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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才子何其多——文人的緯度 一

江南才子何其多
——文人的緯度

緯度,是我們所居住的地球進行區域劃分的一種概念,說它存在,就存在,說它不存在,也就不存在。因為,終久是一個人們並不太介意的,只是在地球儀上的與赤道平行的幾道橫線而已。然而,緯度,對於文學,卻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梁啟超先生在其《屈原研究》一文中,這樣問過:「為什麼會發生這種偉大的文學?為什麼不發生於別國而獨發生於楚國?何以屈原能佔有這首創的地位?」他的回答是:「依我的觀察,我們這華夏民族,每經一次同化作用之後,文學界必放異彩。楚國當春秋初年,純是一種蠻夷,春秋中葉以後,才漸漸同化為『諸夏』。屈原生在同化完成後約二百五十年。那時候的楚國人,可以說是中華民族裡頭剛剛長成的新分子,好像社會中才成年的新青年。從前楚國人,本來是最信巫鬼的民族,很含些神秘意識和虛無理想,像小孩子喜歡幻構的童話。到了與中原舊民族之現實的倫理的文化相接觸,自然會發生出新東西來。這種新東西之體現者,便是文學。」
問題不在兩種文化的碰撞,而在於所處地球的這個緯度,其光照、氣溫、降水量,決定人類的生存條件。因此,土壤之肥瘠,稼穡之難易,農作物之豐歉,勞動強度的輕重,也是決定能不能產生出文學和文人的重要因素。求生維艱,浪漫便是一種奢侈品;衣食裕足,各式各樣的慾望(這當中自然也包括食的慾望,色的慾望,性的慾望,以及隨之而來的文學慾望),才會萌發,才會產生。
所以,中國歷史上那些緯度較高地區,曾經神氣活現過,曾經不可一世過的民族(如匈奴、突厥、鮮卑、女真),當這些游牧民族的金戈鐵騎,千里馳騁,如入無人之境,不可抵擋。大好河山,任其踐踏,中原兒女,聽其蹂躪。然而過不了半個世紀,或者,不足百年,徹底漢化,完全消融華夏文明之中,連其民族本性也都喪失殆盡。即使如此徹底的同化,也未見梁啟超先生所說的「新東西之體現者,便是文學」出現。
在以上這些民族的歷史上,別說一個屈原找不出來,哪怕四分之一屈原,八分之一屈原,也難尋難覓。
看來,至少,在中國,緯度決定文學。

「建安七子」與稍後一點的「竹林七賢」的不同,至少從《水經注》的「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從《世說新語》的「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來看,我們可以想象阮籍(陳留)、嵇康(譙郡)、山濤(懷慶)、王戎(臨沂)、劉伶(沛縣)、阮咸(陳留)、向秀(懷慶)這七位酒友,斷不了竹林小聚,來一次PICNIC,少不了當壚豪飲,開一回PARTY,是一個在精神上相容相通,在思想上同聲共氣的組合體。而所謂的「建安七子」,與所謂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作家群體,不過是文學史的一種說法而已。陳琳和那幾位名流,既沒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打麻將,也沒同一條板凳上開會、聽報告;甚至不來往,不見面,或許還不相識,也有可能。因為,陳琳是南人,其他幾位均為北人,存有南北之界隔,就不如都為北人的「竹林七賢」那樣融洽相得了。
喜歡聽捧場的話,順耳的話,這是文人的通病。張紘「嘆美」兩句,陳琳便情不自禁了。從這封回張紘的信,看到陳琳的活思想。「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不過虛晃一招,「此間率少於文章,易為雄伯」,才是他的真實。這位自視甚高的南人,認為北人寫不出像樣的文字,他才得以「雄伯」。「伯」者何?「霸」也。敢稱自己為「霸」,他的得意,他的拿大,他的傲慢,他的藐視,也就不言而喻了。
「文人相輕」,成為痼疾,由來已久。從陳琳與張紘信,「此間率少於文章」的「此間」看,這兩個字的含義,所流露出來的地理位置的疏隔,已非這一個文人與另一個文人的相輕,而是這一群文人與另一群文人的相輕。本是一個文人的小我情緒,發展到一群文人的集體心態,遂造成中國文人地圖上的南北分野。這種群體性的分庭抗禮,互不相能,大概從《詩經》《楚辭》起,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文人集團,和以長江流域為中心的文人集團,便開始出現。嗣後,由於地域區隔,疆界劃分,戰亂阻隔,外族割裂,兩大流域的文人之間,或有形的齟齬,九-九-藏-書或無形的抵觸,或明顯的較量,或潛在的角力,便成為中國文學的特殊現象。
公元202年(東漢建安七年),袁、曹官渡大戰結束后,陳琳就換了老闆。
由此推斷,曹丕總結出來「文人相輕」這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恐怕也是對眼面前這些誰也不尿誰的文人,有感而發吧?
