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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小姐

瑪麗小姐

著急也沒用了,來了兩部卡車,把幾屋子書統統拉走了。
「我把話說在前頭,那才是條禍害呢!」
若搬進樓房裡去,瑪麗小姐就像進了籠子一樣地受拘束了。連四合院它還覺得天地太小,每天要牽著它順海沿溜達的,沖這一點,老校長就下不了決心。
「我不湊熱鬧——」
這種說法,有很大的模糊係數,既不是哪一個人所有,但哪一個人都有一份發言權。他這個在官場廝混一生的人,倒不禁佩服學者終究是學者,聰明是地方,糊塗也是地方。一旦要轉手,住多住少,住大住小,涉及到經濟利益,勢必有戲好唱。老爺子這一手,誰能料到,沒準倒像是埋下一顆定時炸彈,誰要打四合院的主意,就不得不謹慎地分別跟他兒女中的每一位打交道了。
王拓在他老丈人家,其實更親近導演,而不喜歡這位處長大人。
「什麼怎麼辦?」
「可瑪麗小姐呢?他也不是不知道,那是你們方家的活祖宗呀!總不能連狗也一塊賣吧?」
他在這家裡,應該說能談得來的,只有導演。
方彬當即悟到,房子是最後唯一可以撈到的稻草了。
至於后海邊上這套荷風水月,綠蔭環抱,磨磚對縫,前廊后廈的四合院,本是前清當過翰林的祖宗留下的。在當時連皇帝也沒有暖氣、煤氣的情況下,方大學士住著,生爐子,燒火炕,呵開硯台里的凍墨,給皇上寫奏摺,也覺得理所當然的。可如今,房子年久失修,那哐啷哐啷的大門,都關不嚴了,哪怕爐子燒得再旺,好像每條磚縫都透風似的。正像吳鐵老所說,老兄要無公家作後盾,你想把這套院子現代化起來,談何容易?
王拓向她打聽:「什麼牌子的轎車?」
方軍惱火透了:「諸位,說正經的行不行?」
「我們可沒有虐待啊,芳芳!」大嫂賀若平連忙聲明。
總算熬到了出頭之日,老爺子歸天以後,她在四合院里,才算直起腰來。拿方芳的話講,快要裝不下她了。
每當他倆談興正濃時,方彬總會過來好奇地問:「什麼?什麼?」這傢伙有種怕被人暗算的恐懼,時刻保持警惕。因此,不大好說他呆,但這樣猛插一杠子的做法,又難以說他多麼聰明。
王拓深知逝世的岳父岳母,也未必很願意接納他為書香門第的乘龍快婿。只不過是,第一,在插隊時結的婚,無可奈何,不得不認可的事;第二,怎麼說,多少還有一份精幹,雖然文化程度太差了,老三屆,高中水平,這使老人搖頭,幸好吩咐幹些什麼,不至於像二位少爺那樣不頂用,也就接受這個現實了。由於時常被岳父母差遣,女婿頂半子使用,這兩位郎舅,導演比較親近他,因為可以省卻自己許多麻煩,何不樂得輕鬆?而處長呢,老懷著一種對於精明的戒備,怕遭他算計似的警惕著。
「因為你是畜生!」
她忍了那麼多年,不容易,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在方彬眼裡,一定要同一條狗較量個高低,可就是婦人之見了。啊呀,怎麼跟你講呢?若平!咱們兒子不是還吃官司嗎?他扎傷的那個人住在醫院里,不是還得由咱們付醫藥費嗎?眼看著冬天要來,這四面透風的破院子,不還得咱們來受罪啊?而且你也知道,我不能永遠當一個處級幹部吧?
「我們大概是太落伍了!」他掰著指頭對瑪麗小姐說(別人誰還肯聽呢),出了個不三不四的導演,姘上個活人|妻的女演員,又來個跳舞的,又來個小老闆,包括那個無能的處長和他的小市民的老婆,全是胸無點墨之輩。
「在我們方家,瑪麗小姐就不同一般——」
「我把它宰了——」三個男人幾乎異口同聲地殺將過去。
其實,恨不能說去他媽的!
瑪麗小姐溫馴地望著他。
他呢,對這個動不動拔出三棱刮刀的一臉橫肉的小流氓,也素無好感,才屁大年紀,就佔山為王,成幫結夥,為非作歹,實在不像話。不過覺得他妻子捍衛書香門第的光榮,有必要如此堅決嗎?他表示懷疑。他相信,再好的過去,已經過去。他勸方芳,豪門世家不可能永遠輝煌,沒落到這一步,最佳之計,就是承認現實。
方彬不失時機地宣傳:「我們在說你大嫂給狗找對象的事,不容易,全虧她……」
「只要把這破院子給了他,什麼都好說。」
兩口子高興壞了,認為老爺子病糊塗了,把一個天大的便宜,給了他半拉眼睛也看不上的兒子。因為,目前這四合院實際使用情況,只有他,他妻子賀若平,以及瑪麗小姐住著。
「那你二哥的情人呢?」
因為他雖然可以等待,但不能無限期等待。這個多年的夢,總得化為後海邊上的一個現實吧!
方彬在沒有見到遺囑前,就從吳鐵老那兒聽到這條遺言了。
「行嗎?老伯!」
那時候,狗仗人勢,可厲害啦!
他還挺自負:「我這個人,有愛情能愛,沒愛情也能愛!但這個菲菲,我可動了真情啦!」
「你還要臉不要?書是爹的,他當然有權怎樣處置——」
方芳一回憶這往昔的光榮,臉上就漾出幸福的陶醉感。
「我愁的就是他們,我跟吳鐵老表示了。」
「都是當官當出來的一身毛病。」
吳鐵老如今可豁達了,助人為樂,而且樂在其中,幾乎進入爐火純青的圓通世界。他相信苦絕不是他一輩子追尋的目標,如果說需要苦,或需要吃苦,也是為了以後不再苦,或不再吃苦。特別到了這把子年紀,就要活得洒脫些,自由些,不妨無拘無束些了。一般來說,這些屁大一點事,又不特別勞神,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何樂而不為呢?
方芳不願搭理方軍,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總覺得仍舊是年輕的戀人那樣自作多情,煩不煩啊?她光看他倆卿卿我我,沒注意到他倆犯愁,心想真沒勁,什麼時候不能親熱,就這一會工夫,還膩膩歪歪,一對兒沒心沒肺。可面對她大哥大嫂的這一套把戲,倒覺得二哥不玩兒心眼的好處了。她心想:「甭美,打算一推六二五,沒門——」
「什麼,什麼?」方彬緊緊追問。
方軍所以成為一名三流導演,可能與他自我感覺略差有點什麼聯繫。
凡初次認識方彬的人,了解到他父親是大學問家方中儒,禁不住要問:「方老先生,果然是令尊乎?」
這倒也不幸而言中。
吳鐵老以自嘲的口吻說:「這就是做官的比做學問的優越性所在了。」
方老夫子的遺體告別儀式,開得莊嚴而又隆重,「哲人其萎」,學問隨之而去,當然是很惋惜的。但與會者,熟知老先生的親朋好友們,望著這些泣血稽顙的兒女,和因在押而缺席的然而並不等於不存在的孫子,似乎除惋惜學問外,覺得還有更該惋惜的一些什麼,說不好是些什麼。這「什麼」如鯁在喉,怎麼也不好受,倒確是事實。
「老鐵啊,老鐵!有時候舉目一望,真是晚景蒼涼咧!」
他知道他老婆表現欲極強,熱愛在日常生活中扮演這種或那種角色。
他老弟此刻挺心煩,沒好氣地回答道:「老爺子生前講過,我們方家,歷來是陰盛陽衰,這很正常。我們向大嫂學習不就結了!」
不過要是讓她去看他的樣片,準會蛾眉一豎:「這片子也就是你這笨蛋導得出來吧!」他承認他片子拍得不好,但他能找出無數的理由,把過錯推諉出去。他永遠怨天尤人,永遠覺得他的才華得不到施展。
方彬馬上截住他的話:「大家一塊光榮吧!」
賀若平有點悟了,「你說怎麼辦吧?」
方彬一聽「長」字,馬上神經兮兮地問:「芳芳,你什麼時候提拔啦?」
最偉大的還是處長了,他從來不曾如此以最快的速度、最快的語言,彙報了這一次家庭會議的進展情況。老人家既沒有當回事,也沒有不當回事,只說了「不著急,抓緊點」六個字,便和王拓,和被狗咬了一口的病懨懨的、似乎顯得越髮漂亮的秘書長坐車走了。
但方軍認為,也許老爺子第三句話,是別的意思,沒準會給我們一個光明的尾巴,他那個電影廠廠長通常都是這樣要求他拍片的。再說,老爺子是位嚴謹的學者,措辭用字,相當慎重,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呢?
可是,萬一遺囑已經安排了呢?結果錢未撈著,兒子也放不回來,豈不雞飛蛋打?於是他那幾天,一輩子也沒動過這麼多轉彎抹角的腦筋。藏書不能獻,兒子還想要,只好迂迴戰略,來爭取這兩張票了。
那幾天這條衚衕、這個小院可熱鬧了,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哪怕只當一天大學校長,也是個長。人一死,沾個長字,那風光就很不一樣。加上老爺子是真正的有學問,便多一層實在的體面和貨真價實的光輝了。這樣,官場也好,學界也好,來的賓朋貴客竟黑壓壓擠滿了一院子。
也有人問過她,「如何?那破四合院,你也不住,何不?……」她回答乾脆,一口拒絕,理由是祖產誰敢動?但那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瑪麗小姐離開了這院子,怎麼辦?看起來——說客回去向吳老復命——這條狗比祖業還神聖。
漸漸地,病勢一天重似一天,經常陷入譫妄狀態,一生經歷,便顛三倒四地說個不停。但也只有兩個名字,常掛在他嘴邊,一個是已經去了天國的老太太,一個就是瑪麗小姐了。
方彬有一點遲鈍,正好適合他一等二看三慢的為官之道,不至於犯錯誤。好一會兒才悟出他老婆說的是誰,「啊呀,你先別管瑪麗小姐吧!」
她不許她先生議論,自己卻按捺不住要發泄,還怪王拓,「都是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怎麼辦?」
大家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其實,她大哥、大嫂,二哥和他的情人,以及她那懶洋洋在躺椅上八字攤開的丈夫,都不買她的賬,又不得不聽她的。
於是,便把方軍和方芳找來,於是,便有了老人逝世以後的首次家庭聚會。
「門雖設而常關,好,好。」他撫摸著瑪麗小姐的毛茸茸的腦袋,自我安慰著。
方芳說:「太不像話了,這世上也只有我二哥那傻驢,才被人這樣耍!」
這位大處長的妹妹,除了跌足嘆惜外,還好說什麼?「爹在世的時候,罵他蠢材,他還不服氣咧!」
「這就是大家愛說的時代病了。自己不想干,不屑干,別人幹了,還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正如老夫子說過的,呆是他的生存之道,要不,能當上處長?據說還要當局長。
他裝得極像,抱著腦袋,似乎日理萬機,不堪其擾的樣子。
「你放聰明些,別看它是條狗,誰養著它,就等於方家的正宗嫡系,那可是一份發言權。」
「當然是要錢了!」
這所四合院門口那影壁,和下馬石,記錄著方家祖先在乾嘉盛世的恩渥隆遇。從前清翰林院方大學士開始,一直到方中儒這位大學校長,衚衕口方家在後海這一片,凡老住戶都知道那可是真正的書香門第。
「不說別的,諸位,每年二、八月瑪麗小姐發|情鬧窩,誰去給它找對象啊?就你大嫂操心。一個婦道人家去狗市找配對的公狗,怎麼張嘴啊?唉!腿都跑細了。」
方軍搶過來說:「那我們也就不存在道義的約束,賣!趁著有人感興趣。」
方彬也完全可以反駁,幹嗎我要像你一樣學富五車,幹嗎我要像你一樣著書立說,你那樣活是活,我這樣活難道就不是活嗎?也許方老夫子這棵大樹太大了,因而陰影也更濃重了,即使有這種想法,恐怕方彬也是緘口結舌,不敢講的。
「我還得先說說你們的大嫂,這個瑪麗小姐很不容易服侍的呀!」
他決不會把他的心肝寶貝忘記的。老實講,老人晚年,腿腳不利於行,活動是儘可能地少了。除去他的學生來求教,除去他的老朋友來看望,一個人在書房裡枯坐著,是相當寂寞的。要不是有瑪麗小姐在旁陪伴,真不知如何排解這一份孤獨。後來,學生漸漸來得少了,功成名就的自然再不需要他,功不成名不就的好像也不再指望他了。老朋友呢,彷彿抽籤似的,一個一個被上帝寵召去了天國。於是,書房裡,只有他和瑪麗小姐,看著日影慢慢西移,知道一天的結束,看著院里那棵棗樹,由青轉綠,由綠轉黃,到黃葉完全落光了,知道一年又快過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唯有瑪麗小姐排解老人的孤獨了。
「哈哈,你們可是有房子有地的人家啊!」他笑著,揚長而去。
終於張羅上一個什麼協會的秘書長,「末代王朝的奇葩,哦!哦!」
他說:「得了吧王拓,我才是私生子!你至少是你,我算老幾?不僅是這一家的私生子,而且我覺得我是整個社會的私生子。」
「虧他張得開口,說是物價漲了,要求提高安慰費的標準。」
說穿了,人老了,世事洞明皆學問,就不那麼鐵石心腸了。無非也是一種感情上的親切表示吧,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跟方芳試探過,他似乎知道她比她兩個哥哥更能主事一些。但方芳不賞臉,居然給他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碰,我們這位老者也未動肝火,要放在幾年前,後果是可想而知的了。
賀若平憤憤不平地說:「真到房倒屋坍的那一天,你們誰也遭不了殃,要人來收屍的是我們這一支和這條你們誰也不要的狗!」
「要我們發表個什麼意見嗎?」方軍問。
「你笑什麼?」她問。「你不會想到,這混賬東西,多少次偷看我洗澡,不止一次被我當場抓住。從小就色膽包天,不是個好種。」
第三句話,肯定還是再強調一次而已,那悲觀絕望的面容,已把老人要講的話,全部寫在臉上了。
也許像人一樣,瑪麗小姐已經到了不招人喜歡,也不想討人喜歡的年紀,自從方中儒去世以後,它對所有人,都是一副極其冷淡和厭惡的模樣。它是老狗,或許能感到全家男女一種無可奈何的拿它沒辦法的心情,它不當回事,照舊讓人們添膩。
要有人不識相,繼續煩他,對不起,懂事的瑪麗小姐,就該發出威脅的吼聲了。
他永遠怨天尤人,只是和他情婦在一起時,還稍稍振作些。他對他的侄子存在與否從不關心,所以,是不是這小子氣死了老爺子,該不該讓這個辱沒門庭的敗類參加追悼會,他連想都不想。
他本懶得參与方家的事,但處長的意思他聽出來了。要大家一塊兒來「難能可貴」,對不起,我可不奉陪。這種人,也太差勁了,四合院住著,已經佔了便宜,為瑪麗小姐做些貢獻,也是應該的。居然虧他好意思張嘴,根本就不該搭理,看他能把大家怎樣?
