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對於胡家大垸居委會的全體居民來說，將他們徹底變成城裡人的最後一道工序，是將眼下的胡家大垸這個小農意識太濃的地名換掉。

「再通知一遍，夜飯後所有居民都到居委會開會。」

「是的，我沒有去過上海。」

下午，有人頭頂一顆懶洋洋的太陽，站在一座土墩上大叫：「喂——所有男女勞力和各家管事的大人，夜飯後都到村部開會！」

三毛馬上又問一句：

「叫胡家垸大道也行。」

大家都不說話，他倆似乎也不好意思開口，跟著又這麼瞪了幾次。會場仍沒動靜。這樣，每隔三兩分鐘，便有一個女人打一次孩子，哇哇地將會場哭得更寂靜。

居委會主任瞪了會場一眼。

「日你娘！你娘是大豬婆！」

三爹昏花的眼睛盯著楊同志看了一陣。

喊話的人隨口罵一句：

「楊同志，你怎麼開口罵人？」

這之間，被叫作「豬長」的踱到一座大門前，對裏面說：「三爹，今晚的會你得到場。」

「胡家人自己說話，不用外姓人插嘴。」

三爹老眼一翻，將屁股對著楊同志，「屁！咱們胡家大垸的領頭人，得由胡家自己人來當。」

如今改了革，開了放，如何又要強迫命令改地名呢？只有不要祖宗的人才去改地名。

居委會主任心裏一亮，趕忙響亮地說：「還有沒有別的提議？沒有！那——同意三爹主意的人請舉手。」

屋內一聲吼同一隻小板凳一起砸出來時，門外人已逃出老遠了。

不是沒人想說話，那個叫三毛的幾次都快張開嘴巴了，都被長輩用玉石的、黃銅的和木的竹的煙嘴堵住了。ｒeａd•９9cｓｗ.ｃom

三爹背後有人擁護地發一聲吼。跟著會場參差不齊地亂糟糟吼成一片。

楊同志蒼白著面孔，抬腿走人了。居委會主任愣了一陣，突然攆了出去，嘴裏連連叫著：「楊同志慢走，我送送你。」

楊同志看看表，有些耐不住。胡家大垸不知道他喪妻三年後，剛剛續上一個。他一清嗓子又亮出一副好聽的京腔：

「這事沒完，得聽市裡的最後決定……」

楊同志解釋說：「某某大道，是說這大道還沒名字，還得等大家參謀一下。」

「叫毛毛大道？這不是與我的小名一樣嗎！市裡養著那麼多讀書人都幹什麼去了，取這麼個放牛娃叫的鬼地名。」

門外的人拉開準備逃的架勢后說：「是議咱胡家大垸改名的事。」

「叫胡家大道也可以。」

楊同志又瞪上了他：「胡主任，你自己呢？」

「古月胡！」

派來的主任儘管是個浙江佬，卻也姓胡。新來的胡主任宣布，市裡給這塊地方正式命名了。

「什麼？叫母母大道？」

三毛又逮著說話機會了：

三爹他們的話讓楊同志傻了眼，他心裏早裝著市裡內部定下的地名：青春大道，做夢也沒料到會民主出眼下這麼個古怪地名來。

猛的一聲撲通，楊同志摔倒了。一邊往起爬一邊忍不住罵了一句：

「去過。」

角落裡坐著的三毛和另一個人接著補充：

「有他一人就夠了，其餘的全是聞屁蟲！」

「你們這些畜生！平時總朝我要民主，現在上面給了民主，你們又不當數用。再沒有人出來民主，日後誰要是再說翹屁股話，可別怪我脫褲九-九-藏-書子罵娘不像黨員幹部了！」

「城裡有條街叫阮家涼亭，知不知道？」

「知道。」

會場頓時一驚。三毛終於逮住機會說話了：

楊同志忽然發覺自己快說漏嘴了，停下來想一想才接著說下去，「上級決定將這兒改叫某某大道！」

「胡家有能人當這芝麻官。」

接下來，居委會主任一臉烏雲地宣布，先議地名的事。他想必記起自己由村長過渡到居委會主任后，僅僅是個代理。同時，一定明了為何這種小會市裡還要派個人來督促。

再接下來，滿屋一派死寂。

「知道就好辦了。你不是說咱這兒叫某某大道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看就叫胡家大垸大道。」

然後，楊同志便極威風地整整衣領說：「沒有多的事，就兩件，請大家認真發表意見，好供市裡決定時參考。第一件是居委會不比先前的大隊和村，市裡原則意見是，居委會主要頭頭將由上面委派，不一定全由土生土長的人擔任。二一件是，將地名改一改，不能叫這垸那垸的，應該叫某某街、某某路或某某大道。」

「市裡各處不合適的地名都要改。」

一切果然全由市裡決定。

居委會主任追上楊同志，自言自語地嘟噥：「咱這兒議事的規矩是一戶一票，我也沒辦法。」隔了一陣沒聲音，他正以為楊同志不理睬他了，突然間聽到了回答：

居委會主任極少聽到有人稱他的官銜，卻從上面來人的嘴裏聽到了，這一點險些使他放棄在這個問題上的原則，幸虧三爹的拐杖擱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於是表態：「我是少數服從多數。」

