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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 五

月食

畢竟就是這樣的性格,連把他在那茫茫的柴達木盆地找到,也是怪不一般的。因為伊汝一九五七年離開報社,來到盆地,除了給妞妞寫了封信,說他對不起她,讓她不要等,只當他死了的訣別詞以外,就開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和所有熟人都不聯繫。一九五九年年末,畢竟因為給內參寫了兩篇反映人民聲音的情況報道,加之報紙對那些高產衛星總放在二三條位置來刊登,他就被發配到草地來了。他知道伊汝在柴達木,可沒有具體地址。草地和柴達木相距千里之遙。於是,這位弼馬溫寫了總有百十條小紙條,貼在所有柴達木來拉糧的車屁股上:「伊汝快來找我,我在某某糧站。」
「沒關係,我在哪家氈房、哪座帳篷都能討到一點吃的,你多保重吧!」車開動了,他朝這位老上級揮手。
這個弼馬溫活了,拖著兩條浮腫的腿,肚子里只有醬油湯和一小缽子雙蒸飯的畢竟,從糧垛上跳下來,手裡握了根草地上打狼的大頭棒子,走在最前頭,向馬蹄聲迎去。伊汝正好那次去看望這位老領導,趕上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已經正式被開除出黨了。不過,在死亡面前,他那顆從來沒死的共產黨員的心怦怦跳了。從駕駛台里找到發動汽車的搖把,也擠進那一串戴著「右傾」桂冠的廳長、局長、秘書、幹事行列里去。
他幾乎是蹦跳著跑過來,這個弼馬溫部長呵,都忘了自己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他一隻手拉過妞妞,一隻手抓住伊汝,那一雙眼睛又緊緊眯著,這回連一條縫都不留了。
分手的時候,伊汝分明看出他有什麼話要講,但他咽住了。他似乎建議他應該回羊角堖一趟。幹嗎?伊汝心想,帽子是摘掉了,可是懸心的日子並沒有過去,為什麼還要別人陪著自己一塊過這種忐忑的歲月呢?何況自己早就寫下了訣別詞。他望了望祁連山的積雪,努力使那顆突然熱起來的回鄉念頭,冷卻下去。轉回身,那顆總惦著他人的心,又關切到畢竟兩條臃腫的腿上,便說:「老部長,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要當心你的身體!」
他從那些墳頭上飄揚著的,新插上的白幡和紙錢,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陰曆七月九九藏書半,怪不得昨晚上月色那樣好。
伊汝把身上帶的糧票統統搜羅出來,統共十二斤多一點,乘著臨別前的最後一握,塞在老首長的手裡,然後跳上了汽車。他倒沒有見外,只是擔心地問:「伊汝,你呢?怎麼過?」
這時,他走到外屋,才發現牆上還掛著他在朝鮮採訪時,和法國記者貝卻敵一塊在板門店談判會場前照的相片,他穿著軍大衣,沒有戴帽子,頭髮像公雞尾巴似的翹著。而就在這張照片旁邊,有一張獎勵優秀拖拉機手的光榮證書,上面的名字赫然寫著「伊心心」三個大字。
這時候,可以聽到不遠處走來的一個人應聲說:「不會變的,而且一定會好起來的——」
八點半鍾,一輪更加明亮,更加皎潔,也更加佼俏動人的月亮,懸在半天。似水的月光,瀉滿了整個大地、整個山林。心心蹦跳著喊了起來,好像對在地下閉上了雙眼的她奶奶喊道:「過去啦!過去啦!月亮又亮堂堂地照著我們啦!」
伊汝想:那閃過的人影,沒準就是弼馬溫部長。這位齊天大聖,能行得出這種事來。他記得,當他頭上頂著「右傾」的桂冠,在祁連山南草地一座戰備糧庫勞動改造的時候,在叛匪的馬蹄聲得得傳來的緊急關頭,他,一個「非黨員」——那時就發明出這種「掛起來」的黨章上沒有的處分,竟爬上了糧垛,撇開那個只知道搖電話討救兵的領導人,振臂高呼:「當過共產黨員的站出來!這是人民的糧食、國庫的糧食,一粒也不能讓叛匪搶走!只要我們那顆共產黨員的心不死,就得保住糧食!有槍的,有手榴彈的,走在前頭,什麼武器也沒有的,找根木棒,同志們,跟著我上!」
「不怕,我們會熬到大娘說的那一天!」
你的女兒心心
是的,在太行山,今夜好月色,明朝准晴天。