老人家的悲哀純屬多餘。可他那樣抱殘守缺,認定他的學問是學問,倒真是值得悲哀了。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一些東西增值,一些東西貶值,老爺子對於時代的市場觀念,大概太淡薄了。難怪他咽氣時,面色悵惘而迷茫,不知是嘆息兒孫,還是遺憾自己?話未說完,就永遠地離開人世了。
「全完了!全完了!」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也不想勉強他的這位老朋友。不過,老兄,要知道學問是無止境的,正如革命永遠是尚未成功一樣,你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情。恕我直言,看來,這就是所謂的書獃子了。學問愈多,獃氣愈甚。他不止一次敦勸:「中儒兄,你看你都快成木乃伊了,放下你手中的書吧!何必鑽之彌堅,鍥而不捨呢?孔夫子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呢!」
這是必然的,誰都這樣認為。
他對自己說:不可能再碰上這樣一位老子了,連早年獲得過博士學位的英國牛津,美國馬薩諸塞,也發來了唁電。這使有些人認為,怎能落在洋人後面?紛紛登門三鞠躬了。方彬認為若不利用這點「剩餘價值」,豈不太傻了嗎?於是,他跟了妹妹搶風頭,忙得個不亦樂乎。
自打王拓辭掉公職,干公司,做買賣,當老闆,身上沾有銅臭氣以後,從老丈人起到兩位舅爺,到自己老婆,都把他視為異類。他從此也索性不買這書香門第的賬,老爺子是雙料博士,他服氣,剩下的,跟他一樣。拿「文革」中愛說的話形容,彼此彼此,都是一丘之貉,尤其這位大處長。他心裏在罵:「什麼東西?裝他媽的孫子。分明是一心想踢走瑪麗小姐,覺得自己吃虧了。現在,他變得不知情了,好像倒是我們大家來給他找麻煩似的。」
他半點也看不上他妻子這種感傷情緒,這種依戀情緒,這種怎麼也捨不得割棄的情緒。
要不是導演站得離她遠,她早扇他好幾個耳刮子了。「再破再爛,也是方家列祖列宗留下來的。」
現在,誰也說不好該拿瑪麗小姐怎麼辦才好了。
這一來,無疑火上澆油,方芳在這院子里,一間房也沒佔著。她差點跳起來:「誰要賣房,誰就得承擔是方九九藏書家敗類這份名聲!」
如果說方老不考慮到祖業斷送在自己手裡,也未必準確。但很大程度上,為他的心肝寶貝著想,卻是事實。
什麼叫學問?您老人家的長公子做官的學問小嗎?二少爺談情說愛的學問小嗎?令愛寫情書都找人捉刀,可不妨礙她當這個協會的理事,那個協會的秘書長。據說即將出版的《中國藝術家辭典》里,還有她的條目咧!好一個了得!
於是,只有悠揚的鴿哨,在天空里忽而近,忽而遠地響著了。
方彬聽不出這兩個人卸磨褪套,兀自想要他倆表態:「二位的意見,事關重大……」他一個勁地拜託,纏住不放。
「芳芳,芳芳……」大家圍過來,一迭聲地叫她。
「就是來找你談你們家院子的那個大鬍子——」
「瞎來勁!」她丈夫被她拖來參与關於解決瑪麗小姐的這個家庭會議,本來滿肚子的不樂意。見她這副神氣,越發地不高興,幹嗎?興師動眾,還真當回事地坐在這兒討論,好像一天到晚公家的會還沒開過癮似的,回到家裡來接著開,實在荒唐透頂。
王拓笑笑,不言語。
「阿門!」一口標準的牛津英語。
老太太健在時,只抓大政方針,至於柴火油鹽具體的事,還是她長房兒媳當家。買十塊錢的東西,准報銷十一塊錢。老太太心裏明白,不過覺得合乎西方收小費的習慣,很有洋人派頭的老太太,也就隨她了。
據吳鐵老說,還有可能提拔他一下呢!連他老爹還健在時也不禁納悶,「也許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都說知其子莫如其父,難道這句話錯了?」
姑奶奶叼著一支長長的女士煙,牛仔短裙裹著她那渾圓的臀部,兩條秀挺的玉腿,一雙跟高得出奇的皮鞋,在方磚鋪地的四合院的天井裡,像模特兒表演似的,娉娉婷婷地走來走去。「我不認為瑪麗小姐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狗,不管你們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它是父母親的遺愛——」
「吳鐵老說了,人情之常,能夠理解。錯歸錯,血濃於水嘛!」
王拓知趣,因為他不姓方,不插手也罷,導演被冷落,完全不應該的。方芳幾乎獨霸市面,方彬笨笨磕磕地搶鏡頭,哪有導演的份?他唯有自我解嘲了:哼!這些出出進進的頭面人物,給我當群眾演員我也不要。「看我這一兄一妹馬不停蹄的樣子,送往迎來,就顯他們是這部喪禮片的男女主角了。」
頓時,菲菲臉無血色,方軍慌了手腳。
方彬這人,猛一看,挺不知深淺的。總做出一副深沉的思考狀。其實,全家人都明白,越是這種樣子的時候,他腦子也越是什麼都不想。要是此刻誰問他,你妹妹和你兄弟在爭論些什麼,他一定是兩眼露出茫然的光,說不出個所以然。
王拓轟閑人出去,閂上門,用頂門杠頂住。每次對這老得掉渣的門,他都要嘆息再三。從乾隆年間開始,還是方大學士鼎盛時期,就這樣關門的,延續至今,歷經滄桑,多少歲月流逝過去,居然仍在盡職,也未免太苦痛了些。若以古董的觀點來衡量,也許是有價值的一座門。但對目前居住的人來講,實在是相當地尷尬了,還能擋住遮住什麼呢?不是連王八頭子都正經八百地登堂入室了嗎?書香門第的臉面,被撕得還剩下多少呢?也難怪門上那「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楹聯,變得斑駁不清,模模糊糊,或許是不太好意思的緣故吧?
「求求你別攪,好不好?當務之急是書,書就是錢,老頭子一生積蓄全在這上面了。行家說了,雖稱不上價值連城,幾十萬塊人民幣總是值的。」
「總不能因為狗而不主張放人,說不過去的。」
賀若平不了解她丈夫的苦衷,生氣方彬又擺官譜,「什麼荷花,早謝了。」
「你少管——」方芳給他個閉門羹。
「是,女家長——」
「算了,算了!」王拓懶得說下去。
「二哥,我看你實在差勁!」
把弟弟、妹妹都送走以後,衚衕口方家的大門,又哐啷哐啷地響動了一陣,於是,一切復歸於靜寂。
他妹妹說:「好啊!看你怎麼個管法?」
「這是中國,這是方家——」老爺子讓瑪麗小姐咬他,轟這個敗類滾出去。瑪麗小姐果然也不客氣,齜牙咧嘴。
直到此時,處長才想起埋怨太太:「你也不問問是誰,就放進來!」
吳鐵老看了這遺囑,笑笑,沒有表態。
「我很忙,沒有看花的雅興。」方芳催她大哥,「如果就關於瑪麗小姐的話,我想不至於有什麼難言之隱,你就痛快些吧!求你啦!」
也難怪,它是在資本主義的大使館里生養的,它跟主人親,不跟侍候它的人親,因為那是奴僕。幸而它不會講話,真將這意思表達出來,賀若平不吃了它才怪。
方中儒是學者,對於世事,有些懵懂。其實他要通達些的話,這破院子早轉讓給他老同學的話,他也不至於每年冬天,為煤球,為風斗,為棉門帘,為安煙囪,為燒不著爐子而操心了。雖然他不用動手,老太太過世以後,必須放下書本來張羅,總是免不了的。他也多次發狠要告別這四合院,可一過了冬天,又作罷了。
街坊鄰居相信,老太太一準到她的天主那裡去了,因為她是個虔誠的教徒,總是到西什庫去做禮拜的。
它繼續絕食,雖然大家來臨之前,已經給它開了個狗食罐頭。
她丈夫打趣她:「得了,太太,芝麻綠豆大的官,有什麼了不起,虧你當回事。」
賀若平笑著補充:「其實多跑點路無所謂,只是這種事應該是你們先生們去幹才合適的。他二叔,你有一年也幫過忙的,狗對象比人對象還難找吶!」
「老鐵,幸勿見笑,誰總有這一天的。」
「遵命!」方軍一向被她「鎮壓」慣了,馬上緘口噤聲,表示服帖。
「姓王的,你有完沒完?」她眉毛挑了起來。
「他這智商,天曉得——」
方軍雖說是個糟蹋糧食的導演,但他懂得希區柯克的懸念。這兩口子演什麼戲?賣什麼關子?他掠了他妹妹一眼,那意思很明顯,關於這條狗,我才不管!他和情人一直在嘀嘀咕咕,顯然有什麼為難之事,一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樣子。
「正常個屁,不能這樣對待瑪麗小姐,且不說咱們是什麼人家,且不說老爺子剛過世,從保護動物協會的觀點——」
於是,方彬餘下的那一半感覺,也找不到了。
說實在的,回到院子里來的這兩口子,瞧見那條沒精打采、陰陽怪氣、不死不活的瑪麗小姐,倒真正覺得沒法辦。
方軍還振振有詞:「你老在西方待過,這不是正常又正常的事情嗎!」
後悔吧!哭都來不及了,他想,當務之急,做通做不通這倆人的工作,也得賣房。
「這兒沒你的事,你忙你的去!」
你說他有老莊的清靜無為的思想,悟了?才不是。為他自己,還是挺不甘心的。你說他有多大作為,那也高看了他,充其量,那小小野心,不過想熬個局級幹部,把這院子出手,住進四室一廳,手裡有個幾萬塊錢存款,就心滿意足了。他未必不想再往上爬,可太費力氣,太費心思,他的哲學就是一動不如一靜了。
這也許比較困難吧?
傲慢的瑪麗小姐睨視一切地卧著,那可稱得上一條貴族狗。你說它聰明也好,你說它勢利也好,反正,這院子里,大概只有兩個半人,是它買賬的。
方芳戳著他的腦門,很不客氣地數落著:「關於瑪麗小姐,你有意見你有看法你有什麼好主意可以發表,不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
難道方彬和方軍,能叫老先生活得多麼快活嗎?這難兄難弟,沒有什麼能耐,沒有什麼本事,更沒有什麼學問。所作所為,無不讓老人深深地失望,「唉唉,都是銀樣鑞槍頭啊!」稍稍器重的方芳,可惜生不逢時,趕上「文革」,小數點加減乘除未學會,就中斷了學業。「可是她居然成為一個著名的文化人士,簡直更狗屁不通了。」
方軍在院里對他妹妹訴苦:「我保證,這一次是真正的愛情!」好像以前他和別的女人難解難分,尋死上弔都是假情假意似的。方芳恨死他出醜丟人:「你這笨驢,就這能耐,應該把你送到配種站去。」
他壓根未把大家的虧他說得出口的驚詫神情放在眼裡,繼續發表他的謬論。
老人的這種念頭,她當然認為是很可笑的:「得了吧,爹!」
「大家商量一下這個院子的問題吧!」
有人好奇地私底下問過方芳:「你哥好意思發這錢,我們就夠驚訝的了,那主兒自己來領,更不可思議了!」
聽者無不愕然,但不得不承認,這狗確實太通人性,除了不會說話。
不要說方芳,其他人都覺得他太過分了。
「老二已經說了,到底人重要,還是狗重要?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啊?」院子里的人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這條狗怎麼對付吧?諸位!
