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賣書記

賣書記

「那也看有沒有反動的!」這位生怕革命派的肛|門受到精神污染的紅色老太太,義正詞嚴地說。
如果說,五十年代賣書,只是為了割一條小資產階級的尾巴,屬於外科手術。那麼,到了「文革」期間,不得不賣掉所有可能涉嫌的書籍,完全是為了保全性命,是生死攸關的頭等大事了。因為來抄家的狂熱至極的紅衛兵,要比「秀才遇到兵」的「兵」,更加「有理也說不清」。特別對你這種板上釘釘的所謂分子之類,你若敢辯解一聲,輕則呵斥,重則棍棒,然後高帽一頂,遊街示眾,那還不是家常便飯。
他說:「我參加過這部書的部分編纂工作,不過,現在……」他反過來問我,「這種書還用得著嗎?」
其實,我不是藏書家,只不過自己悔不該做了不該做的知識分子,而且還是更不該做的作家,不能不有那麼幾本書而已。當然,你是個臭知識分子,你是個臭作家,你就不可能沒有喜歡書籍的臭毛病。有時候讀到黃裳先生的購書札記,也是很神往的。如果口袋裡的鈔票除了買燒餅外,尚有餘裕,未嘗不想到琉璃廠去轉轉的。找到一本你一直在找而找不到的書,那種快樂,也只有同此癖好的人才能體會。然而一想到有一天你很可能還要賣掉或者扔掉這些書的話,也就興味索然了。儘管如此,買書之心不死,見書店而不進去,總覺得若有所失地不安,這大概就叫作毛病了。
現在重新回過頭去,想一想當時賣書的往事,說不好是喜劇呢還是悲劇?
五十年代,我把我怎麼也割捨不下的一些書,帶到了北京。單身漢,住集體宿舍,屬於你的空間,必然是有限的。你的書塞在你的床底下,尚不至影響別人革命,一旦超越這個範圍,別的革命的同志就會以革命的眼神示意你要自覺了。若是說:「你都看些什麼書呀?」那還算是客氣的。如果說:「你怎麼凈看這些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書呀?」那恐怕就要有些小麻煩了。也許中國人從孔夫子開始,就生就一種誨人不倦的好習性,特別願意幫助人,挽救人,給人指點迷津。於是我只能誠惶誠恐地使我的書籍體積縮小,免生枝節。
於是除去我妻子的鋼琴樂譜外,我們倆基本上將大部分書都送到廢品站,賣了破爛。
當時,我賣掉這些書,倒也並不怎麼心疼。
但願從此不賣不想賣的書,那該多好多好!
第三次賣書,便是七十年代那轟轟烈烈歲月里的事了。
我真感謝中國書店的收購部,當時能以六折的價錢九-九-藏-書收購完整的不脫不缺的期刊報紙,真是起到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作用。捨得也好,不捨得也好,我和我的妻子,為了糊這張口,將保存了好多年的雜誌,用車推到現在的西單購物中心的原來商場里的中國書店,全部賣掉了。
「不是最後都漚爛了做手紙嗎?」我妻子有點不耐煩。
八十年代初,在大連棒槌島遇到這位前輩作家,我差一點就想請教她寫的這篇刻畫性心理的作品了。話到嘴邊,我遲疑了,這本書我三十年前就賣了,讀這本書更早,是四十年前當中學生時的事了,萬一記憶出了差錯,豈不是惹得老前輩不愉快嗎?好像這篇作品,也未再印行過,不能不說是遺憾。一篇作品能給人留下這樣久遠的印象,我想一定是有它的自身價值的。
雖然有的篇目,如郁達夫的《遲桂花》,總算在很后的後來重新問世,但像葉靈鳳、邵洵美、洪靈菲,甚至張資平那些也曾盛極一時的作品,就湮沒在歷史的積淀里,很不容易看到了。我還記得似乎是沈從文的一篇把妻子典租給別人,去給人家生兒育女的凄凄苦苦的小說,嗣後再出他的集子時,也沒有被收進。還有一篇丁玲的短篇小說,題名忘了,描寫一個三十年代年輕的文化人去狎妓的故事,似乎在骯髒的亭子間里,頗委瑣的場所,似乎是一個非職業性的妓|女,只求快些了事。誰知這個男人對女性胴體及有關部位的崇拜,卻是非常弗洛伊德的。那些赤|裸裸的描寫,應該說夠大胆,夠不讓後人的。
