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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 三

月食

「我這兒可沒有巴拿馬賽會獲獎的名酒!」
伊汝竭力使這場暴風雨停歇,還等著發稿呢!便笑著問:「何大姐,怎麼拿不出手?我問你,你們院里花壇上那種藍顏色的花,叫什麼名字?」
伊汝望著她那恬靜的臉,等待著。
「大娘,生我的氣了吧?」畢部長眼睛又眯起來了,這份高興,不是來自棗酒、也不是來自扒雞,而是他像一名實習醫生那樣,終於找到了患者的病因。發燒是表面現象,而病毒感染才是肌體受到損壞的內在因素。「你罵我一頓吧,老坐小轎車,不接地氣,就不容易聽到人民的聲音,就昏昏然,大概總有三十八度五了吧?」
伊汝為妞妞自豪:「你們看,她知道。」
終於他那高跟鞋噔噔地走到單身宿舍的門前,而且向所有五層樓上的單身漢居民們打招呼,伊汝這才感到被動,這無疑是一種宣傳攻勢,在造輿論,弄得滿樓轟動以後,她才推門進來。那份對郭大娘的熱情、親切、禮貌、真誠,別說羊角堖的這位軍烈屬,就連被撂在一邊的伊汝,也至少半信半疑看待她的來訪。他的致命傷是重感情,而重感情的人,往往容易輕信。直到說了好一陣子話,郭大娘也從「同志」的稱呼發展到「閨女長、閨女短」的時候,凌淞突然想起:「瞧我這記性,大娘你愛看苦戲嗎?我這還有一張《秦香蓮》的戲票,你快去看吧!」伊汝這時開始嗅出一絲陰謀的氣味。
伊汝想象出那個潑辣的何茹,會怎麼樣向畢部長施加壓力,他推回那把鈔票:「我也不是沒有錢!」
他注意到她看她丈夫時,那雙美麗的眼睛是冰冷冰冷的,而一旦轉向他,那明亮的眸子又閃爍著熱烈的火花。也許她喜歡修飾,直到她愛人咽氣那天,她那頭髮一絲都不亂。
直到她們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時間陪妞妞去逛這個城市。不過,她一定要去報上登載過的,那個新建的植物園去。但那是個不開放遊覽的科研單位,只好憑著記者證左說右說才進去。羊角堖是個貧瘠的山區,無霜期要短一些,妞妞從來也沒見過那暖房裡亞熱帶植物濃翠欲滴的綠色,她那文靜的臉上,露出了驚詫的神色。她告訴伊汝:「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到藍顏色的花!」
他戳著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棗兒酒,離開羊角堖啦!」
何茹負氣地說:「你願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願找個婆婆——」因為郭大娘出於一種好意,一種極純樸的山溝里老媽媽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議過:一個孩子怎麼能不吃媽的奶呢?也不是沒有奶水;正因為做母親的血變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聲娘的:「要是照你們這麼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乾媽了嗎?」哪曾想這番話把何茹氣了個兩眼發黑。
大夥發現總編輯出現在這燈光黝黑的走廊里,至少是破天荒的事。人們笑笑,離開了伊汝的房間。畢竟看得出,這種笑是謹慎的,敷衍的,是一種對付上司的笑。當屋裡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的時候,他嘆了口氣,對伊汝說:「上回你說得對,不完全是客觀,應該從https://read•99csw.com主觀上找原因,難道我們身上不正是丟掉了一些可寶貴的東西嗎?」
有人去請教伊汝:「大娘家的老黑是誰?」
「不,我只愛你,這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他不死,我也要離婚嫁給你的。沒有辦法,我第一眼見你,你從朝鮮前線回來,那羅曼蒂克的樣子,就把我吸引住了。以後,你幫我改了多少篇稿子,每一次都在心裏留下一個烙印。起先我還過意不去,後來,我坦然了,有什麼值得說一聲謝呢?你在給你未來的妻子效力,因為我早晚要屬於你的。我早就覺得他是骷髏,而你才是人。我愛你,愛是殘酷的,沒有辦法,我知道我對不起那個妞妞。但是你是我的,今天我到你的房間,也是向所有人宣告,我是你的。如果你不反對,明天我們就結婚。一個女人有權利得到她的愛情,她的幸福,她所愛的人!」於是,她走過來,緊緊地摟住伊汝,把那張閃著淚花的臉貼過來。