處長望著王拓,微微一笑。
「為了瑪麗小姐,也不能讓這小子回來!」
方老先生活著的時候,曾經跟他平心靜氣地探討過。雖然老二什麼也干不好,稀鬆二五眼,名聲也不雅,可他無論如何還在幹些什麼,成敗另說。而閣下你,處長先生,怎麼就好意思稀里馬虎把這一個日子又一個日子打發過去。
姑奶奶把手往腰裡一叉:「什麼?你們要動這份祖產?」
方芳打斷她:「得得!」她一直討厭這位大嫂文化層次太低和小市民氣。
方芳一驚,「你沒有給他打招呼?」
夕陽西墜,晚霞滿院,瑪麗小姐從它的屋子也是原來老爺子的屋子,走出來,也許老先生歸天後全家人很少這樣團聚在一起的緣故吧,它露出一種納悶的神色。顯然,以酸刻的眼光瞧著自我感覺好極了的方彬。如果它有語言表達能力的話,肯定要說:「看你們一個個的德行,想要解決我?我至今保持著名門望族的尊嚴。可你們呢?打算甩開我再賣房子,真是敗家子啊!」
想把瑪麗小姐推出來,不但方軍、方芳意想不到,作為外姓人的王拓和那位性感演員(她說中國不拍這種片子,所以她沒戲可演)都怔住了。
王拓想不到方芳會有這樣正統的觀念,她很當回事地對她大哥講:「你是長門長子,你說吧,怎麼辦?反正不能讓人家笑話,爹才死了幾天,屍骨未寒,瑪麗小姐變成了沒人要的東西——」
「芳芳,你現在是什麼級別呢?」
她笑了,「才叫有趣,你想不到協會的名譽會長是誰?吳鐵老。當然這差使跑不到別人頭上去了!」
可他又不放心這兩個閑人,再忙也要來應付兩句,一張口,語無倫次,也難怪,他想到遺囑上誰將分到什麼,誰將分不到什麼,也就不得不前言不搭后語了。
他知道她的厲害,從小就鬥不過她,雖然他比她大好幾歲,但事事處處都得聽她的。白長了個大個子,白當這個哥哥。上樹,他不敢,只能站在樹底下揀她扔下來的棗吃。后海挨著他們家院牆,夏天跳進去游泳,冬天跑上去滑冰,他只有站干岸眼巴巴看的份。他妹妹無所不能,無所不會,徜徉在天上是藍天白雲、水裡也是藍天白雲的后海上,美滋滋地,快活得這后海都盛不下她。「下來呀!笨蛋——」那時她不叫他哥,而叫他笨蛋、笨蟲、大土鱉或者傻驢什麼的。他也真往水裡跳,而且不止跳過一次,每次都淹得兩眼翻白。細算算,喊他哥,也是他當導演以後的事。
方老夫子終生抱憾的事,便是家門不幸,兒女不肖。老人家所謂的不肖,主要是怨恨他們不爭氣,一個個不學無術。如果說老二中看不中吃的話,那麼,這個老大則是既不中看,又不中吃。「真想不到翰林府終止在我這一代……」
也許名人像一棵大樹,壓得樹底下的小草長不太好。如今一旦見到日頭,大概要朝氣蓬勃了。過去,在大學校長面前站著,難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繡花枕頭一個,多少有些虛心膽怯。現在,在這院里,彼此彼此,也就不必「謙虛」了。
「唔,是這個道理,對,就先從這兒開始。」
按說老爺子去世那會兒,本該藉此機會提出要求把方大為放出來,不放,保釋也可以。賀若平心裏有股火,怪罪方芳不但不幫她哥在吳鐵老面前爭取,還說幹嗎讓他參加追悼會,要死人在九泉下也不安嗎?按這位姑奶奶的意見,那條狗倒有資格去跟遺體告別似的。衚衕口方家人都死絕了嗎?四條腿的畜生也上陣了,像話嗎?要不是怕它在靈堂里出洋相,一準會抱它去的。
「得啦!三小姐,再偉大的過去,也是屬於昨天的事了!」她丈夫一看她這種樣子就要調侃她的。
「外國的!真正外國的!」老太太常說。賀若平不敢非議婆婆崇洋媚外,反正抱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太過分了。對自己兒女也沒見如此疼愛過,更不要說孫子大為了。無形中,賀若平得侍候三位祖宗了,這外國的瑪麗小姐,算個什麼東西?可有什麼辦法呢?誰敢得罪老太太?當兒媳婦的更是捏著鼻子忍了。
「那你為什麼不住?比誰都搬走得早?」
「看你說的,看你說的——」
菲菲拉了他一下,他趕緊舉手做投降狀。
她丈夫問她:「你不包括在內?」
「大為吶?」
不提後人還罷,方老先生一聽到這兩個字,就皺眉頭。「老鐵啊,你看你三個孩子,兩個在美國,一個在英國,這都是當年我待過的地方。我跟你一樣,兩男一女,倒不是我一定要他們出國留洋方算出息,至少應該立事——」
「三環路以內——」
滿院的人怔住了,兩個人愛都愛不過來,怎麼吵嘴啊?菲菲笑著向大家解釋:「沒事,沒事,我們在說另外一個人。」
她睜開眼,雖然顯得非常衰弱,但還安慰眾人,她沒有事,她不會有事的,千萬不要難為瑪麗小姐,看在她的面上,看在死去的父母面上……
「你懂啥?大幹部總是這樣的。」
他未能馬上把絕食這件事和他太太的深仇大恨聯繫起來,不過他能猜出瑪麗小姐所以不吃東西的原因,是伙食標準自老爺子去世后,有時不免降得太低了。
現在,她在院子里那副當家主事的樣子,很像才去世的老爺子,更像前些年歸天的老太太。包括她哥哥、嫂子在內,都相信是老爹、老娘把她給寵的。
「你不能不承認,一種很反常的情況下,狗會比人重要。」
可惜那張臉,永遠木木然,幸好是喪事,這表情還算合宜。
王拓捧著他夫人的這條漂亮的秀腿,要沒有這靈活敏捷,跳出誘惑力的腿,會收進即將出版的《名人大辭典》里去嗎?
「怎麼著?諸位——」
事後他對方軍、方芳埋怨,咱們老爹也做得太絕,就這點值錢玩意,他的一生積蓄,全奉獻了。「他落了個好名聲,我們呢?得到什麼?」
「不至於吧!」方軍表示不理解,他說,「一切不是挺正常的嗎?」
方芳只好感慨,完了,方家完了!
「是嘛!如今什麼不漲價呢,安慰費怎麼也得反映通貨膨脹的實際,對不對呀?」這位不速之客總算讓王拓硬架進屋去。
「告訴你,讓你跟他打架去?其實他才傻,那是吳鐵老批的條子。」
「那破院子,早晚得出手——」他預言。
吳鐵老終究是讀書人,即或存有覬覦之心,也要顧及老同學的面子的。他極其間接地託人婉轉暗示,你這個大學校長,可不是你老人家去念過書的牛津大學的校長,麻省理工學院的院長。想把這古老的府第內部裝修全部現代化起來,靠自己的力量,那恐怕是天方夜譚了。
他老弟轟他出去招呼來賓,因為和他交談,絕對要吻合他的實用主義,關於老夫子的遺產,一再試探,沒完沒了,雖然方軍並不覺得自己多麼清高,也不是不想撈一把,誰會嫌錢扎手呢?但方彬反覆強調三兄妹要團結一致,互讓互諒,他煩死了。
這兩票很關鍵,一個叔叔,一個姑父,方彬認為,只要他倆首肯,方芳也就不好不表態。雖然她一直討厭,甚至反感大為,多次申言,應該將他關起來。否則,這小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非弄得滿門抄斬不可。只要他一在院子里,那瑪麗小姐就算是倒大霉了,不折騰得半死不會罷休的。那時老爺子還在,這小子只敢背後作踐,當面還是溜須這條狗的。
「得爭,尤其得芳芳去爭!」於是兩口子意見一致,連賀若平也認可了不招惹方芳,而且把瑪麗小姐侍弄好了,姑奶奶興許更開心些呢!
「它的智商——」若是十分談得來的知己,也熟知他對兒子的行止頗為不滿的,他會坦率地告訴對方說,「要比我那當處長的、當導演的兒子,還略勝一籌咧!」
即或是一條純種的九_九_藏_書馬爾他巴兒狗,不也是一條狗嗎?
方芳早搬出去了,自從王拓的開發公司發了財以後,就敢花錢買商品房住了。
「那你還不如作成我老鐵呢!」他當玩笑話說的。
可老爺子一死,這位活人|妻也戴著黑箍,正式出出進進衚衕口方家,有什麼辦法?你是要臉,還是跟她撕擄?不准她進門,不許她戴孝,不承認她是方家人?堵在大門外跟她吵,跟她鬧?演員會怕你這一手?整個衚衕里的街坊鄰居都來看笑話,豈不也等於大大的丟臉?真拿這個菲菲沒辦法,在靈堂里哀哀地哭起來,比誰都傷心呢!
「我是方導的情人的丈夫,來朝他要錢的。」說著,堂堂正正地穿過月亮門進院里來了。
一表人才的方軍,被老爺子笑話成空心大蘿蔔的電影廠里的導演,卻是個天字第一號情種。他本人的愛情故事,按方芳的評論,要比他自己拍的那些爛片子,更賣座些。他在院子里的絲瓜架下,跟他的情人不知在密談些什麼,院子里的討論他並不關心。
她過去聽她丈夫發牢騷,做名人的兒子太不容易了,她不會作聲的。現在若是再說,她一準要反駁,得啦!做名人的不爭氣的兒子的老婆,才叫作難上加難呢!
人是挺怪挺怪的,習慣了,適應了,也就覺得理所當然了。大家訝異了一陣忽然消失了的這對老夫妻以後,一旦哪天方家的什麼人,又和瑪麗小姐出現在海邊垂楊下溜達的話,人們難免又要引起議論,好像挺不順眼的了。
方芳問他,到底是瑪麗小姐給晚年的老人帶來了慰藉好呢?還是這個殺人犯催老爺子的命好呢?
「滾你媽的蛋——」她不想和她丈夫談下去,「我們方家的事,你少插言。」
老太太健在時,是她老人家陪著這個瑪麗小姐每天出來溜達的。幾乎是風雨無阻,天天如此,准八點,那油漆斑駁的翰林府的大門,便哐啷哐啷地開了一條縫,先是瑪麗小姐,然後就是校長夫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來。准九點,老太太和她的心肝寶貝,已經從后海南沿繞銀錠橋回來了。
方彬一直沒有過長門長子的意識,所以,他妹妹授權他決定,很抱歉,一下子還張不了嘴。他比較習慣於接受別人的發號施令,在家裡,是老爺子,在班上,是局長。要當機立斷,三一三十一,或者,走極端,賣掉,送人,宰了,扔到后海里淹死,至少在未能擺脫老爺子的陰影(也許永遠被籠罩著)以前,他缺乏這份魄力。
「怎麼?不相信嗎?」他還挺為這份家學淵源的光榮而自負呢!
