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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城市 雕塑

冒牌城市

雕塑

市長後來反覆說,群眾的確是真正的英雄,群眾中的確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智慧。
兩個同行想爭辯,被市長一揮手擋住了。市長親自開口說:「我是個外行,就說點外行話,前天,領導小組的同志找我彙報,說有不少的群眾在民意測驗時,往一幅畫前面的意見箱里塞錢,其實就是捐款嘛。老百姓的感情最樸素,也最實在。我就喜歡老百姓的樸素感情。我們搞藝術的如何把這種傳統的樸素感情和現代的審美觀念結合起來,這是一個最普通而又最高深的問題。有些人不喜歡觀音娘娘的模樣,可老百姓喜歡,外國人也喜歡,說觀音是中國聖女。剛才胡天堂同志的話也對也不對。藝術就誕生在似與不似之間。他自己的這個設計就是很好的證明。你們看看,這畫中人既像觀音,又有現代女性的風韻,她手裡的那把麥穗,多麼像觀音拿的雲帚,至於那頭巾則更是融古今為一體了。所以,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這幅設計,體現了中華文化的精髓。不過這名字不太好,我有個意見和作者商榷一下。毛主席有句詩說: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能否就將這幅雕塑叫作《神女》呢?」
但是,胡天堂擁有市長。
一入正傳,會場便活躍起來,與會人很快就形成兩大派,圍繞胡天堂的兩個同行的兩幅圖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胡天堂無心聽那些話,也聽不懂那些古羅馬、古希臘和什麼現代抽象藝術,認為這些人都是在市長面前賣弄學問,好讓市長發現自己超人的才華。
過了些日子,古月大道路口上也響起了熱烈掌聲。胡家人見到胡天堂的《神女》,從一大片紅綢里升起來,高高聳聳地矗立著。
時逢陽曆七月,高考在即。這天妻子去聖廟為即將赴考場的兒子燒香,回來時對丈夫說,他畫的那幅圖,被擺在聖廟外面徵求意見。
幾次聯繫沒聯繫上,胡天堂便無心https://read.99csw•com再找市長了。同行們的競爭已進入了刺刀見紅的階段,上陣廝殺的還有包括省地一些搞美術的高手。胡天堂因下去體驗生活,耽誤了幾天時間,等他弄完設計圖,送到領導小組時,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四壁上已掛滿了別人的設計圖。他的那幅纏頭巾抱麥穗的少女圖,只好平攤在地上。對此,胡天堂是很有意見的,卻一點效果也沒有。一個當上藝術顧問的同行說,再送晚了,只好掛到廁所里去。聽了這話,他本想發火,不知怎的到頭來卻忍了下去。他看了看別人的設計,出門時,先前的自信心一點也沒有了。
市長是個極富創新意識的人。
這天來聖廟的人很多,其中,很多是來祈求自家子女高考得中的。一些有頭面的人,在另兩幅畫前指指點點,然後在一張紙上寫下幾句什麼,再投進那畫前的意見箱。這些人對旁邊的少女圖似乎很不屑,看也不看就扭屁股走了,倒是那些來求神的老太太,不時有掏出錢幣投進意見箱的。胡天堂對此大惑不解,直到有位老太太說,這個觀音畫得不大像時,才明白,她們是把意見箱當成功德箱了。
小汽車走了又回了。車上的人不再叫喚,徑直闖進屋裡,問:「你是胡天堂嗎?」胡天堂只來得及應一聲,手沒洗,衣沒換就被拖到車上。到車上那人才說:「市長生氣了,說你們搞藝術的都愛擺臭架子!」胡天堂聽了無話可說,只把兩隻手來回使勁搓著,搓出一些圓滾滾的泥柱泥球,紛紛落在市長的皇冠車內。
