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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色

顏色

他尋了一處傷口,把槍管捅進去,用力一攪,頓時疼得心花怒放:真的還活著。
花二姑娘說:你摸了俺你得賠俺的臉子錢。
俺的個小玉春哎
他停住了。壓上最後一道火。
他沒打自己,一槍射中了那隻過路的鳥。他掖了盒子炮,腳下猛添一把勁,爬過去抓了野鴿子,使勁吮那正流的血。然後將皮扯掉,開膛扒肚,連肉帶骨趁熱吃了。
這樣的好天氣里,一個名叫神槍狐的漢子,在一座名叫黑虎嶺的山根下慢慢地睜開了眼皮。
他自己跟自己快活了很長時間。
沒有風。天是瓦藍色的,鮮亮如同水洗。瓦藍的天空下有幾縷雪白的雲絮,漫不經心地掛在樹梢上。
都靜下了,沒有一絲響動。太陽亮亮的,天上藍藍的,雲彩白白的。
哎喲俺的心上人
最初他以為眼睛廢了,無論朝上朝下,四面八方看出去,都是一片混混沌沌的紅霧,像是剛從豬頸子里噴出來的血光。他把衣襟撩起來,一直湊到眼皮底下,所看見的依然是那種翻滾涌動的紅色。
經過一番艱難的摸索,他弄清了,傷在腿上,三處都是迎面打來的。血已經不再往外淌,沾在窟窿上,結了硬硬的痂。他於是長長地出了口氣,把懸在嗓門口的心放回肚子里,這才覺出火燎油煎般的疼。他終於放棄了站起身的想法,復又躺在地上喘氣。
在對顏色的困惑中,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夜裡也可能是前天夜裡或者是大前天夜裡,他被人圍在黑虎嶺上,身上挨了幾槍——這時候他還無法判斷槍傷的具體|位置和具體數字——然後就從山上滾下來,在一陣嘰里哐當的響聲中,落到了一個黑幽幽的洞穴里。
他從人群里認出了一個少了半拉耳朵的人,那人那天鑽進他的房,說賈葫蘆正得勢也正缺人,他要是投過去,享不完的榮華富貴,用不盡的絕色女人。他把那個人的耳朵削了半拉,以表示對李大少的忠誠。但他沒殺那個人,以表示給賈葫蘆留點面子。
他覺得有根繩索在前頭死命地拽,拽住他死命地往前爬。
賈葫蘆的手下卻爬上了山坡。
山坡的樹林石縫裡塞滿了賈葫蘆的人,他沒看清自己放倒了幾個,後來他自己也被放倒了。往下的事情就記不得了,他鬧不明白怎麼搞的就掉進了山谷里。
那天完事後,花二姑娘說:你作踐了俺你得娶俺。
他卻在心裏看見了,他看見槍口瞄著槍口,兩邊的手都在扳機上。
花二姑娘說雜毛種趕緊找紅人下書子,肚子大了俺沒法活。
手抖了起來,槍口蹭得肋巴骨咔咔地響。他使勁吸了口氣,閉了眼睛。
花二姑娘說九_九_藏_書:你講話不算數,老天打雷劈死你。
他轉過臉去看了看。
要是花二姑娘在這兒就好了,他想。他不稀罕藍埠街的女人,藍埠街的女人就像藍埠街的燒雞,誰都能吃,只要有錢。他嫌藍埠街的女人不幹凈。花二姑娘是真真的黃花閨女。頭一回跟花二姑娘辦那事,不是在床上,是在磨盤山的老桑樹下。小女人犟得邪乎,像個愛尥蹶子踢人的小母馬。他把德國造抵在她的肚子上,她還啐他一臉唾沫。
今晚你別點燈
輕點長篙下江南……
他擦了擦眼睛,他看見了那個神槍狐,那個闊臉粗須大山般雄壯的神槍狐,那個倒拔楊柳飛檐走壁的神槍狐,正咧嘴大笑著站在河岸上。
妹子有船兩頭尖
就是看不見人。
俺進去你別吭聲
他說你要是疼你就使勁地叫,這旮旯地老天荒沒人聽得見。花二姑娘說少啰唆你快弄,你讓俺疼就一下子疼完。於是他就用了力,把她的肋骨擠得咯咯地響。
那是秋天的一個晴朗的日子。
這個發現使他無比激動,他支起一條胳膊,仰起臉來,很幸福地讓太陽曬了一陣,影影綽綽那個藍衣綠褲的小女子就哭盈盈地走了過來。
