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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沉湖

不沉湖

我不信佛,也不信鬼神。但這一次,我倒真是很虔誠地要到不沉湖朝聖去了。
「完了!」我癱軟在那兒,急得快要吐血了。
還願,只不過是當時心中的一個念頭,並沒有當著她的面說出來。可她完全領會到了我的心思。她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恐怕也非凡俗之人,因為我越來越相信她的陡然出現,她對我那份特殊的感情,多少有些神奇和不可思議。我從來沒見過一雙女人的眼睛,有她那樣聰慧明潔的,彷彿有股洞穿人心的超能力。她看著你,就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人在難中,忍不住有一種求援的急切之心。我如此,她也如此。
——你肯定不信,哪有這事!
人和人在一起,是緣分。她說這話的時候,我想她並不希望這種感情接觸,只有不到一天的時間。但無論如何,那二十四個小時,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天,我得到了她,轉眼又失去了她,而且,連我自己也好像永遠地失去了一些什麼,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句話擊中了我的心。
妻忍不住疑問:「你這個不沉湖,有點像神話、童話,或者古古怪怪的傳說,也許你聽錯了,說不定沒有這個湖吧?」
肚餓,加之無望,和並不遙遠的死亡威脅,渾身上下,有一種寒戰的感受。其時正是夏末秋初,不該這麼涼。但是不停地下著暴雨,天、地、湖都黑成一片,怎能不從心裏往外冷呢!
「抓緊我的手——」
——我向你承認,我很少這樣堅決過,不是頓悟,而是覺得既然不可能擺脫「障」和「礙」,又怎能把什麼都搞得絕對地清楚明白后再行動呢?即使一盆清澈見底的凈水,也會存在著光線的折射,而使物體有所變形。那麼以為是,其實不是;以為不是,沒準反而是,是非判斷的失誤,不是家常便飯嗎?人活了一輩子,細細尋思,完全理智的時間,怕是很少很少的;誰能不摻雜進個人的感情看問題呢?這種心中的「障」,會把任何判斷,弄得不甚準確的。包括自己認為清醒的那一刻,也許正在犯大糊塗。人們嘲笑沒頭的蒼蠅,往玻璃窗上一趟一趟地亂碰。說不定嘲笑的同時,自己也在碰著人生的牆壁而無知無覺,這類釘子,我們之中,誰不曾遇到過呢?
列車行駛在三江兩省的中途,由於特大暴雨造成江水流溢,衝決堤防,洪流肆虐,切斷了鐵路交通。我和她恰巧同在這趟列車的同一節車廂里,那時我是獲准回家探親,期滿后返回我勞動改造的工地。可我對她,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至今也是懵懂著的。幸而剎住了車,否則列車差一點要跌進湖裡去。就在這差點顛覆的恐怖時刻,東倒西歪的旅客,有的從開著的車窗甩了出去。若不是我一把抓住了她,她很可能像許多人那樣碰傷。
「真的?」我聲音大得把那頭牛都嚇一跳。
「我想起有一年發大水,這些樹都泡在水底下——」
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手指著湖心裏影影綽綽的山,微笑不語。
她說過的,人和人相遇,是緣分。但僅僅不足二十四小時的緣分,卻讓人一生為之魂牽夢縈。
——我也有點懷疑了!也許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不沉湖?
我不信佛,但我相信這世界上,總會有泯滅不了的善,這是無論怎樣的惡,也毀絕不了的。要不是這點善,那世界豈不成了連雞毛都浮不起來的三千弱水,誰都會沉下去,萬劫不復了嗎?那麼,這個世界上,也許永遠沒有什麼不沉湖了!
這個無名的鐵路中間站,連個站名也沒有,就叫三十二公里。這裏地勢略略高些,但也有限,四周原本是湖泊沼澤,現在成了一望無際的汪洋,洪水正上漲著逼近過來。旅客們離開了危險的列車,擠在這孤島似的車站上,難道會安全嗎?
