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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死

何晏之死

案子審判告一段落,何晏將判決書呈上去,一方面請司馬懿定奪,一方面冀圖恩典。誰知司馬懿翻閱了他所擬的大開殺戒的報告,然後,豎起大指和食指,作八狀,示意給他看。
這隻貓不得不先行退讓,他未必撲不死這隻耗子,但貓老了成精,也擔心一下子兩下子整不死這隻耗子,反而激化矛盾,做出更強的反制措施。因為他也看出來了,「爽恆猜防焉,禮貌雖存,而諸所興造,皆不復由宣王。宣王力不能爭,且懼其禍,故避之。」
古往今來的「士」,也就是知識分子,有多少人在與統治者的周旋中而敗北呀!文學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學,是不一樣的,政治家玩不好文學,可以不玩,而且哪怕玩得極不成樣子,你文學家還不得鼓掌叫好?文學家玩不好政治,後果就十分嚴重了。何晏的悲劇就在於他近五十年坐冷板凳,倒獲得相對的放浪形骸的自由。因此在這半個世紀的賦閑生活里,著述甚豐,失之桑榆,收之東隅,不也頗有斬獲乎?何晏傳世有《景福殿賦》一篇,與東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齊名。另有《論語集解》十卷,是研究《論語》的重要著作。《道德論》二卷,應該是他積清談大成的得意之作,現只存有部分佚文。據《世說新語》稱:「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王輔嗣(弼),見王注精奇,乃神伏。曰:『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論天人之際矣!』因以所注為《道、德》二論。」所以,冷落,寂寞,沒有掌聲和鮮花,對作家來說,未必是壞事。
在中國文化史上,何晏是個很有名的人物。
中國人之容易被蠱惑,容易被煽動,容易盲從發飆,容易上火來勁,遍及各個領域、各個階層,甚至像文壇這樣一塊不大的所在,今天是褲襠文學,明天是胸部寫作,後天是學術超男,再後天是網路抄手……每一個風起潮生的熱點,每一件波瀾湧現的事端,都會有追隨之粉絲,崇奉之門徒,吶喊叫好;都會有奚落之看客,反對之群眾,罵聲不絕。總而言之,所有這些風靡一時,轟動一方的大事小情的背後,其實,最初都是一個或一夥領袖式人物,在那裡製造這種熱鬧的興奮點。
司馬懿真是厲害,在砍何晏頭前,還有興緻跟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居然讓戰戰兢兢、大難臨頭的何晏,主持審理這樁大案要案。難道他會糊塗到看不出自己的下場嗎?司馬懿會給他好果子吃嗎?但知識分子的習性,最容易患得患失,於是他機會主義地以為網開一面,便馬前鞍后,屁顛屁顛地積極行動起來。為了立功贖罪,對他昔日友好,舊時同僚,相契知己,至親摯朋,加以刑訊逼供,窮追猛查不放,無所不用其極,以此來討司馬懿的好,幻想得到寬恕。到這個時候的何晏,風流倜儻全無,言辯文采不存,連悲劇意味也統統失去,而成了一個丑角。
