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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 四

月食

她那誠摯溫存的妻子般的臉上,閃出最親切、最信賴的眼光:「凈說些傻話,人家把身子都給了你,還有什麼不相信的呢!」
一路上,郭大娘的臉也沒見過笑容。直到羊角堖,直到那由盆子、罐子、玻璃瓶、木桶組成的種子實驗室,看到了那張文靜的臉,才像雨後新霽的天空一樣,第一次出現了預示晴朗天氣的紅霞。
「咦!俘虜呢?」郭大娘回過頭來。
那是伊汝一生中真正的愛情,唯一的愛情。
凌淞在離開這屋以前,曾經以訕笑的眼光,以哀的美敦的口氣告訴他:「聖人,從明天起,整個報社都會知道我在你這兒過夜的。」於是,郭大娘和伊汝就像抗日戰爭時期,得到情報,鬼子要來掃蕩,搞堅壁清野一樣,準備撤走了。不過,謝天謝地,用不著埋、用不著藏,門上掛把鎖就行。他們背著該帶的東西,到畢部長那四合院,向他辭行。但是遺憾,只有何茹一個人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看外國畫報——那時還不大興內部電影這名堂。她先看見伊汝,倒是蠻高興的,因為他曾經是她和畢部長談戀愛的中間站,書信往來、約會地點、饋贈禮品,都得由他經手。說實在的,所有當秘書的都沒有這項任務,要操心首長的婚姻,然而伊汝的工作手冊里,總有一個代號叫X的,那就是何茹。她感謝他,因為那時別看畢部長以打呼嚕享有盛名,但想把這個呼嚕搶到手的還大有人在。因為伊汝投她的贊成票,她現在才在這四合院里悠閑自在。可是一看到這位小老弟身後,一雙解放腳,一副黑腿帶,一件家織布的大襟褂子,一條裹著腦袋的羊肚手巾,頓時間,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趿拉著拖鞋站起來讓座。伊汝講明來意以後,她便說:「還用等老畢嗎?他那種大尾巴會一開就沒個完。」
「糊塗蟲呵!糊塗蟲!你們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老頭子又弼馬https://read.99csw.com溫上了,兒子呢,偏要在林區養他的義大利蜂。你哪?小老弟,也不接受老大姐的好意……」
一清早,伊汝就被枝頭檐間的麻雀喧鬧聲吵醒了。對於這種灰不溜丟、嘰嘰喳喳的,和人類有著親密來往的鳥類,他懷有一種特殊的好感。它沒有美麗的羽毛,也沒有婉轉的啼聲,然而他喜歡這些跳跳蹦蹦,永遠也不大肯安靜的小動物,因為麻雀曾經是和他同命運的朋友。當滿城掀起一個消滅麻雀的運動,上至國家機關,下至學校街道,人人手執長竿在轟、在趕、在打,使得它們疲於奔命的時候,伊汝的「冰凍三尺」理論,也開始在大字報、批判會上受到「義正詞嚴」的責難。到了一九六○年,正式宣布對麻雀「大赦」,不再把它列為四害之一,那一年,伊汝也被宣布解除了「勞動教養」。他總結過:「是這樣,麻雀糟蹋糧食,但也捕捉昆蟲,我『冰凍三尺』儘管言論、文章有毛病,但也曾為革命出過力,至少,在給人民修車吧!」這麼多年,他修過多少車啊?「解放」「黃河」「菲亞特」「日野」「五十鈴」「吉爾」……也許是他那使人喜歡的柔和的眼神,也許他是個天生的汽車鉗工,好多老師傅把一些看家的絕招,悄悄地傳授給他。但是昨天那輛道奇,可使他費了點難,要不是為了農工商,他才不會鑽到車底下,又滾了一身油污呢!
也許那時候人的思想要單純些,怎麼就沒想到手裡捏著的,報社催他返回的加急電報,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呢?自從在支部生活會發表了「冰凍三尺」的議論,自從那天晚上好容易掙脫凌淞感情的羅網——只差一點點哪,拿司機的行話說,要不是油門開足,排檔吃准,加上輪胎綁上了防滑鏈,就會在那百分之七或八的結了層薄冰的上坡路滑下來。於是,當九九藏書郭大娘從戲院帶著一雙哭紅了的眼睛回來,罵著那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喜新厭舊,鍘還便宜了他,該千刀萬剮的時候,想不到伊汝在收拾她的和他的東西。
郭大娘說:「等等他吧!」一來是那場重病使她明白,這次來了,下次未必還能再來;二來八年抗戰,起碼有一半時間,畢部長是在她家住著的,她把他當自己的兄弟那樣看待,所以這次臨走以前,實際也是臨死以前,即使聽不到他的呼嚕,哪怕讓老姐姐再看上一眼,走了,心裏也是充實的,連面都不照,該是多麼空落落的呀!
