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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 一

月食

他站在汽車站門前的廣場上,峭厲的山風,帶著一股寒意,朝他脖領和袖口裡鑽進來,山區就是要冷一點,車把式都把老羊皮背心反穿上了。他朝他們走去,想問一問,有沒有順路去蓮花池的,把他捎上。然而,伊汝沒曾想得到的是一陣哄堂大笑。這裏的山民(他總是這樣稱呼這些可愛可敬的根據地鄉親)有他們獨特的幽默感,和一種對於苦日子的柔韌的耐力:「掙不上你的錢了,老哥,去打上一張八角錢的票,坐那四個軲轆的鐵牲口去吧,不誤你吃晌午飯。」
畢部長有胃病,不敢多吃,而他,吃完了還在舔嘴唇。「小鬼,再給你來一碗!」那對眼睛樂得眯成一條縫,笑得伊汝不好意思,跑堂的一陣風似的端來了,還喊了一聲:「小八路同志,請——」他低著頭,像風捲殘雲一樣,吃得滿腦門子冒熱汗。
在太行山區里,S縣作為一個縣城,連它自己作為地圖上的一小點,都有些害羞的。那些妄自菲薄的山民,這樣糟蹋自己的縣府所在地,說東關放個屁,西關就得捂鼻子。確實也是如此,伊汝從四新路走到改成興無路的東關,兩個來回,也沒找到那家回回館。他向一個賣烤白薯的打聽,那位臉上密密的皺紋里,有著永遠洗不掉的煤渣的山民,把伊汝看作瘋魔,在故意調笑耍弄他。
「妞妞,你還記https://read.99csw.com得那個背馬槍的小八路嗎?」
他上了汽車,聽那汽車引擎在力竭聲嘶地哼哧著。
因此,他決定再去嘗試一下這種美味,儘管如今他也生有胃病了,而胃病是汽車司機和修理工的職業病。
伊汝有點後悔他這次魯莽的旅行了,應該事先寫封信或者拍封電報。可是,給誰呢?郭大娘也許不在人世了。
伊汝是為她來的嗎?也許是,但不完全是,那確實是他心頭一筆沉重的負擔。現在,他總算明確了這次風塵僕僕的旅行,要尋找的那些失去的東西裏面,就有一個羊角堖的妞妞。這時,車窗外,蓮花池的主峰,像記憶里那個文靜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雲翳,投進了眼帘。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組織的通知,重新回到黨的懷抱里一樣,看到這座主峰,他覺得到了家似的。但誰知妞妞相隔二十二年以後,她會是一個什麼樣的處境呢?然而,伊汝是那種特別重感情的人——這是他的致命傷啊!要是不去感激這個救過他命、給過他真正愛情的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許,會給她帶來難堪、帶來煩惱,妞妞肯定是一位兒女成行的媽媽了;這是他一路上感到後悔的、責備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蓮花池的主峰在朝他招手,他認為自己回來對了,不僅僅有妞妞,還九-九-藏-書有把他當親兒子掩護過的郭大娘,還有羊角堖那些看著他這個小八路長大的鄉親們。是的,愛是多種多樣的,有妞妞的愛,有郭大娘的愛,也有人民群眾對於八路軍、共產黨的愛。他就是為了尋找那些失去的愛才回來的。他又來到跟著那位弼馬溫部長在這兒打游擊、搞土改、建政權的羊角堖來了。
他在心裏問著,長途汽車哼哼唧唧地、催人慾睡地朝蓮花池公社爬上去。
不過,當他在售票窗口付那八角錢的時候,心裏還是在鬥爭著的,去呢?還是不去?最後,終於接過車票,打定主意,不再改悔了。儘管他說不清回羊角堖的具體目的是什麼?會有個什麼樣的局面等待著他?能不能尋找到那未免玄虛的東西?但這是一樁夙願,要不做這一次旅行,大概心裏永遠要感到欠缺似的。他把汽車票掖好,看看時間尚早,就沿著原來叫作西關,現在叫作四新路的一條狹窄的街道,朝城裡走去。不要小瞧這條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現在的那些將軍們、部長們,當年他們的坐騎鐵蹄,或者那老布面鞋,都曾經在這條路上急匆匆地走過的。S縣城的小米撈飯——說實在的,並不十分容易吞咽;當年,他們也是香噴噴地嚼過的。伊汝現在也想吃點東西,雖然肚皮並不餓,但考慮到還要坐幾個鐘頭汽車,到蓮花池萬一九九藏書趕不上飯,翻那座主峰到羊角堖,可是得費點力氣的。