「不!不!……」
「不要話裡帶刺,二哥,什麼時候你片子拍得有這點含蓄就好了!」她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女人,厲害得要死,她父親在世的時候,那樣一位鼎鼎大名的大學校長,也讓她三分。「好吧!你不要以為我多管閑事!關於瑪麗小姐,看在早去世的母親,和新近離開我們的父親分上,看在咱們這個無論如何也能算是書香門第的分上,不能不考慮到輿論的力量。弄得瑪麗小姐沒人管,都想一推了之。像話嗎?」
「反正我們家不承認——」
「那我們大家回來幹什麼?」她氣呼呼地說,但始終挺著胸,做出優美姿勢,時刻表明她是個藝術家,而且,還是個不大不小的藝術家的樣子。
「看是什麼樣的狗,什麼樣的人。」
老太太可是個人物,老爺子也懼她三分。這也是方家的門風,女的比男的硬氣。當年陪老爺子留洋,到英國,到美國,也曾風光過的。上帝就是那時信的,所以在西什庫教堂里,也與別的教徒不同,基本上是講英語的。
方芳回答道:「這樣做,為他好,也為家好。」
顯然毫無商量餘地,導演最近銀根緊張,要不,他肯有耐性坐在這兒蹭飯吃?無非省一頓是一頓罷了。麻將把這對露水鴛鴦的並不很多的積蓄,全倒騰光了,下一步就只有賣他那輛摩託了。「虧你想得出,三萬!我是耗子尾巴生瘡,擠不出多少膿水,別做你的大頭夢了。」
方彬根本沒看出弟弟妹妹的抵觸情緒,更不注意他那精明的妹婿,拿什麼眼睛在打量他。這種人好就好在失去感覺,不管別人如何,他繼續誇他的老婆。
終究還是當過處長的人,「若平,該花的錢要花,做頓好吃的,不要怕花錢,要一位一位電話請到。包括那個二百五女人,那個小老闆,都請來,好說好商量,對不對?還有,你把老爺子的遺囑,找出來,不是沒有寫著咱們應該如何如何養這條狗嗎?那大家——」
她丈夫從門內探出頭來:「得了得了,親愛的,你看見沒有,你還比不上北屋門口卧著的那條狗值錢哪!」
「什麼?翻了一番!」方芳望了眼她二哥的情人,心想:「值嗎?」
不能不服氣方中儒的厲害。
「你多餘操這份心!」
「我早八百年就是方家的不肖子孫,爹生前就封了我,賣吧,我還等著錢用咧!再說這個破院子——」
真成了活祖宗了……
「放你媽的屁!」她衝著她丈夫耳朵低語,但那份憤怒,像塞進了一顆拉開了弦的手榴彈。
方中儒便把這交給了他的繼任者,現在的大學校長。
方芳火了,尤其討厭他那嬉皮笑臉的樣子,抬起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
她再也忍不住了,號啕大哭,撲向瑪麗小姐,無論如何,它是父母的遺愛,它是方家的象徵,它是一個全盛時期的回憶,它是從翰林開始的這書香門第的吉祥物呀!她把手伸將過去,帶著她滿腔的怨恨和無盡的愛,打算摟抱住這個快要無家可歸的老可憐,放任自己,慟哭一場。
方彬不想立刻刺刀見紅,他當了好多年不大不小的官,經驗告訴他,點題以後,先繞繞圈子,這是一種成熟的表現。「什剎海的荷花開了有些日子了吧?」他一邊說,一邊在追尋那失去的感覺。他不怎麼怵弔兒郎當的老二和他的情人,但對於多少有些霸氣的妹妹和那個裝得超脫的,其實挺有主意的妹婿,倒有一點點怯。因為方芳要蠻起來,王拓再出些花花點子,可不是他能抵擋得住的。
「你說該如何之好呢?」
「除非把它交給大學里。」
但他妻子這多年來,為討老爺子的好,把這個瑪麗小姐服侍得夠夠的了,現在,她只要一想到她兒子,對不起,她就無法忍受這條妖精狗,或是狗妖精。
接著,衚衕口裡的人家,便可聽到早先的翰林府那扇沉重的年代太久的大門,又發出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響。也許從此這一整天,大門保持著有涵養的沉默,幾乎不大有動靜的。
再也見不到那真正是來自外國的瑪麗小姐,由誰陪著出來溜達了。於是這后海邊上,似乎缺了些什麼。
「這個芳芳啊!」王拓也拿她沒法。儘管她也明白她榮任這個協會的秘書長,是誰的功勞,那麼多競爭者中她能脫穎而出,沒有榮譽會長的一句話,行嗎?但她對吳鐵老說:「衚衕口方家這小院本身就是一部歷史,只要方家香火不斷,好像這是具有某種象徵意義的東西,就沒法割棄。我想吳鐵老,你還是別打這四合院的主意吧!」
方芳不想把自己撇出去,她承認:「完了,真的完了……」
他會興緻勃勃地告訴你,這條馬爾他純種犬的父系,獲得過巴黎博覽會獎,母系更不得了,愛丁堡世界賽狗會上拿過金牌。「都有證書的,而且上了《不列顛百科全書》,不信,我找來你看。」
「神經病,今天忽然提出來的,在廠里已經折騰過一陣,哪想到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又追到家裡來。」
於是就有了這次家庭會議。雖然將全家人聚在一起,又要破費。老規矩,總不能不供一頓飯吧?但若是把老爺子留下的心肝寶貝推出去,或部分地推出去,賀若平覺得還是划得來的。
所以,對他老婆又能如何?只好豎起耳朵聽——
當了這幾年處長,真難為他。
「那你也不該到這兒來出洋相,好說好商量嘛!」
方芳並沒有明確說不行,也沒有說行,但不知為什麼,好像姑姑不點頭,別人還不便做主似的。誰也不曾公開地說,老爺子歸天,和大為把情敵的肚子上扎了兩個窟窿,差點出了人命,被抓起來有關。但老爺子倒確實是在病榻上,聽說他孫子居然敢開殺戒,接連說了兩句:「一代不如一代!」以後,第三句還未說出口,一口痰壅塞住,便咽了氣。
大為不能放,狗卻要出席喪禮,這算什麼書香門第?賀若平全部的恨,不敢對方芳發,拿瑪麗這啞巴畜生撒氣,總是可以的吧!
俗話說:「大智若愚」或者「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老爺子這張遺囑,頗能表現我國尚未進入完全法制社會的特徵。第一,是用圓珠筆寫的。第二,未經過公證,不具有法律效力。其實也無所謂,他也不是洛克菲勒,或是像那位希臘女船王一樣,擁有億萬家產,只有一些書和衚衕口方家這套四合院。
「我們家是太普通的老百姓。」
「看來,閣下頗有能量的了?」
總算吳鐵老還問了一句房子的歸屬問題,否則,連這句遺言也不會留下。
她可不像她丈夫一腦袋糨糊,「誰住歸誰」和「誰賣歸誰」不完全是一回事。「遺言可是有點含糊,沒提產權,只是居住權——」
方中儒老先生不再搭理誰了,閉上眼睛,一臉苦楚。
「為什麼老二老三就甩手不管呢?」
方彬根本顧不上方芳什麼態度,只琢磨怎麼擺脫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困境。
方彬這才意識到幾近大逆不道的過錯,馬上兩隻死羊眼失神了。也就在此刻,人們才想到這份遺囑里,竟然沒有關於老人家最鍾愛的瑪麗小姐的隻言片語。
「給我三萬元,我和菲菲一刀兩斷。」
方軍在電影廠里要了一套房子,小了一點,和情人半合法(女方的丈夫同意,因為按月付給那位打燈光的師傅安慰費了)半非法(婚姻法不認可,算怎麼回事呢)地住在一起,也將就了。他所以早搬出來,是因為老爺子不允許菲菲進門,二來他也不害羞地聲言,這院,冬天像冷宮一樣,做|愛頗不方便。全家人聽了不免愕然,他倒對這種愕然表示愕然。如今在院里只佔了兩間西屋,堆放著他和以前的情人們交往時的一些情書、信物、紀念品。有人試探過他的態度,給他一套三室一廳,肯不肯讓出四合院?他無所謂,條件是:他們同意我也同意,他們不同意,那我也不同意。
「瑪麗小姐……」
所以,在神志清醒的時候,有關後事方面的問題,老人家自然是要想的,而且,應該說,無論如何,也要為瑪麗小姐的未來作出安排的。
「對,是這麼一回事!」他抓住方軍的話,「那麼想法兒把大為弄出來?」
到了這個年紀上,誰還願意聽他嘮嘮叨叨呢?可他不是啞巴,他要說話。於是他就只好對這唯一的聽眾訴說了:「親愛的小姐,斯芬克斯的謎語說過,腳最多的時候,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時候。現在,當沒有腳的時候,也許是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了。」
敢情,直到今天,兒子放不出來,位子解決不了,病根在自己有眼無珠,給吳鐵老的生意來了個破頭楔,你不倒霉,誰倒霉?他恨不能一頭撞死在院里的那棵棗樹上。
雖然中國人比較忌諱死,上了年歲的人,則尤以為甚。這是東方人的傳統文化心理,樂生畏死,不足為奇。方校長學貫中西,得過英國和美國兩個博士學位,知道即使活到一百零三歲(廣西有位老媽媽,在這個年紀上入了黨),再往下活,也總有離開人世的一天。他老人家想得開,在病床上,學問之餘,便立了個類似遺囑的這麼一紙文書。
王拓了解這個方軍多多少少有點二百五,這家人陰盛陽衰,兩弟兄的智商加在一起,也沒有他老婆高。居然國家把幾十萬塊錢任他糟踐著拍片子玩,而他當老闆的那家公司,想申請點貸款,比登天還難。如果說是私生子,王拓說自打他干公司以後,他倒真有這種感覺。
方芳是個特別敏感的人,又有表演癖,聽到這裏,她馬上臉色刷白如紙,剛說了一句頭暈,立刻仰躺在她丈夫懷裡,一副人事不知的樣子。
「得把這院子脫手!」
方校長纏綿病榻也有些日子了,但住進醫院卻是去世前不久的事,沒有別的什麼原因,就是放心不下瑪麗小姐。
要是早兩年,瑪麗小姐不飛過去,在這位先生腿上咬得他嘰哇亂叫才怪!
完了,這一家確實完了。幸虧還有個姑奶奶抵擋一陣,否則,瑪麗小姐要懂得傷心的話,真該嘔血數升,為方家一哭。
賀若平沒好氣地搭腔:「你得到了一條狗!」
「二哥,菲菲,你們的喁喁情話,還有完沒完?」
他怕這兩個傢伙算計他,因為遺囑還在學校領導手裡,不曉得老爺子寫了些什麼。所以,他這個長門長子,既要做出一副悲戚的樣子接待來賓,又要琢磨下一步棋該怎麼走。他腦子裡這時候就成了一鍋糨糊,根本不得要領。於是,在院子里,伶牙俐齒的方芳便把客人壟斷了,他在一旁唯有點頭哈腰干著急而已。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方家人,現在是三兄妹,老大方彬,老二方軍,老三方芳,對瑪麗小姐的看法、意見以及具體的措施方面,各個想法不盡相同,不能一致。其實也不是天塌地陷的大事,無非有人希望這樣,有人喜歡那樣,有人想當甩手掌柜,有人不想吃虧罷了。
他有時真呆,有時裝呆,有時一點也不呆。
誰也弄不清他是不願動腦筋,還是壓根兒沒腦筋,反正他夠窩囊的。說呀!你啞巴了嗎?急得他媳婦恨不能抓撓他。他妹妹等著要走,他老人家仍是悶葫蘆一個。
這自然增加吳鐵老的難度,不過,對付的是他的兒女,而不是他,就不在話下了。
他反駁:「難道你們這一代多麼給老爺子爭光嗎,我才不信。」
「說得輕巧,新鮮豬肝,新鮮牛肉,是要花錢的。」
「吳鐵老倒一直惦著。」
「算了吧,芳芳,你們家的臉,早讓你們這一代,給撕破啦!老爺子是死在他孫子手裡,何嘗不是死在你們這些人手裡,別客氣!」
「哎!欠債還錢,我來要我的一份安慰費,怎麼著?」
「憑什麼我連那瑪麗小姐也不如呢?好吧,我不算,我是外人。怎麼你們也混得不比瑪麗小姐更討老爺子喜歡?不就因為你們不成器,不得不依附名人,吃大學校長這塊牌子嗎?弄成這份連個屁也不敢放的德行,真他媽的窩囊透了!」
「哪個大鬍子?」
「它生是你們逼的,瑪麗小姐,我愛你的。」
他那小市民的妻子「哼」了一聲:「怎麼沒留?留下個祖奶奶!」
賀若平由於在這書香門第當了許多年受氣的兒媳婦,有一種逆反心理,倒很樂意看到這赫赫揚揚的名門望族出醜。「我怎麼啦?他腦門子上又沒貼著條,寫上烏龜王八蛋幾個大字。」
「現在不是追究責任,說起責任來,誰都有一份,因為我們是衚衕口方家的子女。」方芳一臉正氣,一派大度,也難怪父母在時,特別器重她,而對兩位少爺失望。
「這不是你們機關,少來你當官那一套,反正那畜生又罷吃了!」
他佩服老鐵想得開,他想不開。可惜那幾屋子稱得上汗牛充棟的書籍,竟無人繼續他的事業。「怎麼能丟手呢?難哪!老鐵!我活一天,就得當一天書蟲啊!」
「既來之,則安之,芳芳——」方軍說,「大家甭走了,吃完飯,拉開桌子打四圈怎麼樣?」
「得了,你不幹,就別說嘴啦!」王拓開玩笑,「連瑪麗小姐也在看你牢騷滿腹的德行呢!有你抽的,有你喝的,坐在這兒當看客多好,你願意應酬這些客人?」
在衚衕口方家,不,應該說在整個衚衕里,從老到小,幾乎無人不知瑪麗小姐的。
「怎麼著,老兄?你是要練嘴皮子呢,還是要解決實際問題?」
菲菲跳起來,閃在方軍的身後。「你幹嗎?你要幹嗎?」
方彬並不刻意要他的兒子在爺爺的追悼會上露面。但卻想利用這個契機,把大為從關的地方弄出來。他懂得怎樣利用死人的價值,過了這村再沒這店了,坐賓士車走的吳鐵老已經表示可以成全。只要舉家一致,異口同聲,不嫌大為多餘,讓爺爺最後看一眼這個有種拿刀捅人的孫子,能假釋出來,那麼,也許就可以不必回去繼續坐牢了。
王拓也膩味這條狗。
這衚衕口方家四合院,翰林住著可以,校長住著也可以,怎麼到處長住著的時候倒不可以了呢?也許物質文明和現代化的生活,使人的適應能力逐漸衰弱,曾經是輝煌的翰林府,如今倒真成了住在裏面的人的累贅了。
老夫子剛剛咽氣,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他能吐露這番read•99csw.com高見,不能不讓人嘆服他不愧是沒心沒肺慣了的,根本不往心裏去的主。他還很有怨氣,好比對牆壁發表一通演說,了無反應,眾人的冷淡使他索然無味。於是,他又一次印證了他是這個家庭、這個社會的私生子的看法。
吳鐵老鶴髮童顏,面目慈祥,精神矍鑠,老當益壯地走進院來,到底是老同志、老領導,什麼陣勢、什麼情況、什麼危急情形沒經過見過呢?他老人家馬上了解一切,馬上作出決斷,馬上恨不能親自抱起方芳,送進汽車,到醫院去治療。
「芳芳,你聽大哥我一句話,咱們家裡最有價值的祖產是那幾屋子書,爹都能把它無所謂地交出去,那我們——」
「一個協會的秘書長啊!你可別小瞧了!」
「那你就更該瀟洒些了,咱們已經到了苦日無多的晚年啦!留給後人去干吧!」
「那好說!你不是光要錢,不要人嗎?二哥,你跟他到屋裡去談!」王拓不由分說,把他兩個人往廂房裡推。
「我承認我們家衰敗這個事實,可也不能出殺人犯哪,所以把他一輩子關在牢里才安生——」
王拓笑了。「芳芳,翰林府還真虧有你這位正經得不得了的當家主事人,你們方家列祖列宗在地下都要感謝你姑奶奶捍衛了這張臉呢!可你一跳倫巴舞,或是恰恰舞,穿得儘可能地少,儘可能地薄時,你不怕老祖宗罵你浪?」
「過去是花老頭子的,現在可是掏咱們腰包。」
方校長之死,也算是倍極哀榮了。怎麼講,一代鴻儒,學界泰斗,自然是相當重視的了。活著,也許無所謂,一死,倒有了分量。人的價格行情,時漲時落,忽而尊重,忽而貶低,碧落黃泉,真能有天淵之別的。不過,這一回,也許是最後一回,翰林府那扇哐啷哐啷的大門,從未出現過的輝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索性開而不關了。於是,那影壁,那石獅,彷彿迴光返照似的,突然鮮亮了許多。
「那還用說。」方彬為自己的神機妙算和即將實現的理想,而險些飄飄然。
如果你稍稍懂得一點狗的學問,或者在官園農貿市場和某立交橋下的狗市廝混過,那老先生就更來了精神。「像這條百分之百的純種馬爾他狗,全中國我不敢誇口,北京市它可是獨一份。」
王拓知道自己老婆的大義凜然:「我看還是你們兄妹定吧!」
怎麼回事?非學者的凡夫俗子思忖,也許存心要考驗考驗他的兒女們?
