工作,就如一條從樹梢跌下來的死蛇一樣,趴在炕上沉睡不醒。
木犢在鎮集上遇見了信貸員,信貸員問:「木犢發財了?」木犢說:「比起你,小拇指頭和腰了!」信貸員哈哈大笑,說:「我當初沒收你做工,沒貸你錢,也是激你去發憤,你還真的發財了!兩千多元,你怎麼處理呀,能不能存蓄到信用社,讓生兒子生孫子取利息呢?」
來順又說:「黑,木犢待你還好?開店是好事,也實在累人,你要保重身子,月月到你們女人家身上有紅的日子,你不要見冷水,你卻還到河裡挑那麼滿兩桶水?!」
黑氏問:「你笑什麼呀?」
九*九*藏*書順說:「我活該是光棍命!那時節,我本是再多找你幾回,事情就成了,可我沒有……木犢命比我好。」
兩人說此說彼,來順忘了時間,黑氏也忘了時間。離開深山,嫁到這平川道來,她和小男人沒有這麼說過家話。嫁給木犢,木犢雖不欺她打她,但木犢別的一點不會,甚至壓根想不到,使她時常寂寞襲心。人畢竟是人,除了被受尊重的人格之外,還有接受撫愛的慾望,尤其是女人,說老虎時就是老虎,該小貓小狗就是小貓小狗啊!
木犢說知黑氏,黑氏堅持這兩千元不必存,更不能亂花,有本錢了就干一項營生。結果選中開店,因為木犢除了下苦力外,別無所長,而鎮子東街頭有一間小門面,月租四十元,是合算的。自此,一家小小飯店開張,日里黃昏,店前的一株大柳,萬千枝條迎風微漾,深綠淺綠之中就飄閃一面招旗。鎮上不繁華,人皆沒有白日在街面買吃習慣,而以鎮為樞紐,南來北往東西復返的生意人、做工人、趕路人,卻全在飯店用膳。吃客便是上帝,笑臉賠著在柳下的石凳上歇了,沏一壺茶過去,兩口子就燒水擀麵,黑氏在案頭上抖動著兩顆碩大豐腴的垂奶,將面擀得薄紙一張,待木犢燒水未開之時,附身在窗台上,與吃客搭訕會話。吃客經見多,見了女人興趣正好,也樂意說些老鼠成精、人妖結婚之類奇聞,惹得黑氏,訝一通樂一通,表情豐富。女人的極有奇特趣味的印象就刻在吃客心上,到處揚說,這飯店生意倒日日興隆。入夜,鎮上人有喝燒酒之風,店裡便頓時熱鬧。酒可以使山地的男人變成另一個種族,放肆地說粗言穢語,拉木犢入座,木犢不喝,就嚷黑氏陪酒,竟三個五個男人的胳膊按住她的手,要她陪喝不可。木犢就也勸黑氏喝,哧哧啦啦只是呆笑。酗酒者就不免罵一通木犢有艷福,守住這麼一個中看的又能幹的婆娘,木犢也自高自大,誇口幾句自己做男人的氣魄。如此,日復一日,月復一月,遠近人皆知這家飯店,說飯店就說到店老闆娘,少不得有些浮浪子弟,對著黑氏不三不https://read.99csw.com四。
來順說:「你夜裡有屋,木犢還睡在店裡?」
黑氏沒有言語。
來順說:「有時夢你穿一身新衣,到鎮上去,好多人給你吹奏嗩吶,你唱起戲文,樣子像十七十八的一樣。有時夢你坐在店前柳樹下哭。夢到好的,心裏就嘰咕,說,夢是反做的,會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徵兆?夢到壞的,又擔怕應了實際,就要來看看,你說好笑不好笑?」
黑氏說:「他人呆,只是肯聽我話。」
來順正色道:「這可是真的,有半句假,讓鬼攝了魂去!」
