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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惑

戒之惑

並不因為熊老闆三十多年前去過戒台寺,他才有舊地重遊的雅興。

十二

甚至現在,最好的屬於女性的光輝歲月,已經遠離她而去,但仍舊令他沉醉。愛,使女人年輕,他深信。

他似乎在潛意識中,又找到了一條要到戒台寺的理由。
「謝謝你,蔣曼,我知道,虧了你愛我!」
他悟到了,戒不容易,不戒也不容易。
熊老闆問著漸漸聚攏在一起的他的部屬。
「這就是世界!」她的總結。

十七

戒是一種約束。
他笑了,笑得瀟洒。到戒台寺來的遊客,未必想到戒,未必懂得戒。
「本良,現在回味起來,戒台寺的這個戒字,挺有學問。」
「人們用那樣的眼神,在打量你!」
人們都埋怨姚蘇:「看你相中的這好去處!」
「我才不管別人說我好,說我賴,我按照我的信條生活,我不需要一個教父告訴我,哪步該走,哪步該停?」
他能不相信這個女人的話嗎?他愛她,而且尊敬她,如果不是她,早二十年,他就會把郎林踢走了。貼上八分郵票,把反叛他的人,郵到天涯海角。這事他沒少干過,絕對做得乾淨利落,不露痕迹。這多年來,他對於不馴服的部下,這是比較客氣的手段,道不同不相與謀,禮送出境這一招不靈,才會使更厲害的撒手鐧。獨有郎總,好好賴賴共事了一輩子,真是令人不解的例外。誰說熊老闆無容人之量,郎總沒少給他搗亂,不穩如泰山地坐在總工的位置上嗎?後幾年,郎總不願當作樣板,索性跟他鬧,甚至意氣用事,乾脆請調。這時候,熊本良寧肯調整關係,也不鬆口讓他離開公司,此刻,倒半點不是蔣曼的緣故了。
想不到披著掙扎撕裂的衣衫,幾乎裸呈著胴體的蔣曼卻舉起那把銳利的刀,刺向自己雪白的胸部。他橫擋過去,用胳膊擋住刀刃,也不顧鮮血順手流下,抱住了她。最初的不愉快,像冰塊似的在這肌膚的接觸中消融了。
只有那把沾血的刀,是這場苟且的愛的見證。
蔣曼對他說過不止一回,你沒有必要如此戒備郎林,這個人即使有野心,也不大。
「你有?」
「他是我的合法丈夫,我有義務告訴他所有一切!」
她認為,夾在兩堵牆中的她,才是真正的悲劇。既不敢大胆地愛,也不敢放開手不愛。一輩子稀里糊塗,不是幫著情人反對丈夫,就是支持丈夫收拾情人。我也說不好這是我的幸福,還是不幸?她告訴熊本良,我愛你,是真的,但也愛他,自然絕不是假的。同樣,有時我恨他勝過恨你。不過,有時我真想殺死你然後自殺,大家心凈。「你去吧,我不去!」她謝絕了他的邀請。
她說,女人最強大的力量是愛,但女人的致命傷也是愛。愛的代價,就是痛苦。愛得愈深,那麼,痛苦也愈甚。
「蔣曼,你還記得?」他問他的妻子。
「包括你丈夫,他也不能例外,一樣要收拾他手下那些小知識分子!」
她抬起頭來看他:「也許就是你,老闆!」她忘了是在說悄悄話,大聲講了出來,聽的人沒法不莫名其妙。
但他一定要去,郎林說得有道理,戒是一門很深的學問,過去,我們都太膚淺。
「實質上你是很卑鄙的,我知道。但是我愛你。」
她扭動她那柔軟的腰肢,顯示那不錯的身段,擺出姿勢,讓他為她拍照。「如果有強烈的,讓我服服帖帖的愛,我不管什麼大老婆,小老婆,也不管什麼婚姻這類形式!」她給她的老同學,並未十分明確關係的未婚夫,講述她心目中的男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女人需要男人什麼呢?耳鬢廝磨嗎?No!卿卿我我嗎?No!真正的男人,應該具有強烈的去征服一切的雄性動物本能,和絕不容忍在自己的領地範圍里,有第二個競爭者的存在。」
熊本良承認,不但輸掉了那場競賽,還輸掉了愛情。