雖然負責審查,大權在握,哪本要,哪本不要,她說了算。但識字不多的這位審查大員,還需要我一一報上書名,才決定取捨。那套二十七冊的《契訶夫文集》遞了過去,她問:「哪國的?」
收購的老太太吆喝他:「老頭,快推過來!快推過來!」
當時,最凄愴的莫過於那套《譯文》了,也就是現在的《世界文學》,當我從小車往書店櫃檯上裝的時候,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我把朋友的一份友情也變賣了,這是我直到今天也還不能釋然於懷的憾事。
同樣的理由,朱生豪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和一套線裝本的《元曲選》,我倆又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這三套書,正好封、資、修,全齊了。現在這些劫後餘生的書還在我的書架上擺著,沒有變成擦屁股的手紙,真得感謝那位老太太的「大義凜然」和保衛紅色屁股的積極性。
賣,凡能變成食物的,都可以出手。
談起read•99csw•com賣書,話就更長了。先後,我一共有過三次說來痛楚的賣書體驗。如果按時間劃分,恰巧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
1957年,由於我寫了一篇《改選》,有位作家(後來證明不過是個作家混子而已,這大概也是個規律,一個作家倘寫不出作品,或壓根兒也不會寫作品,便只好像天津三不管、北京天橋那種地痞加流氓似的靠耍嘴把式來霸佔地盤。過去這樣,現在也還是這樣,古今同此一理)恨不能把我送去勞改,他好立功受獎。這位寫不出作品,卻想靠吃蘸人血饅頭髮跡的老兄,一面假惺惺地如何如何對我表示知己,一面到處搜集材料,欲置我于死地。就是那位曾經將他自己的《譯文》前幾期讓給我的老同學,在這位小丑作家前去向他調查我的時候,很說了幾句公道話,惹得這個反右英雄回機關來破口大罵,聲言凡與我有來往者,皆可打成右派云云。這樣,我的老同學受了我一點政治上的牽連,在那時的中國,自是意料中事。
他說:「既然你喜歡……」他就是這樣一位敢把心掏給你的人。
「俄國的。」
說來,買書不容易,賣書更難。
「為什麼?」
「是嗎?」好像他剛明白《辭海》原來是工具書似的。
如果她還健在,她能看到這篇《賣書記》,也許她會做出一個正確的答覆。
買書,常常為買不到好書懊惱,為失之交臂而遺憾,為掏不出那麼多錢而詛咒書價之暴漲、出版社之黑心。然後羡慕魯迅先生每年的書賬,都是好幾百大洋地花,而且能買到那許多有價值的書籍。現在,哪個以文字為生的作家,敢這樣大手大腳地買書呢?也許有錢的個體戶能一擲千金,可他們又並不需要書。於是,只好一作王小二過年之嘆,二作阿Q式的自|慰,與其現在買了將來保不準還會賣,那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呢?」我看他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從復刊第一期起的《譯文》,有些不忍心。
原諒我吧!老同學!我太需要錢了,因為我太餓了。
當時,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第二次賣書,是六十年代餓肚子的結果了,不但賣書,說來也無所謂丟人的,甚至連並不多餘的衣物也變賣了,有什麼辦法,餓啊!轆轆飢腸光靠醬油沖湯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越喝越浮腫。夜半餓醒了,就得琢磨家中還有什麼可以賣的。救命要緊,壓倒一切,人到了危殆的時候,求生的慾望也益發強烈。
