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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氏 六

黑氏

——西川村的。
小男人總算沒有離婚,但婆娘不迴轉家來也如同離了婚一般。此日,木犢和黑氏正在飯店和面,小男人膽怯怯坐在店前柳下叫「木犢哥!」木犢招呼他進來,沏了茶喝,來順也來了,三個男人各懷了心思說話。小男人說:「木犢哥,我想到山外銅官去下煤窟,那路線是怎麼走的?」來順說:「你也要去下窯,那是什麼苦,你能耐得?」小男人說:「我得要錢呀!」木犢說:「去去也好,可得頭提在手裡。你要是個命大的,挖個三月五月,回來也可辦個正事。」黑氏于燈影暗處立定,不到桌邊來,想這小男人若早有此心此志,也不會落魄到這般狼狽,由此想到自己一生所遇,不禁流下幾滴眼淚。
黑氏卻終不明白這事她怎麼能知道?!信貸員的為所欲為,黑氏在做他的兒媳之時,便疑心他的不法不正,離開這家,她再未過問這家事,她盼望有朝一日他會受到應有懲罰,但當明晃晃的鐵銬套在了信貸員的手上,小男人哭死哭活攆著囚車跑,黑氏竟有些心軟,口裡作念:這一家完了,全完了!
言之有理,村長便解了繩,喝退看熱鬧的人,還他們衣服穿,但村人卻有認為既是夫妻卻野外過夜,又偏是于這麼好的月夜在他們村口,有敗興他們之罪,便提了一桶涼水從頭至腳嘩地傾倒在這男女身上,以示懲罰。那男女各叫了一聲,雙雙順路急跑,女的跌了一跤,「哎喲」連聲,那男子扶起,發急地說:「要跑,跑出一身汗了,涼氣就滲不到骨頭裡去!」
來順時常來店,與九九藏書主人、幫工說笑,三盅熱酒下肚,眼卻發痴,死死盯住從屋頂破洞之處斜射下來的光柱出神。肥胖女子不解,看那光柱,並無異樣,有無數的活的小飛物在其中沉浮。黑氏就說了:「去刷碗吧!」自己卻坐在桌前喝酒,亦復一語不發。
——夫妻。
入夜,黑氏要肥胖女子和她回老屋去睡,木犢又睡到店裡,老廚師就說:「木犢,你怎麼不回去陪婆娘,你是信不過我嗎?」木犢說:「回去睡和這兒不一樣嗎?」老者說:「當然不一樣,你讓人家沒個暖腳的嗎?」木犢就哧啦作笑:「一把年紀了,又不是少年夫妻!」老者說:「多大年紀?你有我大嗎?我像你這般時候,夜夜不想出門的。」木犢就又笑,說:「我也是回去的,不也就是那回事嗎,一月半月的那麼一次就罷了!」老者說:「你這男人!也該回去說說體己話,縣城裡的夫婦,每晚城外河堤上肩挨肩散步的。」說畢,就嘆息一聲,說出一句舊不舊新不新的話,「城鄉到底有區別的!」
他果然去了銅官,但不出兩月,一封電報拍來,一次井內塌方,小男人砸死了。屍體運回來,黑氏去看了,已經沒有腦袋,空剩一張臉皮,她哭了一聲,昏在地上,醒來從飯店取了一個干葫蘆裝在脖子上,將那臉皮貼出腦袋的模樣。
從來不曾預料的事,往往它就發生了,發生得突兀,當事的人和旁觀的人皆措手不及。信貸員一夜之間陷入了困境,自此鋃鐺入獄,一去十五年不能生還。
不久,風聲迭起,盡說小男人和鄉長女兒九_九_藏_書二婚事:先,新夫新婦,如膠似漆,恨不能日日夜夜倆人合了一人,大天白晝地在房裡做那種勾當,讓學生隔窗也覷見。到后,那婆娘就厭煩起來,時常不到學校過夜,有人看見在縣城的舊城牆的洞處與一英俊年少生客摟抱相啃。這事人人皆傳,小男人卻蒙在鼓裡,漸漸發覺婆娘不與他睡,毆打了幾回,后雖夫婦同床,卻各自為政。再后,雙方協定星期天晚上過一次那動物生活,而那婆娘卻總是晚飯之後即吞服三粒安眠片,于昏昏沉沉無知無覺之中隨他便。黑氏聽說了,好不心傷,一邊幸災樂禍,一邊又怨鄉長的女兒心底殘酷!
木犢問:「這麼說,那兒子再當不了教師了?」
黑氏去找小男人,小男人的娘自愧難容,躲在內屋不敢見面,小男人一人獨坐自己房間,四面光牆,衣櫃衣箱俱無,見了黑氏掏出錢來,撲倒在地,要給黑氏磕頭。黑氏才知道信貸員抓走之後,鄉長受到黨內嚴重警告,削去官職,調到另一鄉政府去當一名小幹事了。那女兒,小男人的婆娘第二,卷了家裡物什往娘家去住。
來順將小男人的近況告知黑氏,黑氏對木犢說:「木犢,他家揮霍了公家的錢,那得一分不少還給公家,可他現在沒錢,也夠愁得可憐……」木犢擊掌叫道:「這好,這好,他應該上弔去死!」黑氏說:「我想咱日子好過了,又眼看著他家報應,咱受的氣也算出了,如今他畢竟年輕,又有老母、婆娘,日子也是要讓他過的,咱拿了錢,替他填了這筆錢窟窿,你的主見如何?九_九_藏_書」木犢說:「你這是怎麼啦?你這不遭人恥笑嗎?」黑氏說:「外人笑甚,當初我被離婚,外人恥笑我,今日我救濟他家,只能外人恥笑他家!」主意不改,木犢只好依她。
——你們是什麼關係?
