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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個獅子軍

我有了個獅子軍

我的一個朋友,他從關中收購了一個石獅,有半人多高,四百余斤。大的石獅我是見得多了,都太大,不宜居住樓房的我收藏,而且凡大的石獅都是專業工匠所鑿,千篇一律的威嚴和細緻,它不符合我的審美。我朋友的這個獅子絕對是民間味,獅子的頭極大,可能是不會雕鑿獅子的面部,竟然成了人的模樣,正好有了埃及金字塔前的蹲獅的味道。我一去朋友家,一眼看到了它,我就知道我的那些獅子是烏合之眾了。我開始艱難地和朋友談判,最終以重金購回。當六人抬著大獅置於家中,大獅和獅群是那樣的協調,使你不得不想到獅群在一直等待著大獅,大獅一直在尋找著獅群。我舉辦了隆重的拜將儀式,拜大獅為獅軍大將軍。
有了大將軍統領獅軍,說不來的一種感覺,我竟然內心踏實,沒了燥氣,是很少給人誇耀我家裡的獅子了。我似乎又恢復了我以前的生活,穿臃臃腫腫的衣服,九九藏書低頭走路。每日從家裡提了飯盒到工作室,晚上回來。來人了就陪人說話,人走了就讀書寫作。不攪和是非,不起風波。我依然體弱多病,訥言笨舌,別人倒說「大人小心」,我依然伏低伏小,別人倒說「聖賢庸行」。出了門碰著我那個鄰居的孩子,他曾經抱他家的狗把屎拉在我家門口,我叫住他,他跑不及,站住了,他以為我要罵他揍他,驚恐地盯著我,我拍了拍他的頭,說:你這小子,你該理理髮了。他竟哭了。
秦始皇騎虎游八極,我指揮我的獅軍征東去,北伐去,兵來將擋,遇土水淹,所向披靡,一吐惡氣。往日誹謗我、羞辱我的人把他綁來吧,但我不殺他,讓來勁去摸他的臉蛋,我知道他是投機主義者,他會痛哭流涕,會罵自己是豬屎。從此,我再不吟誦憂傷的詩句:「每一粒沙子都是一顆渴死的水。」再不生病了拿自己的淚水喝葯。我要想誰了,桌上九*九*藏*書就出現一枝玫瑰。樓再高不妨礙雲向西飛,端一盤水就可收月。書是我的古先生,花是我的女侍者。
到了這年的冬天,我哪兒都敢去了,也敢對一些人一些事說不,我周圍的人說:你說話這麼口重?我說:手癢得很,還想打人哩!他們不明白我這是怎麼啦。他們當然不知道我有了獅軍。有了獅軍,我雖手無縛雞之力,卻有了翻江倒海之想。這麼張狂了一個冬季,但是到了年終,我安然了。安然是因為我遇見大獅。
我差不多有了一千個石獅子。已經不是群,可以稱作軍。它們在陝北、關中的鄉下是散兵游勇,我收編它們,按大小形狀組隊,一部分在大門過道,一部分在後門陽台,每個小房門前列成方陣,剩餘的整整齊齊護衛著我的書桌前後左右。世上的木頭石頭或者泥土銅鐵,一旦成器,都是有了靈魂。這些獅子在我家裡,它們是不安分的,我能想象我不在家的時候,九九藏書它們打鬥嬉鬧,會把牆上的那塊鍾撞掉,嫌鍾在算計我。它們打碎了酒瓶,一定是認為瓶子是裝酒的,但瓶子卻常常自醉了。鬧吧,屋子裡鬧翻了天,賊是聞聲不敢來的,鬼順著牆根往過溜,溜到門前打個趔趄就走了。我要回來了,在門外咳嗽一下,屋裡就全然安靜了,我一進去,它們各就各位低眉垂手,陽台上有了竊竊私語,我說:誰在喧嘩?頓時寂然。我說:「嗨!」四下立即應聲如雷。我成了強人,我有了威風,我是秦始皇。
古董市場上有一批小販,常年走動于書畫家的家裡以古董換字畫,這些人也到我家來,他們太精明,我不願意和他們糾纏。他們還是來,我說:你要不走,我讓來勁咬你!他們竟說:你喜歡石獅子呀?我們給你送些來!十天後果真抬來了一麻袋的石獅子。送來的石獅子當然還是炕獅,造型各異,我倒暗暗高興,萌動了我得有個獅群,便給他們許多字畫,便讓他九-九-藏-書們繼續去陝北鄉下收集。我只說收集炕獅是很艱難的事情,不料十天半月他們就抬來一麻袋,十天半月又抬來一麻袋,而且我這麼一收,許多書畫家也收集,不光陝北的炕獅被收集,關中的小門獅也被收集,石獅收集竟熱了一陣風,價錢也一漲再漲,斷堆兒平均是一個四五百元,單個兒品相好的兩千三千不讓價。
我體弱多病,打不過人,也挨不起打,所以從來不敢在外動粗,口又笨,與人有說辭,一急就前言不搭后語,常常是回到家了,才想起一句完全可以噎住他的話來。我恨死了我的窩囊。我很羡慕韓信年輕時的樣子,佩劍行街,但我佩劍已不現實,滿街的警察,容易被認作行劫嫌疑。只有在屋裡看電視里的拳擊比賽。我的一個朋友在他青春蓬勃的時候,寫了一首詩:「我提著槍,跑遍了這座城市,挨家挨戶尋找我的新娘。」他這種勇氣我沒有。人心裏都住著一個魔鬼,別人的魔鬼,要麼被九*九*藏*書女人征服,要麼就光天化日地出去傷害,我的魔鬼是漢罐上的顏色,出土就氣化了。
一日在屋間畫虎,畫了很多虎,希望虎氣上身,陝北就來了一位拜訪我的老鄉,他說,與其畫虎不如弄個石獅子,他還說,陝北人都用石獅子守護的,陝北人就強悍。過了不久,他果然給我帶來了一個石獅子。但他給我帶的是一種炕獅,茶壺那般大,青石的,據說雕鑿于宋代。這位老鄉給我介紹了這種炕獅的功能,一個孩子要有一個炕獅,一個炕獅就是一個孩子的魂,四歲之前這炕獅是不離孩子的,一條紅繩兒一頭拴住炕獅,一頭系在孩子身上,孩子在炕上翻滾,有炕獅拖著,掉不下炕去,長大了邪鬼不侵,刀槍不入,能踢能咬,敢作敢為。這個炕獅我沒有放在床上,而是置於案頭,日日用手摩挲。我不知道這個炕獅曾經守護過誰,現在它跟著我了,我叫它:來勁。來勁的身子一半是腦袋,腦袋的一半是眼睛,威風又調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