二,在中國,名曰強身,其實自戕,服用「寒食散」的病態嗜好,從魏晉起,盛極一時。魯迅就認為古人這種食散的惡習,類似清末的吸食鴉片,為禍國殃民之舉。而在魏晉年間,食散,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財富、有權勢人士的一種標誌。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由石鐘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種藥物配伍的方劑,因這些礦石類葯,雖具有某種健身作用,能夠強體輕身,或者,還具有一定的性激素作用,起到房中術的效果。隋代巢元方的《寒食散發候》一書中就說到了這點:「近世尚書何晏,耽聲好色,始服此葯。心加開朗,體力轉強。京師翕然,傳以相授。……晏死之後,服者彌繁,於時不輟。」但食后奇熱難忍,需要散發,否則有斃命之虞。兩晉期間,士人競相仿效這種純系自虐的行徑,以示時尚,以示潮流,但也無不因葯的毒副作用,和強烈的刺|激性,造成相當程度的痛苦。然而,不這樣也不能顯示自己的品位,和所隸屬之高貴階層。因為服藥者必須有錢、有勢、有閑,才敢玩這種自己九*九*藏*書跟自己過不去,自己折騰自己的遊戲,否則,輕則中毒,重則傷命。這種惡嗜,荼毒之廣,為害之深,竟風靡至隋、唐,食散的帶頭者,還是這個何晏。
其實,儘管何晏頹廢荒唐,言行不軌,生性放蕩,恃才狂傲,在239年以前,自兒時就憎惡他的曹丕,為帝王之尊時,也沒有動他一根毫毛,任其自便。後來,曹睿繼位,這位皇帝也十分討厭他的浮華,對他「急於富貴,趨時附勢」表示嫌惡,但也不曾採取什麼鉗制措施,頂多就是「抑而不用」罷了。這說明知識分子表現欲的泛濫,有時候,正如孔雀那華麗的羽毛一樣,雖然能成為致禍之由,但是,倘不對統治者構成什麼威脅,不造成政權安全的危機,也許睜一眼,閉一眼;如果超過帝王所能承受的界限,恐怕就不會泱泱大度了。
司馬懿頷首點頭道:「這就對了!」
時為尚書的他,有了位望,有了權柄,自然更是門庭若市,談客盈坐,成為當時朝野清談的一位精神領袖。「晏能清言,而當時權勢,天下談士,多宗尚之。」「與夏侯玄、荀粲及山陽王弼之徒,競為清談,祖尚虛無,謂《六經》為聖人糟粕。由是天下士大夫爭慕效之,遂成風流,不可複製焉。」更有一群聲氣相投的諸如鄧颺、丁謐、畢軌、李勝之流,相鼓吹,共煽惑,滿嘴空話,信口雌黃,虛無縹緲,大言不慚。這些人,視放蕩為通達,以信守為頑固,能苟安為高尚,性剛正為欺世;腳踏實地為庸俗,荒誕浮夸為超脫,循規蹈矩為無能,淫佚腐朽為飄逸。然後,就在社會上產生出一批所謂的名士,或過度飲酒,終月不醒,或裝痴作狂,全無心肝,或赤身裸體,滿街橫卧,或長嘯狂歌,凡人不理……當時,做名士,是一種潮流,而名士,若無怪行異舉,奇談怪論,也名不起來,於是,在名士們競相比賽地放浪形骸之下,社會風氣也日益地隨之敗壞。
專門研究魏晉文人的魯迅先生,看不上他。所有不正經的人,在正經人的眼裡,都很難得好。魯迅先生極正經,所以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一文中,談到何晏時,不怎麼肯定他與司馬懿的這一次正面鬥法。中國人習慣於以成敗論英雄,因為司馬懿最後勝了,何晏終於敗了,故而著重講此公的弱點部分。魯迅說,「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先;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魯迅還說:「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當然,還包括他的「空談」,這都是他在歷史上所留下來令人詬病的惡名。
不過,何晏與曹氏政權的矛盾,說下大天來,是一家人的矛盾,而何晏與司馬懿的矛盾,則是水火不容的,有你無我,有我無你的敵對關係。在他看來,若是司馬懿篡曹成功,曹氏政權終結之時,自然也是他何晏完蛋之日。為了這個他不一定熱愛,但血脈相通的政權,雖然知道司馬懿為貓,知道自己為鼠的何晏,但攤牌是遲早要來的事。何晏能不密切關注到這樣的前景嗎?