市長話音剛落,會場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胡天堂是古月大道胡家少數幾個吃公家飯的人之一,聽到市長要見他的消息時,他正在老婆孩子的責任田裡插秧。胡天堂心慌慌,手腳上的泥也未洗乾淨。待從市長辦公室出來,卻變得一臉的春風得意九九藏書,逢人便說,市長採納了他的建議,在古月大道路口設立一尊雕塑,並以此來取代五周年中慶。只是不提自己設計的幾張圖紙被市長否定的事。但是,他心裏明白,這個設計,除開他胡天堂以外,市裡沒有第二個人拿得下來。這一點,市長也在談話中的語氣里很明顯地流露出來。儘管市長也說過集思廣益的話。他認為那只是裝裝門面而已。
想到這一點,他趁幾個同行都在辦公室時,給市長打了一個電話,並有意將一句話說得很重。他說:「哪怕是第一次搞城市雕塑,也要從生活中來。」放下電話,他很高興地轉告同行們,說市長很同意他的看法。
胡天堂不像師傅一門手藝苦守一生,他什麼都學,什麼都干。還別出心裁地用雞毛雞爪樹皮樹根等雜物做鏡屏賣,並由此被安排到一家鄉鎮企業搞工藝設計。又過了幾年,又被調到市文化館。他后一次調動不是因為他會做鏡屏,而是他會用木頭或泥巴雕塑出各種各樣的菩薩。時逢市裡修復聖廟,文化館請他去幫忙,他說幫忙可以,到結賬時,憑人頭算,大小均拉,一個佛像一百塊錢。文化館算算賬,覺得還不如將他調進來開工資划算。便將他調到了文化館。所以,儘管那幾位搞美術的人,聞訊躍躍欲試,胡天堂仍敢第一次在那幾位美術同行面前放肆地問:「你們搞過雕塑嗎?」同行們反問:「你不就是做了幾隻泥菩薩?」胡天堂一點不臉紅地說:「是做過。那些泥菩薩還都挺靈驗的呢!」
三年一小慶,五年一中慶,十年一大慶,這原本是指國慶節而言,現在卻被市裡領導沿用了。因為轉眼之間,縣改市已經五年了。市裡各方面變化較大,街名、地名等都被人叫習慣了,就連市長自己聽到過去的屬下喊他老縣長時,也開始彆扭了,覺得沒有市長這個稱號有現代意識。
在當時,市長很高興九_九_藏_書地欣賞了附在信后的幾幅設計圖,然後就親自打電話到市文化館,讓搞美術的胡天堂速來,有要事相商。
明白后,胡天堂滿臉羞紅,回家后,甚至無顏面對那尊未塑完的觀音像。正巧五奶來串門。五奶也聽說了雕塑之事,要他一定要為胡家人爭這口氣。他灰心地說了這事的來龍去脈。說得五奶不甘心地嘆氣,很不服氣胡家人種的桃樹、果子竟要被別人搞去。卻又無計可施。
胡天堂一句話不說,仍舊慢慢地搓著泥團,手上搓乾淨了,又搓腳上的。後來,他又將這些小泥團揉成一個大泥團,再將這大泥團一點點弄成一個雕像的雛形。正是自己的那個設計的模樣。
一進會議室,市長就迎面瞪著眼瞅著他不吭聲,旁邊的人便審判一樣問:「老胡,這麼三請四接的,你都幹什麼去了?」胡天堂幾乎將塑泥菩薩的事如實說了出來,只是去請他的人搶先開口,才使事情變成另外一種樣子。那人說:「胡老師正在家裡雕塑這幅少女圖呢!」沒等旁邊的再開口說什麼,市長說:「言歸正傳吧!」
胡天堂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在他繼續與別人神吹,去見市長時自己如何如何的時候,同行們已搶先將隔壁圖書館有關雕塑方面的書籍全都借走了。輪到他去時,找了半天,也只從一本舊雜誌上看到一尊小孩撒尿的雕塑。他看不出它妙在哪裡,琢磨半天後倒琢磨出另一個道理:既然小孩撒尿都可以成為千古傳頌的偉大作品,那麼自己也一定能夠搞出一件傳世佳作來。對於同行們的競爭,他還是小有警惕,畢竟他們現在擁有了他所沒有的那些寶貴資料。