可令人遺憾的是,直到我收拾行裝,準備去還願的時候,甚九_九_藏_書至還不知道有沒有這個不沉湖,這湖到底在哪裡,她會不會還在那個地方?
乾脆走起來看,人生,其實很多時候就這般茫然地行進著的。
「不是等船,便是等那個人唄!」
剛才那充滿笑意的眼睛,立刻湧上來全部的溫柔,安慰著我,關切著我。
——你會說,這算什麼行程啊?連目的地都在懵懂之中。我承認,這在別人眼裡,很難理解。可是,話說回來了,現實生活里又有多少能被人理解的呢?反正,既然許下了願,就不能食言而肥。如果再拖下去,到了腿腳不利索的那天,豈不是悔之莫及?
——也許,你會說:「壓根兒就不存在一個不沉湖。」
其實,天災意外,本是造成誤假延期的正當理由,對正常人來說,是不用擔心的。但當時的我,是無辯護權的被告,永遠是錯的。何況那是一個對我這樣的人愈苛刻,愈刁鑽,愈能給以生理、心理的傷害,就愈被人喝彩的年代。一些惡膨脹的畜生,以製造別人的痛苦來取樂,視作「革命」的時尚。尤其懷著陰暗的難以描述的對於文化和文化人的憎噁心理的人,會變本加厲地折磨蹂躪。這是我無數次嘗受過的事,我會猜不出那些人將怎樣收拾我嗎?
於是,我也釋然於懷了,不知為什麼,那張臉,那雙眼睛,也許還有那股香味,或者僅僅因為她是一個異性,讓我在困厄和更可怕的死亡威脅面前鎮靜下來。
我簡直不知該怎麼感激她的大度,她的慷慨了,而且更訝異世界上居然還存在這樣一絲難得的良善?所以從心裏許諾:「有一天,我要回報您的這份慈悲!」
他說得我頭皮發麻,我抓住他。「大爺——」迫不及待地追問著,「後來呢?怎麼樣?我跟你打聽的就是她呀!」
已經準備去站隊的她,回過身來。「你的票被人偷了怎麼辦?」
第二,不能搭這條船到對岸車站,那我就不能如期返回單位。
「別往湖心裏漂,順著鐵路,我們就能活!」
在我心目中,那水波浩渺的不沉湖中,應該有一座山,一間廟,或者一個她修行的地方。在此以前,我查過地圖,向人請教過,他們也對這個湖泊的名字,既生疏而又彷彿熟悉。「是嗎?不沉湖,好像聽說過的!」及至仔細問起來,在哪兒?怎麼去?又不甚了了。
於是,我往南方那兩省三江的一個湖區去了,因為,要找到施惠於我的那位旅伴,前提是先要找到她說的那湖。在地圖上,那裡有星羅棋布的湖。然後找到湖中的山。如果她是我想象中的佛門弟子,也許她就在那山上的廟宇里,青燈古佛,禪坐修行。也許她並不是,只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一個心地再好不過的女人,一個肯為感情而奉獻的女人。
湖水碧藍,小站依舊,但鐵路上的員工和附近鄉下的老百姓,不知道這方圓數十里,或者再遠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叫作「不沉湖」的湖,而且是湖心裏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廟的湖。他們一致認為我找錯了,也許湖的名字以訛傳訛,說不定是「白藤湖」吧?
——正常人不大體味得出遲到或者誤假,能夠對人有多大影響,但如果你是一個戴「罪」之人,便能理解對於無端而來的懲罰,那份恐懼是什麼滋味。
她很聰穎,要不然就是一種神奇的感知,她從我焦灼不安的情緒,就大致明白我的身份和難處。
一個駕著牛車的老漢,在我身後,用那粗啞的嗓子吼我。
那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天,但也是度日如年的一天啊!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怎麼熬過那如同世紀末的一天。
直到說不清是下午,還是傍晚——那一天太長了——終於傳來了汽船的馬達聲響,這意味著得救了。
「不必了,你!」她說,「以善求善,本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不必掛在心上,走吧!汽船快九*九*藏*書要開了!」
糟糕!