小親親淚汪汪,
一切都消失了,旋風林不存在了,磨盤山不存在了,李大少不存在了,賈葫蘆不存在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和他的花二姑娘。
後來他差點兒算了。李大少說,入了聯防團,就跟以往不一樣了。聯防團是官辦的,吃官飯的人不能動良家婦女,實在打熬不住,可以到藍埠街過夜。
好死也得死在花二姑娘懷裡。牽了人家的心,欠了人家的情,咋能撒手不管呢,坑害黃花閨女,到了陰曹地府要下油鍋呢。
他終於爬出了旋風林。
往下要乾的頭等事,就是要離開這裏,至於往哪裡去,眼下心裏還沒數。但他明白,走是必需的了,必須見到活人。不管是什麼人,有人就會有飯吃,有飯吃就能活下去。
射水的時候他也喊了一聲娘,他說咱從來沒見過娘是啥模樣,花二姑娘你就是俺的娘。花二姑娘說刀殺的你恁大胆子咋敢日你的娘?俺不當你的娘,俺要給你當婆娘。他又上去嚼了花二姑娘的紅豆蔻,還是邊嚼邊喊娘。
再也沒勁爬了,索性趴下去喘氣。傷腿不疼了,木措措的不知有無。肚子癟得貼上了脊梁骨。旁邊有幾根灰灰菜,捋過來嚼了,沒嘗出啥味道,但滑進腸子根里。他知道,爬出旋風林,肯定會有賈葫蘆的read•99csw•com人在等他,然後五花大綁地交給賈葫蘆。賈葫蘆是明匪,政府剿他的窩。李大少是縣太爺的小舅子,政府給他發槍發衣裳發軍餉。賈葫蘆跟李大少有私仇跟他神槍狐沒冤,但他殺過賈葫蘆的人。
漫流河就在前頭了,爬過去好歹弄口水喝,腿上就會有勁了。他試著站了起來,卻沒站穩。腦殼裡咋會發燙呢,咋的天又變成黑顏色了呢?
神槍狐不稀罕藍埠街的女人,他要的是磨盤山花老根家的二姑娘。李大少說,拿下黑虎嶺,就往裡打磨盤山。
那個人向他喊:神槍狐你別開槍,賈司令不殺你,咱兩家沒冤沒仇,賬要算給李大少。
忽地又想,就算能過去,也得繞著走,別讓賈葫蘆逮住了。只要被賈葫蘆逮住,就算賈葫蘆不殺他,李大少也會殺他。
合該氣數未盡,觀音菩薩派來救命的鳥。花二姑娘還等著他呢。
又想,陳二蛋王獨眼李伍長他們興許沒死,興許也在旋風林,要是合在一處就好了,跟出去個把人報信,李大少就會派人來接應。李大少待他恩比天高。他救過李大少的命,有一回他胳膊上挨了兩刀,還背著李大少奔了十多里地。李大少不會不管他的。
他喜歡她那樣。黃花閨女本該那樣。
還有百十丈呢,這個樣子咋能過得去?
他想讓李大少給他收屍。他覺得他對得起李大少,興許能學他爹,睡上檀木棺材。
他說:嫁不出去就嫁老子,老子有的是洋錢。
他再一次醒來,睜開眼,總算看見了漫流河。他於是知道,離人煙不遠。他想爬過去,可無論如何也挪不動腿。摸摸下巴頦,胡茬兒又冒出一截,像有十天半月沒收拾。
他扔掉了栗樹枝丫,一屁股坐下去。
太陽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天黑了一夜,又成了瓦藍色。起了小風掀起一堆爛成碎條的衣裳。
看上一眼心頭跳哎
他算不準已在這裏躺了幾天幾夜,肚子餓得很,估計是兩天多了。
過了很久。太陽慢慢地往上走著,燙燙的光束成細捆鑽進林子,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濺起了許多彩色的光環,並挑開了他的眼皮。
他說我是方圓百里人人知曉的神槍狐,天上的飛禽地下的獸,黃崗的鬍子南嶺的賊,都是我的槍下鬼。
他又看見了另一排人,穿的制服跟他身上穿的一個模樣。那是李大少的貼身護兵隊。
可他偏偏就不喜歡藍埠街的女人,偏偏就喜歡沒開|苞的黃花閨女,就喜歡渾身犟勁的花二姑娘。那天他離開老桑樹都丈把遠了,花二姑娘還往他背上射唾沫。
呀嗨依嗨依喲嗨……
他說:又沒弄你憑啥給你錢?