現在,當他乘坐的這輛長途汽車,愈來愈接近他要去的目的地,他的後悔也越來越強烈。不該來的,胡鬧、任性、冒失,即使是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丟失了,能夠找回來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況伊汝回到這塊老根據地,來尋找那種純屬精神世界的東西呢?甚至當長途汽車到達S縣城的時候,他也說不好,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除了那失去的愛情猶可捉摸之外,其他還有些混沌的東西,他能感覺到,但說不出來。
「回回館?俺是國營買賣,是農工商,是隊里的試什麼點,那名堂俺雖說不上,反正不是單幹,你想買就買,不買拉倒,幹嗎瞧不起人?」
他驀地里生出一個念頭,西關這一帶,有個回回館,羊湯是挺出名的。一九四七年,他跟弼馬溫部長(想到這裏笑了)頭回到S縣城時,畢竟同志拍拍他的肩膀:「伊汝,我做東,請你喝西關的羊湯!」他記得這位部長把一卷羊毛紙印的邊區票,拍在飯桌上,震得醬醋瓶子叮噹直響:「來,大碗的,多加佐料!」那恐怕是伊汝在記憶里,吃的一頓最味美的佳餐了。羊湯是那樣的鮮美滋潤,那樣噴香開胃,那些煮得酥爛的羊雜碎,簡直來不及品味,自己搶著爬進喉嚨里去。
伊汝明白他誤會了,以為拿過https://read•99csw.com去的私營飯館來嘲笑他,連忙掏出買票找的兩毛小票,買了兩塊烤白薯,這才使他相信外鄉人的誠意,嘆了一口氣說:「回回館早合併了,跟俺這烤爐一樣,十多年前就關板了,這不是剛開張搞農工商給隊里掙錢嗎?」聽來有點情緒,不過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伊汝,他也是和這位山民一樣,時隔若干年後重操舊業。對於「農工商」這個來自亞德里亞海濱的新名詞,竟然能在S縣城一位烤白薯的老鄉嘴裏吐出來,使他感到興奮。新鮮的事物彷彿初秋早晨和煦的陽光,並不因為這個偏僻的、自慚形穢的小縣城而躲到雲層里去,不,照樣明亮溫暖地投射過來。他思忖著,休要小看這座烤爐,焉知不會是若干年後聯合企業的前身呢?他捧著滾燙的烤白薯離開了。身後,這位山民用沙啞蒼勁的聲音叫賣著:「熱的,糖瓤賽蜜!」也許歇業太久了,嗓子還沒亮開,有點乾澀。伊汝聯想到自己的職業,想到又要提起筆來,沒準也會如此,大概不能有五十年代那份才思了吧?
太行山的早霜,灑在崗巒上,灑在山林里,也灑在那剛收凈莊稼的層層梯田中間。伊汝從車窗里望出去,這種很像鹽池邊泛鹼的、白花花的肅殺秋色,使人感覺怪不舒服。要不是沿途柿樹上掛著紅燈似的柿子,和山坳里雖看不見人家,卻裊裊上升的炊煙,簡直九九藏書沒有一點生氣。連在公路旁嚙著草根,已經啃不出什麼名堂的山羊,也獃獃地、毫無半點表情地注視著開過去的長途汽車。
伊汝也笑了,最後一次離開S縣城的時候,連這汽車站還沒有,敢情公路都通到蓮花池了,沒準還通到羊角堖吧?那個小小的山村,才是他旅行的終點。
這輛老道奇改裝的長途汽車,伊汝一眼就看出來了。這部汽車上年歲了,又是爬坡,伊汝無需目測,就憑自己坐著時的仰角度,坡度不會小於百分之五,夠這位開車的女司機忙活的。那部老爺車像得了氣管炎似的,時不時乾咳兩聲。他知道,準是缸體有點什麼故障;再說,化油器也不怎麼乾淨了。不過,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司機,倒是有股生龍活虎的勁頭,那短撲撲的頭髮,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手巾,那被太陽曬和汗水漬的褪色花布褂子,使他想起什麼,又睜開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沒有那種職業女司機戴著墨鏡洒脫高傲的神態,更多地像一個農村姑娘;也許剛拿到一張拖拉機的駕駛執照,看她那架勢,也好像開「東方紅」或者「鐵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實的,一剪子鉸不透的黑髮,她那寬闊的骨架,那圓潤豐|滿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個在腦海里從未淡薄過的影子,那是他記憶里最美的一頁,也是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是多麼有意義的羊角堖的妞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