市長發現這個情況后,笑一笑說:「大家是不是想請我評判呀?我不敢在孔聖人門前弄文,胡天堂同志一直也沒開口,是不是先聽聽胡老師的意見!」聽到市長稱自己為老師,本來沒勇氣說話的胡天堂忽然來神了,抖擻九九藏書著說了句:「人是人,鬼是鬼,山是山,水是水,一種東西如果弄得不人不鬼不山不水,那還叫東西嗎!黨中央提倡為群眾辦實事,搞藝術的也不能例外,不能搞那種雲里霧裡虛無縹緲不著邊際,只有貴族老爺愛的東西。」
正在為難之際,市政協那邊轉來一封群眾來信,聲稱,我們市已將桐籽花和杉樹分別選為市花市樹,卻沒有自己的城市雕塑,這是十分的美中不足,建議在古月大道路口,建一座能展示我市風採的現代化雕塑,讓我市以更新更美的姿態迎接它的五周歲生日。
按說,胡天堂不該這麼驕傲,市裡搞美術在省地獲獎的人,共有四五位。在這四五位當中,胡天堂總是排在靠後的位置。且胡天堂是油漆匠出身,自幼當學徒,跟著師傅給人漆嫁妝、棺材等,最初的畫技,是從師傅給人家嫁妝上描龍點鳳時偷來的。師傅只教他油漆活,不教他畫花鳥,說要學畫花鳥,得三年滿師后,再當三年徒弟。胡天堂只肯學一個三年,往後便自學成才了。做的油漆、畫的花鳥很快就超過了師傅,直弄得師傅最後撂了油漆擔子,將獨生女兒許給他,自己安心養老當外公去了。
國慶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自然,雕塑之事也不會像別的事那樣拖得遙遙無期。就在民意測驗之後的第九天,領導小組通知有關人員到一起開會,進行最後的敲定。
胡天堂是接到通知的。他一點積極性也沒有了。在家守著有鼻子沒眼的菩薩坯子,雙手沾滿泥土地忙乎著,接到通知后不到一個小時,就將通知之事忘了個精光。後來,有小汽車在外面鳴笛,有人在外面叫喚:「胡天堂,快到市裡去開會!」
胡天堂聽見了,不但沒理睬,反叫媳婦出門擋駕,謊稱他不在家。他一想到館里那兩位搞美術的同仁,這幾天那種趾高氣揚目空一切的樣子,心裏就難受。他自知那幅畫得有點像觀音的少女圖,九-九-藏-書是比不過他們的那兩幅圖。他不願去給他倆當陪襯人,乾脆守在家裡自己給自己撈點實惠。至於那兩幅圖中選哪一幅,是悲是喜都是他倆的事,與他不相干的。
五年一中慶。這個中慶該不該慶的問題,讓市長犯了愁。國家在到處搞緊縮,過緊日子,連四十周年大慶也只是象徵性搞些小活動。一個小小縣級市搞市慶,這不是和中央唱對台戲嗎?只是自己先前說過,等到城市面貌徹底改觀后,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這一陣由於在文明城市評比中,這個市奪取了縣級市中的頭一名,五周年中慶的輿論風便颳得更猛了。就連連續三年虧損的五金廠也說,只要市長發句話,說什麼也要湊個十萬八萬的,為市委市政府捧場添光。
胡天堂將信將疑,去看了才相信這是真的。自己的那幅少女圖,和別的兩幅圖擺在一起,前面各自放了一個意見箱,領導小組的人在一旁對這三幅圖搞民意測驗。
事實上,胡天堂高興得太早了。在他下去體驗生活尋找創作靈感時,市裡成立了一個關於城市雕塑工作的領導小組。組長自然是市長親自兼任,副組長是有關部門的頭頭,這些都無關緊要,要命的是藝術顧問名單裏面,找不到他的名字。更要命的是,他想找市長彙報這次下去體驗生活的收穫,及其對城市雕塑的初步構思,市長堅決不見他,還讓秘書捎口信,說自己要按藝術規律辦事,讓藝術家們在公平競爭中展示自己的藝術才華。
接下來幾天,他懶得去文化館坐班,隻字不提城市雕塑的事,在家埋頭為仙人頂大廟塑一尊觀音像。
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不介入這場爭論的還有一個人。那些爭吵得口乾舌燥的人,忽然間發現市長從頭到尾都不吭氣,彷彿意識到其中的微妙,便一齊歇下來,把目光直直地投向市長。
又過了些日子,市禮堂里響了更熱烈的掌聲,市裡都知道,那是市長連選連任了。