我不了解漢代的郵政驛傳系統如何運作,但張紘在建安七年前寄出來的這封信,居然在建安九年後送到收信人陳琳手中,讓我驚嘆古人的認真負責精神。一封信路上走了三年,效率是低了一點,可此信經過的蘇、皖、魯、冀,正是曹操、袁紹、呂布、袁術、劉關張打得難解難分之際。所以,陳琳看到信中,張紘盛讚他的《武庫賦》和《應機論》二文,不覺莞爾。那還是他幾年前在袁紹幕下為長吏時,小試牛刀之作,想不到傳到南方,得到老友兼老鄉,兼領袖江東文壇的張紘肯定,自然心曠神怡,喜上眉梢。遂回復了一封信,順便將當時許都的文學圈子,臭了一頓。
陳琳將曹操罵得狗血噴頭,不在話下,還將他祖宗三代批得體無完膚,一無是處。這種捅馬蜂窩的行徑,自然難逃秋後算賬。何況第一,曹操絕對是一個寧我負人,而人不我負的小人;第二,曹操絕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斬草必除根的屠夫。現在成為曹操的階下囚,大家也認為陳琳前腳跨進陰曹地府,生命開始倒計時了。曹操親自審問他,你罵我可以,幹嗎拐帶上我的先人?陳琳倒也坦白,文人算什麼,不過工具罷了,如同一支箭,扳弓弦的手,才是老闆。「矢在弦上,不得不發耳」。曹操一聽笑了,竟然無罪釋放。死裡逃生的陳琳,摸摸腦袋還在脖子上,不禁想,也許打了勝仗,主公心情不錯;也許當年他到大將軍府辦事,對他挺客氣;其實,關鍵在於曹操也是文人,而且是個識貨的文人。他不相信評論家的狗屁吹捧,報刊上的紅包文章,而相信自己的判斷。覺得這是支好箭,就把陳琳留在相府使用。
我總覺得,那幾位北方大爺,會承認自己是二流作家、三流作家似的軟雞蛋嗎?會對這位read.99csw.com寫過討曹檄文名重一時的陳琳,中國大字報的鼻祖,多麼高看,多麼抬愛嗎?怕也未必見得。
所以,南人陳琳讀到的也是南人張紘的《柟榴枕賦》,馬上示人,加以炫耀,而張紘讀到陳琳的《武庫賦》和《應機論》,叫好不迭,予以張揚。這種文字上的擁抱,除去同鄉同里的親昵,張為揚州人,陳為射陽人,同屬廣陵郡外,更多是屬於當時南人不敵北人的強勢,對地域歧視的一種對抗罷了。我估計,鄴下文人集團這種南北隔閡,難以諧調的風氣,讓五官中郎將曹丕,文壇的二把手,也不由得唉聲嘆氣:「以此相服,亦良難矣!」
關於南北的文化比較,一直是學人關注的話題。
要知道,在自以為上國大邦的北方文人來看,陳琳這個南人,擠進這支隊伍中來,終究屬於異數,不免有點排斥心理。倘不是貨真價實,真正夠水平,真正有才華,曹氏兄弟不會這樣抬舉,他倆的老子也不會如此高看的。由此來看,古人大概不太會玩心眼,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不好意思說成真的。陳琳能在文化底蘊深厚、歷史傳統悠久的北方文壇站穩腳跟,到底是靠自己的作品說話。非會吹、會唬、會騙、會買空賣空的當代文人,憑一張嘴混跡江湖,還能神氣活現。最滑稽的,現在所謂的那些名家、名作,到底有多少讀者在讀?到底有多少群眾在關心?應該承認,與陳琳那個時代最大的不同,當下文壇,基本上是一個自拉自唱,自娛自樂的俱樂部。
禰衡被劉表安排到了江夏黃祖那裡,黃祖問他:「君謂在許都有何人物?」禰衡回答說:「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除此二人,別無人物。」由此可見在平原禰正平的眼裡,根本不會把來自江東廣陵郡的陳琳當回事的。而孔文舉連曹操也不甚買賬,會對一個原為袁紹記室,而今成為曹操從事的陳琳,表現一點點敬意嗎?