十三

所以,公司里的員工寧願親近郎總,而疏遠他。甚至背地裡議論,或者在肚子里嘀咕。其實,他的位置,應該是郎總的,論真才實學,熊老闆百分之百的花架子。所以出類拔萃的美人兒(至今風姿不減)嫁給了郎總,完全合乎當時的價值觀念。大家心裏明白,只不過熊老闆手段高明,予取予奪,斬伐無情,才壓在郎總頭上,舒舒服服地當他的第一把手。這不是命運,而是熊本良縱橫捭闔的本領。
不過,他相信自己確實悟到了什麼叫作戒。
「No!老闆,你風華正茂!唉!王端,你傻愣著幹什麼?快給我跟老闆照一張九_九_藏_書。」
等於倩照完,姚蘇也搶著站在熊老闆身邊,但王端冷冷地說:「對不起,沒膠捲了!」挎起相機,揚長而去。熊本良很奇怪自己,對這個小夥子缺乏禮貌的舉止,竟然能夠寬容。要放在過去,准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可是,在這個凡俗的大千世界里,慾望是芸芸眾生、飲食男女的幾乎無法抑制的本能。因此,不戒或許更接近於人的本性,有無可指責的一面,但也有不可恣肆的一面。所以,戒更多體現一種人格力量。
他有些慍怒:「怪不得他在臨終時,並沒有把你,把孩子,託付給我。你和你死去的丈夫,顯然是商量好的。」
言下之意,只有他例外。
「那麼,錯由我始?」蔣曼自責地說。
無論如何,郎林的死,觸動了他。
熊老闆只好對他的情人解釋,許多情況下做出許多哪怕是傷天害理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的。這一點,你得理解,整人的人,未必存心要把人整死的,但若不這樣做的話,他倒有可能被人置之死地。
于倩說:「我追求的正是這份遺憾!」
「你真是開放型的女孩子,最終呢?」
「原諒我!」熊本良說,差點屈下一條腿。
「我現在只想把一切都忘了!」
郎林在彌留之際,提到了戒台寺那次春遊,絕不是無緣無故的死前譫妄,他顯然是在期望,要是允許重新生活一次,一切從頭開始,那麼,保持那次春遊時的並不一定誰要吃掉誰的關係,誰要忍氣吞聲懾服於誰的關係,該多好?
她還是那樣淡淡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在最後一剎那,向你伸出講和的手。你還要求這個被你騎在頭上一輩子的可憐人,怎樣再向你表示?他提到了戒台寺,難道還不夠明白,那時我們有後來這些隔閡嗎?」
這一次,熊本良是真誠的。

十一

甚至熊老闆現在對圍著他的部屬,講戒台寺的戒,也還是年輕時從郎林嘴裏聽到的那些。
他笑了:「過了目前,那麼下一個呢?」

「不去戒台寺?」
「女兒知道這一切嗎?」
「咱們騎自行車去的。」
然而,他為了生存,為了權力,為了他位置的牢固,按他情人的有讚許也有嘲諷的話形容,簡直成了三頭六臂,一天二十四小時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她說,你甚至在我丈夫身邊,都埋下姚蘇這樣一個耳目。你提倡告密,鼓勵叛賣。王端,拿過國家獎的,不就因為不對你效忠,而把那年輕人,打入陰山背後去嗎?你不認為這樣活著,太累嗎?
大家出於對領導同志的尊敬,一笑,不置褒貶。
他回答:「也許一切煩惱,都由戒與不戒而生!」
他知道,他作為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單位的頭,突然有這些異端的想法,萌發出來,是很可笑的。那天,他回答于倩,說是最好去戒台寺以後,信口講到像我們這樣六根未凈,俗眼凡胎,與佛法無緣的人,也許能在那裡參悟到一些什麼時,他的這位身段挺不錯的秘書,面露聞所未聞的駭異表情。