妻在笑我,不過,她和我一樣感激那位旅伴,要不然,當時不知會有什麼無妄之災降臨到我的頭上,那是一個製造苦痛的年月!
如果索性失去生還的希望,和這個半路相遇的女人,守著那把長椅,在水天相接的汪洋中漂泊,生死未卜的話,那我也不會想那麼多活下來以後的事了。可是,老天開眼讓你活了,於是,活著的煩惱,要比死的苦痛更為難受。
尤其我反覆提到的山,他們更不可理解。天曉得嘛,山是搬不來的,長在那兒,想搬,也搬不走的。確實也是如此,展目四望,一馬平川,不要說山,連個稍稍凸出的土丘也找不見。
她有一股氣質的美,包括她那幽幽襲人的檀香氣息。可我直到出事以前,並沒有注意到她這個人的存在。直到列車終於停穩的那一刻,大家完全慌亂了,眼看著洪水淹沒了路基,茫然無措時,我才發現這雙美而慧的眼睛,她正端坐在我的鄰座,和我挨得那樣近,以致我有點不自然。我驚訝了,這位柔弱潔麗的旅伴,好像從天而降在我面前似的。她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我,也許,她就是為我而來的?
——也許,你還會說:「你從來也不曾有過這次不沉湖之行。」
「你心裏有愁悶的事吧?」
於是,沿著走來時的那條鄉村小路,又往回走去,人生就是這樣走來走去,走到了盡頭。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結局,可我就這樣來了又去嗎?我望著村邊那些香樟樹、垂楊柳、草垛和湖裡飄拂著的蘆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大水淹沒了一切,只能看到頂端的一小部分。若是汽艇不來或者晚來的話,也許我和她,正抱著那張長椅,在這裏掙扎著呢?
「吁——」他把牛喝停下來,也許對我的舉止,覺得有些奇怪,問我:「你在這兒看什麼?」
「誰知道——」他接著又說了一句,「保不齊——」他把煙蒂掐滅在車轅上,吆喝了一聲,那牛默默地往前走去。
他的煙還沒抽完,不想馬上去幹活,繼續嘮叨下去:「那也叫作孽啊!幾百口子人堵在站上走不了,䝼等死,可誰也不想死,好容易來條船,都想早早脫身。可有走的,也有走不了的,那叫可憐啊!有一年,我也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有一個年輕女人,她把票弄沒了,上不去船,那跟她一塊的男人,就自顧自地走了,真慘哪,把她丟下了!」
妻埋怨我:「你應該打聽清楚她的姓名。」
「總不能毫無把握地去呀?」她雖然猶疑,還是送我上路了。
——這大概應了一位哲人的話,男人注意女人的外形,女人注意男人的內心。
「知道了!」
是緣分,是天意,或者就是面對死亡時,物色的同伴,或者就是她出於女性情感的支配,從列車緊急剎車那一剎那起,她把她的生命和全部託付給了我。
怎麼能錯呢?不可能的。就是這個站房,就是這把長椅,如果不是我的感覺出了毛病,就是神經過敏了,我嗅到了一股檀木的香味。
就在最後一刻,汽艇馬達又隆隆響起時,真是想不到,已經上了汽艇的她,又從跳板上走回岸邊,把脫身孤島的憑證,也就是那張火車票給了我。
她從昨晚下車起,一直安安生生地坐在我的身邊。或許她當真是出家人,無凡俗牽累,幾乎沒有行李雜物,因此,和我這個被丟了包的人一樣,沒什麼怕偷的,但也找不到可吃的了。
「那叫什麼湖呀?你告訴我湖的名字——」
時光過得真快,我如今已是年過花甲的人了,但在那澤國中最後一眼的告別印象,尤其是僅有一條生路的選擇情況下,你留在島上她活,她留在島上你生,這種強烈的訣別場面,是怎麼也不會忘懷的。
無論是與不是,她離那個小車站,應該不是很遠。她當時用手指著湖心裏虛https://read.99csw.com無縹緲的山影,我有著極深刻的印象,這是我唯一能夠確定的一點。
「我跟著你,菩薩會保佑的!」
還是同樣的夏末秋初的季節,重遊故地,又回到三十二公里的小站上。
其實還沒有到達飢餓的程度,人們已在為一口餅子廝打。這種恐懼的預感,像瘟疫一樣傳染著。要比別人活得更長,就得把別人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奪過來。於是,人和人的關係,變成了在一塊骨頭前的狗和狗的關係一樣,真可怕!