她重新回到房間里,伊汝這才發現站在他臉前的,是一個真正的美人。白色羊絨衫在脫去外套以後露了出來,裹住她那渾圓的肩膀,豐|滿的胸部和柔軟的腰肢,那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他:「伊汝,你下午講,有一種花叫勿忘我,你看我像不像?」
大嫂看看鍾:「還差十五分鐘呢!」
他終究是跟畢竟多年的人,「為長者諱」這點品格還是具有的,伊汝並不曾講畢部長怎麼特別為難地,掏出一把十塊錢的票子,塞到伊汝手裡時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兒去,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時間陪陪她,編輯部我告訴一聲就行了。她想吃什麼,想要什麼,你盡量滿足她。沒辦法,何茹怎麼也不大樂意郭大娘住在家裡。這酒你拿去喝吧,現在夫人有了新規定,非要在巴拿馬博覽會得獎的酒才許可喝。」
「那麼你的勿忘我,該是剛才大娘講的那個妞妞了,不過,你比較一下,我美,還是她美?我好,還是她好?」
「怎麼?」妞妞問:「那時就不打呼嚕啦!」
「怕未必全是客觀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著畢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領導高明。那時,他也正面臨著一場情感危機,那個新寡的凌淞,正如一棵能纏死老樹的古藤一樣,緊緊地依附著他,硬逼著他在她和羊角堖的妞妞之間做出抉擇,所以伊汝才會有這種感慨吧?
「她呆嗎?何大姐!」
凌淞推開玻璃門下台階時,還回過頭來瞟他一眼,似乎在問:「歡迎我嗎?」伊汝只好攤開雙手,表示出「請便」的意思。原來她愛人活著,或者在醫院里躺著的時候,她和伊汝確實有些不拘形跡,那份親昵、那種接近,使得伊汝真有點吃不消。後來她愛人已經無望,而生命的殘燈只剩下一絲光焰,卻又不肯輕易撒手而去的幾個月里,因為他和他都是畢竟的秘書,又是知己的朋友,所以那一陣子,他和凌淞交替守候這位奄奄一息的人。她不止一次地向他哭訴:「他受罪,我更受罪啊!」
不但她,連學貫中外古今的畢部長也說不出。
「確九*九*藏*書實也是這樣的……」伊汝記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會上,就從這呼嚕開頭講起來的:「現在,甭說郭大娘再聽不到畢部長的雷鳴鼾聲,就連我,給他當了那麼多年秘書的人,那鼾聲對我來講,也像河外星系發出的脈衝信號一樣,要用射電天文望遠鏡才能接收到了。他太忙了,會議會議會議,運動運動運動,剩下一點點時間,何茹同志還要他干這干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學跳華爾茲,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論怎麼寫?四版上那篇捅了馬蜂窩的小品文怎麼收拾?所以這回郭大娘從羊角堖來看看他,連坐穩下來和大娘談五分鐘的時間都擠不出來,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帶來的四瓶棗酒、柿餅、核桃,連同大娘一塊交給了我,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伊汝一頭跳到天井裡,心想,敢情,都夠一頭毛驢馱的土特產了,大娘是弄不動的,原來是她!這時,那個靦腆而並不忸怩,短髮寬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壇旁邊,注視著那一叢正盛開的淺藍顏色的花。花壇里有著各樣的花,粉的、紅的、黃的、白的,只有這一叢與眾不同的花特別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關切。