這話有毛病，意rｅａｄ•９9cｓｗ•com思卻沒有毛病。女人母雞領小雞一樣引著小孩魚貫而出，站到外面的稻場上，將自己的兒女一齊打得如雨後水塘里的蛙群。

三爹口齒不清態度卻明白：

「也罷，咱說近的，不說那遠的了。黃州城你總算去過吧？」

「真的要咱胡家大垸改地名？」

叫「豬長」，其實是先前人們叫他隊長，後來叫他村長的延續。這地方本是大別山中的一個小鎮，無論過去如何從農業社變成生產隊、又變成某某村，鎮上的人全都是無所謂的一副模樣。可是，突然間他們這兒變成了一座縣級市，他們的村長變成了居委會主任。領導對他們的尊稱也由村民變成了居民，有村民就有村長，有居民就有「居長」，他們也就半真半假地喊起「豬（居）長」來。想一想，也真怪轉彎轉得太急了，將居委會主任叫作「居（豬）長」，也就是慣性之必然了。那天開萬人大會，有人中途上了趟廁所，返回時褲子還沒系好，四周便被宣布成城市了。鞭炮放了一天一夜，到處都可以見到好看的女人，使大家覺得還真的有點電影電視里的城市味道了，可是待一場夜雨沖走滿地的鞭炮屑、貴如黃金的糞便垃圾自然肥充斥各個角落時，一切又全如當初了。而胡家大垸即使是在放鞭炮時也沒有城市味，上級分配的應放鞭炮數，被當時的村長、幾天後的「豬長」打了折扣，放鞭炮的三毛則打了村長的折扣，將鞭炮藏了三分之一留作娶媳婦用，雖然第二天就被查了出來，但對於頭天的鞭炮稀疏已無可挽回了。胡家大垸又沒有好看的女人。胡家大垸甚reａd.９9ｃsｗ•com至不明白那天那麼多好看的女人是從哪裡來的，事前事後怎麼一個也見不到。

這時，一頭老牛昂頭叫了一聲，那聲音就像是叫：「你娘——」哄地一下，從門洞、樹蔭和地腳等去處，傳來一陣樂。喊話人也就樂了。那三遍喊中，第二遍是對第一遍的糾正，第三遍是對第一遍內涵的懷念、對第二遍內涵的肯定，以及對一二遍的補充。到晚上，他再次站在土墩上喊開會了時，還會如此換來換去，將人捏泥猴一樣弄暈了頭。也還會有幾個人喊他「豬長」。

人可改名，這個道理在「文革」中被胡家大垸接受了。但是，當那些胡紅衛、胡文革、胡語錄以及胡彪們，剛開始籌劃給胡家大垸改名時，就遭到保皇派們的激烈反對，且理由無法反駁：共產黨與國民黨那樣的死對頭，到坐天下時，也只在「中華民國」上加上三個字，要改垸名也只能像這個樣子的改法。將紅色、革命、解放、勝利等詞與胡家大垸一起拼了多時，始覺不行。有固執者便扛著標語牌示威遊行，被扛著鋤頭的長輩一頓亂棍，打得自此鴉雀無聲了。

居委會主任這次特慎重，多問了幾聲。都說就這個，沒別的意見了。他於是將臉轉向楊同志：

居委會主任數也不數就叫道：「一致通過。」

聽到這個消息時，三爹嘟噥一句后淡淡地一笑，很深奧的模樣。然後換了一面，繼續曬著懶洋洋的太陽。

又說：「現在討論第二項，居委會主任到底如何產生合適？」

「那好，咱小民就再冒犯一次。上海有條街叫王家碼頭路，領導知不知道？」

「大家不要鼠目寸光，只盯九_九_藏_書著腳背。別看胡家大垸眼下是一人一個糞壋，一戶一片風水，將來這兒要修一條大街，筆直筆直的，像漢口的解放大道、上海的南京路。所以，上級決定來點提前量，將這兒改叫……」

「狗日的胡家大垸大道！」

「不是宗族議事，我不去。」

「豬長，晚上開會的事我沒聽見！」

多數人是驚愕。

滿垸的狗被驚得吠成一片。

「是叫某某大道。」

「對，小地方養不了大地方的人，小廟只供土地神！」

居委會主任終於吼了一句：「誰再哭，罰他出義務工。」

楊同志瞪了居委會主任一眼。

半年後，市裡給居委會派了一位主任。

他一喊完，有人答應：

居委會主任這時不能不說話了。

楊同志接過去回答：

居委會主任連忙解釋：「他是市裡派來領導開會的！」

這時，從門口進來一個老頭，紛紛讓路的人都叫他三爹。三爹的拐杖指著居委會主任的鼻尖問：

「這是最後一遍了，沒聽見的當心到時罰出義務工。晚上在村部開居委會大會，各位村民居民不得缺席，上級有重要的事情要民主一下。」

「是不是再表決一次？」

三爹替楊同志嘆了口氣。

在三爹舉得高高的拐杖的號召下，所有手臂陸續舉成了一片小樹林模樣。

「也不知道。」

「那黃家路、喬家路和毛家路大概也不知道了？」

楊同志改用方言答應：

會議一開始，居委會主任先將自己身邊坐著的那個人介紹成是市裡派來傳達重要指示的楊同志。

胡垸大道、胡家垸大道和胡家大垸大道，都被市裡否決了，新名稱叫古月大道。

「董家渡路呢？」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