「衚衕口方家從古至今沒出過這樣的敗類,后海這一片,除了恭王府、慶王府,還有兩家貝勒府,就數到我們方家翰林府了!」方芳一臉正經。
她當然不能讓他們碰瑪麗小姐一下。
說到天邊去,你住著四合院,你沒有理由提出來不管瑪麗小姐。
方軍除了發牢騷和搞女人外,什麼都不往心裏去。「反正我不會讓菲菲來的,我不覺得這多麼重要。但是我也不反對你去把大為保釋出來,我也不在乎一個犯了罪的孫子出席這種場面,本來就是形式主義。」
王拓不贊同他老婆的觀點,「狗重要?還是人重要?」
他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賀若平:「大嫂,瑪麗小姐注射過狂犬疫苗沒有?」
無論做丈夫的怎樣曉諭,方芳態度堅決,甚至絕情。「不行,應該繼續關他,這個敗壞家風、辱沒門庭的人,沒他老爺子還可以多活幾年,讓他來參加追悼會?開玩笑!」
她搖搖頭,「有一點點木——」
老先生說不上是猜知了他的心思,還是覺得實在沒有必要當回事?「誰住歸誰吧!省得麻煩!」
在病榻前,吳鐵老忍不住還是問了。這份不成其為遺囑的遺囑中,應該說少了些什麼?而且,也正是他最為關心的什麼,那曾經是他的一個久遠的夢。
「芳芳,從古至今,哪有萬世不變的基業,氣數盡了,你也沒法力挽狂瀾!」
「當然大哥大嫂身先士卒帶頭啦!」王拓是個鬼精鬼精的生意人,否則不敢在海淀一條街上,在強手如林的情況下去當老闆。他相信是生活逼得(或者是打得)他聰明一點,他羡慕他這位大舅老爺,活了多半輩子,還不開竅。官照當,錢照拿,無能無為,不動腦子,據說還要提拔,真叫他眼氣。看來大樹底下好乘涼,跟他岳父大人這個被慣壞了的心肝寶貝一樣,自我感覺總那麼好,對不起,誰尿?
但王拓認為,老爺子的這種嗟嘆,基本上屬於上一個世紀讀書人的悲哀。
「怎麼啦?」方軍不願意岔開話題,「菲菲,求你啦!別插嘴——」
其實,這倒是方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錯怪了吳鐵老,至於兒子啊、位子啊,區區小事,舉手之勞而已,早晚會有你的就是了。一筆兩筆生意不成,無傷大雅,吳鐵老心胸寬闊,不會當回事的。
「什麼事呀?芳芳?」方彬的拿手好戲,就是裝糊塗。其實,他有時確實喜歡腦子處於空白狀態當中。不過此次這場戲雖是他老婆鼓搗他才開演的,他做不了賀若平的主,是實情,但他想從這條狗身上先做文章,達到另外的目的,說明他也並非十分太呆。
「沒事吧?芳芳!」
「多少?」王拓當老闆的習慣,先談價錢。
「混蛋,你給我閉上你的嘴——」她呵斥著她的二哥,像訓一個小孩似的。
一個非常風流的女人,突然非常嚴肅起來,有一點點不太諧調。
後來,他革命了,這念頭便被鐵與血給沖淡了。等到若干年後,老同學重新聚首,望著那雖然闌珊殘舊,但氣象依然的翰林府第,那消逝的夢,不禁又復活了。
方軍風流韻事不斷,而且檔次極低,有時和風塵女子來往,被捉進派出所過。可他從來不給自己貼花描金,做出正人君子的樣子。他知道他老爹半點看不上他,認為他是敗類。他媽祈禱上帝保佑,只要他不殺人放火,就算萬幸了。他承認他不行,不靈,「王拓,不怕你見笑——」他說他搞不了事業,搞不了錢,要什麼時候連女人也不想搞了,他大概就成了西方文學中的「多餘的人」了。
方軍跟他情人說說嗓門高了起來:「管他呢?看能咬我卵?」
「你有嗎?」
他既不敢還手,也不敢還口,「好好——」
「其實,錢,無所謂,既然大家都說這條狗是老人的遺愛,是方家的寶貝,那麼要盡義務的話,人人都應該有份。」
菲菲說:「昨天,我看見那個大鬍子,開車把該死的接走了,回來時喝得醉醺醺的,今天這才開始折騰的嘛!」
他還要問人家:「咦!難道有假不成?」
她不聽這一套,掉屁股就走。
方芳大惑不解地問:「不是談瑪麗小姐嗎?」
光這條祖宗狗就夠她侍候的,更何況還有一大家子人。
「用不著你定性——」她丈夫在心裏「腹誹」他太太。
「這樣的話,你以前也說過的。」
「哦!這算哪門子祖產,一所破院子——」方軍唉聲嘆氣地說:「賣了吧,賣了吧,沒有什麼值得惋惜的。」
搖頭的,嘆息的,唉!唉!這世道啊……
所以他對方中儒的執拗和清高,活得如此拘拘束束,就不太贊成了。
可以想象,是多麼忙忙亂亂了。其實死亡應是一件悲痛的事,可難得的哀榮壓倒一切的時候,喪事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本義,應酬和場面比什麼都重要了。
「好好,從今以後,我在商言商。」
也許他是局外人的緣故,王拓怎麼也不能理解方芳對於這破院,這老狗的感情。人哪!有時挺莫名其妙的,分明對你來講,已經到了可有可無,甚至毫無價值的地步,沒準倒是一份真正的累贅,說不定既害人,又害己,幹嗎還要抱著摟著,而不捨得割棄呢?真夠嗆,這個芳芳……
事在人為,對不對?
因為老太太會說一口很流利的英語,由此結識了好幾個國家駐北京的大使館里的夫人小姐,因此有些來往,因此才像得了寶貝似的有了這個瑪麗小姐。
吳老笑而不答。
賀若平攔住她的話:「這房子誰住歸誰,是爹的遺言,那就是,誰願意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方芳在院子里站定,臉一板,打量著她的大哥,一個破處長給她裝糊塗,心想,甭給姑奶奶來這一套,我不吃。「怎麼回事?大哥,還得請教你呢?」
弄不清楚方芳是表演癖在發作呢?或是真正動了感情?她想起琳達夫人自己開著車送她媽媽和瑪麗小姐回來的光景,從此好像衚衕口方家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似的。雖然仍是殘破的院落,呻|吟的大門,塵封的書屋,闌珊的花木,由於這條狗的到來,出現了一線生機和勃勃朝氣。先是她母親,絕對洋人派頭地,步履矯健,牽著它在後海邊上溜達,後來,是她父親,夫子風度地,消閑自在,陪著它繞銀錠橋散步。那是最美好的歲月,那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記憶,難道就這樣把帷幕落下來嗎?
「哦!……」方處長恍然大悟。
方彬只好對他妻子賠笑臉,頂多說一句:「幹嗎?幹嗎?」老實講,無論在班上,還是在家裡,他也並不十分快活。導演曾經說他是喜劇式的悲劇人物,想當個能幹的處長可缺乏本事,想當個出息的兒子又少了天資,想當個盡職的丈夫,在這個家庭里說話不能作數,想給弟妹做出表率吧,實在拿不出個樣子。總而言之一句話,方軍說:「大哥即使想乾乾脆脆的照他本來的樣子過,窩囊就窩囊,不行就不行,像我似的,他還辦不到呢,他把自己擺在那個牌位上,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更難受。」
「這就是你們沒落貴族的德行了,想吃怕燙,不吃心慌!」他數落他的妻舅,「你想干,你去嘛,又沒人攔住你——」王拓把他朝院子里推,他又不動彈。剛才,他們電影廠老闆來弔唁,他也懶得去應付。他妹妹不得不編出他傷心過度的話,遮掩過去。
方軍說(這種不得體的話,也就是他能沒心沒肺地說出來):「至於這麼嚴重嗎?瑪麗小姐雖說上了點年紀,但終歸是條巴兒狗,賣了算了!」
老人有時甚至禪悟到,最好的結果是沒結果,追逐一生的人,沒準連這麼一個精神依託也找不到呢?
人們也納悶,方校長體格原不如他老伴,他倒該先走的,結果她把他撇下了。
「笨蛋一個,還自以為聰明!」他妹妹說。
「我講了,他不信,你有什麼辦法?」
這個吳鐵老,他算是寒透心了。實際上,他暗地裡等於背叛了老祖宗翰林院大學士蓋這座院子欲傳之久遠的初衷,也背叛了他爹誰住歸誰,可不是誰賣歸誰的遺囑,答應了吳鐵老,您老別著急上火,早早晚晚將這座四合院讓出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等他慢慢地把方軍、方芳的工作做通,您老的夙願一準實現。
「你是起決定作用的關鍵人物,王拓,芳芳很聽你的呀!」
自從老太太早幾年過世以後,她在這個家庭的整個運作過程中,應該說是個重要人物,但誰也不把她放在眼裡,這使她總憋著一股火。因為這家人,老爺子除外,甚至包括她先生,分明是個草包,卻頗以祖先是翰林,老爹是大學校長的書香門第而自豪。因而看不大起她小門小戶出身,這也的確讓她有些自卑。所以不僅對老爺子唯唯諾諾,連講話都努力屏神斂息,對小叔子、小姑子,乃至對一條狗也不敢稍有懈怠,稍有不滿。
「無論如何,你二哥丟醜,是一人一家的事。可你大哥,是某部某司某處的管計劃立項的處長。這肥缺,他是怎麼搞的?財也沒有發成,事也沒有干好。」
「你真能胡扯——」
其他人,對不起,它耷拉著眼皮,連看都不看一眼。
果然,她把目光轉向抽悶煙的老大,這一家的長門長子。
但是,當他的弟弟,騎著摩托,帶著那個活人|妻,光明正大地走進到院子里來的時候;當他的妹妹和那個財大氣粗的小老闆,隨後也光臨的時候,當瑪麗小姐不作臉,好像馬上要斷氣,方芳一個勁地問怎麼啦怎麼啦的時候,方處長好容易找到的感覺,先就丟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趕緊想把握住,也彷彿抓不牢了。
「諸位——」方彬繼續吹噓他老婆,「要不是你們大嫂盡心儘力,瑪麗小姐至少被人家拐走一百回了。」
後來,前幾年吧,每天陪瑪麗小姐出來溜達的,變成是校長本人了。
「瑪麗小姐往哪兒去?」
甚至住進醫院,還要帶上他的未作完的下一次國際學術會議要宣讀的論著。
「我就知道你沒好話。」
瑪麗小姐盯著她,一動不動。那老狗的一雙眼,一下子判斷不了,是迎接她好,還是躲避她好?
連老棗樹都抖了一下,怪不怪?
