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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校的感覺

母校的感覺

五十年代建成的「人民」和「人文」共處的這座大樓,到了八十年代,顯得相當局促甚至寒磣而且窩囊,實在和這兩塊金字招牌太不相符。辦公室的桌椅板凳,有的甚至能與文學史上的響亮名字相聯繫,當作文物也無妨的,可還在不勝負荷地繼續為人民服務。然而,我想,每一個作家第一次走進這座陳舊的大樓里,對那無奈的蒼老,陳年舊書的氣味,都會懷著虔敬之心,我也不能例外。沿著許多同行走過的樓梯,踩著忐忑的步子,走進那條黑黢黢的走廊,然後,一扇門在我眼前打開了。
如果說,文學是不朽的,按照這個定律,出版不朽的文學書籍的出版社,也應該是不朽的。祝福二十一世紀的「人文」,這家老牌出版社,為創造不朽的文學,做出更大的貢獻。
人民文學出版社對於我來講,總是有一種母校的感覺。
因為我的第一部書,也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是經由這家出版社,才得以問世的read.99csw.com。如果說,五十年代我第一次在《人民文學》雜誌上發表《改選》,算是進入「文學」的課堂,獲得了一張入學證的話,那麼,八十年代,終於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冬天里的春天》,由寫短篇小說到寫出長篇小說,我相信,經過在這座文學課堂里的訓練,也可以領到一張結業證書了。
這是新中國第一家文學出版社,新中國的文學事業,是從這裏開始的。我很驕傲,因為我是從這座名校里走出來的一員。
但是,這一天,透過酒館渾濁的玻璃窗映進來的薄薄陽光,居然將那兩本厚厚書籍封面的黃色,照得燦爛,甚至輝煌。我知道,那是錯覺。然而,這熱烈得讓人心暖的光彩,使我早已無淚的枯澀雙眼,竟不由得潮潤了起來。
當然,作品被拍板,勞動被肯定,一顆懸著的心放下,是許多作家都會遇上的場面,應該說不算什麼稀奇。然而,對我而言,自從一九五七年read.99csw.com因一篇小說而一劫不復,碧落黃泉,走投無路,坎坷半生,差一點點遭滅頂之災起,二十二年,七千多個日日夜夜以後,等待到如此毫不猶豫的首肯,沒有人情,沒有請託,素昧平生,互不相識,能不對出版社的氣魄和膽識,懷抱一份被知遇,被賞識的激動嗎?
我還記得第一回走進朝內大街166號那天,那是一九七九年的五月份,早一點,或者晚一點,已經記不準確了。那時,中越邊界的戰事已經結束,我從前方回來,得知出版社在找我。我連好壞參半的想法也不敢有,便拎了一個很大的手提包,準備去裝回退稿的這部長篇小說。因為我私心揣測過,在還沒有人嘗試在長篇小說領域里使用這種時序顛倒寫法的當時,大概它的命運是不會被人理解的,更不敢企求有人賞識了。
我沒有想到,不但獲得了一次以為不可能的文學機會,而且,還遇到一些心地很好,希望你得到成功的人。https://read.99csw•com錯過了大好年華的我,曾經嘆息過,機會不再與我有緣,現在看來,只要爭取,在一個開始變好的年代里,未必幸運就會掉臉而去。
——兼談《冬天里的春天》
然而,又並不輕鬆。說實在的,經歷了那些年見不到頭的顛沛流離的日子,折騰磨難的生活,忍受著狗彘不如,誰都可以踢你一腳的屈辱,除了恨以外,輕易不動感情。心如繭硬,對世界通常表現得比較冷漠,很長一段時間里,低著頭走路,閃避所有熟識的面孔,連笑都不會了。
就在這座門裡,我得到一個非常肯定的答覆,用。
人民文學出版社,在當代中國的文學史和出版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記得我還是一個文學青年的五十年代,走在東四到朝陽門的路上,便知道那座不起眼的樓房,是中國作家心目中的文學殿堂,我仰望過,我企羡過。二十年後,能夠置身於read•99csw•com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出書作家隊伍之中,那種母校的感覺,對我今後的文學之路,將是永遠的鼓舞。
幸而有文學,文學使我相信世上有崇高、正義、公平和友愛,否則,也許早就失去活下去的意義了。另外,文學也給我一種自我能力的肯定,所以,有許多次死的機會而未死,其實,心裏也在賭,看到底是被一棍子打死,還是如同貶義詞所說的「人還在,心不死」,要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走到底,沒有輸到最後,決不認輸。
因為這世界,曾經那樣擠對我,拒絕我,所有的門和窗,都對我緊緊關閉,我以為我不會再有機會。因為這世界上,竟有那麼多心術不正的人,我與他無冤無仇,但偏要把我往死里打發,我以為我再也碰不上好人。所以,要我忘掉那痛苦的歲月,不可能;要我原諒那些給別人製造痛苦的王八蛋,則尤其不可能。當然,應該寬容,應該淡忘,應該向前看,但二十多年那灰色的,黑色的絕望陰影,在腦海里https://read.99csw.com烙下太深刻的印痕,甚至直到年逾古稀以後,還是黑夜裡永遠做不完的噩夢主題,真是一種可怕的熬煎。有時,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醒來以後,好一會兒,也排除不掉那精神上的鐐銬,以為還是昨天的那個囚徒。
回過頭去審視我的文學生涯,從心底里感謝兩個「人民文學」,一個是發表我處|女作的《人民文學》雜誌,一個便是出版我首部書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如果說前者使我走上文學之路,那麼後者,則是認證了我從事文學的資格。如果說第一次發表我的作品,只是表明了一種可能性;而拿到第一部我的書,人民文學出版社像是給了我一張畢業文憑。所以,在我心目里,對人民文學出版社,便生出一種母校的感覺。
那一天,當我拿到樣書,捧著那白紙黑字,裝訂成冊的我的第一本書,走出出版社大樓,就在拐彎的南小街里,覓了一家清靜的小酒館,坐下來,要了一小瓶酒,給自己倒上的時候,有一種在大學里通過論文答辯以後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