媽呀!伊汝跌坐在那裡,好半天他起不來。望著那些盆盆缸缸里正從泥土中鑽出來的嫩芽,他不禁想:只要一粒種子埋下去,土地母親就會長出一棵苗來,愛情也是這樣。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沉沉穩穩在這屋裡坐等了,心急火燎地衝九-九-藏-書出了屋子,跑出了院子。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得趕到龍潭口去。毫無疑問,郭大娘一定會埋葬在那裡。那一仗,她丈夫、兒子都犧牲了,就地埋葬在那戰場附近的山頭上。於是他用急行軍的速度,往那兒趕去,十來里路呢,而且還要翻山。不過,現在他的腳步輕盈多了,心裏也鬆快多了,甚至耳邊似乎響起了當年走這條路時,常常哼唱的小調:「軍隊和老百姓,本來是一家人,本來是一家人哪,才能夠打敵人……」他想,不知為什麼,這樣的歌子現在很難得聽到了。那是多麼簡樸的真理,難道不是一家人嗎?他現在馬上要見到的,親手在絕望里縫製了二十二雙鞋的婦女,是他的妻子;而一定曾給她媽媽在生她時陷於難堪境地的拖拉機手,是他的女兒;那位埋在地底下,把一切不幸和痛苦都攬在自己身上的軍烈屬郭大娘,不正是他的親娘嗎?她肯定是怕他牽挂、怕他分心,才不讓畢部長告訴他,有一個等待著他的妻子,有一個從未見過爸爸的女兒啊。她像親媽似的了解這兩個孤兒呵,儘管她死了,看不到這一天,但她確信會有這一天而閉上眼睛的。馬上,一家人就要團聚了,可太陽卻落在西山後面去了。
這個布爾什維克儘管守著糧倉,有那麼多的落地糧、倉底糧,別人都是合理合法似的享用,而他卻一堆一堆地掃好,簸揚乾淨,送回垛上去。自己每頓吃那一小缽子雙蒸飯,餓了就喝醬油湯充饑。
「畢部長——」伊汝和妞妞幾乎同聲地叫了起來。
畢竟向他喊著:「記住,伊汝,人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的!」
心心突然高聲叫著:「快看哪!媽媽,爸爸,月亮,看月亮……」這時,附近的山村,有敲鑼的,有放炮的,似乎還有人喊:「看哪!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啦!……」這偏僻的太行山區里,還保留著那些古老的,帶有純樸氣質的風俗習慣。
他坐了好大一會兒,太陽從頭頂上慢慢地偏了過去,有兩次,他幾乎站起來要往回走了。然而,不看看媽媽的墳墓就離開,不望望那些看他長大的鄉親就離開,伊汝就不是郭大娘心目中的伊汝了。於是站起來,抖掉身上的塵土read•99csw.com,聽憑著那兩條腿,走進了在村子中心的一座小院里。依舊是那矮矮的山牆,依舊是那一排花椒樹;大門口那棵棗樹,長得更高更大了,樹榦上還留著這個調皮的小八路刀砍斧剁的痕迹。據說,只有這樣鞭打它,才能結出更多更甜的棗。他自|慰地笑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受那二十多年的磨難吧?院里靜悄悄的,門上掛著把鎖。接著他似乎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在那棗樹樹榦的一個癤疤洞里,摸到了鑰匙。沒有變,還是老規矩。但是他正要開門,突然覺得有點冒失,這已經是人家的家了,闖進去合適嗎?可是當年畢部長在草地分手時,好像有句什麼郭大娘不讓告訴的話,要說又止住的情景,湧現在眼前,於是打開了鎖,吱呀一聲推門進去。
陰曆十五,又叫作望,西邊太陽還未落山,東邊的月亮已經爬了上來,晚霞滿天,暮靄沉沉。正在他尋找郭大娘墳墓的時候,他先聽到一聲:「爸爸!」緊接著看見心心飛也似的奔跑著。就在她跑來的方向,伊汝看到妞妞正站在墳邊,還是那張文靜的臉,還是那副信賴的眼光,似乎繼續二十二年前分手時的談話:「我說過的,你不會不回來的,看,你不是回來了嘛!」
屋裡還是老樣子,盆子、罐子、瓶子,大缸小桶,育著各式各樣的種子,不過,桌上壓了張紙條,他拿起看了,是妞妞的工整筆跡,那是老八路畢竟手把手教出來的。
那個人影完全有可能是他,伊汝這樣想,七月半,按照舊風俗,是給死去的親人上墳的日子,也許他是特地來看望去世多年的郭大娘。何茹不是說了嘛,他要尋找一些什麼丟掉的東西。然而,當伊汝下了山,再走幾步就要跨進羊角堖那座闊別二十余載的小山村時,他遲疑了。心心,那個活潑可愛的姑娘,使他在這最後一刻,猶豫著是否應該去驚擾那有了這大孩子的母親?於是,他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獃獃地望著這個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山村。這二十年,他隨著車隊去過不少地方,他理解,人民的生活遠不是那麼富裕的,真使他一個當過八路軍的人,心情感到沉重。特別像這樣為革命貢獻過力量的老根據地,基本上仍是老樣九_九_藏_書子。那些吃過S縣的小米撈飯的將軍們、部長們,不知道還記得起地圖上這很不起眼的一點不?不過,一想起從那賣白薯的老鄉,從心心嘴裏講出來的,那個來自亞德里亞海濱的新名詞,就覺得羊角堖明天也許會更好的。