魯迅在《花邊文學》《北人與南人》一文中說過,「北人的卑視南人,已經是一個傳統。」何況《移豫州檄》,這篇特別政治化了的作品,其政治意義必大於審美價值,其文學生命力必因其https://read.99csw.com政治工具性而大大降低,這是千古不滅的文學定律呀。因此,當面不說,背後亂說,會上不說,會下亂說,並非今日文壇的眾生相,古人也難能免俗。弄得南人的陳琳,在這伙北方同行中間,不那麼自在,不那麼心情舒暢的,從而有一點負氣,有一點不買賬,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駱賓王(婺州義烏人),公元684年,徐敬業起兵討武則天,軍中書檄,皆出其手。兵敗被殺,一說逃亡后落髮為僧。據說武則天看到他的《討武曌檄》后,還發出過「宰相安得失此人」的遺憾,這與陳琳被曹操捉到后的遭遇,頗為類似。而南人處在眾多北人之中的孤獨感,與王勃(絳州)、楊炯(華陰)、盧照鄰(范陽),同為「初唐四傑」的駱賓王,與孔融(曲阜)、王粲(鄒平)、劉楨(寧陽)、徐幹(濰坊)、阮瑀(開封)、應瑒(汝南),同為「建安七子」的陳琳,基本上也差不太多。雖然,「四傑」也好,「七子」也好,都是文學史的一廂情願,並不意味當時他們之間,有過什麼同聲共氣的交流,有過什麼互相切磋的交往。但可想而知,地域的隔膜,籍貫的歧見,對身在這種紛擾之中的當事人,體會自是格外深刻的。
南人的這種文化優越感,更是長期處於政治、軍事弱勢狀態下的自我調適。
直到公元204年(東漢建安九年)曹操攻克鄴城,這個在政治上,在文學上,兩手都硬的強者,為了營造出來「主流在我,四方歸心」的格局,以他兩個才分很高,文章極佳的兒子曹丕和曹植為輔佐,再加上陳琳與孔融、王粲、蔡琰之流唱和助興,形成一個「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的鄴下文人集團,迎來了建安文學的高潮。這就是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所說的「自獻帝播遷,文學轉蓬。建安之末,區宇方輯」的大環境,以及才俊齊集都下,斯文鼎盛;冠蓋雅愛辭章,翰墨飛揚的繁榮景象了。與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新時期文學的應運而生,基本相似。
儘管如此,這個來自江東廣陵郡的陳琳,還是不習慣,不喜歡北方,尤其看不大上https://read.99csw•com北方的同行。
陳琳有資格、有本錢不把北方同行放在眼中,因為即使按曹丕「七子」的排位,他的名次只是在孔融之後;按曹植「六子」的排位,他的名次也不過在王粲之後。因此,此公之高自標置,佼佼錚錚,是毫無疑問的。
說來有點掃興,中國文人,不論過去,也不論後來,不論巨匠,也不論末流,總得有人管飯才是。文章寫得好壞,是無所謂的,老闆好壞,卻是十分關緊的事。陳琳比較走運,當初袁紹待他不薄,視為多年知友,隨後曹操待他更厚,居然沒有要他腦袋。因有不殺之恩,故而到曹營后,忠心耿耿,為新老闆服務,直到218年(建安二十二年),許都的一場瘟疫,要了他的命為止。