一,在中國,自東漢末,到魏,到晉,從豪門望族的達官貴人,到上層社會的文人雅士,可以用「好庄老,尚虛無,崇玄談,喜頹廢」十二字來概括其整體的精神狀態。這些老少爺們,經常聚在一起,手裡搖著用鹿科動物的麈的尾巴做成的拭子,一邊拂塵驅蠅,一邊議論風生。有點近似茶館的擺龍門陣,也有點近似咖啡店的沙龍集會,不能說因他的推動,舉國上下,一齊以侃大山聊天度日,但社會精英階層、文化傑出人士,基本上就以這種玄而又玄,虛之愈虛的交談,消磨終日,何晏是當之無愧的始作俑者。這中間,上者,探討學問,針砭時事,中者,品評人物,飛短流長,下者,閑侃無聊,言不及義。於是,便有「清談誤國」這一說。出現這種風氣,既有知識分子逃避統治者高壓政治的一面,也有無所事事吃飽九*九*藏*書了撐的一面。而一個社會,都在那裡耍嘴皮子,述而不作;一個民族,都在那裡坐而論道,亂噴唾沫,絕不是件好事情。由何晏倡起,夏侯玄、王弼等人的助長,這種手執麈尾的清談,成為中原社會的一種頹廢的風雅,一種墮落的時尚。注《資治通鑒》的胡三省,對此深惡痛絕。「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猶未已也」,可謂流毒深遠,影響廣泛。
一個人,且不論對其評價如何,若是能夠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一些或好或壞,或深或淺的印記,任由後人加以評說的話,應該承認總是有他與眾不同的才智、能力、稟賦、和天性等等過人之處。倘是資質凡庸一般,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一生行狀,無可述及,也就難以卓爾不群,在史冊上留下一個名字了。所以因為中國歷史,向來都是由皇上指定的那些正統的,主流的文人學士來撰寫,所以,離經叛道的何晏,成為一個不被看好的人物,也就可想而知了。
什麼意思?何晏何等精明,分明司馬懿是要將曹爽的八個追從者滿門抄斬,這其中,他是八個中的一個。何晏裝糊塗,一個一個地數,將丁謐、鄧颺等七個要處決的案犯,數完以後,司馬懿一個勁搖頭,說還不夠。
此人精通玄學,擅長詩賦,《三國志·魏書·曹爽傳》說他「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他的《論語集解》一書,很是了得,歷代《論語》研究者,都不敢忽略的權威著作。這樣一位滿肚子都是學問的人,其實應該更明智,更清醒,更能識別利害,更能高瞻遠矚才是。但何晏,不知是學問太多,大智若愚,聰明過了頭,則傻;還是身為貴裔,養尊處優,百事不省,在生活上成為一個獃子,此公對於世俗環境下的如何做人,對於常規格局下的如何生存,對於外部世界下如何適應的一些最普通、最簡單的常識,竟然一竅不通,成了一個不識利害,不知深淺的白痴。
時機突然變得對何晏有利起來。239年,曹真之子曹爽,受命執政。我們看到,何晏這隻胸懷大志的耗子,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因為與司馬懿較量,其實就是一場權力的角斗。而誰的權力大,誰就能在這場宮廷鬥爭中穩操勝券。曹爽和何晏,按北京話說,兩人可謂「發小」,幾乎是從小一起玩大的。何晏沒想到他的朋友,沾了老子的光,突然抖了起來。《三國志·魏書》:「(明)帝寢疾,乃引爽入卧內,拜大將軍,假節鉞,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與太尉司馬宣王並受遺詔輔少主。明帝崩,齊王即位,加爽侍中,改封武安侯,邑萬二千戶,賜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曹操臨終時,司馬懿和曹洪、陳群、賈詡在場受命,當時他排位最後。曹丕臨終時,他曹真、陳群、曹休在場受命,這時位排第三。曹睿臨終時,他和曹爽、劉放、孫資在場受命,他已位排首位。何晏不傻,在中國這種最具危險性的繼承接班的政治遊戲中,他能歷仕三朝,作為帝王臨死的顧命大臣,一次比一次靠前,這個觸目驚心的位置變化,他已臻於極致,下一步,除了弒君奪位,除了廢主自立,除了強迫禪讓,還有其他選擇嗎?這就使得何晏非做「曹氏一派」,而進行這場鼠貓之戰了。