難道還有做軍鞋這一說嗎?他終於走進裡間屋,站立在炕梢,望著那一排尺寸相同、樣式統一的布鞋。最使他詫異的,每雙鞋裡都有一個年號,1957,1958,1959……他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雙。天哪!伊汝差一點栽倒,跌坐在炕邊做飯的小灶坑裡,碰翻了鍋蓋,一大碗煮熟的白薯燜在鍋里,上面也有一張紙條,筆跡潦草,而且有幾個字被水汽浸潤的模糊了。不過,他還是辨認了出來。
「打——」走在最前頭的這位「非黨員」的畢竟,舉起大棒,雷鳴似的吼著。
心心附在他的耳邊說:「爸爸,昨天媽媽猛一下都不敢認了,說你一點沒有變,半點沒有變!」
那股偷襲的匪徒,看到這支嚴陣以待的隊伍,猶豫了一陣以後,調轉馬頭跑了。當他們回到糧庫時,那位負責監督改造這幫「老右」的領導人,還在捧著電話叫喊:「快派隊伍來,快派隊伍來……」
黑影開始侵入了那晶瑩玉潔的月亮,頓時間,群山暗淡了些。那黑影吞蝕的面積越大,似乎整個天地也越發陰沉。到了六點多快七點的時候,坐在郭大娘墳頭上的這一家人都陷入了黑暗裡,彷彿跌進了漆黑的深淵,不由得想起「四人幫」橫行時,那些逝去的年頭。是的,再也比不上那慘淡的日子里,丟失掉更多的東西了。
爸爸:
好了,到了七點一刻,雖然有點雲彩遮住,月亮開始擺脫那些黑影,發出了一點光彩,正好照在心心那一對既像妞妞,又像伊汝的眼睛上。
「怎麼會變呢?心心,在你名字里的這兩顆心,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他打開那個布包,裏面整整齊齊放著九十塊人民幣,如同捧著一顆滾燙的心。不過,這回伊汝沒有哭,而是沉思。母親,大地,人民,安泰,共產黨……這一系列詞彙在他腦海里轉著。
「黨不會忘記我們的,人民不會忘記我們的,伊汝,記住啊,read.99csw.com永遠要記住,人民是我們的親爹娘。」
我和心心去后寨買給媽上墳的東西,飯在鍋里,你自己熱著吃吧!要回來得晚,你到媽墳上來吧!
很顯然,這是妞妞給她丈夫留的便條,伊汝不由得凄苦地一笑。隔著門帘,就是裡屋,早先是郭大娘和妞妞住的;那時,他和畢部長住在現在成了育苗床的外間大炕上。窺看人家夫妻倆的私室,伊汝覺得是很不禮貌的。但是,那門帘卻是半撩著的,儘管他目不斜視,仍舊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發現那收拾得整潔乾淨的炕上,一雙雙新鞋齊齊整整地擺在那裡,就像抗日戰爭期間婦救會給前方戰士做的軍鞋那樣,收集到一起準備送走似的。
這就是你站(贊)不決(絕)口的糖狼(瓤)賽蜜。你知道這種最甜最甜的白菽(薯)叫什麼嗎?她的名字叫「妞妞」!
半年都過去了,伊汝有一次修車,拆大廂板,才發現這位老首長工工整整的鋼筆字。一直等到麻雀不與蒼蠅蚊子為伍的時候,他搭了輛順路的車子——司機對高超技術的修理工,是敬若神明的——來看望畢部長。兩個人見面的時候,一個忍不住哭出聲來,一個眼睛眯成一條線,高興地笑著。畢竟張開臂膀:「來,伊汝,咱們連續擁抱三次!」然後,他從貼心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大娘半年前從羊角堖來我這裏了,在這兒住了幾天,我們談了許多許多。臨走時,她說:『我這輩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活著一天,給你們燒香,我咽了這口氣,到了陰間,也保佑你們平安無事地熬到那一天。』說著,她拿出兩個布包,那是她把她的棺材賣了一百八十塊錢,分成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我——」說到這裏,那個布爾什維克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
他覺得——然而又似乎絕不可能的——有點像那位弼馬溫部長。他又手搭涼棚仔細看看,然而遺憾,那身影穿過挨著村寨的墳塋墓碑,很快進村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然而,只要有誠心,再厚的冰也會融化的。他一路想,一路走,當最初的暮色,在波濤起伏似的蒼山上,抹了一筆深沉的色彩以後,龍潭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