所以,過去了許多兩個人都感覺到不大愜意的婚姻生活以後,雖然維持著各自的家,雖然自覺地警惕著不逾越人為的鴻溝。但上帝保佑偏偏趕上了一個波瀾起伏的時代,或許他應感激整個兒的道德淪喪,才不害怕靈魂墮落。就在郎林關進牛棚以後,他粗魯地,甚至脅迫地得到了她,他不諱言他下作,無賴。那個多少有些耿直,不肯阿附強權的工程師,本來也許他能夠幫點忙,不致受縲紲之苦。但他為了達到目的,就不擇手段了。「我是畜生!」他承認。他把刀放在了她的手裡,「現在,你願意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殺死了我也絕無怨言。我等這一天,等了多少年,不管怎樣我等到了,死而無憾!」他引頸就戮地等待著。
他那時未能獲得這位漂亮女同學的愛,也並沒有不服氣,甚至為這樣優秀的組合,最佳的匹配,衷心祝福過。他從來不相信自己十惡不赦,雖然他做過許多缺德的事。甚至怎樣乘人之危,把蔣曼弄到手,那樣卑劣,那樣粗暴,等等。當然,還不盡於此。但他覺得他心還不是太壞,至少有段時期,像大多數人一樣善良、單純、正直。
她平靜地回答他:「早先不是,後來卻是。」

蔣曼點點頭。
「恕我多嘴!」
現在,遠離塵囂的戒台寺,已經落在車隊後面很遠很遠了。
「我不在乎。」
他接著談他的,官做到這身份上,就比較隨便和自如了。
「聽說在修繕。」
「你還記得戒台寺,那年春天——」
他恍然大悟:「你為那個死去的人在一直愛我?https://read•99csw•com
「是啊!剛才你是以妻子的身份,指責我扔給姚蘇一塊骨頭,而給王端以大棒。假如從情人的角度,那你更該嫉妒我把王端的未婚妻,那個身段不錯的于倩,調來當秘書——」
難道,慾望註定是罪惡嗎?那尊在蓮花座上重新粉飾過金身的我佛如來,微笑著,沒有明確的答覆。
可許多事,總是這樣,明白了,也晚了。
他知道她現在的背景,顯然在討好她:「那是當然啰!公主嘛!美學境界是要高人一籌的呀!」
北京有座西山,西山有座戒台寺。
「因為你是毫無抗爭能力的弱者。」

十四

他笑了,這種健壯強悍的男子漢所特有的爽朗的,肆無忌憚的,甚至毫無害羞的笑,對女人是很有感染力的。「蔣曼,即使你不替他辯護,我也會做出我對他的判斷,他未必肯安分,未必肯久居人下。他自負,有才華,智商高。可缺乏一種魄力,男人的雄心勃勃的敢作敢為的勇氣。」
郎林除去善良外,還有真誠,熱情。
到戒台寺來,如果不是懺悔,恐怕也是有些反思。他在想,戒也好,不戒也好,難道不可以換一種生存方式活下來嗎?該戒的不戒,不該戒的倒戒了,人變成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要是不那麼緊張激烈,非得像掰腕子一樣把誰扳倒不可地,而是平和地、相安無事地生活,又有什麼不行呢?一定要劍拔弩張,把弦綳得那樣緊,永備不懈嗎?