也許她在這個城市裡、在這個庭院里,感到自己很像這種藍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但五七年那次只是郭大娘一個人來了。因為在這之前,她得了一場重病,差點沒到陰間去同她那犧牲的老伴、兒子團聚。也許意識到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把積攢下的撫恤費二百多元,買了口棺材。然後,就剩下一樁心思,把伊汝和妞妞這兩個孤兒的婚事了掉,這眼睛大概也就可以閉得上了。伊汝的父母都是烈士,是紅軍東渡黃河時犧牲的。而妞妞的爹媽則是羊角堖附近,靠挖煤為生的窮漢,所以她有一副能幹活的寬肩膀。那種小煤窯瓦斯含量相當高,兩口子不幸雙雙熏死在峒里。郭大娘剛送走參軍的兒子,回來路上,看見妞妞里一半外一半躺在峒口,已經快要死了,這才抱了回來,成了她的異姓閨女。所以第三次來搬到五層樓上伊汝的單身宿舍住,倒對她的心思。
「有酒嗎?」他望著桌上伊汝給郭大娘買來的扒雞,油嫩光亮,不覺嘴裏有些涎水了。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聲更擾得他無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馬溫部長的呼嚕,要略遜一籌了。最早他跟畢竟來羊角堖開展工作,那時,他實實在在不比兒童團長大多少。記得只要雷鳴似的鼾聲一起,那屋裡的紡車就會嗡嗡地響起來。妞妞,那陣子還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妞妞,她笑著說:「畢部長,你的呼嚕真好,俺娘見天多紡幾兩線呢!」
郭大娘不完全明白他的話,但那總的意思分明是領會了:「一家人能不有個長長短短的嗎?只要不生分,那總還是嫡親骨肉。」
一聽說苦戲,一聽說包公鍘陳世美,又是這知疼知熱的好閨女特地想著,那還猶豫什麼。凌淞還給她多塞兩塊手絹,好在劇場里擦眼淚,叫輛三輪車給送走了。
「你都是個小有名氣的記者了,這樣的愛人,拿得出手嗎?」她九_九_藏_書不顧畢竟的阻攔:「我偏說,我偏說,你管得著嗎?」
「在哪兒?」伊汝連忙四處尋找。
畢竟樂了,眼睛眯起來:「大娘,你就包涵著點聽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國醫生看過,不行,胎裡帶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敗了日本鬼子吧!」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畢竟嘆了口氣:「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減輕我的不安。」接著他憤慨地說:「我們能打敗鬼子、打敗敵人,可對小市民庸俗意識無能為力。」
郭大娘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聽說奶個孩子,有這麼複雜的學問。不過這些量度名詞,使她想起來什麼,連忙回過頭去:「咦,妞妞呢?」
他搖搖頭。
當她成了未亡人以後,就開始注意和伊汝保持一定距離了。然而伊汝何嘗輕鬆些,那總在捕捉他的眼光,使他覺得自己很像一頭被獵人追逐的獵物,不論逃跑到哪裡,那雙魅人的充滿誘惑力的眼睛,彷彿黑洞洞的槍口一樣,總瞄準著他。
在支部生活會上,伊汝繼續發揮著他的觀點:「……說實在的,進城以後,我們心裏還有多少地盤留給根據地的鄉親、留給群眾、留給人民呢?慢慢地就把那些用小米養我們的、用小車推我們的,用擔架抬我們的,把我們認作兒子、認作丈夫掩護過的老百姓忘了。而我們黨正是靠這些老百姓打敗了敵人,奪取了勝利,所以黨章、黨綱千叮嚀、萬囑咐要密切聯繫群眾。因此我想,要丟掉了這個優良傳統,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人民群眾要唾棄我們?危險啊,同志們,我在給自己敲警鐘。有一種花,是藍顏色的,叫作勿忘我,我每當看到這種花的時候,就覺得好像那朵藍色的花在問我:你把我忘記了嗎?是的——」他望著斜坐在對面的凌淞,她那時剛解決了組織問題,也許是黨的生活會,她覺得沒有必要搞服裝展覽,穿得像中學女生那樣樸素,胸前別著一朵小白花,表示她深切懷念那死去的愛人。他心裏笑了笑,接著說:「有時也會迷茫、也會糊塗的。」直到下班鈴響,會議結束時,大家收拾東西亂糟糟的情況下,她突然塞過來一張紙條:「不反對吧?我來看看大娘!」