李大少https://read.99csw.com的護兵隊不見了,山頂上有排黑豆子。李大少說生當啥雞|巴傑,死做啥卵子鬼。花二姑娘說雜毛種你趕快找紅人下書子,過了門俺敞開肚皮跟你過,給你生個小人兒,長大也是神槍狐。他像看見了,花二姑娘的牙齒白得像新剝開的鮮珍珠,在太陽底下閃著瓷一樣的光。
空氣驟然顫動。他聽到了一聲熟悉的爆響,接著就明白了,一個他所熟悉的物件已穿透了他的皮肉,進入他的體內。
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有實實在在的疼。
他記得前後的情形是這樣的——李大少拍了他的肩,敬給他一杯酒,然後讓他帶人搶佔黑虎嶺。黑虎嶺是賈葫蘆的地盤。賈葫蘆有三百六十人馬,號稱鐵血軍,佔在磨盤山裡,同政府官兵對抗,全憑黑虎嶺這一處天險。
花二姑娘說:一筐桑葉都讓你糟蹋了。
有一回跟張大憨交手失利,被圍在老鴰潭裡,兩天兩夜沒沾米,也沒有這次餓得狠。他又摸了摸下巴頦,鬍子長了許多,於是他又想,也許有四五天了。
要緊的是,得先爬過去。
他突然恍有所悟,他現在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了,那個名叫神槍狐的漢子已經不存在了,現在躺在這裏的人成了神槍狐的軀殼。
他說:老子的臉皮都叫你抓破了。
真真的神槍狐。他快活地想,他娘的要死的人了,槍法咋還這樣准,打槍時手咋就不抖?
花二姑娘撓的那幾條血印子,早就平淡了。一想起花二姑娘那樣兇狠認真地抓,他便覺著像喝了酒,渾身酥酥地暢快。
他說:花二姑娘你要不是黃花閨女髒了我的傢伙老子一槍崩了你。
他看見了一排端槍的人,知道是自己的槍聲招來的。賈葫蘆的鐵血軍正等著他哩。
野鴿子的血是紫的,花二姑娘的血是亮的,他的血是黑的。
身邊少了個熱心腸。
這次他沒能看清槍子是從左還是從右打進去的,是從前還是從后穿出來的。在五彩繽紛的世界里,他張開雙臂,踉蹌兩步,便緩緩地落入山谷,如同一隻斷翅的鷹。
花二姑娘就仰了頭閉了眼變了聲,哼哼嘰嘰地癱在桑葉上……
他爬到一塊光滑的石板上,把槍口頂在胸膛上。槍子兒是從前頭進去的,槍子兒一定要從前頭進去。
花二姑娘說:你摸了俺。
他一頭栽下去,再也不動了。
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林子是綠的。
有了這種解釋,他才安然地又閉上了眼睛。
問你傷心為哪樣,
花二姑娘叫了一聲娘,哭了滿臉淚。
他把身子站直了,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太陽已經挨上了西天的山頭,最後一縷餘暉下來,染透了林子。花二姑娘就站在九九藏書橘紅色的雲端上,向他招手,彎下腰來雙手接著他。
他把一塊大洋掰成兩半拉,斜著眼看著花二姑娘說:摸一回給一半,再讓摸一回,這半塊也歸你。
再往前走。腳下是鬆軟的落葉,踩下去再抬起來腿更疼。樹枝藤蔓絆著褲筒,不時撲騰出幾團干灰。
妹子有船兩頭尖
好死不如賴活著。
哎喲心上人……
他說:你又不是藍埠街的婊子,摸一把也要錢?