湊巧,這三個人聚在一起的鏡頭,被從殿堂里走出來的熊老闆一眼看到。當年,他和郎林、蔣曼不也這樣開始進入生活,扮演人生一個角色的嗎?
「怎麼樣?大家玩得盡興了吧?是不是該打道回府了呀?」
「老天拔地,何必讓鏡頭感到痛苦?」
他說,他明天要準備出國,第一站巴黎。第二站倫敦。這倒沒有什麼新鮮,他一直滿天飛,除了南極、北極之外,足跡遍天下。蔣曼要去美國探望女兒,改派于倩陪同,大家也早聽說。有個身段挺不錯的年輕人陪同在旁邊,至少可以使他精神煥發。這都無所謂,也不往心裏去。接著,他突然談到郎總,談到和郎總三十多年前,也來過戒台寺。這就使人不禁納悶,無緣無故提郎總多少有點蹊蹺。誰知他話鋒一轉,宣布接替郎總這個職務的人選。嘰嘰喳喳的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誰都認為板上釘釘,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名字,必是姚蘇。因為這個聰明伶俐的年輕人,已經是臨時執政。
結果,卻是站在人群後面,拿照相機拍攝晚霞的王端,是未來的總工程師。
她承認,學問是一回事,人品又是一回事。但生活,但競爭,則又是另一回子事。
蔣曼就是永遠的。誰都不能不承認,她是永遠的不變的漂亮女人。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後仍復如此。那矜持的,鬱鬱寡歡的一靜如水的面容,幾乎從未留下歲月流逝的痕迹。何況她那優美的無與倫比的體態,簡直很難令人置信,她雖然到這人生過半的年紀,仍使人感到青春並未失去。連他的秘書,那個身段不錯的于倩,也難以掩飾純系女人本能的羡慕。難道,時間對她來說,是停頓的嗎?
「你覺得這樣好嗎?」
中國人的最可愛之處,就是乖。
熊老闆講得他的部屬茫茫然。
王端覺得天空一下陡然黑了,一朵雲恰巧飄過來,遮住了頭頂的太陽,他的臉,湧上來血,像一隻紫茄子。
「任何有眼睛的人,都會看出你對那個女孩子的意圖。你其實比我清楚,惡,是鴉片,上了癮就不可遏制。假如你居然不把于倩弄到手,我倒覺得不可理解。因為一枚失控的球下滑,若是毫無阻力,它會加速運動,這是再簡單不過的物理現象。」
「怪我嗎?怪我嗎?」然後詭秘地說:「是熊老闆定的。」
其實,他對一般幹部還是比較寬鬆的,只是有可能構成對他威脅的至要人物,哪怕是臣服的、苟安的、不願惹事的,決不有片刻放縱,一言一行,都在他嚴密監視之下。所以,他儘管想幽默一下,但人們依舊拘拘束束地。結果打算笑一笑以回應,還未等到咧嘴,就被他下面接踵而至的言語嚇呆了。
「嗨!老闆,你不肯賞臉,跟我們年輕人合個影嗎?」于倩像扭股糖似的纏著熊老闆。
她相信他不是最壞的壞人,這些年來,提供過多少次可以整垮對手的合理合法,而且良心不至於太不安的機會,他放過了郎林。同樣,她也提醒熊本良:她丈夫在能夠把他幹掉的時候,並且不止一次,因為他也不永遠走運,總抓到好牌,不也在關鍵時刻,放他一馬嗎!
看起來,最懂得戒的,還是老百姓。他們至多腹誹而已,可又管個屁用?
「當他知道了她並不是他的親生骨肉時,他一定不但read.99csw.com挫折你,還要挫折無罪的嬰兒吧?」
所以,刀不僅僅具有象徵意味。他的哲學是:你不把對方逼到牆角里就範,那麼,對方在下一個回合中,就要取你的首級。
斷壁殘垣,草長樹深,荒涼得幾乎到了白晝見鬼的程度。誰發起這次自行車遠足的呢?自然是郎林無疑的了。因為在他的記憶里,除了這個學識豐富的傢伙,告訴他有關戒台寺的歷史和一切以外,他對它的認識只知道是一座古老的廟宇而已。
她搖了搖頭。接著,她說:「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她這個幸與不幸、愛與不愛交織在一起的故事。」

人,就是這樣,記不住的,怎麼也記不住的,但忘不掉的,也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
大家首先覺得沒有必要來戒台寺春遊。其次,既然春遊,就沒有必要洗耳恭聽熊老闆講什麼戒台寺的戒。
雖然戒台寺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他也悟到了什麼是戒?明白了什麼是戒其所戒,不戒其所不戒?但誰不是活生生的人呢?想到這裏,隨緣而化,熊老闆倒又覺得更加的豁然開朗了。
她也相信,他最初不是這種惡從膽邊生的,說是怙惡不悛,也不過分的人。否則,她難以想象她的初戀,是他而不是後來的她的丈夫。即或是女人易被感情蒙蔽,也會識別最起碼的好和壞。她會為拋棄一個明顯不過的壞蛋而惋惜許多年,成了一塊心病嗎?