「問一問總可以的!」
——人是多麼容易死,又多麼容易活呀!
儘管延誤了好多年,這份感激,應該謝還給那位有著憐憫心腸的非同一般的女人。她出落得非常美麗,是那種不讓你產生褻瀆念頭的美麗。我從一開始就認準她是佛門弟子,因為她總掐著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她沒有承認,也沒有不承認,在那個毀絕一切的年代,對她這個獨身旅行的女人來說,或許這是最好的回答。
「還有什麼後來啊!她只能站在那邊等——」
很難說那是所謂的「愛」的交往,但是一次短促的、特殊的感情接觸,大抵上是可以這樣認為的。如果是「愛」的話,一輩子的白頭到老的愛,和僅僅只有一天,但卻是銘記不忘的愛,又能有什麼質的差別呢?
我站在那或許是「不沉湖」的湖邊,心在戰慄,而且,比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更感到出奇地冷。
當我努力追尋這股淡淡香味時,它又飄然消逝了。
「我能問一聲,您怎麼稱呼,您住在哪裡嗎?」直到離別時,才想起來問她。
——那雙深情的眼睛看著我,她的意思太明白無誤了,不許說不!
「一直等?」
她褪下了手上的念珠,遞給我:「你是在找這嗎?」
——你莫笑哦!
她站在岸邊,這樣與我告別:「你就放心走你的吧!菩薩保佑!」
也許造物者——上帝也好,神和佛也好,不會把至善至美統統賞賜給你;同時,即使落入萬劫不復的黑暗王國,也會有一線光明昭示給你。因此,在最壞的年代里,有美好;同樣,在最好的年代里,也未必沒有令人沮喪、掃興、失望和憤恨的一切。她不像別的旅客那樣驚惶失措,尤其到了小站以後,坐到我身邊來的時候,她像有了依賴的女人那樣,無暇旁騖,只管忙著晾濕衣服,絞乾頭髮,還幫我收拾物品。她發現我在看著她,也為自己這種女人式的忙碌,低頭笑了。
——天哪,這也太玄了一點!
「等什麼呢?」
如果不來救援的話,早早晚晚,不餓死,也得溺斃。
「喂,喂,讓開路!」
也許天亮的緣故,人們看到了繼續上漲的水勢和不斷涌到孤島上來逃難的老鄉,於是,不甘心在這小站上坐以待斃,重新開始昨天下車后心急如焚的奔走呼號,其實,誰都明白,再跳,再叫,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次是大面積的水災,省會、縣城都被水包圍著,這困在小站上的幾百口子,根本照顧不過來。可人們圍著那小站站長和唯一通往外界的一部電話,要他向上級呼籲,趕快救人。甚至把話說到這種程度,難道要讓我們餵魚嗎?
我打斷了他:「老大爺,你還記得七十年代,有一次,大水漫進了那邊的火車站?」
當時,我只是在心裏感激,「有一天,我要回報——」,她馬上止住我:「不必了,你——」
「可不嗎?」
第一,車票丟了。
那麼,我寫這不沉湖和諸如此類的玄妙,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只能這樣原諒自己,誰要處在可怕的忙亂逃命之際,也會顧此失彼的。
——這當然是事後的想法了!