問題在於知識分子最容易犯的第一個錯誤,就是高估自己,低估對手,第二個錯誤,就是既看不到別人的強項,也看不到個人的軟弱之處,第三個錯誤,隨之而來的就是自負,自大,自信,自以為是。跟著,第四個錯誤,必然就是頭腦膨脹,發燒發熱,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東西南北。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249年的高平陵事件,其實是司馬懿發動的一次政變。本是一匹駑馬的曹爽,加之圍繞他身邊的狡詐姦宄,不成氣候的高層子弟如何晏,浮薄文人如丁謐,小人得志如鄧颺,走狗跟包如畢軌、李勝之流,哪敵得住老謀深算的司馬懿https://read.99csw.com,結果一個個被收獄處死,嚴懲不貸,最高權力的爭奪,總是伴隨著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耗子玩貓,敗局是必然的,更何況這些不成氣候之輩。第一,曹爽本人是個沒有多大能量的草包,第二,何晏是個聰明但無深遠韜略的文人,第三,荀粲、王弼乃夸夸其談有餘、成事不足之徒,第四,鄧颺、丁謐、畢軌、李勝更是不成氣候的小人。這些耗子統統加在一起,也不是司馬懿這隻老貓的對手。這位既足智,又多謀,既能忍,又善變,既殘忍,又血腥,既除惡務盡,又斬草除根的司馬宣王,他所以裝病,他所以退讓,一是怕急則生變,二是要等待時機。
這種結局必然為悲劇的行動,在鼠類世界中,我相信其發生的可能性為零。再笨蛋,再愚蠢,再混賬的耗子,除非它存心找死,不會嘗試這種以卵擊石的自殺式遊戲。但在人類世界中,就不一定了。文人,尤其讀了太多書的文人,會有干出這等事的悲劇人物。魏晉時期的何晏,就是這樣一個曾經將司馬懿那隻「病貓」逼到牆角的耗子。當然,動筆的,哪有拿槍的厲害,「病貓」再病,也是貓,耗子終於還是被貓收拾了。可是,無論如何,這隻耗子讓司馬懿不得不裝病,不得不裝可憐,即使這種一袋煙工夫的得佔上風,暫時領先,也夠中國文人揚眉吐氣一回了。
何晏,字平叔,南陽宛人。祖父何進(也有一說是何進之弟何苗),就是引西涼軍閥董卓到洛陽除宦官不成,結果自己把命送掉的國舅大人,依賴妹妹為漢靈帝皇后的裙帶關係,而頓時滿身朱紫起來。漢重門第,魏重流品,何進雖為大將軍,很被當時的名門望族所鄙視,而不大受人們尊敬。正如巴爾扎克所言,若不經過三代的教化,成不了真正的貴族。到了何晏這一代,果然就很出息了。這位何家的後裔,不但「少有異才,善讀《易》《老》」(據《魏氏春秋》),以才秀知名,而且還是一位在各類史書上都盛讚的美男子。看來,何家的遺傳基因,到了這一代發生了很大的變異。尤其,他皮膚白皙,儼若施粉,連魏明帝曹睿都測驗過他。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就繪聲繪色地描寫過的。「何平叔美容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雖然吃下剛出鍋的湯餅,滿臉流汗,結果證明何晏面不敷粉自白,容不施洗自凈。所以,曹操的小女兒金鄉公主,看上了這位帥哥,嫁他為妻,從此成了最高統治者的養子兼乘龍快婿。
整個社會,整個社會中的人,自覺地、不自覺地循著一股潮流運動。這其中,有極少數的先知先覺分子,在那裡製造潮流,引領潮流;有一部分後知後覺分子,在那裡追趕潮流,鼓動潮流;而絕大多數不知不覺分子,則不明底細地被裹脅于潮流,不知所以地盲從於潮流。何晏就是這樣的一個帶引號的「先行者」,將魏晉社會帶入「服食」與「空談」的潮流之中。但是,我認為,一個人,能在歷史的潮流中,起到作用,能將絕大多數人都攪得團團轉,能在時代的進程中,發揮影響,無論正面,或者負面,都非等閑之輩。司馬遷說過一句話,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那也就是說,能行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說實在的,你可以不贊成他,你可以看不上他,然而,能讓上層社會中的眾多人物「清談」,能讓精英階層的賢達名流「服食」,你就不能不佩服他確實了不起。