十五

在郎總生命的最後一刻,兩人握手言和。
也許面對著死亡,老熊悟了:「其實,到此時,相對無言,也能溝通的。」
「噹啷」一聲,蔣曼手中的刀,跌落在水泥地上。她不再抗拒,更無憎惡,反轉來把臉緊貼著充滿如此強烈的男性氣息的胸膛上。兩個人摟抱在一起,幾乎同時地意識到其實是久別重逢的歡樂。這種過去曾經分別在各自的夢裡,遐思里,幻覺里,出現過的場面,倘不是在當時人|獸顛倒的氛圍里,是很難把罪惡與幸福,愛情和仇恨,如此扭結起來,成為真實。
在《帝京景物略》一書中,戒台又作戒壇。「出阜成門四十里,渡渾河,山肋迭,徑尾岐,辨已。又西三十里,過永慶庵,盤盤一里而寺,唐武德中之慧聚寺也。正統中,易萬壽名,敕如幻律師說戒,壇於此。」
于倩絕不是不認真地:「如果他張嘴,我毫不猶豫答應!」
他從不相信別人的解釋,尤其當他認定以後。越是信誓旦旦,他越是疑慮重重。但這一次例外,不光因為她是他至愛的一個漂亮女人,而是一種悟性。
「不但有,而且多得差一點要把你從他身邊奪過來。但我沒有這樣做,說明我的理智,也說明我的感情。」
但是,天地良心,他一點也不聲嚴色厲,面露凶神惡煞的樣子,相反,和藹可親;但老百姓的想法他是不聞不問的,我行我素,他永遠是他,不變。
「你的清醒,真讓人害怕!」
「不,他沒有你這樣心毒手辣!」
「簽證下來就走,跟女兒生活在一起!」
「哦!天!」熊本良一屁股跌坐在沙發里。「他全都知情?」
這倒不一定表明他像貓對耗子那樣,對全公司員工具有威懾力。但他的統治(或者稱之為絕對領導)近乎專橫也許並非過分的指責。甚至郎林幾次要跳出去,幾次要搞顛覆,終其一生也在熊老闆的掌握之中,俯首聽命。
如果那時他是蔣曼,怕也會毫不猶豫地愛上這位高才生的。
郎林感嘆:「咱倆從來沒這樣心對心地交談過!」
郎總並非迴光返照,一直到斷氣,始終像平素一樣清醒:「細想想,本良,咱倆這多年爭得太狠太苦,有這個必要麼?馬上我兩眼一閉,還不是什麼都等於零。」
「小於,老闆說去哪兒?」
熊老闆是崇尚在人與人的交往中,以兵戎相見的。
「你後悔了?」
那時候,也在這戒台寺,他應該當仁不讓地去追求她的愛;而她,也應該撇開表面的聲名,和愛情以外的附加值,認真地選擇一個事實上更強的男人。
高樓大廈的北京城,黑壓壓、霧蒙蒙地已在眼前出現。坐在賓士車裡的熊老闆,突然想起什麼,提醒坐在他身邊的于倩,「我長途飛行時,有個習慣,希望能讀點文藝作品,鬆弛一下,你能給我準備上一本兩本嗎?」
經歷了三十年風風雨雨,故地重遊,那種感慨似乎更加強烈了。假如能夠戒所戒,而不戒所不戒,求其自然、自如、自由,和佛所說的自在,摒除一切的障。那麼,他得到她,她也得到了他,或許還可省卻此後一切的孽。
「這麼說,你是一定要去馬薩諸塞的了?」
他笑了,這是一種富有感染力的笑。
幸而她臉色平靜,那張皎潔的和她年齡顯然不相稱的姣好的面龐上,毫無嫉恨的表情。於是他把話扯遠。「郎read.99csw•com林提到了戒台寺,恐怕還是緬懷我們三個人那毫無芥蒂的年代。」
「玉蘭花已經謝了,還有什麼照頭!」眉飛色舞的姚蘇,走過來,朝他們倆招呼。「Hi!二位學長!」
熊老闆三天兩頭出國,總要帶一些旅途的消閑讀物,當然是蔣曼給他準備。有高級翻譯職稱的她,自然是他的陪同,倒談不上利用職權之便。隨著年齡增長的成熟,戀情的牢固,特別是熊本良滴水不漏的縝密,他寧肯在飛行途中聚精會神讀小說。他覺得作家用「永遠的」這個詞彙來形容一個女人,給他感觸太深,引起了強烈共鳴。
姚蘇挺高興,因為熊本良要去,他有機緣表現一番,特別是決定人選的關鍵時刻。
「我去不了戒台寺了!」
很好笑的,是不?他問。
人要死時,鏡頭便倒映過去。
「難道你不願意我去看望我們的女兒?」蔣曼特彆強調了「我們的」這個定語。
他知道,歷史是一條不復的河,一個人只能順流而下,誰也無法改變。責備誰,都有欠公允。既可以說,誰都有錯,錯多些,或錯少些。也可以說,誰都沒有錯。蔣曼,你信不信?身不由己!我絲毫沒有抵賴的意思,我並不好。