他掏出了二十響,壓上了火。他想選個好位置。
李大少那天封了三百塊大洋,說拿下黑虎嶺,就讓弟兄們到藍埠街挑女人,公家一併算賬。
落滿枯葉的身子悸了悸,慢慢地有了動靜,像一條正在蛻皮的蛇。
水上漂來浪里穿
又餓又累,又疼又暈,心虛氣短。
要是花二姑娘在這裏就好了。他又想。
水中漂來浪里穿
他終於站起來,把槍別在褲腰上,撐了一根栗枝丫。腿不聽使喚,一邁步子骨頭眼就嘁里咔嚓地叫,疼得腸子直轉圈。
花二姑娘是真的黃花閨女,黃花閨女的眼窩兒都蓄著一汪水,那是沒被太陽舔乾的露珠。花二姑娘的小臉蛋兒嫩嫩的紅紅的,就像新熟的桃子尖兒。
突然一個冷戰,這裏或許有野獸,或許會有狼。往腰上摸了摸,還有一支二十響,拽出來卸掉匣子,還剩兩粒火。
有心上船又不敢……
已是小晌午了。他又想起,挨槍之前,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名弟兄,不知是死是活。留神看了四周,沒有槍戰落下的痕迹。林子靜靜的,不像有人來過。
門窩子滑上油哇
想想真不該,落到這個份兒上,橫豎都是死。賈葫蘆愛殺人,李大少也愛殺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往前往後都留不住命。日他娘還爬啥呢,早死早乾淨,多爬一步多受一分罪。
又是一覺醒來之後,林子梢上飛過一群斑鳩,咕咕的叫聲送過來,他這才堅信不疑了:狗日的,神槍狐,真的,還活著。
槍子兒是迎面打進來的,這一點很重要。
眼前立馬一片五彩繽紛。
花二姑娘的家就在磨盤山裡,就在賈葫蘆的地盤裡。花二姑娘說,俺能相中你,你勁大槍法准,光打老鷹獾豬這輩子就不會餓肚皮。
他站起身,挪動雙腿,開始向那塊燃燒的雲朵走去。
他說李大少講了,拿下黑虎嶺就讓咱挑女人,我八抬大轎去接你。
他在飄飄忽忽中快活了很長一會兒,冷不丁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想他必須首先查明傷口的位置,尤其要弄清楚,子彈是迎面打來的https://read.99csw.com呢還是從背後鑽進來的。
琢磨了很長時間,他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並沒有死,或者說沒有真死。那片紅色只不過是昨天夜裡或者前天夜裡或者大前天夜裡閉眼之前最後蒙上瞳仁的一層潮濕,現在終於被太陽烤乾焐化了。
恍恍惚惚,他聽見有人在歌唱,河面起了甜甜的風。
這是李大少訂的規矩,傷在背後,活不行醫,死不收屍。傷在前頭,落了殘疾養老送終,閉眼蹬腿厚棺重斂。李大少的爹仁義,他爹跟李大少的爹當了三十年廚子,死後睡的是檀木棺材,花了二百七十塊現大洋。李大少也仁義,他在李大少手下當小隊副,李大少給了他兩把大鏡面兒德國造二十響,每月還有十五塊叮咚脆響的現大洋。
他又驚奇了一次。這回他發現自己的眼睛還是原來的眼睛。
神槍狐覺得很奇怪。他記得他的制服原本是灰色的,就像稻草燒完后留在灶膛里的那種顏色。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種顏色了呢?
後來他就轉過去摸了花二姑娘的胸。花二姑娘捂著臉兒一個勁地抖。再後來他又動手解了花二姑娘的褲腰帶。
他往臉上抹了一把。
哥哥見了心裏慌。
又想,賈葫蘆也不會殺他。只要他不幫李大少,上了磨盤山,把槍賣給賈葫蘆,八抬大轎娶了小親親,然後遠走高飛,跑得遠遠的,跑到天涯海角不回頭,種地打魚生孩子,跟花二姑娘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好血,鹹鹹的。
花二姑娘說:雜毛種你不給錢就想走?
他舉起眼。野鴿子從樹上飄下來,像一面旗。
他退下膛里的槍子兒,撐了一截枝丫站起來。能回到李大少那裡是再好不過了,他就把二十響還給他,求李大少允許他解甲歸田。可他馬上又心寒了,隔了半邊山,他這條傷腿拖不過去。
交火的時候,他領著八個弟兄沖在最前面,兩把盒子炮噴壺一樣往上潑。賈葫蘆把大隊人馬放了過去,卻截住了李大少,直打到三更時辰,李大少吃不住勁了就帶人往回撤,把他留在黑虎嶺上拖住賈葫蘆。
身邊的栗子樹動了一下,甩下幾滴露水,他趕緊側過臉去舔了。嘴唇裂得厲害,動了一動腮幫子便有血絲往外沁。
接著他又涼了心。李大少的隊伍下不來,隔了半邊山。
「叭——」槍聲脆響。林子亂抖,山上山下一齊響。
哥哥你大胆跳下來
花二姑娘說:雜毛種甭亂來,弄出差錯俺就嫁不出去。
娶你娶你娶你呀,可你在哪裡呢,你不來接我,我可怎麼娶你呢?
肚裏有食,便不再尋死,拖了瘸腿,爬向漫流河。
猛聽見前面有水聲,心裏猛地往下墜。這裡是旋風林了,旋風林是賈葫蘆常打埋伏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