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江南才子何其多——文人的緯度 三

江南才子何其多
——文人的緯度

生於公元513年,卒于公元581年的庾信,早年在南朝時,與徐陵齊名,時人稱為「徐庾體」。後來,經歷了侯景之亂,險幾喪命;江陵之亂,家人散失。飽嘗戰爭之災難,亂世之痛苦,流落北國,有家難歸。他的挫折困頓,他的顛沛流離,才使得他晚年在文學上達到一個出神入化的境界。其代表作為《哀江南賦》,為世所公認的南北朝辭賦的壓卷之作。據唐人張鷟筆記《朝野僉載》卷六,公元545年(梁大同十一年),「庾信從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輕之。信將《枯樹賦》以示之,於後無敢言者。時溫子昇作《韓陵山寺碑》,信讀而寫其本,南人問信曰:『北方文士何如?』信曰:『唯有韓陵山一片石堪共語。薛道衡、盧思道少解把筆,自余驢鳴犬吠,聒耳而已。』」
看來,這種南北逆轉的形勢,便成為時代的主流。過去南人在北,備受白眼,如今北人款待南人,儼若上賓。據《南史》卷二六,公元548年(梁太清二年),南朝的文人徐陵,被蕭衍派往北魏為特命全權大使,竟成了香餑餑。「魏人設館宴賓,是日熱甚,主客魏收(應該算得上是北魏的「國家一級作家」)嘲之曰:『今日之熱,當由徐常侍來。』陵曰:『昔日王肅初至,為魏始制朝儀,今我來聘,卿復知寒暑。』收大慚。文宣(帝)以收失言,因囚之。」
據《北史》,庾信在北方的影響之大,「當時後進,競相模範,每有一文,都下莫不傳誦。」乃至北朝的帝王宗室,王公大臣,都成了徐、庾的粉絲。所以,當南朝向北朝發出外交文書,要求將這些流寓北地的文人,特點名庾信九_九_藏_書、王褒等十餘人,回歸本土時。北朝哪裡捨得,魏「武帝但放王克、殷不害等,如信與褒,俱惜而不遣」。這與陳琳、陸機當年的遭遇,簡直天壤之別。
東晉政權的精神領袖王導,為了籠絡南人,有一次特地請江東士族的代表人物陸玩家宴,席上端出來北人視為佳品的羊酪。可是,南人看不上這東西,也吃不慣這東西,客拘主面,不得不強咽下一小碗,結果回家后拉了一夜肚子。第二天,他寫了一紙便箋給王導:「昨食酪小過,通夜委頓。民雖吳人,幾為傖鬼。」在玩笑中,竟將南人詈稱北人的「傖」,信筆寫下。放在二十年前,陸玩絕不敢這樣放肆,肯定會被視為大不敬的行為。
「因此當時南人,頗有北方人政治上待遇較優,南方人經濟上負擔較重之感。而在北人眼中,則南人在政治上勢力日擴,似乎大非國家前途之福。以中國疆域之廣大,南北兩方因地形、氣候、物產等等之差異,影響及於社會之風習,以及人民之性情,雙方驟然接觸,不免於思想態度及言論風格上,均有不同,易生牴牾。」
從南北朝起,北人的文化優勢不再,一直到唐、宋,一直到明、清,一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一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藝繁榮,中國文化的歷史天平開始向南傾斜,還並非如俗話所說「六十年風水輪迴轉」的鐘擺效應,而是一擺過去,就不再擺回。陳寅恪在《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中談道:「永嘉之亂,中州士族南遷,魏晉新學如王弼的《易》注,杜預的《左傳》注,均移到了南方,江左學術文化思想從而發達起來。《隋https://read.99csw•com書》七五《儒林傳序》雲:『大抵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所以,陳的結論是:「南北相較,南學勝於北學。」
所以,在中國文人的地圖上,北主南賓的格局,遂成過去,而南人唱主角,挑大樑的南盛北微的現象,便是歷久不衰的趨勢。
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中指出:「盛氏所舉,雖多漏略,如禇亮、許敬宗,皆杭州人;沈千運、周朴,皆吳興人;駱賓王,婺州人;舒元輿,睦州人;崔國輔、殷堯藩,皆蘇州人;許棠,宣州人;張籍,和州人;蕭穎士,常州人;劉駕,江東人;綦毋潛、戎昱,荊南人;李中,九江人;張九齡,韶州人;孟賓于,連州人;曹鄴,桂州人。即以吾越言之,如虞世南,……亦人所皆知者……然其言可謂深知古今之變,自宋以後,東南人才益盛,文事敦槃,幾不齒及西北矣。」
在文學這個領域,一等文人是不慌不忙坐等讀者找他,二等文人則是慌慌忙忙地去找讀者。所以,一等文人,不必太在意知名度,也能知名於世,二等文人,不擴大知名度,還就真是難以知名。魏收,在北方,算得上是一等文人,若在魏晉時,北方的一等,就是全國的一等。而到了南北朝,南方的一等,才是大家公認的一等。魏收便託付回到南方去的徐陵,將他的作品,文章、評論,以及其他學問方面的著述,總有若干部吧,親自送到徐陵的船上,連連作揖,再三致意,求他散發於江左同行,為之揚名,為之宣傳。結果,徐陵在過江的時候,將魏收的著作,通通扔進江水,由其順流而下。這就是《國史傳九*九*藏*書記》中所載:「梁常侍徐陵聘于齊,時魏收有文學,北士之秀,錄其文集與陵,令南傳之。陵還,即沉之於水,從者或以為問,曰:『吾為魏公藏拙也!』」