「還有工夫去研究怎樣寫情書?這九*九*藏*書種小資產階級的尾巴怎麼下不了狠心一刀兩斷呢?」一位穿列寧服的神色嚴肅的女小組長語重心長地教導我,「我真難以理解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怎麼感情總是不對頭呢?看起來,對你們的思想改造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啊!」她那搖頭的樣子,使我明白,如果我不想不可救藥,只好忍痛把書當破爛賣給敲小鼓的了。但我納悶,這是一定要割掉的尾巴嗎?後來,我們各奔前程了,這位女同志雖然憎惡《擬情書》,但她能使兩個老同志為她犯了男女關係的錯誤,受到處分,我就有點不甚理解了。反正我相信,不是前面的她,就是後面的她,有一個不是她,這是毫無疑問的。
住宅區的廢品收購站的老太太,胳膊上戴著革命造反派的紅袖箍,煞有介事地一本一本地過。
她不收,撥拉到一邊。
我一點也沒有怪罪那些過分熱情幫助別人的人的意思,他們(也包括她們,女同志要偏激起來,絕對不怕矯枉過正的)在小組會上,在生活會上,在學習會上,在支部會上,就有人對於我下不了狠心與過去決裂,表示痛心疾首的。那時候開會是生活的主要內容,比賽誰更加革命些,則更是主要內容的內容。而革命,對某些積極分子來說,很大程度上是革別人的命。
後來,我從外地又回到北京來,他卻由北京到外地去了,難得見面一次,話題也不免太多。但這件絕非小事的細節,我總是忘了告訴他一聲。當然,他那豪爽任俠的性格,即使知道,至多也是一笑而已,才不會放在心上。去年,他因病辭世,我收到訃告,馬上想到了那幾本被我賣掉的《譯文》,未能使他了解此事,成了我永遠的遺憾。其實,六十年代那最餓的日子里,他和我一樣,也浮腫來著,也衝過醬油湯喝來著,想到這裏,除了遺憾,更有不能釋然於懷的歉意了。
以後,我再沒有看到這本書的出版,所有的外國文學家辭典里,也找不到這位作家的一點線索,真不該賣掉那本書。
記得有一本三十年代編的當時名家小說,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論斤約了,實在對不起那些前輩。至今我還後悔不迭,要留在手邊就好了,可以看到一些作家早期作品中的離經叛道精神。這和他們晚期為人為文不知是真是假的那種皈依正統的心態,兩者之間所產生的難以置信的差距,很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因為茅盾先生在解放后將《譯文》復刊時,適我在朝鮮前線,沒能及時買到,等我回國后訂了這份刊九-九-藏-書物,總是以未有最初的幾期為憾,像王爾德的《朵連格連的畫像》就在復刊的前兩期上。於是我好一陣子滿北京城地找,希望補成全璧。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就是這樣彆扭,想得的得不到,想推的推不掉,人際關係也是這個道理,你把他當作至交,他卻在背後干出賣你的勾當,而且令人厭惡的是,這類人言必馬列,正襟危坐,其實肚子里裝的齷齪,比墨鬥魚還要黑,絕對可以做到吃人不吐骨頭地心毒手辣。相反,也有血性漢子,或許說些話,做些事,並不盡合你意,但在關鍵時刻,他的肩膀決不脫滑,使你覺得這個世界尚有好人在、真情在,否則,也著實讓人絕望的了。
放明白些,除規規矩矩地不亂說亂動外,要緊的是不能給抄家的小將們,留下任何口實,這時候,你才體會到書籍的危害性了。古籍多了,說你厚古薄今,外國書多了,說你崇洋媚外,即使你把毛著放在極恭敬的位置,那也不行,為什麼你有那麼多的非馬列的書?是何居心之類的話,必然跟著批過來的。上帝保佑,最佳之計,就是把所有印成漢字的東西統統肅清,「人生識字糊塗始」,如今,連字都沒有了,肯定萬事大吉了。