所以,文壇成為十分熱鬧的所在,文人成為相當活躍的行當,只是小圈子的現象。有人在街頭的報攤做過調查,因為那裡擺放著一些文學雜誌,話題就從這裏談起,「你買過這類刊物嗎?」搖頭。「你讀過,或者翻過這類刊物嗎?」還是搖頭。所以,這個壇,這些人,一是作家本人造勢,為了熱鬧而熱鬧,一是評論家的友情出演,為了活躍而活躍。這其中,難免會有貓膩,會有假象,會有花頭精,會有障眼術。所以,列位看官,當下的排行榜,當下的發行量,當下的點擊率,當下的好評如潮,齊聲喝彩,那都是鬼畫符,基本上是信不得的。
袁紹討曹時,讓陳琳寫過一篇檄文。吃人飯,給人干,端誰碗,歸誰管,這就是文人無可奈何的命。但陳琳確實是文章高手,這篇《移豫州檄》與唐代駱賓王的《討武曌檄》,堪稱中國大字報的老祖宗。
《世說新語》:「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南人學問清通簡要。」「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顧炎武則認為南北方的學者,各有其病,北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梁啟超的看法則是:「北尊實詁,南尚空談。」「南人明敏多條理,故向著作方面發展;北人朴愨堅卓,故向力行方面發展。」而清人皮錫瑞則認為在文化上南勝於北,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尤可https://read•99csw•com異者,隋平陳而南並於北,而經學乃北反並於南,元平宋則南並於北,經學亦北反並於南。論兵力之強,北常勝南,論學力之盛,南乃勝北。隋、元前後遙遙一轍,是豈優勝劣敗之理然歟?抑報復循環之道如是歟?」
中國人好拉郎配,從司馬遷作《史記》,將韓非與老子同傳,生拉硬拽,為始作俑者,貽笑後人。但這種眉毛鬍子一把抓的懶漢做法,人多效之,諸如「建安七子」,諸如「三曹」,甚至如今熱衷說道的什麼「陝軍東征」「湘軍北上」等等,都是治史者和評論家的權宜捏合。實際上,這些文人並不願意與參差不齊的同行,同坐一條板凳上,排排坐吃果果。我們從陳琳給他同鄉張紘的信,看出他的內心世界,壓根兒沒把那幾位北方文人放在眼裡。此信見於《三國志·吳志·張紘傳》的裴松之注引《吳書》:「(張)紘見柟榴枕,愛其文,為作賦。陳琳在北見之,以示人曰:『此吾鄉里張子綱所作也。』后紘見陳琳作《武庫賦》《應機論》,與琳書深嘆美之。琳答曰:『自仆在河北,與天下隔,此間率少於文章,易為雄伯,故使仆受此過差之譚,非其實也。今景興在此,足下與子布在彼,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
漢靈帝在位期間,陳琳就從南方來到北方打拚了。他的第一位老闆,為大將軍何進。對他頗為信任,參与機要,總理府事,秩一千石,職位不低。那時曹操尚未發跡,先在洛陽為北部尉,后調頓丘為令,都是級別較低的地方官。他到大將軍府來辦事,碰上主簿陳琳,恐怕是得要打立正的。當時,小人暴貴的何進,加上草包一個的袁紹,兩人密謀,打算引西涼軍閥董卓來首都盡誅宦官。陳琳戒勸:二位,此事千萬行不得!誰知這二位加上更為草包的袁術,只當耳旁風。結果,事未成,謀先泄,何進被殺,袁紹逃回冀州。陳琳見事不好,也至該地避難。那時無稿費這一說,總得有人給碗飯吃,遂入袁紹幕,為長吏,「使典文章」。最後,十八路諸侯廝殺下來,只剩下袁、曹兩大軍事集團,針鋒相對。遂爆發官渡之戰,曹操以少勝多,袁紹敗如山倒,陳琳也成了曹軍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