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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才子何其多——文人的緯度 二

江南才子何其多
——文人的緯度

在中國文學史上,有些野心勃勃的文人,光有飯碗,不行,還要飯桌。只有飯桌,也不行,還要七碟八碗。有七碟八碗,而且還要尊他在主座上,才行。陸機,就是這樣不滿足於只做文學的老大,還想在政治上得到更多的人。可他不知道,一個腦袋容易發熱,感情容易衝動,慾望容易膨脹,思想容易過激的文人,在權力鬥爭的漩渦里,在官場廝殺的絞肉機里,你這個南人,無黨羽,無朋友,單槍匹馬,人地兩疏,豈敢跟那些北方的老油子政客們過招。不過,他也並非善類,上躥下跳,挺能折騰,白道黑道,相當擅長,里挑外撅,不擇手段,叛變出賣,家常便飯。《晉書》稱他「豫誅賈謐功,賜爵關中侯」,這就是說他先「與賈謐親善」,后又將這第一個老闆出賣。接著,趙王「倫將篡位,以(機)為中書郎」,這說明他又依附第二個老闆,並沆瀣一氣。再接著,齊王冏誅趙王倫,陸機也便被捕。齊王冏認為「(陸)機職在中書,九錫文及禪詔疑機與焉,遂收機付廷尉。」誰知陸機是命不該絕呢,還是他別有路數。「賴成都王穎、吳王晏並救理之,得減死徙邊,遇赦而止。」於是,你不能不服氣陸機的投機巴結,鑽營上層,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活動能量。這樣,成都王司馬穎成為他第三個老闆。
「陸士衡初入洛,咨張公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陸既往,劉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禮畢,初無他言,唯問:『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陸殊失望,乃悔往。」看望你,是尊重你,報之以尊重,斯為待客之道。半天不言語,直喝悶酒,一開口,問人家有沒有帶著長把葫蘆的種子,這算什麼屁話?太小看人了吧?而https://read•99csw.com在造訪王濟時,那就更為掃興了。這位富貴公子與他老子王渾一樣,都屬於混賬官僚之列。「(王)武子前置數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雲:『有千里蒓羹,但未下鹽豉耳!』」這一回,陸機不講客氣了,對這位言語輕薄,話不投機的主人說,我們江南的溧陽縣,有個千里湖,那裡出產的蒓菜,燒出湯來,不加作料,比這又腥又膻的羊酪,不知味美多少倍!
在《晉書·周處傳》里,有這樣一段小插曲。「吳平,王渾登建業宮釃酒,既酣,謂吳人曰:『諸君亡國之餘,得無戚乎?』處對曰:『漢末分崩,三國鼎立,魏滅於前,吳亡於後,亡國之戚,豈惟一人!』渾有慚色。」一介武夫的周處,除過三害的周處,吞不下這口氣,跳出來反駁,弄得對方啞口無言。陸機是文人,有肩膀,無擔承,很敏感,沒勇氣,心有不平,反抗不敢,只好忍受著這種壓抑的氣氛,心情鬱悒地等待轉機。
儘管吳國歸晉已十數年,洛陽上下,仍以戰敗國視江東人士。大多數北人,對南人是不拿正眼瞧的,蔑稱南人為「貉子」,南人反擊,徑呼北人為「傖」,亦不肯相讓。當時,在首善之區,甚至吳地的口音,也招到北人的奚落,「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吳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這種排斥成為時尚的大環境下,南人的屈辱感,可想而知。
王夫之認為:「三代以上,華、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後在大河。」「大河以北,人狎于羯胡。」「其士大夫氣涌膽張,恫喝以凌衣冠之雅士。」這也是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北人挾勢自大,而凌駕南人之上的寫照https://read.99csw•com
《晉書》稱陸機「身長七尺,其聲如鍾,少有異才,文章冠世」。這種風流才子型的,知名度又非常高的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我想他一定很自負,很自傲,因為他具有名氣、才分、金錢、權勢四大絕對優勢,這可是絕對要令人對其側目之、仰視之,而且,絕對要令他不由自主地既驕且嬌,不可一世。
據《晉書·陸機傳》:「葛洪著書,稱:『機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麗妍贍,英銳漂逸,亦一代之絕乎!』其為人所推服如此。」以這樣的評價,他完全可以領風騷於一時,集雅韻於一身,為文壇之泰斗,作文章之大家,但他卻一門心思混跡官場,投機政治,染指權力,趨顯附貴。《晉書》說他「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所以,陸機之敗,不是敗在文學上的北人對手,而是敗在政治上的北人對手。
但是中國文人血液中的權力基因,到了一定溫度,一定氣候,一定條件,一定環境,便開始發酵,開始膨脹,開始不安分,開始不那麼規矩道理起來,走上了追求權力,玩弄權力,為權力送命的不歸路。
我遍數當代作家,簡直找不到一個如此全面兼備,要什麼有什麼的人物,雖然文人如過江之鯽,但細細端詳,不是有才無名,就是有名無才;不是有錢有勢而無才無名,就是有名有才而無錢無勢。當然,勉勉強強,降低條件,也不是不能挑出幾個,可不是地瓜,就是土豆,不是獐頭鼠目,就是歪鼻斜眼,真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憾,讓人掃興得很。所以,閉目一想,我們這位才子,擁抱大海,徜徉自然,秋日遨遊,濱海望遠,望著那海天一色,碧九-九-藏-書空萬里的景色,聽著那聲聲鶴唳,陣陣雁鳴的天籟,賞心悅目,胸懷寬闊,該是多麼從容,多麼自在啊!