「我拖累你了!」她抬起頭來望著我。
多少年以後,我看到一部寫勞改營的蘇聯影片,叫作《兩個人的車站》,到最後那手風琴拉響的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那不就是我經歷過的遭https://read.99csw.com遇嗎?坐在影院里的我,再也忍不住,差點失聲哭了出來。這種從心底湧上來的痛苦,正是因為我自己有過那次切身體驗的緣故。
——那是中國土地上,最集體無意識的一刻了,幸而它成為歷史。
「也許沒有,也許有,也許就在有和沒有之間,這都說不定的。但我不管那些,是一定要去的!」
「黑得邪乎。」老漢突然瞟我一眼,「你在?」
汽艇是鐵路局派來的,人們簡直瘋了一般地撲向水中,往船上爬。誰都想逃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一個個都被堵截下來,有的老鄉還被推入水中。押船的人員申明,只接原來乘坐列車的旅客,一個個排隊憑火車票上船。
我坦率地跟你講,去的目的,是為了還願,一個夙願。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帶有一些宗教色彩的,對我並不怎麼合適。可是,無論如何,我作為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不以背信棄義為榮的人,履行早先曾經對一個女人許下的諾言,那是義不容辭的。
——這也是我執意要去的原因吧?
「踩著枕木好走些!」我提醒她。
飢餓能使人鋌而走險,但對我和這個女人來說,只有相濡以沫地挨靠得緊一些,望著那湖水一寸寸地爬上站房。
載滿逃命者的汽艇,很快地加足馬力離開了孤島。在風雨里,那雙聰慧的眼睛,一剎那間,杳無影蹤。
我還有什麼好尋找的呢?
可我慚愧,連她的名字,也叫不上來。
大概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既不可能全知,也不可能全然無知。這便形成了佛經所說的「障」,像一扇玻璃屏風似的,隔著有感覺的人和被感覺的事物。於是在生活里,有時好像都知道,然而又並不全知道。世界就不說了,即使站在對面的一個人,你能說你對他了解嗎?於是似乎很明白,其實又並不真正明白,便是人與人之間的那種模糊混沌的認知了。
可我從此再也忘不了這雙眼睛,她似乎在冥冥中注視著我走過此後二十多年失敗和成功的路,現在,我頭髮都白了,但存留在我腦海里的那雙眼睛,仍舊年輕而光彩。
隨後,列車長要旅客儘快離開列車,到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小車站暫時避一下。在風雨中,我和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這個身輕若燕的女人,要不是我扶持著,早被狂風吹落到波濤洶湧的湖裡去了。
——你說呢?
妻說:「過去快二十年了,她還會在嗎?」
「怎麼辦?」她走回到我的身邊。
「斷不了淹的呀!這兒是有名的三江兩湖的鍋底啊!就車站地勢高點,一發水都往那兒逃命!一年兩趟三趟都有過的。」
人們只是一再辯白,老先生,這裏不是不沉湖,你弄錯了,你要找的地方,肯定不是這兒!
然而,沒有不沉湖,沒有不沉湖裡的山,沒有山上的廟,也沒有明麗聖潔的她,甚至連那場滅頂之災,好像也從人們的記憶里消失了。
這香味太熟悉、太親切了,這個無名無姓,也無來歷的女人,在我身邊熬過最不安的一夜。也許女性有一種習慣於被保護的天性,她安靜地把頭靠在我的肩上睡著,那些紛亂和喧囂,好像與她無關似的,形成一個屬於她的不受干擾的空間。她有時醒來,細聲細語地和我說兩句話,有時屏息靜氣聽站外的狂風暴雨,那張天使般的臉,和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廟宇里香煙繚繞的氣味,使你生不出任何邪念來。儘管她大概怕在睡夢中,我把她撇下,還攬著我不放。