然而這一別,竟是二十二年!
「幹嗎?」
「幹嗎?」
等他爬到頂峰,那個人已經一路下坡直奔羊角堖去了。步子邁得很大,顯然走熱了,遠遠地看見他敞開了衣扣,衣襟在山風的吹拂下飄揚著。不知為什麼,這背影看來有些眼熟,他掬起一捧又涼又甜的水,潤潤嗓子,然後望著那個快進村的人,不禁納悶:他是誰呢?
也許伊汝想到終於和心愛的妞妞結婚,有些不好意思,就像過去八路軍進村那樣,放下背包,抄起扁擔水筲,到井台挑水去了。那天晚上,他們娘兒三個,團坐在炕頭吃小米撈飯。破天荒地,伊汝吃一碗,妞妞微紅著臉給他盛一碗。山村的習慣,做丈夫的從來不自己打飯;他先還搶著不讓,但郭大娘攔住了:「應該的,應該的,你們早就該是兩口子啦!」
他走出房間,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那些山區的麻雀一點也不怯人地跳著、飛著,似乎還在議論他:「這個傢伙,大概沒有睡好吧?」是的,他眼皮有些發脹,那位鼾聲不亞於畢部長的人,在隔壁房間里吵擾了他一夜。現在,伊汝踮起腳隔著窗戶看進去,那位老兄顯然睡了一夜好覺,精神足足地起早出門辦事去了。生活里就有這樣的事,也許並不是有意地,把別人傷害了,當人家https://read•99csw.com抱怨的時候,卻瞪起眼珠子,不允許發牢騷。難道能因為不是有意,那傷害的事實就不存在了嗎?不信,你失眠一夜試試?擴而言之,假如你用二十年時間,證明「冰凍三尺」並不是一句錯話,就能明白伊汝為什麼第一次捧著鄧副主席在十一大的閉幕詞,會吧嗒吧嗒掉眼淚了。他是搞過文學工作的人,懂得用上「恢復」這兩個字,絕不是一個泛泛之詞,要不是丟掉,或者失去一部分黨的優良傳統和工作作風,幹嗎談「恢復和發揚」呢?
伊汝急匆匆地趕回報社,只以為又是什麼緊急任務。他是出了名的快手,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深夜,大樣發回來以後,不知哪位領導會突然間對哪篇文章不感興趣,也不說撤,也不說留,只是打個問號。為了安全起見,畢部長只好皺著眉頭下令拆版,這時他準會喊:「給我把伊汝從被窩裡拖來,弄一篇不痛不癢的,去掉標題留空,一千五百字的文章!」於是睡眼惺忪的伊汝必須在半個小時里趕出來。也許這就是報人的樂趣。辦報有時如同玩蛇一樣,弄不好就會被咬一口,而這一口往往是致命的。畢竟後來終於給弄到祁連山的南部去,就是一個例子。興高采烈的伊汝在報社走廊里,猛一下看到一張《「冰凍三尺」是怎樣出籠的?》大字報標題,眼睛都直了,雖然還未點名,以××來代表他,但「冰凍三尺」是他嘴裏說出來的,還能有錯?再加上凌淞寫的一張《堅決與××劃清界限》的「檢查」,他覺得天好像黑下來了。不過,他還是謝謝她的,儘管她說他乘人之危,利用她感情上的脆弱,提出一些非禮的要求,表現出絕非正人君子的行為等等,總算沒有把他描繪成強|奸犯。那樣的話,他就不是去柴達木的汽車修理站被「勞動教養」,也許去勞改隊了。
「那有什麼,你也不是不會回來。」
「妞妞,你看read.99csw.com我把誰抓回來了?」