正在大家驚慌失措,亂了方寸的時候,衚衕里響起了汽車的聲響。好像每個人的第六感覺都特別靈敏,忙不迭地衝出月亮門,上帝保佑!希望是誰來臨,果然是誰來臨。那哐啷哐啷的大門,還未拉開,就聽到像三月春風般溫暖的語音。
於是方軍和王拓也用不著哀痛欲絕,倒格外地清閑自在,因為插不上手。
「你別惹它了,它這會紅了眼了!」
一個人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他不時提醒自己。
哦!天曉得,她怎麼成了紅衣大主教?
「謝謝啦,令妹的性格,你們二位也不是不知道,她想聽的才聽,不想聽的說下大天來,她也未必聽,是不?」
菲菲也覺得她丈夫過分了,是誰挑唆他這樣鬧的,幹嗎漫天要價?「原來二百,現在他要四百。」
乖乖,這位兩眼總掛有眵目糊的處長,看來大有希望,懂得玩心眼啦!
「媽呀!」方芳立即倒在北屋門前的高台階上。
幸好,並未麻煩他很久。人們再見不到老校長和瑪麗小姐一塊出現在後海溜達了。
她向北屋奔過去,滿面熱淚,涕泗橫流。
「每月給甘心戴綠帽子的丈夫開二百元安慰費,簡直可以上《吉尼斯世界之最》了!」
「你不相信吧!反正,我覺得我是個多餘的人,誰都嫌我,包括這個瑪麗小姐!」方軍接著又宣洩了一通,從死去的老頭子到還沒死的電影廠廠長,都絕對認為他是多餘的。這牢騷一直發到方彬送走一位坐賓士車的客人,得意地搓著雙手進來時為止。
「哈哈——」兩口子笑作一團。「咱們發啦!咱們發啦!」他一高興、一得意就搓手,因為這院子絕大部分是他們「佔領」著。
「大哥。」方芳「篤篤」地走到方彬跟前,她丈夫認為她沒有必要在自家人面前,充當領導,好像不管著幾個人,不當個頭,就不是中國人似的。
「從哪哭出來這麼多錢啊!」方彬說。
「怎麼啦我?」他還很不以為然。
「肯定有後台給這傢伙撐——腰。」王拓相信自己的感覺,一切的一切,都好像約會似的一齊來臨了。「怎麼回事?」他問菲菲。
院里臨時設了個靈堂,負責照應來弔唁的黨政領導,知名人士,親朋好友,門牆桃李,都是長門長子和那位穿了一身黑的姑奶奶的場面了。方軍和王拓,雖說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女婿,也不知是他們上不去台盤,還是這兩個傢伙不願上台盤,反正被排除在外,連泣血稽顙的機會也沒有。方芳那天風光極了,她請來的一位電視台朋友,扛著個機子隨她轉。方彬當然不願失去這樣一個能與負責同志、與各路名流或巴結、或討好、或增強印象、或放長線以便將來釣大魚的機會,何況他的身份(不孝孤哀子兼某某部某某司某某處的處長)歷史地把他推到這個出風頭的場面上來。
他嘿嘿一笑,不以為然。
「你能把兩者并行不悖地統一起來,也真叫我佩服。」
吳鐵老勸慰他:「也不必過於苛求了,一個個成家立業,各得其所,不偷不搶,安分守己,可以啦!」
「我覺得我們得承認現實,我們這一代,憑我們這幾塊料,想振興這座翰林府,純粹是痴人說夢。」方軍從來不曾這樣認真其事,或許牽涉到菲菲,只有賣了房子,才能徹底得到這個女人,他得說服大家,尤其是要他那捍衛名門的妹妹認識到一去不復返的現實。「我們有什麼義務要維繫這書香門第的光榮呢?我們自己就不成器,不爭氣,幹嗎死繃著這面子呢?我們也沒有覺得這樣活著對不起誰,幹嗎非要那光輝燦爛的過去呢?賣了吧,諸位!沒有必要等到房子塌下來把我們大家壓死!」
天天如此,比鐘擺還准。
被冷落或自甘冷落的方軍和他的妹婿,躲在東屋裡,只有瑪麗小姐陪著。一口連一口地喝著上好的茉莉,一支接一支地抽著萬寶路。姑奶奶有話,這種細枝末節的小地方,決不可以掉衚衕口方家這名門望族的價。哪怕把褲子當了(這是絕不至於的),煙要好煙,茶要好茶,坐小車來弔唁的客人,司機一律開錢。https://read.99csw.com她知道大嫂賀若平小戶人家出身,生性摳門,特地講清楚,把發票留下來,三一三十一平均負擔。這樣,他們兩個本著不吃白不吃的精神,盡情享用了。
「小姑娘,你根本不懂愛情——」
「在這家裡,我不如狗——」
瑪麗小姐的伙食,是半點也含糊不得的,至今,還得想方設法給它從外面弄狗食罐頭呢!
就在這一剎那的突然靜寂中,有的懊喪,有的麻木,有的生氣,有的幸災樂禍,有的眉飛色舞,各個都流露出豐富的表情。因為似乎天上只掉下一個餡兒餅,吃著的和沒有吃著的,心態是不會一樣的。唯有絕食的瑪麗小姐,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方家這一班翰林和大學校長的傳人。
翰林府完了。有人說,他死在絕望上,所以,第三句話也就無需說出來了。
「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回家后,他妻子擔心地問:「有門嗎?」
也許只有吳鐵老知道一些內情,在方中儒住院期間,這位也算相當負責的老同志來看過他多次。他倆是同鄉、同窗,三十年代以後,一個投奔革命,一個出國留洋。先分道揚鑣,后殊途同歸,尤其上了年紀以後,把世情看得淡了,兩人倒又比早先更交往密切一些。
「是上你們家來領安慰費嗎?」
「老太太、老爺子一過世,兒女們便不把爹媽的心肝寶貝多麼當回事了!」
方彬想不到他失去的感覺,卻意外地峰迴路轉,而且跨越了一個最大的障礙,也就是躺在北屋門口的瑪麗小姐,直接接觸實際問題。他又不停地搓開他的手,因為,他十分得意。若是房子能如願脫手,那就意味著兒子、位子、票子三位一體的理想實現。你不讓出這個子,就休想得到那三個子,他恨不能立刻拍板敲定。吳鐵老箭在弦上,引而不發,不就是「忠不忠,看行動」嗎?還要這位可敬可愛的老同志、長輩、慈父一樣的上一代人,怎樣曉諭你呢?他自責地想:「難道讓老傢伙給我立下保證嗎?怪不得他老人家不給我們部長使勁,我太榆木疙瘩了!你看,那小老闆跟芳芳嘀咕,肯定,吳鐵老不會白提拔她的。別看這丫頭嘴硬,誰知是不是在裝腔作勢,演戲給我們看?」
沒關係的,吳鐵老反轉來讓王拓不必著急,他有耐心等待,他不想採用傷感情的做法,即或需要小小的教訓一下,也是非常溫柔的了。人到了這般年紀上,何況他老人家也是「子曰詩云」的讀書人咧,便有那種成熟和智慧之美了。譬如剛才那個無恥之徒,破門而入,騷擾一頓,不過是一次幽默的調侃罷了。
妻舅的這分智商,他真不敢恭維,很難相信是博士的後裔。
這當然是愚不可及了,吳鐵老對病床上的他說:「你是一定要蠟炬成灰淚始幹了!」他覺得他可憐,至死不悟。
要不是衚衕口汽車喇叭聲響,來了位屁股冒煙的貴客,方彬還會糾纏的。王拓知道自己妻子的說一不二的脾氣,不過,抓空把方彬的意思對她講了。她對她侄子態度非常明朗,不改造好,不能把這小子放出來。「不——」只有一個字的回答。
這也許是學者高明之處了,對他那幾個被認為是沒出息的兒女,倒不失為一種最好的制約辦法。
「敢?」
「他怎麼說的吶?」
瑪麗小姐俯伏在他腳下,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
她趕緊向在座諸人,再三解釋,主要是她怕擔當不了這份責任:「我跟你們說實話,這個瑪麗小姐越來越難侍候,動不動就鬧絕食,真不好辦。這不才決定把大家請回來,商量怎麼解決的嗎!」
方軍要去推摩托,到底還是老闆腰粗:「打的吧!攔一輛出租——」
「哦,天——」
方彬了無反應,方芳逼著問他。
老人的愛國主義情感,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你可以叫它瑪麗小姐!」他把這名字叫得很親切,還鄭重地從頭至尾展覽一番,一定要你同它握握手。
不過,親戚朋友相信,大為闖禍,是老爺子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大概不錯。
方芳除了破口大罵她二哥外,夫復何言?
所有失敗者,孬種,窩囊廢,事後總能找到一些餘勇,要宣洩出來以遮蓋遭受過的羞辱。方軍還很少對他妹妹敢這樣梗著脖子反抗,他有些氣急敗壞,前言不搭后語地嚷嚷:「還商量瑪麗小姐什麼吶?到底狗要緊,還是人要緊?既然好不容易全家湊在一起,談談這所四合院吧!」
一旦摒除了利害衝突,共識便多了起來。更何況一個是名人,一個是名家,就惺惺相惜了。他成了衚衕口方家的常客,這樣,方彬才得以在那個某某部立足,方芳才得以在她那個什麼協會出頭,王拓才得以給他那個野雞公司弄張批文,賺上一筆。
當然,把一條狗寫進遺囑里去,在中國人看來,不免荒唐。但在西方,卻是習以為常的事,如果老太太后謝世的話,她一定要寫的。老先生精通西學,也許未必會拘泥世人俗見,但他又深悟我中華傳統文化,規行矩步。他該寫的,給瑪麗小姐留些什麼。然而他不寫,直到垂危時,也不提,這就說明他是一位中國式的學者。
方芳很忙,可不像方軍,現在沒片子好拍,正閑得生蛆的時候,而且也想躲一躲他情人那位戴綠帽子的丈夫。
「明白明白!」他對他小市民的老婆沒辦法。
「有個房產經紀人正同方彬接洽呢?」
「我——」方芳一時語塞。她丈夫半天沒吭聲,此時,怕他老婆窘著,接過話茬:「反正這前後兩進四合院,要修復起來,沒有十萬二十萬扔進去,說實話,是難住人的。」
他回答說:「我是無能為力了,我已老了,看兒女們將來如何吧。不過,我可以想象,他們也未必能有什麼作為的。」他沒有轉讓的意思,但似乎預料到未來的結果。
如果方大為從牢里放出來,也是理所當然地有他的一份。「這下子咱們逮著了!」
後來到底也沒明白是什麼原因,是她的手的動作,過於猛烈迅速,使瑪麗小姐猝不及防?是她那霹靂舞的手套,透出尖尖十指,像猙獰的利爪,似乎要抓撓它一樣,它感到萬分恐懼?也許,狗老了和人老了是差不多的,過於強烈的愛,不是能不能接受的問題,而是要清醒地拒絕才是。身後的門雖虛掩著,但老人逝世這些日子,不常開關,門一時又推不大動,無法躲進屋裡去。在它看來,對這氣勢洶洶的姑奶奶,只好「嗚」的一聲迎上來,衝著她牛仔裙下裸|露的大腿,咬了一口。
「是嗎?」方處長頓時興緻全消,似乎整個眼睛長滿了眵目糊。「這老頭子狡猾狡猾的——」
「所以你嫉妒——」
門鈴響了,還是老式的拉鈴,客人在門外要用力多扯幾下,才有人去開那沉重的、破舊的大門。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響以後,院子里的人正納悶這不速之客是誰時,一個嗓音粗濁的男人,不耐煩地問:「方導住這兒嗎?」
方彬裝了一陣糊塗,言歸正傳,把話題引到瑪麗小姐身上來。方芳性急,她晚間還有一場交誼舞比賽,是她們那個協會主辦的。她說:「大哥,你當這些年處長,別的沒長進,官腔官氣,全部的官場惡習,統統學到家了!瑪麗小姐怎麼啦?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她對她兩個哥哥,從來不考慮修辭的。「應該承認你們大嫂難能可貴!這些年來——」方彬像在那個某某部里一樣,該聽見的,聽不見也能聽見;該聽不見的,聽見也只當聽不見。這是一個無能的幹部必須具備的最起碼的條件。他不理會他妹妹的挖苦,照舊誇他的老婆。第一,肯定成績。第二,強調困難。第三,也就是要害了,三一三十一,公平負擔。街坊鄰居,親朋故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瑪麗小姐是老父親的遺愛,那就不能由我一人獨領風騷地表現對於先考大人的孝心啊!這份光榮怎麼也要讓一點給二弟和三妹啊!
