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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山東

進山東

一出潼關,地傾東南,風沙於後,黃河在前,是有了這麼廣大的平原才使黃河遠去,還是有了黃河才有了這平原?哐啷哐啷的車輪整整響了一夜,天明看車外,圓天之下是鉛色的低雲,方地之上是深綠的麥田,哪裡有紫白色的桐花哪裡就有村莊,粗糙的土坯院牆,磚雕的門樓,腳步遲緩的有著黑紅顏色而褶紋深刻的后脖的農民,和那叫聲依然如豹的走狗——山東的風光竟與陝西關中如此相似!這種驚奇使我必然思想,為什麼山東能產生孔子呢?那年去新疆,愛上了吃新疆的饢,懷裡揣著一塊在沙漠上走了一天,遇見一條河水了,蹲下來洗臉,日地將饢拋向河的上游,開始洗臉,洗畢時饢已順水而至,撿起泡軟了的饢就水而吃,那時我歌頌過這種食品,正是吃這種食品產生了包括穆罕默德在內的多少偉人!而山東也是吃大餅的,蔥卷大餅,就也產生了孔子這樣的聖人嗎?古書上也講,泰山在中原獨高,所以生孔子。聖人或許是吃簡單的粗糙的食品而出的,但孔子的一部《論語》能治天下,儒家的文化何以又能在這裏產生呢?望著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里皇天后土,它深沉博大,它平坦遼闊,它正規,它也保守而滯板,儒文化是大平原的產物,大平原只能產生儒文化。那麼,老莊的哲學呢?就產生於山地和沼澤吧。
read.99csw.com第一回進山東,春正發生,出潼關沿著黃河古道走,同車裡坐著幾個和尚——和尚使我們與古代親近——恍惚里,春秋戰國的風雲依然演義,我這是去了魯國之境了。魯國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禮儀,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納嗎?深沉的胡琴從那一簇藍瓦黃牆的村莊里傳來,音韻綿長,和那一條並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蒼茫里蜿蜒而來又蜿蜒而去,瀰漫著,如麥田上濃得化也化不開的霧氣,我聽見了在泗水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聲音,從孔子一直說到了現在。
懷著拜孔子、登泰山的願望進山東,額外地在濟寧參觀了武氏祠的漢畫像石,多麼驚天動地的藝術!數百塊的石刻中,令我驚異的是最多的畫像竟是孔子見老子圖。中國最偉大的會見,歷史的瞬間凝固在天地間動人的一幕,年輕的孔子恭敬地站在那裡,大袖筒中伸出兩隻雁頭,這是他要送給老子的見面禮。孔子身後是顏回等二十人,四人手捧簡冊,而子路頭有雄雞,可能是子路生性喜辯愛斗的吧。這次會見,兩人具體說了些什麼,史料沒有詳載,民間也甚不傳說,而禮儀之邦的芸芸眾生卻津津樂道,於此不疲,以至於這麼多的石刻圖案。老子在西,孔子在東,孔子能如此地去見老子,但孔子生前為什麼竟不去秦呢?這個問九九藏書題我站在泰山頂上了還在追問自己,仍是究竟不出,孔子在說登泰山而賦,我要賦什麼呢?我要賦的就只有這一腔疑惑和惆悵了。
古人講:登泰山而一覽眾山小。周圍的山確實是小的,小的不僅僅是周圍的山,也小的是天下。我這時是懂得了當年孔子登山時的心境,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惶惶如喪家之犬一樣到處遊說的那一份自信的。
當我立於藏書牆下留影拍照時,我吟誦的是米芾的讚詞:「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無孔子;孔子以後,更無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出得孔府,回首看府門上的對聯,一邊有富貴二字,將富字寫成「冨」,一邊有文章二字,將章字寫成「」。據說「冨」字沒一點,意在富貴不可封頂,「」字出頭,意在文章可以通天。唏,這隻是孔門後代的得意。衍聖公也是一代一代的,這如現在一些文化名人的紀念館,遺孀或子女大都能當個紀念館長一樣的。做人是不是偉大的人,生前姑且不論,死後能福及子孫後代和國人的就是偉大的人。孔子是這樣,秦嬴政是這樣,毛澤東也是這樣,看著繁榮富裕的曲阜,我就想到了秦兵馬俑所在地臨潼的熱鬧。
我的祖先,那個秦嬴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經焚書坑儒過的,但居山高為秦城,秦城已壞,鑿池深為秦坑,自坑其國,江海可以涸竭,九-九-藏-書乾坤可以傾側,唯斯文用之不息,如今,他的後人如我者,卻千里迢迢來拜孔子了。其實,秦嬴政在統一天下后也是來過魯國舊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禪是帝王們的舉動,我來山東,除了拜孔,當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給我以藝術上的想象和力量。接待我的濟寧市的朋友說:哈,你終於來了!我是來了,孔門弟子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我沒有給偉大的先師帶一束干肉,當年的蘇軾可以唱「執瓢從之,忽焉在後」,我帶來的唯是一顆頭顱,在孔子的墓前叩一個重響。
在孔廟裡我睜大眼睛察看聖跡圖,中國最早的這組石刻連環畫,孔子的相貌並不俊美,頭凹臉闊,豁牙露齒。因父親與一個年齡相差數十歲的女子結婚,他被稱為野合所生,身世的不合俗禮和相貌的醜陋,以及生存困窘,造就了千古素王。而秦嬴政呢,竟也是野合所得。有意思的是秦嬴政做了始皇,焚書坑儒,卻也能到泰山封禪,他到了這裏,不知對孔子做何感想?他登泰山而天降大雨,想沒想到過因泰山而有了孔子,也可以說因了孔子而有了泰山,在泰山上他能祀天而求得以武功得天下又以武功能守天下嗎?