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里提到王安石:「他新法之招人反對,根本上似乎還含有一個新舊思想的衝突。所謂新舊思想之衝突,亦可說是兩種態度之衝突。此兩種態度,隱約表現在南北地域的區分上,新黨大率為南方人,反對派則大率是北方人。」他進而分析:「宋室相傳有『不相南人』的教戒。無論其說確否,要之宋初南方人不為相則系事實。然而南方人的勢力,卻一步一步地侵逼到北方人上面去。真宗時的王欽若,仁宗時的晏殊,都打破了南人不為相的先例。而南方人在當時,顯然是站在開新風氣之最前線。在野學校之提倡,在朝風節之振厲,文章之盛,朋黨之起,皆由南士。」
不過,公元317年(東晉建武元年),陳琳死後的九十九年,陸機死後的十四年,南北形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西晉沒了,大批北方人士南遷,紛紛逃到江東來苟延殘喘。遂定都建康,是為東晉。在南人的地盤上,北人的牛皮、架勢、尊榮、驕寵,便大打折扣。不得不諸事求人,不得不看人眼色,連晉元帝司馬睿都說:「寄人籬下,心常懷慚。」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南人也仰起臉來,不怎麼買賬來自北方的豪門貴族。雖說平起平坐,一時還做不到,因為政權、軍權仍被北人掌控,但佔一席之地,有發言之權,那是當仁不讓的了。最主要的,是南人在精神上不再仰人鼻息,不再遭人歧視,其理直,其氣壯,確也是陳琳、九*九*藏*書陸機之流想得而不得的。
魯迅在《北人與南人》中說:「我想,那大原因,是在歷來的侵入者多從北方來,先征服中國之北部,又攜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二陸入晉,北方人士在歡欣之中,分明帶著輕薄,舉證太煩,姑且不談罷。容易看的是,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就常詆南人,並不視為同類。」在此文的註釋里,舉了羊衒之書中一個例證:南齊王肅投北后,不食羊肉、酪漿,而酷嗜茗汁,一飲一斗,人稱漏卮。北人劉縞慕肅之風,專習茗飲。北魏彭城王謂縞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蒼頭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內有學顰之婦,以卿言之,即是也。」其彭城王家有吳奴,以此言戲之。自是朝貴宴會雖設茗飲,皆恥不復食,惟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由此可見,僅茶飲一端,就受到當時北人的訾議,想到廣陵郡人陳琳,能擠進基本皆為北人的「建安七子」之中,若不是曹操拍板,曹丕、曹植定調,早就把這個南人排擠出局了。
文壇的星轉斗移,由北而南,至唐宋而不可逆轉,《庶齋老學叢談》有過詳盡的統計:「漢唐盛時,文章之秀,萃于中原其次淮漢,其次偏方。且如廣陵。建安七子,始有陳琳。晉五俊,始有閔鴻,張華見而奇之曰,皆南金也。唐有李邕、章彝,宋有秦觀、孫覺、孫洙,皆昭昭然人之耳目。南渡后,專尚時文,稱閩越東甌之士,山川之氣,隨時而為衰盛,談風水者,烏能知此。唐詩人,江南為多,今列於後:陶翰、許渾、儲光羲、皇甫冉、皇甫曾、沈頌、沈如筠、殷遙(潤州人),三包:融、何、佶,戴叔倫(九-九-藏-書金壇人),陸龜蒙、于公異、丘為、丘丹、顧況、非熊父子、沈傳之、誠之父子(蘇州人),三羅:虯、鄴、隱,章孝標、章碣(蘇州人),孟郊、錢起、沈亞之(湖州人),施肩吾、章八元、徐凝、李頻、方干(睦州人),賀德仁、吳融、秦系、嚴維(越州人),張志和(婺人),吳武陵、王貞白(信州人),王昌齡、劉慎虛、陳羽、項斯(江東人),鄭谷、王轂(宜春人),張喬、杜荀鶴(池州人),吉中孚(饒州人),劉太真、顧蒙、汪遵(宣州人),任濤、來鵬(豫章人),李群玉(澧州人),李濤、胡曾(長沙人),皆有詩名。」
其實,豈止經學,在文學這個領域里,也是南人要多佔優勢。魯迅在他這篇名文中,也做出過類似的看法:「據我所見,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話雖然說得刻薄,但「愚」和「狡」,這兩種精神狀態的分野,對於文人而言,其創造性,其想象力,其美學考量,其思想天空,必然會發生著很大的差別。現在,回過頭去看五四以來中國文壇上的那些頂尖人物,如胡適、陳獨秀、魯迅、郭沫若、茅盾、冰心、徐志摩、葉聖陶、俞平伯、林語堂、沈從文、丁玲……無一不是南人的現狀,也證實了這一點。
而到了宋朝,南人勢盛,則已定局。晁以道指出:「本朝文物之盛,自國初至昭陵(仁宗)時,並從江南來。二徐兄弟(鉉、鍇)以儒學,二楊叔侄(億、紘)以詞章,刁衍、杜鎬以明習典故,而晏丞相(殊)、歐陽少師(修)巍乎為一世之門。紀綱法度,號令文章,燦然具備,慶曆間人材彬彬,皆出於大江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