這年秋天,社會越發時興改革,大城市的工廠、單位見天有人到鎮子上來,推銷產品,購買山貨,鎮子擴大了兩條街道,往日兩邊街面的洞里坐著做針線的女人,一邊手中忙活,一邊說著有鹽沒醋的閑話,如今都裝了板門,安了比門還大的斜窗,于裡邊擺了貨架經營。黑氏的飯店也應時擴建,一間改作三間,直到門前大柳樹下。經營項目已不是麵條,可以炒各種肉菜。大師傅是月薪百元聘請的一位縣城關老者,木犢還是那一身打扮,不破爛,也不幹凈,做粗笨重活,而黑氏衣著整潔,光頭整臉,專在桌前招客接待。洗碟刷鍋的,則是一個並不苗條、屁股碩大的女子,女子沒爹沒娘,與哥嫂過活,請來幫工,吃喝管后,月薪三十。
——回家去,天黑了,路不好走,在這歇一夜。
黑氏過去問:「是抓誰了?」
——你們是哪裡人?
信貸員觸犯了法律,三年來,一共貪污挪用公款去入股辦私人企業三萬三千元,利用貸款,明敲暗詐,從中收到不義之財六千六百元。事情敗露,窮追不捨,他便被一輛囚車裝著走了。
但是,木犢睡在店裡了,黑氏卻有幾次支使肥胖女子半夜到店裡去取什麼東西。有一次回來很委屈。黑氏裝著不理會。
小男人果然從學校開銷了,依舊做他的農民,再不能九九藏書領著學生在操場打籃球,于雙杠上騰翻飛動。人蔫得霜殺一般,蓬頭垢面,人不人鬼不鬼。老子作孽,欠下的贓款兒子得還,小男人將新蓋的磚頂樓房出賣了一半,還欠八百元,聽說愁得夜裡在家裡嗚嗚地哭。
回到飯店,臉色有些發白,木犢問:「黑,調查組來,你提供什麼證據了?」
八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出得特別圓。人人都在家裡吃團圓月餅,剝花生、栗子,來店用膳的人極少。老廚師下午也回縣城關家去了,肥胖女子早早收了店,在門前石桌上擺了水酒茶點,招呼店主人夫婦來享用,卻遠近不見了黑氏的蹤影。木犢說:「八成去學校了,來順今夜一個人孤零零的,她是去叫了。」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木犢遣肥胖女子去看。回來說學校門鎖著,狗大個人兒也不曾見。
黑氏頗愛這肥胖女子,好吃好喝從不避過,天黑收店關門,也拉她同自己睡,說好多關於男人的事、關於做女人的事。這女子人粗心細,早開那一份竇情,也問到入店來怎不見他們夫婦去一塊睡覺,黑氏就以話支開。
而同時在通往深山的五十裡外,一個小山村裡,村子里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小孩子于村口銳聲叫:「快去看呀,好看得很的東西,一條繩子拴了,村長也去了!」正家家吃月餅的男人和女人以為是山外來了耍猴的主兒,要趁這月明風清佳節之夜為村人助興,還是某某獵戶又從山上提回什麼稀罕、珍貴飛禽走獸,一齊跑去觀看。在村口的山溪,過了橫卧的獨木老柳渡橋,一塊瓜田的作廢的草庵里,一對赤身男九-九-藏-書女被繩縛,身上被人蓋了一張被單。村長正在審問:
錢害了小男人,如今小男人又得去找錢,小男人一生都被錢壓迫著。
黑氏說:「你懂得什麼,別人哄著吃了你,你也不知道。他投資辦學,那是買後路錢哩,可天到底不容惡人!」
那人說:「你還不知道嗎?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信貸員到他受罪的時候了!」
木犢說:「外邊有人說是你寫信告發的,你和這家是仇人,把信貸員整死了!」
木犢說:「這世事真摸不透,那一陣他是萬元戶,是名譽校長,披紅戴花的,這一陣便成壞人!」
黑氏說過:「那是可能的。」但不再言語。
縣調查組到鎮上住了十天,第十天的早晨,一陣刺|激人耳的汽車喇叭聲吵醒了飯店裡熟睡的黑氏。她隔著窗欞往外看,東方欲曉,囚車停在信貸員家的門口。黑氏心驚肉跳,使勁蹬那頭死睡的木犢,小聲叫:「快起來,公安局要抓人了!」兩人開門出來,鎮街上已經站滿了人,全在喊喊啾啾。
黑氏說:「人家沒找我,就是找來,我能說出個什麼證據嗎?」
女人抬起頭來,被架著跑,終不明白這路還有多少遠程,路的盡頭,等待著她的是苦是甜,是悲是喜?
黑氏方明白街上人對她說話的意思,就說道:「這是胡猜測哩。他也是天怒人怨,咱不告他,自有告他的人呢!」
——為什麼到這兒?
——不是。我還帶著被蓋卷,我們是往外做工的,要趕著回去團圓,趕不及了……
——有什麼證明?帶結婚證嗎?是不是私奔的一對賤東西?是不是人販子,騙拐了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