自從老伴歸天以後,他老人家像塌了半邊天,身體好像更不頂用了。一天到晚離不了拐杖,精神顯然不如從前。每天早晨,顫顫巍巍的他,走兩步就得歇口氣,瑪麗小姐不得不駐足等他,回頭看著他。比起他那永遠腰板挺直,永遠整齊光潔,永遠像洋人那樣在數九寒天也穿裙子的老伴,他可差得太遠。無論應付四合院會出現的問題,還是有關兒女的一些什麼事情,老夫子倒總後悔不如他先走:也許因為他從不料理家務的緣故,忙於他的學問,本來事無巨細都是他老伴操心的家務,一下子落到他頭上,怎麼也照管不過來了。
「那麼好,我有個朋友在雜技團,馴狗的。也許,瑪麗小姐具有表演天才呢?」
至少他不陰,他不想方設法算計人。
「你們老爺子臨終前親口對我說的,誰住歸誰。現在你住著,你就有權,至少有很大的權做出決定!」
她逐一地看著院子里的人,等待著大家的答覆。
這回,方芳發她姑奶奶的脾氣了,猛喝一聲:「你還有完沒完?」
「什麼多餘?真的,什麼多餘?」方彬一個勁地追問。
「到底要怎麼樣?」方芳問。
真要讓他們誰侍候一天這畜生,就煩了。然後,怎麼處置,連屁也不會放的。
看來方彬有點迫不及待了。
他很少向小老闆當面挑釁,至多暗中做做手腳而已,譬如那筆買賣。此刻,他居然問道:「你倆密談什麼哪?」
他早對方芳講過,應該將四合院轉手,各得三分之一,天下太平。方芳立刻炸廟,好像扒了她家祖墳似的。「好好,我保證三緘其口,再也不說,反正你和你二哥連個屁也沒撈著。」
「是啊是啊!諸位,我們不是一無所有,就像一支流行歌曲唱的那樣——」
可他居然還有可能被提拔,真他媽的邪行,而且還是吳鐵老(老爺子的朋友)透出來的口風。
「不是禮拜六嗎?哦——」說到這裏,方彬彷彿才明白一樣,「今兒不是禮拜六!對,不是禮拜六。」原來老爺子健在時,周末,全家照例總是要團聚一次的。
有人說:學者的知識過於專業性,鑽研得愈深入,於是其他方面,實際也等於獃子一樣,這話就未必準確了。等到那份不具備法律效力,但勢必生效的遺囑一公布,方彬兩眼都黑了。
其實,此時此刻,老夫子還未斷氣。
這位瑪麗小姐像一貼甩不掉的膏藥,又下不了決心去除的禍害了。
雖然,它很討厭,但認識方老先生的人,無不知道瑪麗小姐的。通常是這樣的,凡初到衚衕口方家,和老人家剛一接觸,總會很榮幸地先認識這條狗。
「何必立竿見影,把事弄砸了呢?」
方芳把手一指:「誰該你錢找誰去!這院里我嫌你把它站髒了!」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全是他那小市民的媽,先天就給了他這種遺傳基因——」
不但滿院子的人嚇了一大跳,那絕食昏昏欲睡的老狗,也驚醒了,囈囈怔怔地站了起來。估計,方家列祖列宗,尤其她父母,在九泉下,也會出一身冷汗的。
這世界也真是無奇不有,難為導演想出這名目來。別看他拍的片子十分缺乏想象力,這天大的笑話,倒弄得全城沸沸揚揚,比他拍的任何一部片子都轟動。
不過,他對這位老者,並不太反感。怎麼說,給了你生意做,給你老婆一份愉快輕鬆、職務不低的差使,已經到了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爐火純青的地步,是一個豁達通脫,盡量採用文明手段以達到目的的老人了。要不是他太太捍衛祖產的奮鬥精神,王拓不反對方軍提出的這個話題。
所以賀若平在這四合院里,也不容易。
對方望著連句整話都說不周全的方彬,面露難以置信的神色。
「很簡單,一句話,去他媽的!」
他老爹對他表示欽佩。
「啊呀呀,你怎麼搞的嗎?」處長的目的是要賣房,這個大而無當的四合院,那哐啷哐啷的老掉牙的大門,說明了破舊的程度。對他來講,其實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錢!那是錢啊!他恨不能大聲疾呼。可他一是考慮到老人剛死,二是赤|裸裸地拜金主義不免過分,三是說實在的,這些年官當的,凡事少開口,一問三不知,結果連句整話也說不好了,真急得他抓耳撓腮。他認定了,必須三兄妹聯手,才可以使這堆滿三間屋的書籍,變成通貨。而能言善道,出頭露面,舍她其誰?指著沒個正形的老二,那德行能辦成事嗎?沖這一條,他不願惹惱了她。
狗也有狗的主意,絕食!
王拓笑了,「銀行利率下調,保值儲蓄的係數為零,憑什麼要這麼多?」
「嗨!小孩子的好奇心罷了!」
王拓哈哈大笑:「一個敗下來的破落戶,值得我正眼瞧嗎?天曉得!」
連菲菲的丈夫都不害羞地來領他的補償費,那麼——我們翰林府的後人,為什麼不可以光明正大地從這破院子上獲取自己應得的一份呢?
王拓剛被他妻子一炮轟得七葷八素,心裏窩著一股火,對想跟他鬥法的大舅老爺說:「我告訴芳芳,你大哥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上回給攪黃了的生意,其實是吳鐵老不好出面,委託我們公司辦理的。」
「得了老弟,所有混得得意的人,都長了一張說人的嘴。」
方芳這一聲叫喊,真正具有石破天驚的強烈效果。
「如果老爺子把書獻了,他名垂千古了,除了這所四合院,給我們留下個屁啊?」
這兩個人,根本不願意跟他搭訕,因為他只知道做官,談其他無異對牛彈琴。
不過老人能原諒她,她未趕上好時候,上山下鄉,失去學習機會。所以,他有些抱愧,若她能讀書,比兩個兒子要強百倍。「即使如此也比那兩個草包像人些啊……」
那純種的馬爾他狗,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弓著背,朝這夫妻倆,張開嘴,打了一個亘古未有的大噴嚏。
王拓心想:第一,你不是家長,誰也不曾選你。老爺子未在遺囑里冊封你為他老人家的法定繼承人,你沒必要在這兒指手畫腳!第二,你要匡扶人心,維繫道統,發揚書香門第的溫柔敦厚、福壽綿長的家教家風,那你就不妨身先士卒,將瑪麗小姐弄回自己家裡來「供養」,何必來這套假招子?他聽他老婆對她大哥,一個什麼部什麼司什麼處的處長繼續發表門第偉大論,對瑪麗小姐的態度也就是對先考先妣的態度論,那副道德面孔,應該說從演技角度來看,是不錯的,但這套宣傳,讓他膩味透頂。
當時,大家覺得最應該出席的,倒好像是更能討老人歡心的瑪麗小姐。
這兩位妻兄,他討厭方彬那假正經,情願離他遠些。而寧可接近方軍,雖然弔兒郎當,至少他有一份直率。高興就高興,不高興就不高興,全在臉上擺著,不玩兒陰的。老人在世時,全家人誰不拍瑪麗小姐的馬屁?包括那個此刻當少年犯的方大為。別看那是條狗,得拍,不拍不行,要討老人的歡心,就必須拍。
「疼嗎?」
「芳芳,可沒人說不要啊!」賀若平連忙申辯,雖然她不是十分樂意,可她先生盯著她,生怕她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都不怕難為情,方導,你還在乎嗎?」
方芳當下就光火了,你不想要瑪麗小姐,對不起,也甭打算往外推。她本來就覺得老爺子剛過世,方家不該這麼快出現讓人家看笑話的事,不過考慮到這個瑪麗小姐確實難纏,才湊在一起商量個好主意的。好!這位處長像沒事人一樣,簡直豈有此理!
能看到遺囑的,應該說是些最親近的人和吳鐵老和大學里的領導,都覺得訝異。這瑪麗小姐幾乎等於衚衕口方家的圖騰,老人居然沒有做出安排。
他的妹婿王拓非常羡慕他有糟蹋國家幾十萬人民幣的權利,而且還有抱怨的資格。
「你那位大哥,我半點也不敢恭維,沒水平還要露一手,沒本事還要耍兩下,就你們老爺子這一死,他里挑外撅,足一通表演,可戲演得那個砸!」
「怎麼回事?」
賀若平也從未有過的痛快,一一點頭答允,她覺得解恨,因為她樂意看到把瑪麗小姐送上斷頭台。
不就是一條巴兒狗嗎?
但她是母親啊!她兒子正在服刑,怎麼能不掛腸牽肚呢?想到這裏,就恨這個當姑姑的,方芳眼裡只有狗,哪有她兒子大為啊!
她從來對瑪麗小姐不感興趣。方芳馬上反駁:「這整套四合院,誰住著?」
小人物的夢,也許只求一張書桌。中等人物的夢,就要求一間書房了。而對吳鐵老來說,他的夢,在這一波碧水的后海邊上,有一所安靜得可以聽到細魚唼喋的聲音的小院,讀書品茶,頤養天年,也許就其樂融融了。無論如何,他是讀書人,哪怕領兵打仗的時候,也是手不釋卷的儒將,何況嗣後一直舞文弄墨,數得上是黨內的一位高級知識分子,有這樣一個不算奢求的夢,也就是相當的、難能九九藏書可貴的儉樸了。
全院大嘩,「啊?——」
「那好——」菲菲的丈夫正從屋裡走出來,接茬說:「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方導,還有你們一大家子人,四百,也不是定死不變的價格,要經常調整的。乾脆,還是一次性了結算了。」
她還真不像她哥走這方面的心,肯定是想當然,隨便一說而已:「怎麼也得是個處級吧?也沒準是副局級吧?」
「你放心,我不會碰你一指頭,現在雖然不是文明禮貌月,打人,尤其是打女人,可不是男子漢的行為。」
感謝絕食的功勞吧!感謝年齡的功勞吧!瑪麗小姐雖然無疑說是恩將仇報,咬了它其實在這個敗落的家庭里最不該咬的一個人,除了她,還有誰稀罕它和它所代表的逝去的榮光呢?由於絕食,餓得已沒有多大力氣,由於年齡,牙齒也使不上勁,儘管給了一口,也不過在那跳倫巴或桑巴的玉腿上,留下幾點紅紅的牙印罷了。
「要不索性上呈下轉,根本不用動腦筋,當個混事的官也行啊!只要能把圈畫圓,安分守己,多好?他不,還要搞些名堂,又不高明。也不想想自己有多高的道行?他最近把我們公司的一筆買賣攪黃了的事,你不知道,他自以為得意呢!」
菲菲是演員,應該懂得什麼叫演戲,她也被感動得淚下如雨,「快送醫院搶救吧!別耽誤了!」
方彬勸喻她,慢慢來,性急吃不了熱饃饃,要從大局著想,要講水到渠成。
真是莫名其妙的宗教感情,阿房宮如今在哪裡呢?
「怎麼辦呢?」
「啊呀,你就稍微弄得好一點不就結了!」
急火攻心,方彬什麼也顧不得了。「不,芳芳,我要管!你不是說我是長門長子嗎?」他在這院里,老爺子活著,他直不起腰桿,老爺子過世了,他也未能馬上從陰影里走出來,抬起頭,做出個當家做主的樣子。啊!這可是逼得他伸胳膊,擼袖子,真要管事了。
「對了,就是要你講話,因為你是方家的人!二哥!我知道你討厭瑪麗小姐——」其實,這院里喜歡這條刁鑽古怪的狗的人不多,也可以說沒有。「不過,你不能沒有一個態度!」
「奇了怪了!」無一人不感到驚訝,凡知道衚衕口方家這條狗的都是這種表情。
老先生一向不把兒女介紹給來訪者,哪怕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也決不說一聲這是老二,這是老大,或者這是芳芳我的女兒諸如此類的話。以致有人誤解他也許是孤家寡人,才把狗當寶貝的吧?
瑪麗小姐耷拉著腦袋,可能覺得拿它比她,有點辱沒它高貴的身份吧?
「可瑪麗小姐是個大難題,你光顧生氣不行,得讓老二和老三都夠夠的了,才能談下一步!」
「怎麼回事啊?協會的活動能少了我們漂亮的秘書長嗎?」
銀錠橋頭擺煙攤的和修理自行車的老大娘和老大爺都明白:老夫子到天國去找他老伴了。衚衕口方家這書香門第的最後的一個象徵,前後腳隨他夫人離開了人世。
「你說吧,大哥,怎麼辦才能妥帖些呢?」
「你當姑姑的,何必如此歹毒?」
「對,也該這些說風涼話的主兒,頂個狗祖宗過過!」
瑪麗小姐見他愈來愈沒個好聲氣,抬起屁股走了。
說起來,這段插話,那還是前不久給老爺子辦喪事時的事情了。
「你幹嗎動手?」
慢慢地,她品出來,就算是書香門第,又能如何?一個個該狗屎還是狗屎。
「瞑目吧,泰山大人!……」王拓心裏想,也許方軍說得不錯,老爺子的第三句沒能吐露出來的真言,可能是覺得沒有必要強求別人像自己一樣。你認為好,別人可以認為不好,你認為不好,別人認為好,不行嗎?一代一代要活下去,包括拿刀捅人的那個少年犯,看那下手的狠勁,將來成為「教父」,也不是不可能的,你管得了嗎?