郭大娘又像在羊角堖的家裡,望著他們吃小米撈飯時的樣兒,看他們就著雞腿,喝著棗酒,談論著她有時聽懂、有時聽不明白的一些題目。什麼傳統啊!作風啊!什麼和人民的血肉聯繫啦!一會兒又冒出個斯大林和安泰;斯大林,郭大娘是知道的,在電影里都看過那個叼煙鍋的人,可安泰呢?她想,沒準是個老幹部了,能見到那樣大的外國人,恐怕未必吃過S縣的小米撈飯了。
「哦!你是怕我把你忘了,妞妞!」
「你指的是什麼呢?畢部長!」
那一回住的時間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著她的種子,夏秋之際,正是揚花授粉、含苞結穗的關鍵時刻,無論如何也不肯多待。儘管只是住了幾天,何茹的臉一天長似一天,就在她倆回羊角堖去以後,何茹朝她丈夫總爆發了。正好伊汝來問一篇稿子九_九_藏_書的事,趕上了這場興師問罪的暴風雨。一個使敵人聞風喪膽的游擊隊長、一個口若懸河的宣傳部部長、一個堂堂大報的主編,對於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除了唉聲嘆氣。何茹連這位小老弟也不放過:「聽說,你還打算娶那個獃頭獃腦的姑娘?」
窗外,月色溶溶,樹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麼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妞和她那招人喜愛的女兒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悵;還是終於得知像他母親似的郭大娘離開人世的消息,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間里那位客人的鼾聲,使他想起了畢部長,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無一絲睡意。要是過去年代里,那還用得著說嗎?這樣朗朗的月色,肯定會爬起來穿上衣服翻過主峰迴羊角堖的。把子彈頂上膛,跟著畢部長大步流星,一口氣不歇地直上峰頂。在那蓮花瓣似的泉水池裡,喝上幾口清甜的涼水,消消汗,接著直奔羊角堖而去。一路上,敞開衣襟,任習習涼風吹拂著,畢竟的話就多了起來,什麼保爾和冬妮婭的愛情啊,什麼克里空是哪齣戲的人物啊,為什麼說阿Q是中國農民的靈魂啊……這種輕鬆情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等著,妞妞在等著,何況還有那棗兒酒呢!啊,那簡直是誘人的佳釀香醪,往心眼裡甜,往骨頭裡醉。然後,聽吧,畢部長那如雷的鼾聲,就會在炕頭上響起。
那到底是解放后第三次進城看望畢部長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夠體諒他的人。她隨著伊汝來到報社后樓的單身宿舍,一邊爬那五層樓,一邊說:「我知道,伊汝,如今老畢是大幹部了,進來出去的全是屁股後頭冒煙的,我一個窮山溝的老嬸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著,是有點不適稱。」其實,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沒有部長那位嬌妻,畢竟養郭大娘一輩子,也決不會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來,解放后她頭一次進城來,就把何茹給得罪了。她首先錯認保姆是何茹的母親,一把拉住就不放,誇讚她生下的這個漂亮姑娘——還用手指著何茹,怎麼有眼力,挑上了畢部長這麼個好樣的;他除了打呼嚕而外,再也沒比他好的了。打呼嚕有什麼呢?多聽聽就慣了。老畢進城這些年,晚上紡線聽不到那呼嚕還怪空得慌呢!這終究是個誤會,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這位軍烈屬,這位子弟兵的母親,還以為這些人是當年住在羊角堖的八路軍,緊跟著竟搖著頭端詳著何茹:「你年紀輕輕,能吃能做,怎麼還雇個老媽子呢?」