其實,司馬懿不是上好演員,戲做得太過,就顯得假。然而,這等拙劣的演技,把草包曹爽唬住,也許說得過去,把何晏也唬得一愣一愣,有點說不過去。
何晏跟他原是莫逆之交,哥們發跡以後,自然弟兄們也跟著封官拜爵,滿身朱紫。曹爽雖是草包,一朝得意,倒也沒忘了這位浮浪子弟,自然也就破格拔擢,視為智囊,十分倚重。別看何晏是個文人,「最是無能一書生」,按說他不是九_九_藏_書官場老手,其實,這也並非絕對如此,當他手中握有權力時,他也相當政治,而且在玩政治手腕時,恐怕連老奸巨猾的司馬懿,也對他刮目相看。他最厲害的一手,就是說服他哥們曹爽,將司馬懿架空起來,疏隔起來,尊之彌高,而剝其實權。「初,爽以宣王年德並高,恆父事之,不敢專行。及晏等進用,咸共推戴,說爽以權重不宜委之於人,乃以晏、颺、謐為尚書,晏典選舉……諸事希復由宣王,宣王遂稱疾避爽,晏等專政。」從這一刻起,司馬懿將其視為「曹氏一派」,就是準確的描寫了。在文帝、明帝當政期間,坐冷板凳的他,對「曹氏」的怨恨要大於「司馬氏」,現在,曹爽是他的哥們,當然要捍衛他哥們的政權,想一切辦法將司馬懿除掉而後才能心安了。
當何晏紅了起來,抖了起來,他也就失去最起碼的清醒,他是一隻老鼠,絕非一隻老虎。雖然,他的「發小」曹爽,委他以重任,主選舉,管人事,掌握朝廷大員的任命起用,罷免除職的生殺大權,一手遮天,說誰行,誰就行,說誰不行,行也不行。一時間,朝廷上下,洛陽內外,無不趨仰於他,那些日子里,他還真是虎虎有生氣,威威令人畏。《資治通鑒》載他得意那刻目空一切的神態:「何晏等方用事,自以為一時才傑,人莫能及。晏嘗為名士品目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才」,夏侯泰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蓋欲以神諸己也。」他認為:夏侯玄深識遠鑒,所以能精通天下的才智,司馬師慮周謀全,所以能把握天下的大勢。至於不用費力而飛快向前,不用行動就達到目的,能夠出神入化者,我聽說過這樣的形容,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物。他之引用《易·大傳》里這三句話,前兩句比喻重量級的夏侯玄和司馬師,后一句的用意非常清楚,就是突出他自己。其實,他何晏終究是一隻有後台的耗子罷了。在政治上,比不上夏侯玄的雄厚資本,在權勢上,比不上司馬師堅強實力,何晏只有在文化領域里,倚仗其才智,施展其口辯,馳騁一時之雄了。可他,看不到自己一無兵馬,二無地盤,三無本錢,四無信眾,不但認為自己勝於夏侯玄,超過司馬師,連稱疾家居的司馬懿,那隻病貓也不放在眼裡。
所以,只有這位讀了太多的書,寫了不少的書的何晏,才敢試一下耗子玩貓的遊戲。
如果你的記憶力還好的話,當不會忘掉二十年前,紅茶菌大行其道,鶴翔樁遍地開花,神功大法欺世惑人,特異功能招搖撞騙,弄得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笑話奇談了。如果你的記憶力不那麼壞,當還能記得三十年前,持紅寶書,唱語錄歌,跳忠字舞,搞大批判,早請示,晚彙報,抓革命,促生產,最高指示,萬壽無疆,文攻武衛,造反有理等等絕非一句兩句能夠說得明白的行為和語彙,是怎樣的泛濫成災過啊!但這些曾經在中華大地上熱鬧過的事物,確實是使那時的中國人,為之跟頭把式,為之連滾帶爬,為之起鬨架秧子,上行下效,萬眾一心,集體無意識地涌動著、追逐著,而成全國一片紅的大好形勢呢!