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個鐵腕人物。
據說,姚蘇要接他的班,或者還有王端。這些年輕的工程師,哪有郎總的魄力,以及在熊老闆面前說話算話的分量,只好托于倩去探詢熊老闆的意見,拖了好久,幾乎春天快過去了,才有了回話。
「我沒想那麼多!」
在人事上,熊老闆向來說了算數。他怕大家沒聽清楚,再報了一下這個獲得國家大獎的傢伙的名字。這或許是這次要到戒台寺春遊的高潮,甚而至於有人認為果然不虛此行了。
佛家講戒,是為了清心寡欲,洗卻凡塵,進入修心煉性的超脫境界,爾後有可能成祖成仙。然而,談何容易,戒所以為戒,正因為不戒;若是世人都戒,也就無所謂戒了。唯其不戒,這才有戒。
第一,挺遠;第二,基本上很破舊;第三,幾乎沒有什麼可看可玩的。
戒是一門很深的學問,他信。
公司慣例,每年春秋兩季,郊遊一次。熊老闆出手大方,他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從不苛刻。郎總在世的時候,他批了條子以後,便不再過問。去什麼地方?怎麼個玩法,所有細節,郎總都設想得細緻周到。熊老闆有時有了興緻,與大家同樂。但多半他忙他的,由郎總率領全公司的員工家屬去度過歡樂的一天。
「不,還是要感謝郎林這人天性良善的一面。」
「你知道,我並不懦弱,也不怕承擔任何譴責。只是應你政治鬥爭的需要,你必須愛護你的羽毛,才遮掩到人不知、鬼不覺的程度。現在,他也死了,我感情上最重的負擔也消除了,我不願意再活得那樣麻煩,我想把過去都忘得乾乾淨淨,我打算畫一個句號,一切重新開始……」
「就那一回,你輸給了我。」病人還能記得起來那些往事。
他又笑了,笑得她心亂如麻。
雖然公司里的員工,一聽說去戒台寺春遊,就皺眉頭。要是郎總健在,是他拿的主意,大家準會嘰嘰呱呱,七嘴八舌。這固然可以說是他的民主作風,但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格柔弱的一面。不像熊老闆那種大手筆,說了就算,不算不說。大伙兒乖乖地分乘若干輛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大家都挺敗興,那個破地方,有什麼玩頭?
他不由得驚嘆,歷史自然不會倒退,但卻總是不停地反覆。有時候,反覆(哪怕是短暫的)甚至比倒退更難讓人忍耐。
于倩沒好氣地回答:「目前大概算吧!」
「我說過了,他比你善良些。」
他望著那個彷彿害了牙疼病的年輕工程師,正因為是郎總的得力助手,所以也是死者生前竭力推薦提拔的。唯其如此,他偏彆扭著。這個小夥子不如姚蘇那樣機靈,會來事。懂得總工程師的位置空下來以後,公司的目標是要給年輕的人壓擔子,這機會決不能錯過,千方百計在贏得他的好感。王端顯然不願意于倩這樣發賤的姿態留在底片上,在磨磨蹭蹭,等她稍稍端莊些再照。
三十多年前的戒台寺,幾乎沒有什麼遊客。
「我怕回憶!」
「身不由己啊!」他只有在她的懷抱里,才肯吐露真言。他喜歡這樣譬喻。空空蕩蕩的餐桌上,現在僅剩下一隻可憐巴巴的饅頭。不是一隻手,而是幾隻手,都想把它搶到。蔣曼,你說,假如你很飢餓……
過去,郎總在,這個面色十分嚴峻,工作十分認真的人,總是想方設法讓春遊游出點樂趣來。他也敢做主,因為非權力之爭方面,熊老闆絕對退後半步。吃好玩好,人們總是很開心。如今,臨時執政的姚蘇,也許名不正言不順,放不開手腳;也許討熊老闆的好,摳摳搜搜。啃乾麵包,咽茶葉蛋,怎能比得上郎總的肯德基炸雞和美尼姆斯的點心呢?當然,民以食為天,但吃之外,還有個心九_九_藏_書情好壞的問題。
他回過頭去看,西山,已在輝麗的晚霞中。
熊老闆要到戒台寺來,當然不是完成老朋友的囑託,郎總並未提出過要求。如果說是一種歉意的表示,那也十分牽強。他們倆,拿未亡人蔣曼的話說,沒有一個人稱得上是完全的借方和貸方,誰都有一筆欠對方的賬,只不過該多該少的問題。再說,事情過去,也就算過去了。