陳琳死後的七十一年,公元289年(西晉太康十年),陸機、陸雲兄弟,以及顧榮等南方文人中的佼佼者,來到洛陽,又一次落入前輩陳琳的尷尬處境之中。
很難說是當時的北方文壇多麼瞧不起,看不上他們。要知道,凡老字號,那種老大自居,老氣橫秋,倚老賣老,老子天下第一,是胎裡帶的老毛病,很討厭也很招恨的。當兩弟兄奔走于在朝的文人、在野的名流之間時,所遭遇到的這些老爺漫不經心的漠視,所經受的這些要人不當回事的怠慢,常常弄得灰頭土臉,意興全消,很不愜意,很不開心,差點要打道回府的。魯迅說:「我想,那大原因,是在歷來的侵入者多從北方來,先征服中國之北部,又攜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裡,也是被征服者。」
還記得建安時期的陳琳,跟他一樣,也是接連換過三個老闆的,人家的日子是越換越好。而陸機到北方以後,每換一次老闆,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冒險行動,誰都為他捏一把冷汗。所以,也在洛陽混事的他的同鄉,「顧榮、戴若思等咸勸機還吳。」他不幹,他就不相信一個南人在北方干不出名堂來。他看準成都王那窩囊廢,必是真命天子,決心賭一把,「遂委身矣」。結果,到底把自己的小命玩掉了。
幸好,著《博物志》的大師,官做到司空的大佬張華,倒沒有北人對南人的偏見。「性好人物,誘進不倦」,將他「薦之諸公」;還說:「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特別器重陸機。然而,按這位老前輩的建議,去拜訪劉道真,求其善談之道,https://read.99csw.com人家硬是不張嘴,陸機兄弟碰了軟釘子,不免沮喪。中國人之一窩蜂,很具裹協力,一時風氣所至,連有頭腦的人也會隨風起舞。回想「文革」期間,那些唱語錄歌,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彙報,萬壽無疆永遠健康者,難道只有革命小將身體力行著嗎?你、我、他,五十歲以上者,誰不曾抽過這種政治羊癇風呢?
陸機尤其想不到的,「金谷二十四友」中的弘農王粹、安平牽秀,兩位不入流的文人,竟成了要他性命的儕輩。公元303年(西晉太安初年)當陸機被成都王授以統帥,率兵二十萬與長沙王司馬乂戰。一個名叫孟超的部下,公然叫囂,當著他面吼:你一個貉奴,憑什麼資格當大都督?在場的王粹和牽秀,原來對他多麼低聲下氣的三流作家,現在竟一臉陰險,幸災樂禍,冷笑熱哈哈地看他怎麼收拾。這個十分可惡的場面,難道他還預感不到凶多吉少的前景嗎?果然,由於指揮不當,由於戰鬥失利,實際上由於眾將消極怠工,招致全軍覆滅。別人又給司馬穎進讒言,說他要反。這還得了,十萬火急地下令牽秀,就地將陸機正法。別看牽秀在文學上是低能兒(這等人在文壇甚多見),可藉助非文學的手段來收拾同行,卻是高才生(這等人在文壇更多見)。當他處決這個貉奴時,還歹毒地給他安排下一副筆墨紙硯,陸老師,你才華橫溢,不想即席賦詩,再抒發一下嗎?至此,陸機才真正後悔自己的北上之行,要是留在江東,該有多好?他最後說的一句話:「華亭鶴唳,復可聞乎?」除了遺憾之外,這種南北之間的心理距離,也真是讓他死不瞑目的。
很快,弟兄倆在洛陽站住腳。到底是世家子弟,其祖陸遜,其父陸抗的名聲,對重read.99csw•com門閥,講族譜的北方勢利眼來說,還是不能不買賬的。漸漸地,人們不但接受二陸,還賞譽之曰:「陸士衡、士龍,鴻鵠之裴回,懸鼓之待槌。」大佬張華的哄抬物價,那就更為邪乎:「平吳之利,在獲二俊。」這番鼓吹,使陸機獲得了太子洗馬、祭酒等官職,雖為品秩不高的屬吏,但能接觸高層,出入宮廷,那風光也非人及。而且,在文學圈,也比半個多世紀前來到北方的陳琳,幸運得多。在「魯公二十四友」的文人俱樂部里,雖然,渤海石崇、歐陽建,滎陽潘岳,蘭陵繆征,京兆杜斌、摯虞,琅琊諸葛詮,弘農王粹,襄城杜育,南陽鄒建,齊國左思,清河崔基,沛國劉瑰,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牽秀,潁川陳珍,太原郭彰,高陽許猛,彭城劉訥,中山劉輿、劉琨,無一不是北方人,但這位南人首屈一指的文學地位,始終無人與之挑戰,也與早年間受擠兌的陳琳大不相同。
蒓羹味美湯清,羊酪醇濃如玉,其實不過是南北兩地的特色食品而已,但對棲身於北方的南人來說,蒓羹,則是思念家鄉的精神寄託。「張季膺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也許張翰真是因為覺悟,而跳出名利場,一走了之;也許以此為借口,逃出是非之地,不過滑頭而已。陸機的「千里蒓羹,未下鹽豉」,遂成千古佳話。其實,杭州的「西湖蒓菜」,滑滑的,淡淡的,也就不過如此。可在晉時,小題大做到如此性命交關的地步,可以想見當時的南北鴻溝,在人們心中造成的距離,是多麼疏遠了。大概也就只有我們中國,才會出現這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