司馬懿眼看著這不過是一隻老鼠的何晏,因為背後有曹爽撐腰,竟后能夠發出老虎般咆哮的聲音。
你還不要馬上就恥笑他,因為,就是他,差一點就將那隻病貓拿下。如果結局是他來處置司馬懿,而不是司馬懿來處置他,魏晉史就是另外一種寫法了。因此,我很佩服何晏,因為他作為一個其實是耗子似的中國文人,在玩貓的過程中,曾經成功過,曾經接近過完全成功過,那就很了不起。
你要是對國民性做一點調查研究,就會知道中國人是多麼喜歡趕熱鬧,湊熱鬧和看熱鬧了。
何晏看那張殺氣騰騰的臉,知道裝孫子也不行了。低聲試探地問:「難道還包括我?」
在《三國志》注引《魏末傳》中,更有一段司馬懿裝瘋賣傻,不堪九*九*藏*書入目的表演,竟然得以麻痹曹爽、何晏等人,相信這隻老貓已經病得不輕,而無須戒備。「九年冬,李勝出為荊州刺史。」「爽等令勝辭宣王,並伺察焉。」「宣王稱疾困篤,示以羸形。」「宣王令兩婢侍邊,持衣,衣落;復上指口,言渴求飲,婢進粥,宣王持杯飲粥,弱皆流出沾胸。」李勝是要當荊州刺史,司馬懿故意聽成并州刺史:「年老沈疾,死在旦夕。君當屈并州,并州近胡,好善為之。」「錯亂其辭,狀如荒語。」
於是,直到239年齊王(曹芳)登基,曹爽親政以前,近五十年間,晏始終處於抑鬱壓迫的精神極端失落的空虛之中。由於總不獲重視,不被青睞,便形成了悖謬逆反的心理。加之他自以為卓識,有如椽之筆,有墳典之學;自以為高明,有治國之能,有王佐之才。然而,珠玉在前,而市人不識貨,金聲玉振,而大眾不響應,因此,他的沉湎於清談、醉心於食葯,這種與中國文化正統,主流儒學,相忤相逆的思潮,都和他所處的壓抑的環境,鬱悶的心態,不得施展的遺憾,長期摒棄的孤獨,不無關係。所以將他定性為「曹氏一派」,其實,並非完全如此。
於是,當場逮捕何晏,一併斬首滅門。
當何晏追隨曹爽,捲入朝中權力鬥爭后,與心毒手辣的司馬懿來一回耗子玩貓的遊戲,而且竟逼得那隻老貓不得不演出苦肉計。初初,一朝得志,忘乎所以的他,竟以為自己是貓,對手為鼠,他哪裡知道,高平陵事件發生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終究是只耗子,當司馬懿一度縮回去的貓爪子,又伸出來緊緊攫住他的時候,才感覺到離他生命途程的盡頭,已經倒數計時了。
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說到何晏:「至於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那真相現在可很難知道,很難調查。因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馬氏很討厭他,所以他們的記載對何晏大不滿。」其實,司馬懿將他視為「曹氏一派」,只是看到他作為曹操養子,又娶了公主,這樣早年間的表層現象,並不符合他後來的不得志的處境和被排斥的狀態。曹操活著,他是有倚仗的,曹操|死後,後台沒了,失去保護傘的他,自然先要受到曹操繼承人曹丕的壓制,曹丕死了,后又受到曹丕繼承人曹睿的冷遇。何晏在這樣長時期的雪藏日子里,我們能夠理解這樣一個才華人品無不出眾的何晏,倘非自怨自艾的沉淪嗟嘆,便是自暴自棄的莫名躁罔,而要通過食散,做出怪行止引人注意,通過空談,發表怪言論令人驚詫,也是一種作為和手段了。
「是時,何晏以才辯顯于貴戚之間,鄧颺好交通,合徒黨,鬻聲名于閭閻。」尤其曹爽當政后,用他們的計謀,將司馬懿削職虛權靠邊站后,更加有恃無恐。何晏也由此飛黃騰達,被「用為中書,主選舉,宿舊多得濟拔」。有了這樣一個強有力的撐腰者,便越發地恣意妄為起來。於是,他在政治絞肉機里愈陷愈深,而不能自拔。「晏等依勢用事,附會者升進,違忤者罷退,內外望風,莫敢忤旨。」「分割洛陽,野王典農部桑田數百頃,及壞湯沐地以為產業,承勢竊取官物,因緣求欲州郡。」「晏等與廷尉盧毓素有不平,因毓吏微過,深文致毓法,使主者先收毓印綬,然後奏聞,其作威如此。」為非作歹,橫行不法,以至於有人向曹爽的弟弟建議:「何平叔外靜而內躁,不念務本,吾恐必先惑子兄弟,仁人將遠而朝政廢矣!」(以上引文均見《資治通鑒》和《三國志》)
「太祖(曹操)為司空時,納晏母並收養晏,見寵如公子。晏無所顧忌,服飾擬於太子,故文帝(曹丕)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嘗謂之為『假子』。晏尚主,又好色,故黃初時無所事任。及明帝(曹睿)立,頗為冗官。」(據《三國志》引《魏略》)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貓玩耗子,哪有耗子玩貓的道理?然而,你要知道,一個自我感覺過於良好的耗子,反其道而行之,偏要玩玩這隻貓,也不是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