十八

「我還想嫁給他呢!」
於是,也就不奇怪他的部屬的不理解了。

只有對蔣曼,或者還有她的丈夫,刀才成為多餘之物。因此,他敢對她聲言:「我本不壞!」
但可惜,郎總去世了。
「你對老闆,崇拜得也太過分了吧?」
幹嗎要選擇戒台寺,作為今年春遊的景點呢?

「這是所有弱者的共同心態,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
老百姓終究是老百姓,他們也許未必都知道老黑格爾這句名言:存在的總是合理的。但他們的比較注重現實的生活哲學,很快地對不愉快的,不甚愉快的,或者稀里糊塗的、勉強愉快的局面,能忍自安地適應。戒台寺怎麼說來,空氣總比城裡清新些吧!僅這一點點優越性,大家也就心滿意足了,在吃光喝光自己那一份配給品,給佛門製造一地垃圾以後,該琢磨回家了。
「哦!」他聞所未聞,只能痛苦地呻|吟。
大家覺得挺莫名其妙地,幹嗎屁顛屁顛地從城裡坐大客車,來到他要來的戒台寺,就為了吃一頓不甚豐盛的野餐?因為這座廟宇經不起多逛,別無可玩的去處。只好去領食品和飲料,只好找個地方坐下來,只好努力把這些乾的稀的統統裝進胃裡去。
她急了:「怎麼搞的,叫我浪費表情!」
這個獲得過國家科技獎的年輕人,挺學究氣地做法律諮詢狀。「可他是有婦之夫!」
熊老闆低聲問她:「聽說他是你的未婚夫?」
她那時真是無可挑剔的美。
一提熊本良,大家便啞巴了。
誰也不敢抗命,真怪。
「難道我不是?」

十六

「他,我絕對不敢恭維。」
她說:「我記不起來了!」
「你能不能多點男子漢的勁頭,你看,老闆,揮灑自如,那才叫夠味!」
「哦!天!」

他的朋友、同學、同事,也無妨說是一輩子的勁敵,躺在病床上的郎林也悟到了。
她這種恨到絕情的說法,讓他一驚。
蔣曼說:「因為我只給你三分之一,所以我從不要求你百分之百。」
香噴噴的于倩,嫵媚地一笑:「我不曉得老闆你愛看什麼?我那兒,手頭上只有幾部愛情小說,行嗎?」她把「愛情」這兩個字說出口的時候,簡直像唱一支小夜曲那樣悅耳動聽。
他嘆惜:「這座廟大概很破舊了!」
他記得讀過一篇小說,忘了是誰寫的。
「戒台寺!」
「也許是站在他身邊的那位!」她也格格地樂了。
「到美國去?」他知道她在辦離境手續,因為他批的。
他也奇怪自己,不知為什麼,獨獨在這個女人跟前,就像完全被解除武裝似的,只有舉手投誠的分。他知道他相當的不輕鬆,上面下面,左鄰右舍,幾乎無一處可以真正依託,時常在腹背受敵的威脅之中。也只有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哪怕默默無言的相處,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和用不著像狗那樣睡覺了也要豎起耳朵徹底安心的休憩。他對她什麼都不隱瞞。你說得一點也不錯,蔣曼,並非所有女人都像你這樣明智、冷靜、有頭腦。包括我們的愛,一開始你就規定了結局,誰對誰也不承擔義務,沒有任何契約的拘束。因為你說你同時是妻子、母親和情人,只能給我三分之一的愛,而不可能更多。我佩服你的清醒,能夠適度地不互相衝突地扮演三個角色。
這是相當宏偉、古老的寺廟建築群。
三十年前,或許還要早些,熊老闆那時是大學生,曾經和三五同學,蹬著自行車來遊玩過。當他再次來到這座寺廟時,彷彿那是昨天的事。
「郎林知道他並不是她的血統上的父親嗎?」
郎林笑了,不過笑得很費力;熊本良想笑,笑不出來,一臉苦相。病房裡的第三個人,便是郎林的妻子。她望著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情人的這兩個男人,一言不發。
但誰也不表示憤怒,這就是中國人的偉大了。
他同意這個垂危的副手所表達的看法。早先,在大學里同窗共讀的時候,他倆簡直像暹羅雙胞胎似的親密無間,後來,誰曉得他倆成了較量甚至廝殺了數十年的對手。真沒意思,彼此後退一步,本可以活得從容些,輕鬆些。「這是命運!」他只能這樣歸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