他聽不出言外之意,也就罷了。回家來居然當新鮮事講給大家聽,氣得老夫子對方彬說:「你別二百五了,先生,我求你啦!」
這話倒也不假,瑪麗小姐是北京城裡唯一的馬爾他純種哈巴狗,多少人惦著它。幸好如今是條老狗,又不能下小崽,狗販子們和熱愛狗的人才對它失去了興趣。有一度,它差點成了狗明星,方二爺把它抱到電影廠,試過鏡頭。但它是條貴族狗,不屑於當演員,還是回到四合院里來養尊處優了。
不過,這一回,這位酒不喝、煙不抽、麻將不打、女人不搞,當然也不會去研究學問、研究業務,哪怕研究一下琴棋書畫、花草蟲魚也決不願費腦子的處長,突然當回事起來對老婆說,「真的,吳鐵老跟我們部長是老戰友,一句話的事,就提拔了!」
他和他的兩個兒子,幾乎好些天也說不上一句話。雖然,晨昏定省,倒不失書香門第的規矩,老先生不知為什麼,頂多揮揮手就拉倒了。他半點不喜歡俗不可耐的處長,和那個老不足吊的導演。他們倆同樣也不喜歡他。隨著方軍、方芳搬出去,老爺子索性讓方彬也把這套禮數給蠲免了,何必彼此勉強呢?於是,一日三餐,除掉賀若平送來他的和瑪麗小姐的吃食外,這道門再沒人跨進來。
時代也真能造就人才,方芳從鄉下回城以後,文不成,武不就,高考落榜,坐機關無門,當工人不願出力,掃馬路怕丟人。也許演過幾天樣板戲,有些藝術細胞,成了區文化館的舞蹈教員。應該說,她挺能張羅,主辦過一次國際標準交誼舞大賽,操持過一個業餘的時裝模特表演隊,上了報紙,上了電視,成了文化藝術界的一位名流。如今掏出名片來,頭銜也是一串一串好嚇人的。她那大學校長的父親,除了嘆息還是嘆息:「虎牌萬金油啊!」對她淪落到三教九流這一點總是皺眉頭,「方家門風怎麼會如此不堪?娼優隸卒,全有了!」
僅此而已,或許方老先生為他這一點點財產,不免汗顏,覺得太鄭重其事了,有些小題大做,所以才採用這種馬馬虎虎的辦法。真要是拿到法律公證處,堂堂大學校長,只有些許可憐巴巴的薄產,還不夠人家笑話的呢,萬一傳到外面去,豈不要丟中國人的臉么?
但怪了,他會把瑪麗小姐疏忽掉,是無法理解的,成了個至今也不解的謎。
一聽這數目,他老婆也不由得心動了,「怎麼辦?」
大夫和護士一直以為老先生念叨的這個洋小姐,是他早年留學外國時的一個什麼情人呢,等到它也被獲准來病房探視,才知道不過是一條巴兒狗,都忍不住笑了。可一看到瑪麗小姐把頭貼靠在床邊,那淚汪汪的悲戚樣子,也被感動得收斂笑容而動了真情。
「可老二老三不同意呢?尤其那個刁婦!她那丈夫更不是東西!」
瑪麗小姐對所發生的一切,顯然不比處長明白更多,拉走主人那麼多書,防著它會發瘋似咬人,將它關起來了。現在,放出屋來,它吼著方彬手裡這張紙,也未必沒它的狗道理。但處長火了,竟破天荒地踢了瑪麗小姐一腳。
「啊……」頓時,眵目糊又掛在眼角了。
他除去女人,包括拍片子,認真的時候很少。還不如那位長得不算漂亮,但非常性感的演員,她倒記住了他沒記住的一些細節。「那個大鬍子?」
方芳馬上一張紅衣大主教的面孔,聲色嚴厲地吼著:「你要幹什麼?你這笨蛋,你少說兩句,不會把你當啞巴賣了。」
「大哥,這兒不是機關,不是官場,用不著跟我們大家打太極拳。不是大嫂講了嘛!她不想要瑪麗小姐了!」
雖然瑪麗小姐不是十分可惡,但也十分地不招人喜歡。可生活就是這樣,你不待見,你討厭,但你得接受,你還不敢怠慢。
王拓估計他老婆下一步,該進入這次家庭會議的主題了。
這話在這時候,唯有方軍能夠一無遮攔地講出來。
他那糊塗腦袋算不過來這筆賬,「哎,不一直是這樣的嗎?」
全院子里的這家人,好一會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吭聲。似乎這位戴綠帽子的先生這句泄漏天機的話,給大家留下了什麼啟示。看來,老爺子把那麼許多書籍白白地奉獻以後,沒把四合院交出去,或許是為了給他的沒出息的後代們一點安慰吧?
他沒有派人去向那位處長探詢,那個總有兩塊眵目糊粘在眼角的方彬,早不經暗示就跟吳鐵老談條件了。第一,能設法把大為保釋出來;第二,實現提拔一級或兩級的願望;第三,要一套四室一廳和一套兩室一廳,在三環路以內,好讓他和他那闖禍的小祖宗隔離開來。
接受一個有夫之婦成為方家的兒媳,每月要支出聞所未聞的安慰費,給那位活王八。幸好這傢伙不大搖大擺來衚衕口方家領二百塊錢,否則,連翰林府門口的石獅子也感到丟人,方家這臉真沒處放呢!
「至少,我們沒犯罪——」
菲菲倒也沒怎麼不好意思,只是覺得她先生言談粗魯,舉止無禮,太掉價了:「你不嫌丟人,別人還要這張臉哪!」
這條狗聞名遐邇,是來自異邦,是純種馬爾他,有譜系證書,而且是一位大使夫人送的,至今還時不時地託人捎來狗食罐頭的。
「我倒想問問,老爺子一閉眼,他的心肝寶貝誰管?」
吳鐵老理解,不但狗,只要真有象徵意義,哪怕一攤狗屎,也會當作寶貝的。他笑著說:「不是有句成語么,叫作敝帚自珍,就是這個意思了!」
「請——」方軍轟他:「甭扯淡!」
菲菲很抱歉,沒有看清楚。王拓心想,吳鐵老一生辦事,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否則,也不成其魁首了。
他附在方芳耳邊說:「談談就談談吧!你管——」
每逢如此得意揚揚地反詰時,問話者通常一笑了之,不會有下文的。
「一提到這條老狗,吳鐵老也嘬咂牙花子……」
賀若平精於算計,錙銖必較。她說:「會不會其中還有什麼講究?」
方軍這才明白怎麼回事,他怵他妹妹,趕緊聲明:「我是狗屁不頂的人,大哥,這事再商量吧!你先招呼來弔唁的客人吧!」
好一個了得!是一條有海外關係的狗。
「真不騙你,大哥,我有個晚會,必須要露面的。」
可能覺得她來扮演衛道士的角色,不怎麼適合吧?
賀若平做出世上少有的賢惠孝順兒媳的模樣。她說:「這條狗是琳達夫人送給老太太的,有國際意義——」
「那是祖產——」
所以,方老先生竟未太顧及後事。「學問把你們家老頭害了,這一輩子活得真是所謂何苦了!」這番感慨,真有點石破天驚之義,吳鐵老自參加革命以來,九死一生,自然要高一層境界了。
「已經給過你這個月的錢,你什麼意思嘛!」情聖被這突然襲擊搞昏了頭,狼狽萬狀。「幹嗎?有多少大不了的事,不能在電影廠里說,偏要跑到家裡來鬧?」
她從來無可奈何她的小姑子,那是跋扈慣了的女人。為大局著想,她不招惹她:「老太太去世后,瑪麗小姐是爺爺一大安慰,養好這寶貝,讓老人家安度晚年,是做小輩的責任——」
方芳勃然大怒:「誰請你來的,出去——」
「怎麼回事?哥,吹捧了半天大嫂,下文吶?」
菲菲的丈夫,是個混混兒,才不怕這一套。他恨不能讓全世界都聽到,顯然他在衚衕口打聽時,已經足足地宣傳一頓,可能大門也未關上,竟有幾個好事之徒,蹭進來,在月亮門外瞧熱鬧。
「唉!你這是什麼話?怎麼?我是私生子嗎?」他可以不幹,但別人不讓他干,那可不行。
「姓王的,少給我玩心眼!」
獨他不!他不喜歡狗,喜歡女人。
儘管如此,方芳也好,王拓也好,對導演還是要親近得多。
老爺子還活著的時候說過:「你要把這個女人領進院的話,我馬上跳湖!」
處長對太太說,你也不是不知道瑪麗小姐的來歷,看在老爺子分上,少說兩句吧!
王拓接著說:「是啊!大嫂繼續保持光榮吧!」
處長還在執拗地盤問他倆,「到底什麼多餘?真的,多餘什麼?」
「難道你們大家不怕別人笑話嗎?」
是挺讓人難堪的。但方軍無所謂,給人介紹是他愛人,因為他已經付過錢了。
他知道方彬的心病,他的寶貝兒子,衚衕口方家這書香門第的唯一的第三代傳人,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小夥子,因為持刀行兇,險些死人,被拘留待審。究竟讓不讓大為參加爺爺的遺體告別儀式,一直意見不一。
她先數落她二哥和那個活人|妻的菲菲,過了明路似的同居,算怎麼回事呢?
「我始終不明白,到底在你們家,為什麼一條狗成了太上老祖?」
每個人都有一個夢,這或許是吳鐵老還是一個從外省來北平讀書的大學生時的夢。有朝一日,他也能在這后海周圍,有一座屬於他的四合院。那時候,房子並不很貴,那時候,吳鐵老還在革命和學問兩者之間徘徊,那時候,他對於原籍跟他相同的這位同學的門第,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羡慕之情。
賀若平連忙聲明,她不是這個意思。說實在的,這家人,此刻,誰也不想擔這惡名聲,老爺子屍骨未寒,就嫌棄瑪麗小姐了。
「要不是吳鐵老,他早讓人家踢走了。」
她根本不曉得她哥哥的底牌,他笨嗎?不該笨的時候,一點不笨!雖然,她不清楚他大學是怎麼畢業的,但在他那個部那個局那個處混得還不錯的。獃人有呆福,官場傾軋中,也能撿到些便宜。現在,他用這一套來對付自家人,真有他的。
跟在這輛高級轎車後邊的,是導演和他那月租四百元的情人,她說她對眼前的這輛車眼熟,那還用問嗎,當然緊追不捨了。更何況血濃於水,那車裡有他的很可能得了恐水症的親妹妹呢!
賀若平照應了這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永遠愛答不理的德行,弄不好,外國脾氣發起來,翻臉不認人,跳著蹦著地朝她吼,好凶好凶。
方彬明知他妹妹會這樣想這樣做,卻不肯放棄這千載難逢的能爭取假釋的好機會。親子之情,賀若平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那就挑明了說吧!但他又不敢把他這老妹子得罪了,問題在於方中儒留下的,也許是最值錢的汗牛充棟的圖書,其中很多是珍本、海內孤本,不能按老爺子的意思,無償地奉獻出去。
他自嘲過,也許由於不是揭竿而起的緣故,是個讀書人,才有這種風雅吧?
方彬做出恍然大悟狀,「哦,哦,你看,你看,忙暈頭了,忙暈頭了……」
老先生特地註明了的,是無償捐獻,受贈單位也不好拂死者的遺願,只能送上一紙獎狀。兩眼直直的方彬,哭笑不得,掂著這份榮譽,問院里眾人:「管屁?管屁?」
方彬也勸她:「算了,小妹,幹嗎掃大家的興?」處長怎麼能放她走呢!她不在場,任何決議都等於零。
「總得有個萬全之計,對不對?」
人們明白,這個人,肯定是她原來的丈夫,一個在攝影棚里打燈光的師傅。
這位目前和他同居著的女演員,半點也不漂亮,全家人弄不明白,他會如此迷上菲菲。
去開門的賀若平多餘問道:「你是誰?」
「他敢?看他長几個膽子?」
她明白老人多麼痛心,差不多著作等身的方中儒,環顧左右,卻是這樣的兒子,這樣的孫子。
說實在的,她也煩了,真煩了。這個瑪麗小姐從大使館琳達夫人那兒來到衚衕口方家,服侍這條嬌生慣養、刁鑽古怪的狗,便成了她理所當然的差使。老太太精明絕頂,派頭十足,把她對狗的態度,當作她對公婆孝順與否的標準。
他走回院里,無論如何是當過老闆的人,上至吳鐵老這樣的魁首,下至三教九流,市井無賴,懂得應該怎樣去應付的。
王拓心裏罵他老婆:臭顯,就你能?你也不是一家之主,你上頭有兩個哥哥,你是嫁出去的人,你憑什麼出頭管這些事?莫名其妙!充其量,你也只不過具有三分之一的權利和義務而已,瞎張羅!她的全部能量,就在這張羅上。
所有看到遺囑的人,對其中關於書籍的分配方案,哪些是捐給國家圖書館的,哪些是捐給大學圖書館的,哪些是饋贈給他的得意門生的,那份周到、細緻、詳盡、妥帖,令人肅然起敬,可見老夫子不愧為大學問家。而他的處長兒子、導演兒子以及他那有表演癖的女兒,差得太遠。焉知不是老人家的預見?省得他們打破頭,也許會把值錢的書,換成人民幣,剩下的,該論斤約了。
可老太太一閉眼,老爺子又寵愛上了,她還是不敢發作,還得忍下去,永無翻身之日。問題是這個畜生實在太不是東西,太可惡!太可恨!太小人!勢利眼透頂,誰最有權威,就搖頭晃腦地巴結,尾巴那份擺動,叫人看了眼暈。狗通人性,它比人還精,盯准一個人獻媚拍馬屁,拍完老太太,再拍老爺子,別人誰也不在它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