那時東安市場內,即現在一進門的公廁方位,有一條買賣舊書的小衚衕,鱗次櫛比地排滿了書攤。我那些書自然是不值錢的,三文兩文便賣掉了。我始終遺憾,有一本外國作家的短篇小說集,書名是什麼,我記不得了,作者叫什麼,我也忘掉了,但那是一位南歐作家,大抵是不會錯的。該書文筆之幽默,讓我至今還有深刻的印象。還能想起其中一篇的內容,描寫人們在知道了彗星要和地球相撞以後,面臨大毀滅時,怎麼恣意享受人生最後一刻的形神狀態,豬宰了,牛殺了,酒喝光了,房子也給點燃了,本不相愛的男女也匆忙結合了。等到那恐懼的一刻過去,人們發現自己還活著,才知道那該死的世紀末是怎樣把大家坑了!人們傻不唧唧地集體受騙和集體上當,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那份笑不出來的幽默,真是極上乘的。可書像那彗星一樣,杳無蹤影了。
她眼睛一瞪:「別當我不明白,俄國就是蘇聯,老修的東西不收。」
可是賣書,特別是賣自己不想賣、不捨得賣的書,那種心痛,雖比不上賣兒賣女,但看到自己珍藏的書、報、刊,被撕碎了包鹹菜,被送進造紙廠,扔進水池子里漚泡,那滋味實在是扯心揪肝的。
「不該賣的,不該賣的!」我勸他。
但他老https://read•99csw•com人家那張疑問的臉,時隔多年,我仍舊記得清清楚楚。尤其他那意味深長的話,我更是忘懷不了。他說:「印刷術是中國的四大發明之一,聞名於世。但是,秦始皇焚書呢?怎麼算?」
所以,當我站在中國書店的櫃檯前,由於生計所迫,不得不賣掉這套《譯文》的時候,我猶豫了。這其中的幾本雜誌包含著朋友的一份心意啊!也許我應該留下來,以便將來使他那一套《譯文》得以完整地保存。可是,中國書店的收購條件,必須是不缺期的才能六折,否則,就要你把書往磅秤上堆了。
排在我們後邊等候賣書的,是一位古稀老人。那種竹制的童車裡,裝得滿滿的,全是大部頭,趁著我妻子和收購的人在算賬的那一會兒,我問老先生:「你老人家這些分冊徵求意見本的《辭海》,幹嗎也賣掉呢?那是工具書呀!」
共和國最初幾年,真是一個充滿了革命羅曼蒂克的時期,誤以為美麗的幻想和憧憬,會在明天一早打開門時呈現在眼前。雖然我並不樂意精簡我那可憐巴巴的百十本書,但相信這隻是暫時的失去,等到那盼著的一天,甚至會得到更多。那是我一個永遠的夢,能擁有琳琅滿目的幾架我心愛的書籍,此生足矣!於是我把好不容易背到北京來的,解放前在上海讀中學時逛四馬路舊書攤上買的,在南京讀大學時轉四牌樓或夫子廟的小書店裡買的——一個窮學生當然不可能買到什麼珍、善本書,不過也是愛不釋手的——幾本破書,以革命的名義淘汰了一批。
也許從這一刻起,我才真正懂得買書不容易,賣書更難的道理。
問題在於《擬情書》《查拉圖斯如是說》和其他幾本《世界文庫》,一定要我棄之若敝屣,實在難以取捨。尤其那本《擬情書》,是用草紙印刷,估計是抗日戰爭期間在大後方紙張匱乏情況下出版的,若保存到今天,倒不失為作家、翻譯家、出版家為傳播文化所做出的努力的佐證。我是在上海當時叫作呂班路的生活書店裡買的,那是抗戰勝利后不久的事。時至今日,這兩書也見不到,尼採的書不出,尚可理解,不知為什麼,《擬情書》似乎至今未被出版社看中,或許嫌那種表達愛情的方式陳舊了些?難道愛情還有古老和現代的區分嗎?
老人動作緩慢地把那一車書推進屋裡去,那模樣,真的不像是賣書,而像是賣他的親生骨肉一樣。
就是那位老同學,知道我在找《譯文》,便說:「你要哪一期,你拿走好了!」
無論如何,買不到書,頂多是惱火罵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