又扭過臉來直截了當地批評畢竟:「這可不是咱們八路軍行得出來的事!」這下惹惱了何茹,她是個說翻臉就翻臉的女人。伊汝記得,畢部長嘿嘿一笑的時候,何茹的臉起碼拉長了一寸。第二次進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記得那正是國泰民安的年頭,郭大娘背來了幾乎整整一馱子東西:小米、紅棗、山藥、地瓜干、棗兒酒、攤好的煎餅、煮熟的染成紅色的雞蛋、羊角堖所有能拿得上檯面的東read.99csw.com西,都搬進了畢部長的四合院。因為郭大娘甚至比終於生了個大胖小子的何茹還要高興,也許她的老伴、兒子都犧牲在革命戰爭中的緣故,對於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命,又是愛、又是親,乖乖長、乖乖短地摟著,就像她當年疼愛著伊汝這個小八路似的。伊汝看到何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這樣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不怎麼見外的人,一進四合院,都恨不能跳進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話,殺死渾身的細菌,以免傳染給那可愛的小寶寶。好,這位來自羊角堖,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窮山溝的老大娘,這還得了,她叫著大嫂——那老保姆早辭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哦!那是她家喂的一條黑老母豬!」整個單身宿舍爆發出一陣大笑。郭大娘望著這些年輕人,似乎又回到烽火瀰漫的年代,只是如今年輕人都不大唱歌了,這使她遺憾。那時,八路軍走到哪村,唱到哪村,都能把人心裏唱出一團火來。好多人怎麼參加革命的?都是被八路軍的歌子唱去的。於是她懇求伊汝:「你跟大伙兒一塊唱個『風在吼』吧!多少年也聽不著了。」好在大家都會的,又是這樣一位革命母親的請求,就興高采烈地分部輪唱起來,唱著唱著,年輕人注意到這位媽媽的臉上,是笑著的,但是止不住的熱淚,卻在那張笑臉上簌簌地跌落下來。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口的畢竟,也悄悄地抬起手,拂去臉頰上滾燙的淚珠。
「勿忘我!」她輕輕吐出了這三個字。
伊汝不習慣這種咄咄逼人的進攻:「凌淞,也許你比妞妞美一千倍,好一萬倍,但是價值觀念在愛情上是不存在的。好啦!凌淞,我尊敬你,也感激你,我們會做一個很好的朋友,而且你也一定會尋找到你的幸福!」
郭大娘說了一句伊汝在以後才覺得大有深意的話:「只怕到了那一天,想聽也聽不到了。」
她甜甜地一笑:「是在畢部長家院子里,你知道那種花叫個什麼名字嗎?啊,還是個記者哪!連那都不明白,我從大辭典上把它找到了,你猜叫什麼?一個怪好聽的名字!」
「可是你知道嗎?妞妞,我常常在心裏念著你的名字!」
她在那結著相思豆的南國紅豆樹下,笑著,然而是深情的,像過去在蓮花池主峰上的清泉水邊一樣:「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我常常在報紙上念到你的名字!」
「多嘴丫頭!」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人民總是原諒我們!」這位老布爾什維克捶著自己的腦袋。
「你不應該催他死嘛!」伊汝覺得她的感情是不可理解的。
她又像當年子弟兵在羊角堖住的時候那樣,把那些編輯、記者、美術員、攝影師、校對員、譯電員……的被窩褥子,枕巾褂褲,一個房間挨著一個房間,該拆的拆,該洗的洗,該補的補,忙得個不亦樂乎。無論誰把臭襪子藏掖到什麼地方,她都能找出來洗乾淨給補整齊——那時沒有尼龍襪,補襪子是單身漢的一大愁事。然後再賞給你一頓臭罵:「真出息,你們這些識文斷字的,還不如我們家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