他看到一個人影,是的,一個人在佝僂著身子俯伏在那蓮花瓣的泉水池裡。絕不是什麼錯覺,二十年柴達木的風沙,並沒有使他的視力衰退。他加快步伐,在這樣的清晨趕山路,最好有個旅伴,嘮著莊稼、天氣,嘮著過往的雲煙、人事的盛衰,路會在腳下不知不覺地短起來的。這是二十二年以後,頭一回翻這座主峰。當年最後一次離開羊角堖時,那位深情的山村姑娘,就站在那個人影站著的地方,凝望著他一步步地離開。那時,不論是妞妞,還是伊汝,都深信不疑隔不上十天半月又會重逢的;而重逢時的歡樂——喜氣洋洋的庭院,紅彤彤的新房,熱氣騰騰的鍋灶,迎親的鞭炮,接新人的嗩吶……使得這兩個年輕人分手時,竟絲毫也不覺得有什麼離別的痛苦。他走了兩步,回頭看看,妞妞還站在那裡微笑,走了一程以後,那短髮寬肩膀的身影,依舊佇立在山峰頂巔。他用雙手合攏在嘴上,朝她喊著:「回去吧!妞妞,頂多半個月,完成任務就回來。」
有的人也在走,不過是原地踏步,總不離開那起點,伊汝望著這個代號為X的老大姐,後悔當初投她的贊成票了。
群山也附和著:「就回來!」「就回來!」回聲在山谷里震蕩。
是的,妞妞救過他兩回命,一次是從還鄉團手裡,她像一頭豹子似的拚死搏鬥解救了他;一次是在龍潭口戰鬥中,在死屍堆里硬把他尋找到。想到這裏,他老老實實,一五一十把十分鐘前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郭大娘——他的母親。如果不這樣,也就不再是伊汝了。
現在,他在攀著這座蓮花池主峰的時候,已經忘掉了一夜失眠的苦惱。清涼的晨風,帶著早霜的寒氣和松林的清香,使他精神爽朗。遙望著峰頂,邁著大步爬上去。
據何茹這回告訴伊汝,凌淞後來在五八年嫁了一個比他大二十歲的老頭,錢倒是蠻多的,但幸九-九-藏-書福和愛情是不是也那樣多呢?就不得而知了。可是,老頭在運動一開始受到衝擊,不久就心肌梗塞,倒在牛棚里,現在也平反了,補了萬把塊錢……聽到這裏,伊汝說了一句何茹覺得莫名其妙的話:「我也不想修喇嘛寺!」
伊汝深深地被激怒了,他看著郭大娘的手在顫抖著,那種對於山溝人的侮辱,那種對於純真高尚感情的污衊,著實傷了這位軍烈屬的心。當年她被敵人捆綁吊打,要她講出黨的地委宣傳部部長的下落,她寧死也不開口,差點拉出去槍斃。這種和共產黨、八路軍同生共死的精神,難道是今天這兩張五元錢的鈔票能夠買來的嗎?
「結婚,我該跟妞妞成家啦!」
何茹從抽屜里拿出兩張五元的票子,用指頭捻著遞給了郭大娘:「我就不遠送了,拿著吧!路上花,再扯幾尺布做件褂子穿吧!」
「回羊角堖!」
他感謝她的信任:「你不會以為我在騙你吧?妞妞!」
心心馬上喜歡上他了,一口起碼兩聲師傅。當伊汝終於拆東牆補西牆地把車修好以後,她高興得蹦跳起來,用拳頭擂著伊汝,臉笑得像一朵花。他望著這個野小子式的姑娘,心想:「怎麼沒有一點你媽的文靜呢?倒像個活猴!」到了蓮花池,她定要拉他翻山去羊角堖,到她家去。他很想同她一路做伴走,但是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在蓮花池歇一夜。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是應該懂得「慎重」這兩個字的分量了。
有些美好的記憶,哪怕在漫長的一生中,只有一天、兩天,或者三天,也永遠不會忘記。然而就在第三天的傍晚,在歸窠的鴉雜訊中,報社的電報來了。
在蓮花瓣似的水池邊分手時,他說:「你看,這多不好!」
郭大娘高興得合不攏嘴:「該這樣,該這樣,我早說過的,伊汝要把妞妞忘啦,天都不能容的,要不是妞妞,伊汝兩條命都沒啦!」
她半點也不驚奇,難道他會記不得那淡藍色的勿忘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