——那雙慧而美的眼睛,一直看著我走過跳板,還在深情地望著。可汽艇剛剛離岸,她就無影無蹤了。
「如果水漫過來,你千萬抱住椅子別撒手!」
我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你先說她,大爺,結果——」
「湖裡漲水?漲什麼水?」他老了,有點懵懂,有點顛三倒四,「這裏不算什麼稀奇,三天兩頭地漲,春天叫九*九*藏*書桃汛,七八月叫秋汛,魚都游到鍋里來——」
我絕沒有想到,天災以外,碰上了人禍,我落入了從未遇到的窘境,碰上了我平生極少有的麻煩。大概是還在列車上的時候,小偷劃破了我的挎包,盜走了錢包,而且一路走過來,包里的乾糧全丟失掉了。
這種交談,我不感興趣了。「大爺,你忙你的去吧!」
也不知是她說,還是別人信口講的,我腦海里印下了「不沉湖」三個字的印象。除此之外,對她和她那個虛渺世界中的一切,便一無所知了。在我記憶中的她,縹緲而來,飄逝而去,也許是一位塵外之人吧?但願如此,菩薩保佑。
「可汽艇已經解開纜繩……」我又記起那雙美麗的,示意我不必多問,也不必為她擔心的眼睛。
「你信佛啊?」
昨晚上失落錢包的驚慌和緊張,到了此刻,即使還未緩解,也不在心頭惦記著了。那唯一能往鐵路局聯繫的電話,可能電線杆被洪水衝倒了,即使這裏喊破了嗓子,也無迴音。這樣,這裏便成了真正的孤島,站長也慌了,好幾百個旅客,還有比旅客更多的老鄉,除了吃人以外,這裏找不到一粒糧食。那我即使錢包沒丟,也無法果腹呀!
「我想我能找到那位保護神,那位天使,那位二十四小時不曾離開我的女人。」
「在不在,都不是主要的,還願本身,是一件莊嚴的事情,你說是不?」
然而,二十多年以後,當我向站上問起當年這場水災的時候,不知是災難太頻仍了,還是人們太健忘了,竟無一人能夠記起七十年代這裏發生過的災情。
哪個男人不獲益於他所愛、所敬、所慕的女人呢?
——我想,應該尋找自己心中的聖地,你說是不是?
我倒不是怕死,而是恐懼不知是怎麼樣一個死法,還有這麼一位顯然不能置之度外的女人。她還像在車廂里一樣,似乎認準只有我能保護她,在站房裡,盡量坐得離我近些。別的人弄不清楚我們是什麼關係,但認為我們是同行的伴侶,大概不錯。在生死關頭,也顧不得這些了。
「你快走吧!」我催她趕緊上船。
其實,我一句關於誤假的話也沒說,關於可能遭受到的懲罰,更是隻字未提。但她說了「你不回去,他們不會找你麻煩嗎」,對我的實際處境,她好像全明白不過的了。
「對不起!」我閃在了村路旁邊,讓車過去。
老漢有些稀里馬虎,並不在意我當時在場不在場的事,而感慨起來:「有什麼結果呀!各人管各人,誰還顧得上誰,許是風啊浪啊——你不知道有多大,翻江倒海呀!——興許把她裹進湖裡去了吧?」
她沒有給我一個肯定和否定的答覆,不過,她說得明白:「我相信菩薩會保佑我們平安的。」
我無論如何也要登程出發了。
——這倒也是早就料到的結果。
妻在車站送我時這樣祝福:「那你就去吧,願你能找到那位善心的人,否則你的心不會平靜的。」
我突然想起,這把年紀的老漢,也許能提供一些什麼線索。我叫住了他。請他抽了支煙,就坐在地頭聊了起來。
但二十年後,當我風塵僕僕來到這裏,我發現,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那時,天很黑了!」
「你在聞什麼?」她睜開眼,看我在皺鼻子嗅著。
他沒有興趣聽我說這些閑篇,揚起鞭子,要走。
「你還看不出來,她不是那種施恩圖報的人,告訴你姓名幹嗎?」
我沒有必要騙你,也許她有這份睿智,不但知道我在想什麼,甚至我的過去,我的現在,甚至還有我的未來,從她微笑的神態里,很清楚,是了如指掌的。那雨,那風,那黑暗,那前途未卜的列車,從她坐到我的身邊起,我們就像認識了多少年的朋友,一直緊挨著,到分手時為止。雖然,僅僅只有二十四小時。
「就這麼走啊?」妻問我。
我是在那次恐懼的旅行中,遇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