我帶回了一塊石頭,泰山上的石頭。過去的皇帝自以為他們是天之驕子,一旦登基了就來泰山封禪的,但有的定都地遠,他們可以來九*九*藏*書泰山祀天,也可以在自家門前築一個土丘作為泰山來祀,而我只帶回一塊石頭——泰山石是敢當的——泰山就永遠屬於我,給我拔地通天的信仰了。
我在泰山上覓尋我的祖先遇雨而避的山崖和古松,遺憾地沒有找到這個景點。聽導遊的人解說,我的祖先畢竟還是登上了山頂,在那裡燃起熊熊大火與天接通,天給了他什麼昭示,後人恐怕不可得知,而事實是秦亡后就在泰山之下孔廟孔府孔林如皇宮一樣矗起而千萬年裡香火不絕。孔子就是五嶽獨尊的泰山嗎?泰山就是永遠的孔子嗎?登泰山者,人多如蟻,而幾多人真正配得上登泰山呢?我站在北拱石下向北面的峰頭上看,我許下了我的宏願,如果我有了完成宿命的能力和機會,我就要在那個峰頭上造一個大廟的。我撫摸著北拱石,我以為這塊石頭是高貴的、最堅強的,是一個陽|具,是一個拳頭,是一個衝天的驚嘆號。
進山東的時候,我是帶了一批《土門》要參加簽名售書活動的,在濟寧城裡搞了一場,書店的人又動員我能再到曲阜搞一次,我斷然拒絕了。孔子門前怎能賣書呢?我帶的是《土門》,我要上泰山登天門,奠地了還要祀天啊!我站在山頂的一級石階上往天邊看去,據說孔子當年就站在這兒,能看到蘇州城門洞口的人物,可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是沒有孔子的好眼力,但孔子read.99csw.com教育了我放開了眼量,我需要一副好的眼力去看花開花落,看雲聚雲散,看透塵世的一切。
在曲阜,我已經無法覓尋到孔子當年真正生活過的環境,如今以孔廟孔府孔林組合的這個城市,看到的是歷朝歷代皇帝營造起來的孔家的赫然大勢。一個文人,身後能達到如此的豪華氣派,在整個地球上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了。這是文人的驕傲。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狀,又讓我們文人感到了一份心酸。司馬遷是這樣的,曹雪芹也是這樣,文人都是與富貴無緣,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在濟寧,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濟寧住過了二十余年啊!遙想在四川參觀杜甫草堂,聽那裡人在說,流離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會他的一位已經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門子卻怎麼也不傳稟,好不容易見著了朋友,朋友正宴請上司,只是冷冷地讓他先去客棧里住下好了。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對天浩嘆。尊詩聖的是因為需要詩聖,做詩聖的只能貧困潦倒。我是多麼崇拜英雄豪傑呀,但英雄豪傑輩出的時代斯文是掃地的。孔廟裡,我並不感興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為孔子豎立的石碑,獨對那面藏書牆鍾情,孔老夫子當周之衰則否,屬魯之亂則晦,及秦之暴則廢,遇漢之王則興,乾坤不可以久否,日月不可以久晦,文籍不可以久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