來順依舊在學校燒水做飯,敲鈴打雜,每每看得小男人與鄉長之女好時兩件東西貼攏一起,唧噥有聲,就如眼中鑽沙癢痛不堪,惡時又桌翻椅倒,于窗口將枕頭拋出,將茶壺和褲衩拋出。就又想起與黑氏交情,按捺不住一份心緒縈繞于另一個人身上。駝子老爹死後,他從心底里吁出一口長氣,卻買了紙去到駝子的靈前,點化了,哭了一場。木犢見他哭得傷心,大受感動,雙手去扶,黑氏卻說:「讓他哭吧,哭一哭也好!」話中意思,只有她知道,來順知道。
此後,木犢消除了對來順的反感,來順沒事之時踱到店來,熱乎招待,逢吃也讓吃,逢喝也讓喝,這來順是聰慧至極,眼中有水,手腳勤快,也幫這家刷碗收筷,門口應酬,介紹飯菜,招攬吃客倒確實比木犢強出十倍八倍。
這一家再不是往日的窮人了,他們也是有錢,村人企羡,黑氏碰見信貸員和小男人了,也不遠遠避開,目光直直地走過去。一次逢集,一家私人經營的衣服鋪里,小男人偕著鄉長的女兒在問一條絲織圍巾的價,大聲吵鬧,為五角錢論高論低,黑氏走近去,虎虎地問:「多少錢?」回答是:「十三塊。」黑氏說:「取一條!」隨手從口袋抽出錢來,拎圍巾揚長走了,遜得小男人和鄉長女兒臉紅不已,難堪不已。這圍巾黑氏卻沒有系,冬天里也不系。木犢說:「那你何苦,買這幹啥?」黑氏說:「為了啥,你還不明白?!」木犢見黑氏用錢大方,慢慢也手大起來,外人常捉弄他,動不動和他打賭,賭輸了就read.99csw.com罰他買酒買煙,或者到店裡來啃幾個豬蹄,吃兩碗麵條。到后,竟耍起錢來,打撲克贏輸,一玩起性則通宵達旦,也不光顧黑氏一個人睡在偌大的土炕上。
來順在月下說:「從學校來的,專到這裏來的!」
但是,信貸員卻時有到店來預備飯菜,招待來找他的客人,來了,黑氏當認他不得,平靜著臉算賬,一分不少,一文不賒。木犢卻涎了臉讓座讓茶,飯菜吃罷,便又拿自己的煙末匣子放在桌上,讓人家來吸,信貸員問起行情,又事無巨細說明,反覆強調生意比不得信貸員的工廠收入。其恭敬卑怯,為黑氏所不齒,當面暗示,背後數說。木犢說:「人家畢竟是這地面的大人物!」黑氏平生第一口將唾沫噴在他的面上。
這時節,來順來了,黑氏就不讓走,問這問那地說話。一夜,木犢又去耍錢,來順和黑氏在家聊天,聊到夜深,說起木犢,黑氏長吁短嘆,眼噙淚水。來順勸慰,反倒愈勸慰愈使她傷心,後來伏在來順腿上,竟低低抽泣不住。……雞叫二遍,門被拍響,木犢推門進來,屋裡沒有點燈,倏忽間似有什麼影子從後窗一閃,問道:「黑,窗外像有什麼?」黑氏恐極,卻說:「有什麼,有鬼?」木犢脫衣上炕,睡下了說:「我這眼睛不行了,還以為有個什麼在窗外動!人都說有鬼,雖沒見過,晚上還是早早把窗關了。」黑氏說:「你還這麼想到我!讓鬼來吧,屋裡沒人,鬼給我做做伴也好。」木犢說:「說有鬼,哪裡就有鬼了?睡吧。」就鼾聲頓起。
後來,這女人就偏過頭去,看天上的月亮,看院牆根邊的一株柳上棲息的一對鳥。鳥是夫婦,以爪平衡身子于細枝上,一隻已經睡熟,一隻矇矓復矇矓。想到人生如鳥類,白日比翼齊飛,夜來依偎而睡,這原本是活在世上的內容。可眼前的來順,孤身獨影,夜夜為別人的婆娘做夢,著實是活人的可憐!不覺氣傷神黯,又輕輕嘆息一聲。
此話觸到痛處,來順卻沒落淚,反倒笑了。
黑氏說:「來順,你要悶得慌,就來我家坐坐。你也是這般年紀的人,無論如何,你還是找不下一個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